盲爷不可能继续忍耐和镇定了,现在就算他能忍受住网中的疼痛,也不能对水池里的东西无动于衷。
摔下水池后,他本想放松身体,浮在水面上。可是水中突然聚拢许多东西,围住他撕咬,十分凶猛。脱身之后他才知道那是旗鳍虎齿鱿。
他站起身来,这一动,插进身体的刀片开始割切他的身体。水中的攻击也更加集中,他的双腿成了撕咬的目标,转瞬间他的棉裤、鞋子、棉袍下摆全成了碎片,腿上的皮肉也开始离体而去。
抵靠在网上的背部被许多刀片刺中,但他还是用后背心死死抵住,这样才能支撑住前面的手臂。后背心这处要害有牛皮水壶的垫靠,只损失了水壶和大半壶水。他持盲杖的右手臂也被许多刀片刺中,可他也不能松,只有用盲杖和后背把网推开一个空间才能让其他各部分的要害免受刀片铰刺。
离他不远处突然有一个巨大的水花溅起,冲击力把他抛上池岸。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用左手解开铰龙网的绳扣,钻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成了个血人,小腿上还死死咬着一条旗鳍虎齿鱿。
的确是有许多刀片刺进他的身体,却没刺中一处要害。盲爷知道只有忍住疼才能救得命。他对自己忍受疼痛的能力很自信,年轻时他面带笑容把一块烧红的铁块放在大腿上,直到红铁变白、白肉变黑,并凭此从马帮头子李大骆手中赢了十四亩好地。
他爬进廊道里的一个角落,用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膏胡乱涂抹了一下伤口,就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铰龙网收紧,网上刀片排列成螺旋状铰刺过来。盲爷身上立时刀进肉破、血花飞溅,便摔入池中。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雪花被风吹拂着,飘进廊道落在他脸上。他的伤口比开始时更疼了,如果一直这样躺下去,终究是会死的。于是他忍住疼痛,用盲杖支撑着站起。
原来盲爷踏飞蛾索登太湖石时,被铰龙网裹住,摔入池中。在被裹住而网还没收紧的瞬间,他左手拉动牛皮水壶的带子,将斜背在腰下的牛皮水壶拉到后背心的位置;右手横持盲杖往外推。
站起来了,却不知应该走向哪里。这廊道他不敢乱走,他看不到自己在太湖石上留下的记号。他现在这状态要是再陷在燕归廊的坎面中,是绝无机会脱出的。他感到一丝凄凉,失去一双明招子,连用自己鲜血铺成的活路都无法看到。进不能进,退又不能退,此时哪怕对家出个人坎,让自己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也比这样陷在坎中动不了要好。
“你个挖洞的鼠崽子不是一直也惦着我呢,我能不把你给惦着。你幸好没死,省得我买铜棺送你这个凶身。”盲爷嘴里骂着,脸上却是很高兴。他对鬼眼三这番尖酸毒骂,让鲁一弃和鬼眼三更加确定这是如假包换的盲爷。
忽然,他听到角落旁边有动静,像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于是摸索着墙面一点点移过去。他尽量不发出声音,他知道自己能听到别人的动静,而要是稍不注意,自己也会被别人发现。对家的那些高手都是高深莫测的。
“嘿嘿,还惦着我,心没瞎。”既然鲁一弃开口了,鬼眼三也就放心了。
他摸索的手忽然落空了,这一段没有墙,而是一个一人多宽的过道。他小心地走进去,把呼吸放长放缓,把脚步放轻,朝着有动静的方向摸了过去。地面很光滑,他又是赤着脚,这使他的脚步如同猫一般无声无息。
“大少!老大呢?倪三呢?你们都没事吧?”
前面出现了打斗声,不用想,肯定有一方是自己人。可是他们的动作怎么如同抱做一团?这样抱在一起混战的情形,不要说他一个没眼的人,就是明招子在一旁也很难插手。
确实是盲爷,盲爷确实也没死。鲁一弃从他口鼻处喷出的一团团白雾知道,蹲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鬼,是人。所以他马上开口出声,他怕再出现什么误会。
巨人的笑声很陌生,巨人的话语很狂妄,巨人的声音很响亮。这一切帮助盲爷找到目标,找准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细长盲杖奋力刺出。盲杖穿透巨人的后颈椎,从他大张着狂笑的口中穿出……
摸索的手离鲁一弃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鲁一弃就已经开口了:“夏叔,真是你吗?你没死?”
“走吧,我们出去再说。”鲁一弃用商量的语气说。于是他们相互搀扶着再次走进过道中的黑暗。鲁一弃本来想掏出萤光石照亮。可是鬼眼三止住他。在黑暗中撑个光盏子反而更危险,会让对手看清攻击目标。他和盲爷,一个夜眼,一个听风辨声,黑暗对他们反而有利。
盲爷在继续摸索,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痛苦,嘴角不断地抽搐,面部肌肉也抖动不停,口鼻中喷出的气息在这寒冷的大雪天里化做一团团的白雾。
鲁一弃感觉差不多应该到了进来的地方,他便停住说道:“是这地儿了。”
鬼眼三没动,他原本就没打算偷袭,凭自己现有的体力,就算想偷袭,也肯定失败。
“不,还没到。”盲爷自信地说道,“我进来时踱过步子。”
盲爷听到鬼眼三那边有轻微的声响,他眼白子扑闪了下,扭头沙哑着嗓子喝道:“别乱动!不管你是谁,你现在气息不匀,取家伙磕碰拖拉,偷袭我?找死呢!”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鲁一弃越走越觉得不对,他正想问盲爷是不是记错了,盲爷已欢快地说道:“到了,到口子了。”
鬼眼三已经缓过来了,他没动地方,只是悄悄把背后的梨形铲抽了出来。
黑暗中,鬼眼三果然看到了出口。鲁一弃也能感受到出口透进的晨曦。可是等他们走出通道后,才发现不对,这里的廊道和他们进来的廊道不一样,道面上的第三块凸出的小青砖都没有被断掉。
盲爷已经听到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了,他迈动光脚丫踏着积雪慢慢走了过来,并且半蹲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朝鲁一弃那方向摸索着。
鲁一弃心中有些着急,可是他脸上没流露出分毫。
鲁一弃和鬼眼三都没答话,在没弄清情况前,他们不打算答话。
鬼眼三后背贴在墙面,朝廊道来处走了好几步,然后又回来,说道:“在那边,青砖都开了。是不是走过去?”
“老大,是你吗?大少,倪三,有人吗?言语一声啊,是你们吗?”盲爷的声音压得很低,沙哑的声音显得有些森森然。
鲁一弃看看过道口,那里有两面铜镜,再看看对面廊柱,也有铜条一根。他恍然了:“我说光点怎么传到此处,原来不是走的廊道,而是走的暗道。很巧妙,一般人就算懂十里传影的技法,也很难想到这路数,而是继续依廊道行进,最后再入其坎。”
是盲爷,已经死去的盲爷。
可现在该怎么走呢?从廊道回去?从暗道回去?回去了又能怎么样?这廊道倒行会不会另设坎面?谁都不敢做主,这需要非同一般的能耐,可是他们三个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倒下的巨人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让鲁一弃和鬼眼三搞不清到底是人还是鬼。他穿着件长棉袍,不,准确点说应该是长袍那么长的碎布片。碎布片上全是暗红色的斑块,那是凝结的血渍。大腿往下的棉裤和袍襟都不见了,赤脚没穿鞋,精瘦腿上全是还未愈合的新鲜伤痕。双目是皱褶交错的老疤上嵌了对“青白”,手中握一根精钢制成的细长盲杖,杖尖上正滴落着血珠。
天已经放白了,飘落的雪花开始看得清楚了。鬼眼三有些焦躁不安,他感到身上到处难受,沸烈麻的药效就快过去了。盲爷在这番折腾后,刚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新鲜的血液再次染红棉袍。
他的眼神从惊愕到迷惘,从迷惘到不甘。终于眼珠往上一翻,手臂往外一张,那高大得有些离奇的身体往前轰然扑倒。鲁一弃和鬼眼三急急往旁边躲开,让出中间一块空地。巨人就扑倒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溅起雪泥无数。
一个白色的俏丽身影出现在回廊的前面,是养鬼婢。她已经披上一件长可及脚的白底银花棉披风,并把自己身体严严地裹在其中。她见到鲁一弃时的表情很复杂。好一会儿,她从披风中伸出一条白如玉、嫩如藕的胳膊,朝鲁一弃招招手。
那巨人充满惊愕地看着自己嘴巴里突然冒出的东西。那是一截尖细的钢杖,杖头上还在往下滴着鲜血和唾液。钢杖突然不见了,可巨人的嘴依旧大张着,眼睛里充满迷惘。他听到自己体内传出一种声音,那声音如同奔牛长长的鼻息,又如同山间喷涌的急流。鲜血从钢杖刺出的洞眼中激射而出。
鲁一弃贴墙往养鬼婢那里走去,鬼眼三想拉他,可才刚刚伸出手,一阵痛彻心脾的苦楚袭来。
鲁一弃气息还没完全缓过来,倒已然看清了,这人他见过,是在“班门”里交过手的巨人高手。
鲁一弃的思维很清晰,养鬼婢肯定不是要杀自己,如果她的目的是杀,那么他不过去也一样逃不过。现在这情形,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杀了他们三个。而且在正厅的时候,她就完全可以要了自己和鬼眼三的命,可是她没有。
大手松了,鲁一弃和鬼眼三都跌落地上。他们急速地呼吸,同时庆幸死亡之神和他们再次擦肩而过。
披风中飞出一道白风,在廊道中盘旋了几圈,凸起的青砖就都断了。白风缩回到养鬼婢手中,隐约间可以看出那是一匹洁白的丝缎。
笑声戛然而止,取代它的是喉咙里发出的奇怪“咯咯”声。大嘴依旧张开着,只是多了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它从里面伸出来,长长的,尖头上还在滴着什么液体。
鲁一弃不用再背靠墙壁上行走了,他大步朝养鬼婢走去。鬼眼三和盲爷相互搀扶着紧跟其后。鬼眼三其实想走在鲁一弃前面,可是他力不从心,赶不上去。
鲁一弃从狂妄的话语里已经知道这大手是谁的了。可他的视觉已经模糊,视角在缩小。在他模糊的视线范围内,只剩那狂笑的大嘴,黑乎乎的,张开得很大很大。
养鬼婢指指前面的回廊,那儿有个很大的弧形弯。养鬼婢如影子一般快速飘向前,廊道里的凸起小青砖全断了,变成一个不太平坦的普通廊道。鲁一弃带着鬼眼三和盲爷跌跌撞撞地跟上,养鬼婢已经不见,再往前的青砖也都没断。
“哈哈哈哈!”大手背后传来一阵狂笑声,笑声在黑暗的过道里回荡,“我是个末流角色?我是只疯狗?哈哈、哈哈,你说我现在有几分把握?哈哈哈哈!”
