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长安三怪探之连环报 >

小酒馆内人声嘈杂,独孤仲平一人坐在角落里,面前一字排开一排酒盅,每个都盛了七分的量,独孤仲平急急地一杯杯喝过去,每喝一杯,就抚摸自己的头一下,使劲地咧咧嘴,全无好酒之人痛饮贪杯的样子。

碧莲将铜钱落袋,道:“等着吧,差阿得给你叫去了。”

酒就是他的药。

韩襄说着,将一串铜钱放到了碧莲的手里,碧莲掂了掂,脸上露出笑容。像长安所有做生意的胡人一样,碧莲也是改不了见财心喜的毛病。她不再计较韩襄暗示自己和独孤仲平关系不一般的话,她心里还盼着自己和独孤仲平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呢。韩襄并不知道她和独孤仲平结识的特殊过程,以及独孤仲平为什么会住在她这里。

照着方驼子说的,今天他换了三勒浆,果然,剧烈的头痛被更快地压了下去,整个世界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方驼子到底要干什么呢?毫无疑问他想要越狱,但一定绝不仅仅如此。过完年出了正月他就要被终审完定刑了,如他自己所说,被判成斩刑死罪的可能很大。但他似乎特别地胸有城府,虽然没明说,但他肯定仍在计划着出狱之后大有作为。甚至这作为并不仅仅是独孤仲平熟悉的,他们曾经一起做过的那种勾当。那么要想搞清他到底要干什么,岂不是只有先让他越狱成功?自己要不要帮他一把?这个想法让独孤仲平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这样做了,他到底是谁?是独孤仲平,还是原来的那个小爽子?一种本质的困惑升腾上来,这不是灵感四溢的头痛,独孤仲平对此毫无办法,他不想面对这种困惑,但又逃避不了,这又是他的一种宿命吧。

韩襄凑上前,软语求助:“碧莲姐,好姐姐,你快帮个忙,庾大人已经火烧屁股了。这点意思,不成敬意,你先收着。”

好在这时,独孤仲平看到阿得进得门来,焦急地四下寻找。他笑了,不用说,庾瓒遇到麻烦了,大过年的,庾瓒遇到麻烦也就是长安遇到麻烦了。他可以把自己埋到这麻烦里,暂时忘了自己的麻烦。但姿态还是得拿一把。

碧莲将头仰得更加高些。“少来,怎么见得我就得知道?”

独孤仲平把一杯三勒浆浇到自己的头上,把从不会喝醉的自己弄成烂醉如泥的模样,趴在了桌上。

韩襄急忙堆出笑。“哎呀,老板娘,你就别拿我一把了,你不知道他在哪儿,谁还能知道?”

竹竿般瘦长的仵作许亮蹲在近前,皱着眉头打量眼前师崇道已经肿胀发黑、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薛进贤和庾瓒站在旁边稍远些的地方,薛进贤一脸的不耐烦,庾瓒旁边小心地赔着笑脸。

碧莲趁隙悄悄叫过自己的心腹伙计阿得,吩咐他到独孤仲平常去的小酒馆叫人,然后又故作姿态地说:“哎哟,那可是太不吉利了。不过,我只是开店的,又没义务替你看着住客。”

头上、身上还湿漉漉的独孤仲平身背画箱,踉跄地被韩襄扶着,来到现场。

众女听了好奇不已,更加不放过韩襄,拉住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

独孤仲平摇摇晃晃地朝庾瓒施礼,道:“小的来迟了一步,请——请大人恕罪。”独孤仲平边说边打了个酒嗝,庾瓒当即双眼圆瞪。

“你们还不知道?”韩襄叹气,“人命!嗨,真是晦气,快把独孤先生请下来吧,庾大人还在朱雀大街那儿候着呢。”

“怎么回事啊!这——这都多久了,小心我断了你的差事!还不见过长史大人?”

众侍女听说出了案子,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乱问。

独孤仲平又朝薛进贤施礼,却故意又打了个酒嗝。薛进贤嫌恶地闪开,轻蔑地一摆手。

“哦,是韩捕头啊!”碧莲一口官话说得竟比韩襄还要流利,“大过年的,能出什么案子啊?”