就是这里,鲁一弃稍微寻找,就发现了如同墙壁的暗口。他们冲出了暗口,从高大的山茶花丛中走出来。
鲁一弃比他更早放弃抵抗。一开始被卡住喉咙,他就没怎么挣扎,只是本能地在钢铁般坚硬的手腕上拍打了几下就停止了。
一出来,就见到布设南徐水银画的第三座影壁,他们转过影壁,走进门厅,看到了这宅子的大门。这里的扣子都还没来得及恢复。
握住鬼眼三脖子的力量急速增加。鬼眼三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却也无法呼吸。他抓住那只大手,拼命想把手指掰开。手指没掰开,大手更没松,而鬼眼三的力量却在迅速消失,他踮着的脚尖已经无力地拖在地面上。
快到门口了,鲁一弃突然站住,门外有种异样感觉,这感觉很熟悉。从进来这宅子,这感觉就反复出现,是危险,是杀机。
鬼眼三在沸烈麻的作用下还能动作,还能反击。雨金刚砸了出去,声音如中败革。一股大力把雨金刚猛弹回来,鬼眼三一时竟抓不住他常用的兵刃,脱手飞出。
雪中行
黑暗中伸出一双大手,巨大的手,把他们的脖子捏得稳稳当当,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提拎得双脚快离地了。
门外还有杀机暗伏,是谁?
走进去没两步,鲁一弃和鬼眼三就又退了出来。两人又置身在漫天的雪花中,无数雪花淹没了他们。他们再次面临死亡的黑暗,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们的眼神。
百岁婴尽灭,高大巨人丧命,养鬼婢不知何故让路放生。那么就剩一个了,灰色背影!
前面是燕归廊的入口,虽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可是那过道中却仍是伸手不见五指。鲁一弃下意识地摸了摸包中的枪,没多想什么就和鬼眼三闯进这片黑暗。
鲁一弃拔出手枪,率先冲出大门。他要赶在危险和杀气把大门口完全笼罩前占据一个最有利的位置。
鲁一弃扶鬼眼三走出了二进院,现在鬼眼三扶鲁一弃走出了垂花门。两个人的生死在这里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鲁一弃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站住,居高临下,鬼眼三和盲爷紧跟其后。鬼眼三虽然全身都沉浸在剧烈的疼痛中,但他还是勉力打开雨金刚站在左侧,护住鲁一弃胸口。盲爷则持盲杖护住右侧,细尖的杖头斜指东南天空,血珠顺着粗圆的杖尾一颗颗滴下。
鬼眼三转身查看另几个百岁婴,他们也一样,身体上的不同地方也裹着厚厚的纱布,这些应该是在阳鱼眼受了伤的百岁婴。对家把在阳鱼眼受伤的百岁婴又都派出来了,看来他们也没人手了。
天色已经大亮,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口的雪地里停着的一辆带板棚马车,马车前站着一个人,穿着灰色棉袍,戴一顶护耳皮帽。他背对大门,正看着对面茶摊儿老板放桌凳、支茶棚。
鬼眼三不解地看着他,他却叫鬼眼三将百岁婴的尸身翻转过来,然后自己伸手扯开百岁婴的衣扣。百岁婴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下面还有吸血麻垫,麻垫正中嵌着一颗子弹。鲁一弃的这一枪打穿了棉衣,打穿了纱布,却没能穿透吸血垫。这吸血垫是几十张薄麻片叠在一起制成,起到吸能缓冲的作用,最终阻止了子弹的进入。
灰衣人听到身后的大门口有响动,忙回过头来。原来是鲁一弃的四叔。他看到鲁一弃马上快步跑上台阶,可刚走上一级台阶便止住脚步,因为鲁一弃的手枪正对着他。
从鲁一弃的脸色上看,就可以知道药粉的效果很好,起效也很快。鲁一弃在鬼眼三的帮助下站立起来,迈步来到无头的百岁婴身边,重又跌坐地上。
“别动,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成为我开枪的理由。”鲁一弃的声音脆亮却不失磁性,让人无法抗拒。
鲁一弃右臂的伤口淌着血,鬼眼三又舀了一勺白色药粉洒在伤口上,本想包扎一下,可是身边没有可用的东西。他身上的黑包布已经碎成条条,出正屋的时候就扔了。鲁一弃的棉衣在阳鱼眼烧掉了,现在身上只剩单衣。再看看百岁婴身上的布料,太小了,没法用,只好作罢。幸好这药粉的止血效果很好,才一会儿,血就不怎么流了。鬼眼三也在自己右肋和左臂的伤口上洒了药粉,这才将药盒收好。
陈四老板站住了,他不敢动弹分毫,他知道鲁一弃的枪法,不要说这么近,就算百步开外,一样可以指哪打哪。
鬼眼三没说一句话,沸烈麻把他的嘴巴都麻醉了。他捡起雨金刚,巡视了一下四周,确定不再有埋伏,才把雨金刚放在脚边,掏出药盒,用小勺舀出黄色和红色药粉喂入鲁一弃口中。酒壶里已经没有可以送服药粉的酒了,于是鬼眼三随手抓过一把积雪,塞到鲁一弃的嘴中。积雪在嘴中化做冰冷的雪水,带着药粉流入鲁一弃的喉咙。
同时不敢动弹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正在干活的茶摊儿老板。那老板正要往支好的竹架上抛棚布,现在他被吓得拎着那堆布站在雪中一动不动,任凭雪花飘落在他额前、鼻上。
百岁婴的后脑砸在青石台阶的边角上,那尖锐的惨叫声和物体的爆裂声就是这么来的。
枪口从四叔惊诧的脸前移到一边,在他肩头上部停住,瞄准了另一个人——茶摊儿老板。
随着鬼眼三的倒下,百岁婴死死抱住鬼眼三的脑袋,并抓牢头发,打算在接近地面的时候跳下。这次却和平常有所不同,他已经跳不下鬼眼三的肩头,因为鬼眼三把他牢牢抓住,如同他牢牢夹住鬼眼三的脑袋一样。
鲁一弃知道自己身边的两个人有些支撑不住了,特别是鬼眼三,他手中的雨金刚已经在轻微抖动。
鲁一弃没开枪前,鬼眼三就想到一个办法,可是还没等付诸行动,百岁婴的玄铁短棍就已经插向他的前额。是鲁一弃的枪声分散了百岁婴的注意力,让他一惊之下停住手中的棍子。鬼眼三抓住了这个绝好时机,抓牢百岁婴两边大腿,直直地、重重地往后摔倒。
“毡帽下的耳朵有没有好?要我送你个耳环吗?”鲁一弃说这话的时候尽量显得轻松,他是想让对方忽视鬼眼三的状态。
垂花门外的台阶上倒着鬼眼三肩上的那个百岁婴,他的后脑泡在血洼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是从那茶摊儿老板眼角斜瞄过来的寒光就可以知道,他已经发现了鬼眼三的虚弱。
鬼眼三走了过来,他竟然没事。看来鲁一弃的子弹虽然偏了,但肯定是没误伤到他。
“你忙什么呢?收拾茶摊子还是收拾烂摊子?我们倒着实忙了一夜。现在我兄弟尿急了,天寒地冻的,我也想赶着去喝碗热豆汁儿。要不我们倒是可以帮你收拾收拾。”鲁一弃的话让茶摊老板听着很不是滋味,同时他也看到鲁一弃嘴角稍稍翘了一下。
百岁婴的身体落下,摔在鲁一弃后面的积雪里,压出个小小的无头人形;百岁婴的头颅落下,掉在鲁一弃前面的青砖地面上,还在不停地原地旋转。雨金刚轻飘飘地落下,就在鲁一弃的身边不到两尺的地方,它锋利的伞沿闪烁出一圈血光。
“我很奇怪,你真的很自信,每次都把自己摆在我的枪口下。这次我依旧给你个机会,我数三声,第一声你做好准备,第二声你可以动,第三声我开枪。”
雨金刚,保神的祥云,护仙的荷莲,而此时,它更是惩恶的法械。张开的雨金刚转动着飞过来,就像是口巨大的钹。
那茶摊儿老板的眼角处的寒光已经变成了火,他拼命咬着牙,自己怎么说都是个江湖上少有的高手,竟被一个小毛孩子当猴子耍。
鲁一弃似乎已经感到自己正在归去。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仙山、圣溪、经幢、道鹤、宝莲。特别是这宝莲,如同一朵祥云般冉冉飞来。
可高手毕竟是高手,他不会轻易把怒火爆发出来,因为那对瞬间就要决出生死的人是大忌。他也不会轻易做出攻还是逃的决定,高手之所以成为高手,就是不做没把握的事。他们不会轻易拿生命当赌注。
扑杀而来的百岁婴,动弹不得的鲁一弃。一个杀手,一个猎物。
摆茶摊儿的仔细盘算,场面上的形势对鲁一弃确实非常有利,比在二进院门口还要有利。首先对手居高临下,一把钢伞护住他半截身体,而自己完全暴露在他射击的范围内。再说赶车的那人是个生力军,身手如何又是个未知数。最后还有那个盲爷,一个瞎眼的人敢和他们一起闯入宅中,并且有命出来,这就非同一般。而且他盲杖所摆姿势也可以证明他是把好手。
斯人归
“可以开始了吗?”鲁一弃的声调变了,变得沉稳狠辣。
这百岁婴竟然没受到丝毫伤害。鲁一弃呆呆地愣在那里。
茶摊儿老板抓棚布的手猛然一紧,他知道手中这物件儿的威力,就算是一对四,这一把要撒出去,至少可以要了三个人的命。可是那样自己还有没有命?
子弹击中百岁婴胸口。那小东西在子弹的撞击下往后一个空翻,双脚落地。紧跟着就二次跃起,从空中扑杀下来。
“一!”这声音如同霹雳,大有彻地府冲霄汉的气势。
凭鲁一弃的枪法本可以击中其眉心,可他不敢冒险,瞄着胸口开枪了,这样比较保险。
茶摊儿老板背部神经绷作一条直线,双臂和肩部肌肉隆起,右脚脚尖偷偷在往积雪中钻,那是要找到实地。
枪声再次响起。虽然鲁一弃只剩一颗子弹了,可面对飞扑而来的百岁婴他不能有丝毫的吝啬。子弹直奔胸口,空中的百岁婴无处躲藏。
“嘘!”鲁一弃只是呼了口气。大雪天的早晨刺骨地冷,只穿着小褂的他还是觉得内衣被汗水吸贴在肌肤上。
鲁一弃也落地了,后背落在积雪上并远远滑出。身体推开积雪,留下一条一人宽的青砖地面和一根鲜血画成的红色线条。最后在一个用他身体推成的雪堆上停住。
鲁一弃连做出个“二”字的口形都没来得及,那茶摊儿老板已经松开抓棚布的手,身体腾跃而起,如电般往后倒纵出去。等鲁一弃“二”字的口形改作嘘气时,灰衣高手已经离西边的那些巨木没几步了。这时就算真的开枪,子弹也追不上他了。
带血孔的物体舒展落地。是个人体,一个百岁婴,一个刚刚死去的百岁婴。另一个物体双脚落地,也是百岁婴,他稍稍沾了下地面就一个轻巧弹跳奔鲁一弃扑去。
“大少,你是怎么看出他是个人坎的?”鬼眼三很是钦佩地问道。
一声枪响,三颗子弹。鲁一弃还没落地,那两团东西也还没落地,但其中一团东西上出现了三个呈品字状的血孔。鲁一弃有些遗憾,他觉得本该只有一个弹孔的。
“他的摊儿出得太早,选择的天气也不对。这样的风雪天能卖几碗茶水?连柴禾钱都不够。”鲁一弃边扶着鬼眼三走下台阶边回答他的疑问,“他还犯了个错误,我叫别动,他怎么知道我是在让他别动,如果他真就是个摆茶摊儿的,如果他从没和我交过手,会如此安分地一动都不动?一般的人只会把我当个傻子。”
鲁一弃躲不过梁脊上的东西,他的身体和那东西接触后便向后腾空跌出。
“大哥他……”四叔的嘴巴张了张又闭起,他也知道这样的问题很多余。再说,四人能走出三个已经远超出他的预料,比设想中好多了。
鬼眼三的身体摔在地上,重重地。那撞击地面的沉闷声音让这黑暗的空间猛地一震,周围一切似乎都停顿了一下,就连空中飘舞的无数雪花也瞬间凝固。与撞击地面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尖锐的惨叫声和物体的爆裂声。
走下台阶,走到马车旁边,鬼眼三已经迈不出步子了,由鲁一弃和四叔架着,双脚在雪地里拖出两道沟。
可就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垂花门高大梁脊上滚落下两团东西,挟两道寒光直往鲁一弃头顶扑下。他知道自己必须让,此时出现的一切意外都是会要命的,特别是那寒光。可不懂技击之术的他只能凭意识稍稍躲开一点点。同时枪响了,于是射出的子弹也偏了一点点。
把鬼眼三架上马车,四叔一回头,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什么?虫子!这大雪天哪来这么些虫子?”
鲁一弃开枪了。他看到鬼眼三被袭,早就想帮他一把,可是他们纠缠在一起,让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当百岁婴在鬼眼三肩上站住后,他知道机会来了。
鲁一弃也回头望去,的确,茶摊老板丢在地上的白色棚布下爬出一群五颜六色的虫子。
一声枪响,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显得分外尖厉。随着这声枪响,鬼眼三身体突然直直倒下,迅速而且有力。
盲爷赶忙问是什么样子的,鲁一弃便大概说了一下。
鬼眼三的摇摆晃动并不激烈,沸烈麻的药效让他动作僵硬。百岁婴手臂摆了几下就适应鬼眼三的动作,他于是又举起右臂,寻找机会要把尖头短棍插入鬼眼三眉心。
盲爷很夸张地倒吸一口风雪天里的冷气:“星罗棋布!是星罗棋布!这暗器是毒青、暗青双合,其中有尸蚕、乌蝎、角瓢等毒虫七种,数量总要有百十多只,还有毒蒺藜、八棱钉、陀螺镖、花瓣镖等等总共也在一百二十枚左右。刚才那人坎是退了,要是不退,除非大少抢在前面把他一下就撂了,否则,他至少可以和我们来个同归于尽。”
百岁婴刚上肩,鬼眼三想都没想就丢掉雨金刚,伸手抓住百岁婴大腿,一边使劲往下拉拽,一边晃动摇摆身体,试图将百岁婴甩落下来。可那百岁婴忽然一个弯腰,腾出左手一把抓住鬼眼三头顶蓬乱的头发,鬼眼三急切间竟拽他不下来。可是他不断地摇摆和晃动身体,也使得百岁婴持棍的手臂伸开不断摆动,腰部不断调整用力方向,以此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因而放弃了致命的一刺。
“不,是把我们全灭了!”鲁一弃的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可是心中却很是后怕,“我出垂花门的时候就没子弹了,就是有也不一定能伤到他。”
可是百岁婴的反应很快,弹跳节奏急促而且有力。小小的身形弹起,在门框上一个借力,跃到门外,双脚正好落在刚刚站起的鬼眼三肩上。他小腿在鬼眼三脑袋两边运力一夹,就像只猴子一样牢牢地站立在鬼眼三肩上,然后双手合握尖头短棍,往两腿间鬼眼三的天灵盖插下。
这话说完,就轮到那三个人冷汗直流。他们对面前这个年轻人很是困惑,不知道他真是个神人还是个疯子。
这完全出乎百岁婴的意料,他本以为这一招刺中肾脏就可以要了目标的命。可是没有,那是因为鬼眼三的身体挺起,刚好把腰间的银酒壶挡在他的棍尖前面。玄铁棍尖刺穿两层壶壁和牛皮带,却未曾入肉。
说完这话,鲁一弃坐上马车拿起皮鞭。盲爷听到鲁一弃上车,他也手扶板棚,跨步上了马车。四叔没上去,他是有家小的人,他踏不进江湖。鲁一弃也没想让四叔上来,盲爷刚跨上马车他就甩鞭抽在马身上,马狂跑起来。
鬼眼三还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后腰部有很大的推力。这推撞力让他向前跌出,脚下只来得及迈出半步,脚尖磕绊在门槛上面,整个身体便从垂花门里跌翻出去,稍稍沾地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
鲁一弃不会赶车,会赶的把势光听到鞭响却不打到马身上。但是现在三人中他的伤势最轻,只有他这外行来做这车把势了。他没轻重地抽打马身,对家的援手随时都会出现,他必须赶紧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棍尖刺到,就在鬼眼三挺直身体的同时,背后的百岁婴把棍尖狠狠地刺入鬼眼三的身体。
四叔在后面追了几步,然后停下喊了声:“先往西行,出门头沟,保重啊!”