薛进贤道:“不就个画画的嘛,怎么你这衙门就用了这一个?”

随着一阵熏风扑面,一个身材高挑、肤色如雪的女子出现在韩襄眼前。从女子栗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珠看,她无疑是个胡人,五官精致,轮廓分明,鹅黄锦缎制成的郁金齐胸长裙,淡紫罗地蹙金绣的短襦,一条玄色披帛松垮垮搭在肩上,花钿、斜红并面靥俱全,高耸的发髻上斜插一支金步摇,却是艳而不妖,华而不俗。这女子就是荣枯酒店的胡人老板娘碧莲。

庾瓒摇头,道:“卑职也没办法,这个人画工又好,又是出惯了案子的。换了别个,这么少的工钱,又总和死人打交道,哪个愿意啊?给我画仔细喽,一分一毫都不许差!下回再误了差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韩襄一听是老板娘的声音,急忙转身。“老板娘,出案子了,快请独孤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活见鬼了!”许亮突然爆出一句咒骂。众人顿时都吓了一跳。但见许亮脸上还是方才那副阴沉模样,两手揣在袖子里,显得不太相信。“这人真是刚死的?”

“谁知道那个死鬼跑去看哪个相好了,哪个找他?”一个放肆的女声从韩襄身后传来。

庾瓒点点头。

要在平时,韩襄对眼前的莺莺燕燕总要抓住机会,打情骂俏几句,但今天实在是没这心情,只不耐烦地高声问道:“吉祥吉祥!独孤先生呢?”

许亮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可瞅这样都快烂了,要说死了七八天还差不多!”众人各自一愣。

“给韩捕头拜年,过年吉祥!”

庾瓒道:“不可能不可能!好几百号人都看见了!啊,薛长史也在呢!”

女孩子们纷纷围上去。

独孤仲平拿着画笔凑到许亮近前。“老许啊,这人是怎么死的?”

“韩捕头来了!”

“这么屁大点工夫,我哪儿知道!”许亮嘴上这么说,却已经从袖子里伸出双手,打开工具包,取出一根长达数寸的银针,插进尸体口中。只听得嗞一声响,银针瞬间附上一层又黑又黏的液体,甚至滴滴答答沿着死者口角流了下来。在场众人顿时傻了眼,面面相觑。

韩襄这时匆匆走了过来,翘翘站得高先看见了,当即朝他招手。

连见多识广的许亮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咬牙道:“杀才,真他娘的毒!”

翘翘顿时腼腆一笑,道:“姐姐们忘了,我去年过了年才来店里的嘛!”

众人闻听此言,更是顿时齐刷刷后撤一步。

众女七嘴八舌地嚷嚷,她们也都穿着盛装,但其中有几个是高鼻深目的胡姬。

正埋头绘图的独孤仲平这一下便成了除仵作之外距离尸体最近的人,他颇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觉众人都以异样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独孤仲平笑笑,道:“那个……我听说这等中了剧毒之人,毒气逐渐发散到空中,非退出两三百步之外才能免受其害,可是真的?”

“我们叫荣枯酒店的嘛,当然是荣的这边要挂,枯的这边也要挂,每年过年不都是这样的吗?”

许亮不屑地扫视着身后众人,故意大声说:“那是当然,只怕刚才靠得太近的已经毒气入脑了。”

“哎呀翘翘,你怎么回事?”