另一个百岁婴已经变换了位置。他借鬼眼三手臂格开棍子的力量,斜落在鬼眼三的背后。前面百岁婴被雨金刚撞死的同时,后面的棍尖也刺向了鬼眼三。要是一般的人,这时的刺入位置都会选择后心。可是百岁婴的身材太小,他够不到那么高,所以他选择的位置是肾脏。
鲁家祖屋被烧毁的这一天,《北平城记》中有记载:“天坛东大宅,不知其主,夜有两次走水,未成殃。天明后竟全宅尽焚为飞灰。周边巨树皆焦,池水尽枯。”
随着一声清亮的脆响,那百岁婴小脑袋的头骨盖被掀飞,他手中的棍子继续推进了半寸不到就停住了。身体直直倒下,小手还死死抓住棍子不放,把那插入鬼眼三左肋的棍子重又带动拔出。
一辆马车在漫天风雪中行进,从路边立着的石碑可以知道,这是通往河北沧州的大道。
百岁婴没想到会这样,中招儿的对手不退反进;鬼眼三也没想到,只想逼退敌手的招式竟然轻易得手。
“前面不远就是霸州了。”盲爷回过头来说了一声。
由于沸烈麻的作用,鬼眼三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他左手臂一竖,格开肩部棍子,然后挺身往前,雨金刚的伞头直奔另一个百岁婴的面门撞去。那百岁婴刚好落地,见手中兵刃刺中鬼眼三左肋,身体往前侧倾,准备迈步向前将棍尖儿继续推进。
鲁一弃他们没有往西走,他不知道四叔为什么要让他们往西走。但他知道必须兑现大伯许下的承诺,去沧州找韦经道替鬼眼三拔了蜾蠃卵。同时他也记得大伯的嘱托:往南走,与自己的父亲会合,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那人已经为你死了。大伯死了,所以他觉得大伯和四叔之间,应该相信前者多些。
鬼眼三正好转身,身体的左侧都卖给他们了。一根圆棍刺在鬼眼三左肋,一根刺中左肩,可是距离确实太远,都只入肉不到两寸。
此时马车已经改为盲爷驾驭。盲爷驾车另有一套。他蹲在车架上,不用鞭子,而是用盲杖点敲马的臀部和辕架来控制行进方向。他的驾驭技术是鲁一弃无法比拟的,就算是个赶车的好把势都不一定有盲爷驾驭得好。
这是两个百岁婴,他们是这世上动作和反应最为迅捷的杀手之一。虽然目标没有走到预定地点,但他们立刻变招,将手中砸空的玄铁短棍的尖头朝门槛里的鬼眼三刺去。
鲁一弃坐在车尾,鬼眼三在板棚内沉沉睡去。四叔不但在车中放下了水和食物,而且还备下了几套衣服和伤药。鲁一弃他们换上了衣服,也填饱了肚子,伤药却没动,因为盲爷、鬼眼三身上带的都比这药效果要好许多倍。
就在他站住的刹那,两个小巧矫健的身影同时从垂花门外面两侧跃下,这两个身影是要袭击鬼眼三。他们计算得非常准确。按照鬼眼三的走动速度和他们扑下需要的时间,应该正好在门槛外半步可以一袭即中。可是他们的计算中没有包含鬼眼三脚步的突然停住,所以他们这一击距离鬼眼三远了一步。
盲爷睡不了,马车颠簸得厉害,他全身的刀伤,稍稍碰一下就会裂开口子钻心地疼痛,所以他索性让鲁一弃休息,自己来驾车。蹲在车架上伤口倒是没什么东西碰到。只是风雪太猛,雪花迎面扑进口鼻让人很不舒服。他只得将板棚帘布搭在头顶上,遮住整个面部,反正他看不见,也不需要看。
鬼眼三脚步很轻快,他踏上垂花门的台阶,在垂花门门槛前突然停住。他是想回头看看鲁一弃有没有跟上。
鲁一弃也睡不着,车子太颠簸了,远处始终有“呜呜”的风声传来。他坐在车尾,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思许久,然后从贴身衣服袋中掏出《机巧集》。他把《机巧集》在面前展开,其上很多语句的意思他都无法理解,只能寻读得懂的来看。即便是这样,片刻间,神奇和奥妙就将他拥入其中,让他忘却周围的一切。
鲁一弃紧跟在鬼眼三身后,他不需要像鬼眼三那样胡思乱想,所以有时间东张西望。院子中间比他们进来时还要乱,正屋的台阶下蜷伏着几只半掩在雪中的僵死瘈犬,天灵盖已经裂开,不用想,那肯定是三更寒破体了。巨型蜾蠃的残破尸体已经全被积雪覆盖。奇怪的是,那四棵桑树不知怎么断了一棵。正屋东侧墙壁倒了半边,可以看出那里是双层的墙壁,那夹层间应该就是暗藏尸偶的地方。特别让他惊讶的是靠近垂花门的地方倒卧着一只猞猁,是铜头被人击碎而死。凭猞猁的速度,想要它的命肯定是迅疾的一招之间。什么人能在一招间碎了铜头铁背猞猁的铜头?这人又为什么要杀了铜头铁背猞猁?是对家的对头还是自家的帮手?
鬼眼三一只眼半开着,让人看不出是在睡觉还是在凝视。盲爷微侧着脑袋,头顶着的棚帘掀开半边,神情像是聆听。
鬼眼三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沸烈麻,他不知道喝这么多能坚持多久,他也不知道会不会由于喝得过多而倒地睡着。移动的脚步很快,可是脚掌落地的感觉却不那么明显了,这样的效果到底是否正常,鬼眼三也不知道。
大道土石路面上的马蹄声和路边泥草路面的马蹄声是不同的,盲爷就是通过马蹄声来控制辕马始终在大道上行进的。可是现在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吼声,也像是号哭声,呜呜咽咽的。这大风大雪中有风声也正常,可不正常的是这风声却如同沙漠中突现的大风沙那样,来得突然而且狂暴猛烈。
什么是沸烈麻?就是他刚刚喝下的那小半壶酒。这是江西九连山侯老人酿制的“猴儿酒”再加慧仁寺和尚所配“仙梵倒”调制而成。少量饮用可以镇惊定魂、解乏祛痛;大量饮用可以麻醉肌体,使其无痛感,可作外科挖疮切腐之用。他们倪家出去做活都要带上此酒,一是在遇到怪异可怖事情的时候用来镇定心魂;二是在被毒虫毒青子伤了后止痛割肉;三是在过度疲惫时能起到去乏和兴奋的作用。
狂风怒吼声中突然传来尖厉的鸣啸。盲爷和鬼眼三都听得十分真切,那是鹰的啸声。鬼眼三梦游般霍然坐起,手中紧紧抓住雨金刚。
鬼眼三走得很快,他知道天亮前无论如何都要把鲁一弃送出这个地方。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赶在对家复坎之前,赶在对家援手到来之前,更要赶在沸烈麻的麻醉效果消失之前。
这漫天的风雪中有鹰在翱翔,有鹰在长啸。狂风声,鹰啸声,让这大风雪的天气变得越发地寒冷和诡异。
这酒竟然这样神奇,小半壶就能让一个垂死的人在片刻间恢复正常,比那药粉还有效。鲁一弃很是感到好奇。
只有鲁一弃还沉浸在《机巧集》的神奇和奥妙之中。他始终没有抬头,凝视的双目中放射着奇异的光彩,这光彩连接着他手中的《机巧集》,并与之融为一体。
“走吧,大少。时间一长,堵杀的人坎会更多。”鬼眼三捡起了雨金刚,边朝门口走去边说道。
风声和鹰啸是从背后传来的。听得出来,声音接近得很快。
鬼眼三苍白的脸红了,脖子、手臂也都红了。他站了起来,没有要鲁一弃扶,而且比他坐下时还要敏捷。虽然他在这动作中也轻哼了两声,可从表情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痛苦,而且,他还麻利地把身上已经碎成许多布条的黑包布扯掉。
“大少?”盲爷用询问的语气叫了一声。
鬼眼三坚决地摇摇头。他这药粉是不能多吃的,要隔十二个时辰才能服第二次,要不然会肚烂肠穿。他指了指腰间的酒壶。鲁一弃忙帮他抽了出来,打开盖儿递给他。鬼眼三手哆嗦着把酒壶凑到嘴边,鲁一弃忙帮着扶住壶底,鬼眼三这才顺利地抿了一口酒。这酒下去,鬼眼三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他又抿了第二口,这时的手已经不大抖了。他不再要鲁一弃帮着扶酒壶底了,越喝越快,最后索性直灌下肚。酒壶空了,他自己把壶盖儿盖上,放回腰间。
鲁一弃没有一丝反应。
鲁一弃指指他的包囊问道:“是不是吃点药粉?”