独孤仲平作势手扶额头,道:“哎呀,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头有些痛。”

“这花是只挂有枝叶的这边?还是连枯死的这边都挂?”女孩又将一串纸花挂上枝头,边端详着边问下面的同伴。

本就躲得远远的薛进贤更害怕了,登时道:“……本官还有要事,你们赶紧调查吧!记着,每日向我呈报一次进展情况。”

此时,几个年轻女孩子正聚在这棵怪树下,其中一个站在梯子上,正忙着从同伴手中接过剪好的红纸花往枝子上挂。众女一边忙活一边说笑,梯子上的女孩眉目清秀,一袭水红调子的花间长裙,上身披着件暗红短襦,头上挽着双鬟,鬓边插了朵红绸花,从头到脚无不充满年节的喜庆。

庾瓒也巴不得薛进贤赶紧离开,当即深施一礼,道:“是是,您慢走,卑职就不送了。”

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刻,虽是除夕之日,本该回家过节,但这里装潢别致的大堂里坐满了饮酒作乐的客人。谈笑声、吆喝声、酒令声、乐曲声,以及从厨房方向传来的各种嘈杂交织在一起,吵闹而热烈。酒店大堂乃是个呈“回”字形的围廊,正中一方天井,一棵说不上是什么品种的高大树木矗立其中,最奇的是这大树一半枝繁叶茂、绿意葱茏,另一半却衰败枯萎,只剩下遒劲干枯的枝条,一把骨头似的,直刺头顶夜空。

薛进贤一离开,他急忙吩咐韩襄:“叫上你的人,赶快把街上这些破玩意儿给我清了!”庾瓒指了指满大街的传帖。

长安城有着严格的禁夜制度。一年里也只有正月十五上元节寥寥可数的三天会在夜间各坊门大开,百姓通行无忌。平日里一到夜间,百姓便不得过坊。官家出入,也需腰牌。今日除夕,夜禁放宽,此时坊门都还未关。韩襄一路飞驰,终于来到了位于光德坊十字街西北一隅一所兼具唐风与异域情调的建筑门前。门楣匾额上“荣枯酒店”四个飞白大字,刚劲中不失秀逸,虽无题款却颇具大家风范。韩襄跳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前伙计,便急匆匆冲进大门。

韩襄有些不解,问:“不就是些纸片吗,刮阵风就没,何必费这个劲儿啊?”

沿途值守的金吾卫识得韩襄,自然不敢怠慢,赶紧驱散人群为其让路。

“这什么地方?朱雀大街!大过年的,白纸片撒得跟办丧事似的,缺心眼啊你!”庾瓒气哼哼一跺脚。韩襄不敢多说,急忙带着人走了。

韩襄并不多问,骑上快马直朝光德坊奔去。他是庾瓒的体己人,他太清楚了,每逢这类棘手的突发案子,庾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独孤仲平。衙门的画师及时赶到现场无可厚非,但韩襄每回都参与机密,对独孤仲平在右金吾卫衙门里的真正角色,早就心知肚明。

另一边独孤仲平正边画边跟身边已经在收拾家伙的仵作老许磨嘴。“哎,你今儿脾气不小啊,昨晚上手气又不好吧?”

庾瓒又在心里问候了几遍郭歪嘴的祖宗,朝远处的韩襄、曹十鹏招手。两人来到近前,庾瓒道:“这边的事交给老曹,凡是瞅着可疑的,统统带回去审问!韩襄,你赶紧到荣枯酒店走一趟!”

“没有的事!”许亮白了独孤仲平一眼。

好你个郭歪嘴,早晚找机会好好整治你!

“你眼带血丝,一看就是弄了通宵。要是赢了钱,你可是半夜就走的。”

庾瓒诚惶诚恐地目送薛进贤离开,郭万贞这时却又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说道:“庾大人要是把这案子破了,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升官发财,可别忘了我啊!”说完扬长而去。

“老子天亮才翻的本!”许亮有点不耐烦,“不行啊?”

“赶紧的吧!”薛进贤哼了一声,将一叠告示往庾瓒手里重重一拍,“明儿早上元日朝会,上头的各位大老爷少不得要问我,但愿还没有人捅到宫里去,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独孤仲平顿时又摇头,道:“瞎话,你啃指甲了,你赢钱的时候哪回啃过指甲?”

庾瓒赶紧跟着点头,道:“是啊,太奇怪了,要说杀个人,何至于啊!卑职一定尽快查清,尽快查清!”

许亮低头看了看自己参差不齐的指甲,突然恼怒起来,嚷嚷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大年下的,我说怎么会输了老子五缗,原来都是这个毒死鬼闹的,呸,开年就晦气!”