“先避避吧。”鬼眼三答了一句,像是在替鲁一弃回答。
鬼眼三双手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牛皮眼罩,然后慢慢抬高手臂试图戴上。可是他现在的状态就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努力了好几下都没能戴好,还是鲁一弃走过去帮了一把。
盲爷把盲杖高高举起,重重落在车杠上,“啪”的一声,比好把式甩的响鞭还响,像清脆的枪声。
枪没问题,鬼眼三却有问题,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干咳出几声,从嘴角处挤出一些紫黑的血迹。此时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浸没在疼痛之中,嘴角处的紫黑血迹不断往外涌,流满下颌,再从下颌滴挂到地上。吐出淤血对鬼眼三是好事,要不血脉在哪里一堵,他人就废了。
马儿小步地奔跑起来。它已经走了太远太久,无力再撒蹄狂奔了。
鲁一弃在墙角处找到了枪,他检查了一下,枪没问题。
鬼眼三披上一件羊皮里子的暗青色夹袄,双手撑着车板挪动屁股,来到盲爷的旁边。他背对着盲爷,眼睛却一直盯着入魔般的鲁一弃。
可这句话让养鬼婢更慌更乱,她脸上的绯红在飞快地变浓。脚下急急地一个点弹,身子飞纵而出,瞬间不见了踪影。她飞纵的姿势还是那么美,但好像和刚才的动作不大一样,稍有些硬硬歪歪的感觉,没了原先的飘逸自然了。
扑进板棚的雪花落在后脖颈里,让他不由一个激灵。
“多穿点,你这样会冻着的。”鲁一弃憋足劲的豪言壮语到嘴边竟然变成这样一句,这话说完他心里不由有些慌乱。
“是追我们?”鬼眼三背对盲爷问了一句。
养鬼婢已经走出大门,再要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八成是的,能听出是长白花喙猎鹰。那风声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太咋呼了。”盲爷说着又重重敲了一下车杠。
大门的响动才让鲁一弃意识到养鬼婢还在。当他抬头看到养鬼婢迈出门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肯定是风声?不是哨口、角号?”鬼眼三似乎已经改不了和盲爷抬杠这个习惯了。
养鬼婢看到鲁一弃行动自如,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又泛起一抹淡红。她该走了,可她没飞出窗户,而是走到正屋的门口,手上稍稍拨弄便打开了那黑乎乎的大门,径直走了出去。
“你能把个哨口或是角号吹这么长这么亮个音儿?就算是那些神怪传、仙侠传里练气的仙家都没这气儿。”说完这话,盲爷狡黠地龇牙一笑,笑意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鲁一弃没受到什么伤害,他站起了身,径直走到鬼眼三旁边,扶鬼眼三坐到地上。鬼眼三坐下的动作很慢很艰难,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竟发出不下三声呻吟。
鬼眼三没有再说话,盲爷的话无可辩驳。他只能缩缩后脖颈,那一丝莫名的寒意直冲脑门,让他的眉头紧紧皱起,难以舒展。
养鬼婢停止飘移,打眼看了下尸王眼,便扭转了头。不是她不敢看,她并不害怕这尸王眼,而是想看看突然摔倒的鲁一弃怎么样了。
鹰啸声再次传来,仿佛就在头顶。风声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马车虽然加快了速度,却并没能与身后的人拉开距离。
在与尸王的战斗中,倪三的师傅也摘下尸王一只眼睛,随手填入倪三的眼洞。没想到那尸王眼遇血自活,与倪三的眼洞长为一体。倪三的师傅说了句:“权把有眼当无眼,随它吧。”倪三这才皮罩盖眼十余年,却没想今天倒救了自己的命。
茫茫荒野一片银白,面前这条道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
幸亏倪家来时发鸽信给茅山派求助。倪三的师傅带着三位茅山高手此时恰好赶到,这才制住僵尸王,天明前铜棺铁火送了凶身。
风声越来越狂,鹰啸就在头顶。背后的危险已经很近了,只是由于大雪的遮掩,依旧看不清是什么。
可是就在子时尸王即将起身尸变的时候,西北贼王夏盲爷用“羊吓狼”之计,诱开倪、言两家高手,偷走了嵌金寒铁打制的链条。本来这也无妨,可是盲爷走时链条带落了尸王身上三道定变符咒。要是盲爷能看见,捡起再贴上也就没事了。可瞎子毕竟是瞎子,符咒这样的一张纸片落地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出来的。所以当两家高手回头时,已经晚了,尸变了。倪三的一个叔叔和一个堂兄被僵尸王抓死,湘西言家也有三个高手被害。倪三被尸王挖去一只眼睛并吞吃掉。倪家和盲爷的梁子也就是在那时结下的。
突然一声刺耳的哨声从身后传来,很明显地带着杀戮的气息,紧贴着他们的车顶飞过去。
十年前,湘西锁将山地界怪事频出,众多无辜生灵莫名遭遇不测。江西倪家应湘西赶尸族言家所邀,门长老大带高手十一人亲自出马,探得锁将山有一秦代墓穴。他们点穴移茔破开了那墓。墓中有紫黑石棺一口。打开棺盖,其中有具身着将军盔甲的尸体,脸长紫毛,从外相看就可以知道已然是僵尸成王。这尸体被一根嵌金寒铁打制的链条锁住,另有三根玄纹铁钉钉在胸口。可这链条已经松了一圈,而铁钉的“牟”字尾端也已经锈断。于是他们将链条重新锁扣结实,并用咒符定变。让言家派人下山准备铜棺、铁木、黑狗血绳,好在天明前火送凶身。
盲爷高举的盲杖停在半空,鬼眼三的眉头倒竖。这声音逼近速度之快,破空之尖锐,他们知道无论那是什么,这份力道都是他们无法与之抗衡的。
鬼眼!鬼眼三真的有一只鬼眼!还不是一般的鬼眼,这是尸王眼!
“看看附近有没有雪窝子、地沟子,弃车躲一下。”盲爷在对鬼眼三说话,可是鬼眼三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去看。他依旧盯住鲁一弃的嘴巴,看那嘴巴无声地张合了几下。
鬼眼三的牛皮眼罩下不是瞎眼,也不是窟窿,那里有只很大很亮的眼睛。那眼睛散发着红光,血红血红的,像是一把死亡的火炬。
“应该不用,背后的人没打算把我们怎么样,出北平他们就坠在后头,好像就是要搭伴而行。”说话的是鲁一弃。大概是那尖利刺耳的哨声将他从沉迷中唤醒,他合上《机巧集》收入怀中,然后站在车尾,手搭凉棚朝车后望去。
鲁一弃身上的压力眨眼间逃了个干干净净,他被自己挣扎的力量摔在地上。可是他此时更关心的是鬼眼三。
“无羽哨管箭,重是普通箭矢的三倍。箭尾无羽,分出交叉两路哨管,箭出破空哨管旋向导流。这样可以让箭的速度、力量、射程都达到普通箭矢的两倍。”鲁一弃早就在《百兵纪叙》中看到过无羽哨管箭这霸道兵器,这种箭是明朝时东厂能人从汉代的斜尾硬羽箭改进而来。但要将这箭射出是需要千石硬弓的,否则不出三十步它就会偏离准心。
养鬼婢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她再也无法控制那五鬼之力了。那些鬼力在逃避,在隐藏,全不管她的逼促,都溜回她荷叶状衣襟上缝挂的养鬼袋里。
“看不到射箭的人,那么这人至少在两百步以外,这么远的距离就算千石硬弓也要拉到十三的月形。”鲁一弃像是说给那二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能这样拉开千石硬弓的人力量到底有多大?”
鬼眼三慢慢抬起头来,布条和牛筋滑过头顶时,把他在阳鱼眼就已经烧焦蓬竖的头发拉搅得更竖更乱。此时他的发型如同一个疯子,也像地狱归来的鬼魂。
盲爷和鬼眼三都没有说话,能拉开千石硬弓的人,他们也都没亲眼见过,只是听说。
鬼眼三在尽量坚持不被布条把脑袋勒压下去,眼罩的牛筋滑过头顶后便连同眼罩掉落在地上。
又走了十几步,他们见到了那支箭。那箭就斜插在大路之上,北风吹过,尾部的哨管发出很轻很轻的嗡嗡声。
养鬼婢更惊讶了,那个如同畅游江河的人怎么一下子沉到水底?他不再继续运用他身体中蕴含的神奇力量,他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是为那个一只眼睛的人,难道他想和他一起死?
这是一支很长很粗的铁箭,黑色无光,箭插在地上很稳,在狂风的吹拂下竟然没有一丝摇晃。
鲁一弃也再次陷入旋涡,虽然现在他身上承受的力量已经远没有开始的时候大,但依然是他无法挣脱的。而且鬼眼三的惨状让他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放松身体,随力而动了。于是他便索性朝着鬼眼三那边靠拢。可是他身上所承受的力道立刻增加,动弹不得。鬼圈就是这样,你越是挣扎,它施加给你的力也就越大。
马车绕过箭矢,不敢做丝毫停留。他们心中非常矛盾,想见见能拉开千石硬弓的高手是什么样,可又不想让这样一个高手追上。
鬼眼三的脑袋没有被压爆,身体也没有被撕碎,而是黑包布在鬼眼三手臂的挣扎对抗下爆裂成了无数碎布条。这许多的布条全都勒压在双臂和后脑上,而且越来越紧,把脑袋和手臂往下压。鬼眼三满是白沫的嘴巴大张着却看不出有什么气息进出。
又一声刺耳长哨破空而来,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要把漫天的风雪划出一道空明。
尸王眼
最先反应的是鲁一弃,感觉告诉他,这哨声里挟带的浓烈杀气是冲他们而来。于是他采用最为简单快速的躲避方法,直接顺着斜下的车尾滑到地面。鬼眼三则双手拉住板棚架子,身体挂出车外,紧贴在板棚的外侧。盲爷一只脚勾住车杠,另一只脚勾住板棚木架,腰部往后来个倒挂金钩,悬在了马车下方。
鲁一弃不由大惊,脸色一下子变得和养鬼婢差不多苍白。他再也顾不上自己的状态,站住身子,往鬼眼三那边看去。
箭矢穿过车棚,声音由尖利刹那间变得如同闷雷,飞出车棚时已经变了角度,射入路边茫茫田野,不见了踪迹。
“嘣——哗——”响亮的爆裂声从鬼眼三身上传来。
鲁一弃从地上爬起来,几步快跑追上马车,纵步跳上车尾。盲爷和鬼眼三也收势回到车内。鲁一弃第一眼看到的是棚帘布上一个碗大的圆洞。一支箭射穿砖壁石墙都不算什么,但要将布帛这样垂挂着的软物射出一个圆形的窟窿,却是要远远超过射穿硬物所需力道的。
鬼眼三的挣扎已经很无力,整块黑包布死死地缠裹在身上。黑包布上原先被天湖鲛链勒出的几道口子在拉长、绽开,在整张黑包布上裂出几道宽窄不一的布带,这些布带深深地勒进肉中。他的一双手臂已经挥展不开,只能举在头肩处艰难地扭来扭去。
“三哥,你瞧瞧右手边是不是一条雪掩的小道?”鲁一弃此时已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判断山形地貌,对于鬼眼三来说真是小菜一碟。他可以在一片荒草杂木中看出深埋地下的墓穴,现在要找到积雪掩盖着的一条道路,那真是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
脸红的养鬼婢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杀不了面前的年轻男子,于是她不知不觉中把加在鲁一弃身上的力量撤出几分,在鬼眼三身上的压力却陡然加了几分。也许这对鬼眼三是个好事,压力的陡增可以让他尽快死去,免受更多折磨。
“是小道。”鬼眼三在棚帘被风吹起的瞬间就已经确定。
鲁一弃也注意到鬼眼三,可却帮不了他,心急如同油煎。只是这刹那的分神,鲁一弃立马觉察到身体承受的压力迅速增加。他只得再次定下心神,摒弃心中一切欲念随力而转。
“转过去。”鲁一弃很坚决地说到,是命令的语气。
鬼眼三快死了,就在鲁一弃和养鬼婢对视的时候。他不是鲁一弃,没有心道天成、力合自然的道行。他的奋力挣扎已经变成垂死挣扎。他的难受程度是无法想象的,远远超过在阳鱼眼被电击而死的苦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磨盘慢慢地碾,细细地磨。这“五鬼推倒山”似乎是要把每个细胞都挤捏碎后,才会让他死去。鬼眼三现在心中迫切希望自己快点死去,因为遭受的这种折磨比死不知要难受多少倍。
怪异的风吼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盲爷没有任何反应,丝毫没有要转弯的意思,也没有准备给别人一个理由。车上顿时很安静,只能听到车后传来越来越响、越逼越近的风吼声,呜呜咽咽,如同号哭。
除了师父和自家几个不常见到的长辈,养鬼婢见过的陌生人很少,陌生男人更少,被她看见后还活着的陌生男人几乎就没有。但是她现在已经十分确定面前这个年轻男子会活着。因为直到把这男子卷入圈中她才感觉到,那男子身体里蕴藏着一种神圣的力量。她知道,与这种力量相比,自己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因为鬼力是永远无法与神力抗衡的。这男子可以将“五鬼推倒山”的劲道反加在她身上,轻易将她困住或者扼杀,但他只是十分悠闲地将这种力量一点点地散发出来,是他不会控制和驾驭这种力量?是他故意在耍弄我?还是他不愿意对我施加这种力量?想到这里,她白得透明的脸上忽然有一抹微红。
鬼眼三急了:“老瞎鸟,你还聋了?”
鲁一弃感觉轻松了许多,便稍稍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飘动的白色身影。这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美得让鲁一弃都觉得有点心慌。身上的衣服是杭绸料的荷叶边,立领半长衫,雪白色的,质地很是光滑柔软。衣袂飘逸,煞是妩媚,只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过于单薄。她的面容很苍白,如同透明的一般,有两次离鲁一弃很近飘过,鲁一弃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她的一双明眸秀丽而灵动,充满了惊讶和好奇。
“为什么要转道?不是说没危险,只是要和我们搭伴赶路吗?”盲爷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他索性放松双腿,连站立的力量也放弃了。奇怪的是,鲁一弃竟然没有摔倒,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应该是浮着。他的双脚轻飘飘地耷拉在地面上,画着圈。他感觉更加轻松了,鬼圈的力量不允许他瘫软倒下,那些试图折磨他的各种力道又分出一部分架住了他的身体。
这样的问话竟然从一个老江湖口中说出。鬼眼三觉得很是幼稚,甚至带些无赖的口吻。
鲁一弃首先感觉到呼吸通畅了许多,虽然胸口和腹部仍然感觉被什么东西压住,却比原先轻多了,身体承受的扭压之力也减少了许多。
鲁一弃很认真地对盲爷说:“他们原来一直坠在背后没有动作,肯定是因为时机没有成熟。可是刚才那一箭已经明显告诉我们,他们开始动手了啊。”
于是他放松了自己,眼不见,耳不听。力来则转,力去则停。他的身体在五鬼合力的作用下打起旋儿,四肢和脖子开始随来力画圈。
鬼眼三显然不会跟盲爷辩解这样的幼稚问题,他一把从盲爷手中夺过缰绳,右手一拉,转进那条小道。
《道德经》有云:“曲则全,枉则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无为则无力,运用顺其自然的力量。顺风呼,顺水流,由高而下,圆转自然。大力无处着力,那便是无力。
盲爷木然蹲在车杠上没有动弹。如同丢了魂魄中了邪,任凭风雪裹满全身。
鲁一弃首先停止了挣扎,因为他知道挣扎是没用的,这只会使自己死得更痛苦、更悲惨。
马车转入小道便行得更慢了,颠簸得也非常厉害。
两个人在圆筒中挣扎,透不过气来,胸腹被深深压陷,一股股奇怪的力道像是要扭断他们的脖子和四肢,并把他们一点点撕碎。他们的面部肌肉已经扭曲变形,眼球鼓凸出来,似乎随时会夺眶而出。浑身的疼痛折磨着他们,让他们感到自己很快就会被这些力量挤干,挤成薄薄的两张人皮。
盲爷刚才倒挂车下的动作让小腿上的伤口又破裂了,血顺着腿流下,染红了新换上的鞋袜。
鬼眼三承受的压力更大,由于他很久以前就知道这圆筒的厉害,心理上就先崩溃了,而此时他的身体也确实虚弱。所以在被卷入鬼圈的刹那,他那嘟囔声变成了单一的惊呼,可刚刚响起就又被强大的压力堵回喉咙。
鲁一弃用很温厚的目光盯住盲爷,盲爷感觉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有种莫名其妙的羞愧感。也许这目光中包含着道心、佛性,而自己却是个天生的贼头。
“三哥……”鲁一弃的话才开个头,就被卷入圆筒,强大的压力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夏叔,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鲁一弃的话说得很诚恳,声音很温厚,像一股清澈的水流。这声音虽然不高,却掩盖了周围其他所有的声音。
鲁一弃放下萤光石,看了一眼口中嘟囔不停的鬼眼三。鬼眼三是懂茅山术的,他觉得鬼眼三应该有办法应付面前这种状况。
盲爷的耳中只有这声“夏叔”在回荡,他再也听不见车轮的颠簸声,听不见板棚的摇晃声,听不见鬼哭般的风吼声。
“大少,上次是鬼,且身陷阴阳,亮盏有用。现在是养鬼婢,在阳界,没用。”鬼眼三说这话的时候,不但身子紧贴墙上,就连脸也侧了过来。
盲爷沉默了许久,突然重重地吐了口气:“我们上当了。”
鲁一弃从口袋中掏出萤光石,高高举起。在这黑屋子里,萤光石的光芒显得十分明亮。可是那光芒照在五鬼筒圈上,如同被吸收了一样,丝毫不起作用。
鲁一弃和鬼眼三对视了一下。
鲁一弃和鬼眼三身体紧贴墙壁,因为那鬼圆筒已经在他们面前了,他们已经感觉到其中强大的旋转吸力,如同巨形旋涡一般。
“我们刚才走的方向不对,路边的石碑可能被人换了。我们不是朝南往沧州方向,而是在一直往西。我们刚过的那个镇子应该是清水,现在是往涿鹿县方向在走。”盲爷这几句话说得很艰难,仿佛千斤的重量压住他,让他透不过气。
圈筒越来越大,白色越来越浓,鬼脸越来越真切,反倒是那养鬼婢的脸越发看不清了。
“我们这样走也成,不是已经往西走了半天了嘛。”鲁一弃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温厚,“我们从这条小道往北一段,然后再朝西,就算是在按四叔的吩咐走。”
鬼眼三听说过这圆筒。教他茅山法术的师傅曾经详细地描述过,这叫“五鬼推倒山”,是集“鬼打墙”、“鬼压身”、“鬼运财”、“鬼推磨”、“鬼套索”五鬼之力,将人卷入其中,勒、拧、扭、折、压、卡、挤、碾,让人在其中受尽折磨煎熬而死。可惜的是,师傅当时没有讲破解之法,因为他自己也不会。所以鬼眼三现在只能念咒求神,他把所有驱邪避鬼的经文咒语念了个遍。
盲爷没说话,他黯然低垂着头,蹲在车杠上。
鲁一弃的表情很平静,心中却充满恐惧。他在这白色圆筒上看到了脸,好多张脸。其中有个女人的脸,他见过。那脸曾试图把他带到阴曹地府,他们都管她叫“鬼”。
“西风迎面,雪积前杠。这情形你觉不出?”鬼眼三知道这么一走就绕了个大圈,最起码要晚两天到沧州。他担心后脖颈的蜾蠃卵,很是着急。这一次盲爷垂着头没有反驳鬼眼三一个字。
而接下来的情形就更加神奇了,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几支巨大的画笔,每一支都在连续不断地画着圈,身后的那些白色痕迹连成一片,最后汇聚成一个白色的巨大圆筒,并且不断往外扩展开来。
鹰从高空直扑而下,在车顶低低掠过,车前传来了辕马的悲鸣,受伤负痛的马儿反而加快速度奔跑起来。
不过随着速度的变慢,她携带的白风却是越来越浓,身后逐渐拖出淡淡的痕迹,像是无形透明的黏液,粘住了她影子的碎片,并且将那碎片不断拉长延伸。
风声更急了,夹杂着无羽哨管箭的刺耳哨声飞来。箭矢从车前横飞过去,发出一声粗重的闷响,不知落在何处。
确实,这次出招之后,那养鬼婢连招都不出了,只是远远地飘来飘去,越来越慢。就像是在一个装满黏液的大缸中转圈,而那黏液在渐渐凝固。