“我不光要这人命凶手,还要弄清这传帖的来历。这算什么,简直是给长安城下战书嘛!”

“怎么能怪他,除非是他赢了你的钱!”独孤仲平叹气,“那你可是有杀人嫌疑呀!”

庾瓒已然额角冒汗,连连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这就去查!长史大人尽管放心,卑职管保尽快破案!”

许亮重重哼了一声。“呸,我要是会下这么厉害的毒,头一个毒死你。”

“可不!”薛进贤没好气地瞪了旁边的郭万贞一眼,将庾瓒拉到一旁,“好死不死,人倒下的地方离咱们这边近些,不归咱们归谁?”薛进贤越说越恼火,“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这大年下的,当着全京城的人出娄子,你这是存心要我好看啊!”

独孤仲平当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可舍不得毒死我,没了我,谁还会借钱给你?再说你一个人出案子,会怕死鬼勾魂的。”

“不不,想干想干!”庾瓒又惊又惧,说了句废话,“……长史大人,这案子归咱们了?”

“去去去,哪个要你多嘴?”许亮转头招呼旁边的金吾卫士兵,“抬回去吧!容老子慢慢地伺候他。”

薛进贤这时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朝庾瓒嚷嚷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是不是差事不想干了?”

独孤仲平手头的活计这时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画笔站起身,环视整个现场。围观的百姓近处的正在被金吾卫的人赶走,远处的也早散去,朱雀大街和周围的店面街巷一下子都显得空荡起来,只有不少白色的传帖还在随风飞舞。韩襄正带人手忙脚乱地追逐这些传帖。

庾瓒暗暗叫苦,恨那凶犯杀人不挑地方,飞速地问候了他祖宗无数遍,尽管他还根本不知道凶犯是何方神圣,更没什么信心找到他。

独孤仲平眯着双眼,一边转圈环视,一边用力吸气。

庾瓒按捺着跳起来给对方一巴掌的冲动,只哼了一声。并不是他怕了郭歪嘴,实在是刚才他已经在自己缓过神来的第一刻,朝出事地点望了又望。师崇道的尸体横躺在街心,却偏偏靠向自己分管的城西这边数尺,这时现场周围已经被金吾卫的人控制起来,雪片似的传帖遍地都是,也还有不少民众聚在警戒线外好奇围观。

许亮一脸疑惑,问道:“你这是干吗?真想多吸几口毒气啊?”

郭万贞嘿嘿一笑,道:“我是怕这帖子写得半文不白的,庾大人瞧不明白嘛!”

独孤仲平慢慢睁大眼睛,面带笑容,道:“我在闻凶犯留下的气味,看看哪儿最浓,就从哪儿查起。”

“行了吧,郭大人?”庾瓒有些无可奈何,“有完没完啊?”

“装蒜吧你就!”许亮一脸不相信,“真当自个儿是波斯猎犬呢!”

郭万贞一边念一边斜眼瞥旁边的庾瓒,语调、神气分明就是在向庾瓒挑衅。

“你不信?那好——”韩襄这时恰好从独孤仲平旁边走过,独孤仲平拦住他,“哎,韩捕头,捡传帖的事就让别人去忙活吧。我看你倒是应该带人到那座塔上去瞧瞧!”

正一字一句、煞有介事念着传帖的,是个与庾瓒服色相同却嘴歪面恶的汉子,从那一张不自然地向上吊着的嘴角看来,此人就是被庾瓒称作“郭歪嘴”的金吾卫左街使郭万贞。

“塔?”韩襄、许亮几乎异口同声。

长安士庶,识浅性贪,诸恶作尽,谬托追傩之戏祈福,徒招苍天之怒降祸。今先取方相氏狗命,聊为警示,以俟尔等知罪悔过,否则天谴立至。

“不就在那儿嘛!”独孤仲平抬手一指,韩襄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但见稍靠街里的地方,一道院墙内,果然耸立着一座高塔。独孤仲平漫不经心地笑道:“要是有人向下撒传贴,没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