盲爷却站起身来,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在颠簸的车杠上稳稳地站立着,果断地说:“快收拾东西,要自己走路啦。”
接着婀娜的身影绕个斜圈又一次飘然出招,这次目标是鲁一弃。鲁一弃从容地避让开。此时他觉得这养鬼婢除了手上有尸毒,攻击却不十分凶狠,而且速度也越来越慢。
盲爷虽然看不见,但他曾经是西北贼王,和马打交道的时间多过和婆姨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良驹骏骑随着他出生入死,都落得个暴尸荒野的结局。果然,那马又继续朝前跑了百十步远,就再也挪不动窝了。
鬼眼三的声音引起了养鬼婢的注意,那婀娜的白风朝他袭过来。鬼眼三使劲把雨金刚张开,挡在面前。他清楚自己目前的体力,一撞之下即会跌躺墙角。可那婀娜的风却在快碰到雨金刚的瞬间转向飘走。
这时三人已经下了车。盲爷来到马儿身边,伸手解掉勒带,卸下辕架。跟在他身后的鲁一弃看到那马的脖颈根部有个拳头大的血洞,淌着鲜血。从另一面下车的鬼眼三也看到了,这马是被无羽哨管箭射穿了脖颈,血流得很慢,是已经枯竭了;鼻雾成霜,是身体快没热量了。
“哈哈,大少,我知道了,你脸上尸毒是她落的。”鬼眼三有些兴奋。鲁一弃倒没觉得什么,刚才一见到养鬼婢他就已经猜到了。
盲爷用手摸了摸马鬃,嘴角撇了一下,很难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马儿呀,让你受累啦,你早些歇了吧。”他的语气就像是和老朋友告别一样。说完这话,退后两步,右手举起盲杖,往前一送,杖头刺穿马儿的脑部。
“这养鬼婢相貌七分人,三分妖,可她却是三分人,七分鬼,快躲!”说话间那阵风已经飘到鲁一弃身边,宽宽的白色荷叶袖里伸出一只纤细秀美的手,温柔地抚向鲁一弃的脸颊。鲁一弃在鬼眼三的提醒下侧身弯腰躲过。那风中白影一招不中就又远远绕开。靠住墙壁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让这白影无法连续出招。
盲杖抽出,马儿重重地倒下,四条腿一阵抽搐便没了声息。
“当心,这是养鬼婢!”鬼眼三挣扎着坐起来。“快贴墙站!”说完他也连躲带闪地爬到墙角。
“走吧。”鲁一弃在吩咐盲爷和鬼眼三,自己却没动地方,身后雪幕之中显现出了一辆平板马车。他缓缓转过身去,不需要太快,快也没用,如果车上的人打算射杀他的话,他绝无可能躲过。
白色的劲风,婀娜的身形,像影子般绕行起来,绕行得很快,整个身影都显得淡淡的,若隐若现,让人看不清劲风中那白得几乎透明的美丽面目。
赶上来的车无棚无架,只是在车子的正中竖着一杆两人高的幡。幡的前面站着个人,如同那幡一样,又瘦又高,满头的长发和幡杆上的幡帕飘带一样在狂风暴雪中飘扬。
那风真的很白,白得有些刺目。鲁一弃见过这白风,那是在他刚进到这鬼屋子的时候。
幡子顶上挂着两个汤盆大的哨口,鬼哭般的风声是那儿发出来的。
白色的劲风吹进了屋子,却没带进一片雪花。它带进来的只是些比风雪更彻骨的寒气。在鲁一弃看来应该叫鬼气或者妖气。
“哨口!是哨口!看,看!”鬼眼三看着那呜呜发声的哨口欢声叫起来。他大概忘记了盲爷是看不见的,伸手拉住盲爷的一只手臂。
的确邪性,鲁一弃刚拔出枪,那白色风儿又一个旋儿扫过,枪便被吹得掉落到墙角。鲁一弃顺着枪被吹走的方向迅速退走。屋里全是黑色的,枪也是黑色的,急切间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盲爷脸色铁青,手臂如同滑不及手的黄鳝,一扭一缠将鬼眼三的中指和小指扳住。同时拇指关节弯曲成角状,抵住了鬼眼三的脉门。
鬼眼三刚蹲上窗台,一阵白色的劲风就把他重新吹进正屋。他在空中飘了个曲线,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鲁一弃闪电般地拔出了枪。他知道鬼眼三虽然虚弱,但他不是树叶,他是个七尺男儿。把个大男人吹得那么虚飘,这风来得邪性!
转瞬间,鬼眼三的兴奋变成惊愕和愤怒。
窗台只有半人多高。鲁一弃收起萤光石,先把鬼眼三扶上窗台。现在鬼眼三虽然恢复了,可还是十分虚弱。
鬼眼三没法动弹了,他知道现在不管朝哪个方向用力,手都会脱臼。他没有想到盲爷会在这个当口如此计较动手。
正屋的门依旧紧闭着,上面的机括弦扣鲁一弃和鬼眼三都不知道怎样解。没办法,他们只好决定从窗口跳出去。
鲁一弃没有看见两个人动手,因为他在仔细打量车上那瘦高得如同幡子的人。
过道里的尸偶不见了,对家肯定是把这扣子收了,却不知有没有重新填在坎面上。他们小心地走入正屋,那南窗依旧开着,窗外的雪花也依旧在飘,可这雪花却不再是银尸絮了。走到窗口处,窗外本来还有个木制隔墙,现在木制隔墙不知被什么撞碎了,以至于从窗口就可以看到院子。
那人的手上没有弓。他扶着一把少见的巨弩,巨弩搁在一个支架上面。这巨弩上搭着好几支无羽哨管箭,弩托下还有几个齿轮。鲁一弃听大伯讲过三联小弩和诸葛连环弩,可是这巨弩是哪个种类他一无所知。幡子的横杠上挂着两只哨口,还立着一只花喙猎鹰。哨口旁边拴着两条布绳,一时看不出是何用途。
他们直接在另一侧破断墙壁上发现了阴鱼口的通道进口,那进口处的棉帘已经烧没了。在亮闪闪的铜堆映照下,过道里也没有来时那么黑暗。即便这样,鲁一弃还是拿出了波斯萤光石,他来时在漆黑正屋里吃了亏,这趟不想重蹈覆辙。
“夏叔,你见过铜头铁背猞猁吗?”问这话时鲁一弃背对着这两个人,他看不到两个人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二人走到阳鱼眼,这里已经不见了房屋,地面倒是多了个太极阳鱼状的大铜堆。新熔化的铜堆金灿灿亮闪闪,雪花落在上面眨眼间就变成袅袅青烟。熔金天火魔菊虽然厉害,却也没有烧出房屋的范围,果然如典籍上所言:“遇土而止。”
“什么猞猁?”鲁一弃的话语让盲爷一愣,手底不由自主地一松。
鲁一弃和鬼眼三两个人相扶着走出二进院,脚步很匆忙。他们不想遇到更多高手,他们也不能给对家留下重新布坎和恢复坎面的时间。
鬼眼三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的,他手腕往旁边一滑,躲过盲爷的拇指关节,食指搭住盲爷手腕外侧,拇指指尖扣住内侧脉门。
“出去再说。”鲁一弃的语气像是命令。于是鬼眼三蹒跚着捡起雨金刚,抢先直往二进院门外走去。鲁一弃赶上几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就剩我们俩,死活一起走!”
盲爷立刻就反应过来,手中用力,将鬼眼三的中指和小指反向扳折。鬼眼三用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盲爷腕口,不让盲爷继续发力。盲爷的力巧,而鬼眼三的劲大,两人成了一个相持局面。
鬼眼三见鲁一弃一个人回来,不禁问了一句:“老大呢?”
猞猁这样珍稀品种的异兽,就算受了些伤,对家也绝不可能自行了结的。院中那只猞猁被人击碎头骨而死,看来不是盲爷所为。那就是说还有其他高手暗随其后闯入四合院中杀死了猞猁。弩手追来了,他会不会就是那高手?如果是的话鲁一弃和他应该不会有生死才解的矛盾。就算是对宝贝有任何企图的话,那也是可以蒙混周旋的,哪怕是动手了,他也有毁宝一招为恃。如果不是,那么暗中盯随的高手说不定就在附近,鲁一弃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弩手知难而退。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连鲁一弃自己都不很清楚。那就是他身上所携带的气相、气势,那气相、气势盲爷感觉得到,鬼眼三感觉得到,对家的高手更加感觉得到,包括先前那个巨人。他们的功力远胜盲爷和鬼眼三,感觉也倍加强烈。所以他们的慌乱和畏缩,全都是因为这股气带来的压迫和震撼。
鲁一弃朝车子走了过去,很轻松的样子。
鲁一弃擦擦额头的汗,他心中轻呼一声“万幸”,幸亏是自己提前识破了他的计划,从心理上先压他一筹,让他方寸自乱,否则自己这个险招万难行成。
马车停了,瘦高的人端平着他的弩,但箭尖却并非指向鲁一弃。
这主儿的身手比那巨人还快,就算没有扬起的雪花做掩护,其身形面目也很难看得清楚。
鲁一弃朝那车子又靠近了两步。瘦高的人眼中射出一道寒冷的光,倒是真真切切地指着鲁一弃。
雪堆缓缓起伏了一下,应该是雪堆中暗藏的高手在深深换气。突然,雪堆骤然炸开,黑包布往空中高高掀起,带起的雪花漫天飞舞。借着雪花的掩护,一个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隐没在二进院的门外。
鲁一弃能理会这眼光的意思,他站住了,站在呼嚎的风雪之中。西北风挟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鲁一弃心中很高兴,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再次放低声音,温厚地说了句:“成交了,走吧。”
他笑了,面对着一个随时都能杀死他的高手,他大咧着嘴,任凭雪花落入口中,笑得非常开心。
鬼眼三是老江湖,一眼就瞄出这场面是怎么个状况,他比鲁一弃更清楚自己应该走哪边、怎么走。虽然动作有些不稳,速度也不快,却没给雪堆里的“人坎”留下丝毫机会。转瞬间,已经站到鲁一弃身旁。
瘦高的人眼中寒光闪烁,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无忌和笃定,却恰恰反映了他的懵懂。
“三哥,绕过台阶到我这边来,离那雪堆远点。”的确,如果让雪堆中人瞬间跃起,抓住鬼眼三当盾牌,那鲁一弃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鲁一弃收住笑,他清咳一声开口说道:“你很勇敢,这样的情景还紧追不舍。”
“散了绑绳!”鲁一弃看着踉跄憔悴的鬼眼三,嗓音突然间重又变得凶狠尖厉。那两个百岁婴有些慌乱地解开捆绑的绳索。百岁婴是不懂害怕惊慌的,他们慌乱的反应其实是操纵人的反应。
那人仍没说话,但是眼中的光芒倒是再次闪烁了几下。
雪堆没动,二进院的门口反倒涌出了一团浓稠紫黑的尸气。鬼眼三出现了,他的身上被三道绳索捆绑着,背后还紧跟着两个百岁婴。
“你好像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鲁一弃说这话的时候将自己的双目微眯。
一声响亮的口哨声从雪堆中传出。鲁一弃眉头一皱,双目微眯,持枪的手臂顿时定住,扳机一触即发。
瘦高个还是没说话,目光变得坚定且深邃。鲁一弃从中发现了浓烈的杀气,那是种不死不归的杀气。这是个不在乎自己生命更不在乎别人生命的屠杀高手,这是个以不断剥夺别人生命为乐的高手。
可是他的言语却让雪堆中的人心中更加没底。特别是耳朵被穿了个洞后,他就对这次偷袭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只是奇怪,自己到底什么地方露了馅儿。
“你今天没有胜算,就算你能杀了我,也没机会体验成功的快乐。”说这话时,鲁一弃看出幡子横杠上多出的两根布绳和系哨口的布绳一样。可能原来是有四个哨口,不知被谁弄碎两个,连布绳都没来得及解下来。还有这样的风雪天,只要不是像他们那样匆忙赶路的,都会戴个护耳棉帽,而这个人的头发有帽子的压痕,却不见了帽子。
鲁一弃的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你跃起,蹿出,两大步可躲到院门外。我从你起身的同时五弹齐发,你觉得会不会有那么一两颗打中你后脑或者后心?”鲁一弃嘴里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心中真的是一点底也没有。只要这主儿的身手不输那个巨人,他就连两成把握都没有。
“杀了我,你无所乐,也无所得。我是谁,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主上也许过后会知道,可你能确定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的命而不是其他东西吗?你这趟差事可有些吃力不讨好啊。”鲁一弃知道对家的高手都是聪明人,但聪明的人一般都多疑,多疑的人最忌讳被别人当傻子耍。是人就有极端,这就是弱点。所以必须将对方的智慧调动到极致,然后让他自我否定。
雪堆稍微动了一下,最上面的雪珠纷纷滚落。
瘦高个没说话,只眨巴了两下眼睛,看得出,他是在疑惑,在思量。他接夜飞令连夜赶进北平援手,只见到那个卖茶看屋的在放火烧宅。他口中说的高人就是面前这个平常的年轻小子?他要我来追杀,而他自己却没跟上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前这小子说的也有道理,夜飞令里没指明要我杀什么人,是卖茶的让我追的呀。
“你比我要好,虽然耳朵穿个洞,倒直接可以戴耳环了。我的耳朵却是被切做两瓣儿,戴重一点的耳环恐怕下半截会拉掉了。”鲁一弃的语气比刚才温厚俏皮多了,雪堆下的高手不但需要忍耐一枪击穿耳朵后的疼痛,而且还要忍受言语嘲弄的心理刺激。
“你的同门让你孤身赴险,看来你要是死了,他们可以将罪过全转嫁给你。”鲁一弃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着,“替罪还是其次,千万别留下笑料。就从你这一路的遭遇来看,你是不是有些上当的感觉?你的那些称兄道弟的同门说不定正在等着看你笑话。要是这趟你回不去,他们再将你的死状丑化一番,讲给你主上和其他门人听,那就……唉!”
所以枪响了,鲁一弃毫不犹豫地开枪了。枪声过后,那雪堆上出现了一个穿透的洞眼。子弹进去的半边有些焦黑,子弹出去的半边却带出几缕嫣红。雪堆里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话外之意这样明显,那人当然听得出来。他的目光很激愤,但不是对鲁一弃。大弩的箭尖又转过了一个不易觉察的角度。
那人没有反应,依然一动都没动。
幡架上的鹰大概发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尖利长啸。鲁一弃吓了一大跳,反叉在腰间的手迅速抬起,下意识地要护住面门。手臂抬到一半他马上意识到这动作很危险,这会让任何一个高手看出自己的内虚和紧张,无羽哨管箭随时都会穿透他的胸膛。
“我不知道你把我兄弟弄到哪里去了。可你却犯了个不小的错误,把你自己很大方地摆放在我的枪口下。所以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把我兄弟送回来换你的命。”鲁一弃的声音不高,却气势如虹,语气是决断的也是狂横的,就连他自己也为言语里透出的肃肃杀气而感到心颤。
他一边在思考如何掩饰这样一个失态的动作,一边斜目观察瘦高个的反应。很奇怪,瘦高个儿额头两侧的血管在快速跳动,目光中除了慌乱和无措,就是懊恼和后悔。
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也是个让对手尴尬的距离。他站得很直,枪也举得很从容,他甚至已经把枪机扳到临近击发点。
鲁一弃不清楚面前这个不惧生死的人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鲁一弃停住脚步,就在离鬼眼三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心中暗暗估算了下,如果这距离再小一些的话,真正的技击高手从跃出雪堆、越过这段距离直到制住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所需的时间是不会给自己留下射击机会的。他也没离得太远,他同样知道,距离太远,自己从开枪射击到击中目标所用的时间,那些高手可以从容地由卧倒状跃起躲开子弹。
是的,瘦高个儿的确懊悔。刚才就在鲁一弃抬手之间,他感觉面前这个被大风雪隔断在十几步外的毛头小子突然变了,整个人如同被旭日照耀一样清晰和明亮,方圆三步之内没有一片雪花落下。瘦高个儿知道自己见到的不是鲁一弃真正的身体,而是一个脱体而出的气场。面前这个毛头小子这样年轻,功力却已经到了返璞归真、藏利于拙的境界。自己的命就在他举手之间,他却能平静得如同朋友那样和自己侃侃而谈。
躺在那里的人少了些尸气,身边的雨金刚是伞头靠近上身,而伞把却靠近脚边。对于一个高手来说,常用的武器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应该放在最合适、最顺手的位置,以便随时能拿起击出,绝不会摆放得如此别扭。
瘦高个儿垂下大弩。原先他是想拼死一击完成任务,可是现在他绝望了。
渐渐靠近鬼眼三了,疑惑也渐渐变浓。不对!很不对!怎么好像少了些什么。难道是那厚厚的雪把什么东西掩盖了吗?
“走吧,以后或许有更好的机会。”鲁一弃看出了瘦高个儿的绝望,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刚才下意识抬手,本能地显现的内力将对手震慑了。
鲁一弃快步走过去,见到鬼眼三让他心里有些兴奋。鬼眼三现在对于他来说,是亲人,是兄弟,是要相扶相助冲出这凶险之地的依靠。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地想要依赖一个人。
马车掉头走远,盲爷和鬼眼三也松了纠缠,两人都没占到便宜。
鬼眼三还躺在二进院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盖着的黑包布已经变成了白色的厚絮,整个看上去更像是个条形的雪堆。
鲁一弃没有转身,因为打发走瘦高个儿后,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无羽哨管箭的箭尖始终没有对准自己。
风雪大了,雪花被北风卷带着,片片抛撒下来。
因为他稍稍凝神静心,就发现身后远处茫茫风雪中还有两个怪异的气象。一个是青幽幽的一团,沉稳跃动,青白的气道一层层溢出,应该是某种利器锋芒的刃气,而且肯定是个少见的宝刃;还有一个则不明显,只是白花花地弥漫成一片,悚然却飘逸,在飞舞的瑞雪遮掩下若隐若现,这气相让鲁一弃觉得似曾相识,应该是鬼气。
鲁一弃冲出“班门”小院,进来时所布的坎面果然都被破了。他一路也没遇到阻挡,顺利来到小院门外。回头看时,院中已经腾起数丈高的火焰。这个家,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只待了半个时辰左右,还没来得及把所有地方看一遍,就亲手将它化为灰烬。
沉默了片刻,鲁一弃转身,双手在嘴巴处圈成个喇叭状,向着那两股灵逸气势高呼道:“哎!来吧!我们一起走!”
冲破雪
狂劲的风把他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这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美得让鲁一弃都觉得有点心慌。身上的衣服是杭绸料的荷叶边,立领半长衫,雪白色的,质地很是光滑柔软。衣袂飘逸,煞是妩媚,只是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显得过于单薄。她的面容很苍白,如同透明的一般,有两次离鲁一弃很近飘过,鲁一弃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她的一双明眸秀丽而灵动,充满了惊讶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