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长安三怪探之连环报 >

韦若昭撇撇嘴,道:“哼!摆什么架子啊,交个朋友嘛!”

猴子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继续飞快地嚼着槟榔。

猴子突然又向韦若昭吐出一口槟榔渣,还险些落在她身上,韦若昭急忙向后一跳避开了。韦若昭故意装作生气地道:“好你个小猢狲!看你吃完了不求我才怪呢!”

韦若昭当即笑着上前招呼:“嘿,小猴,你也爱吃槟榔吗,来长安多久了?”

韦若昭从自己兜里取出一枚新的槟榔,放到嘴里,谁想到那猴子竟也到它背在身上的小布包里摸出一枚新的,放到嘴里,动作、神态无不惟妙惟肖地模仿韦若昭。韦若昭忍不住气乐了,笑道:“原来你也有存货啊,说,是不是偷来的?”

但见路边的一根木桩上,正坐着一只神态可爱的黄毛猴子,从体形看应该尚未成年,它脖子里戴着一个小项圈,上挂几个黄铜小铃铛,身背一个小布包,正在煞有介事地嚼着槟榔。

韦若昭说着伸手摸摸那猴子的头,那猴子也颇友善地伸出爪子搭了搭韦若昭的手。韦若昭只觉这猴子甚是通人性,便和它玩耍起来。就在这时,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口哨自远处响起。

韦若昭随着观礼的人群来到朱雀大街,走着走着突然旁边一口槟榔渣吐过来,正落在韦若昭脚前。她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忍不住笑出了声。

猴子听见口哨,立刻往前一蹿,在韦若昭肩头一踩,再三蹿两蹦,很快跳上了远处一个人的肩头。那人扛着那猴子,迅速消失在人群中。韦若昭目光紧追那人背影,颇有些不舍,张望许久,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顿时大惊失色,她的脖颈间空荡荡的,原本挂在那儿的金吊坠不见了。

师崇道将陶碗递给身后的侍从,又从大徒弟手中接过同样金灿灿的长戈、圆盾,再次定了定神,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大喝一声:“出发!”

韦若昭嗔怪地一跺脚,慌忙分开行人,朝小猴远去的方向追去。

在场众人都效仿师崇道的举动,个个神情敬畏。

朱雀大街早已人头攒动,前来观礼的民众被金吾卫士兵拦在街道两侧,人们个个屏住呼吸,翘首企盼。而位于朱雀门两侧的甬道上搭起了临时看台,那是供朝廷命官享用的坐席,此时也已坐了不少人,虽不见三品以上服色,衣绯着绿的倒也不少。官员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但相较起来明显不如民众热切。

大徒弟从旁边的一口盛满清水的大缸中用水瓢舀了一满瓢水,倒在别的徒弟递过来的一只只碗里。师崇道郑重地接过,以手沾水,郑重其事地敬了敬天地,然后将整碗水一饮而尽。

随着一阵激昂的鼓角声,一名赤帻赤衣的开道执事甩动麻鞭出现在街道尽头。百姓中顿时响起一片“来了来了”的欢呼。但见一群蒙兽面、衣毛角的随从手持桃弧棘矢,装扮成十二神兽的模样跳跃登场,再紧随其后的是亦步亦趋、缓缓行进的百人仪仗。场面的盛大隆重只引得围观百姓们赞叹连连,韦若昭原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试图寻找那只早已不见了踪影的猴子,见了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不时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场中。

两人随即来到门外,众伶人也已在院子里列队静候。

庾瓒这时才匆匆忙忙赶到看台下,一个官差装束、形貌清癯的中年人赶紧迎上来,此人正是方才韩襄提到的老曹,姓曹名十鹏,乃是庾瓒手下另一名捕役。

乐官赶紧转身朝外面走,师崇道跟在后面,边走边从一个小白瓷瓶里往嘴里倒了些药粉,随后又动作迅速地将小瓶放到旁边的柜子上。

曹十鹏道:“哎呀,庾大人,您可来了。”

“走吧!”师崇道的声音隔着面具显得瓮声瓮气的。

庾瓒用袖子抹抹脸,刚才急着赶路出了一身汗,官袍里面的中衣已经湿透了,凉飕飕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庾瓒朝台上张望,道:“长史大人已经来了?”

乐官说着朝旁边一招手,二徒弟赶紧呈上锃亮的黄金四目面具,师崇道接过来,动作熟稔地系在头上。

曹十鹏点点头,道:“可不?刚刚还遣人找庾大人呢!”

乐官脸上顿时堆出满脸笑。“嘿嘿,就等您这句话呢。您坚持下,回头我给您摆酒。”

庾瓒压低声音问:“东西准备好了?”

师崇道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不来谁来呢?”

曹十鹏沉稳一笑,道:“按您吩咐的数。”

乐官有些不解,见师崇道依然一副紧张的模样,赶紧劝道:“哎呀,师先生,求您了,就坚持一下吧,一年就这么一回追傩戏,可着全长安城算,除了您,方相氏这角儿,我还能找谁去啊!”

庾瓒领着曹十鹏朝看台上走,这时又想起什么,边走边问,道:“那边没搞什么小动作吧?”庾瓒说着朝隔着朱雀门遥遥相对的另一座看台努努嘴。曹十鹏当即摇头,道:“那边拿着个吃小绺的,郭歪嘴叫他老大好一顿数落呢!”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远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乐官注意到师崇道的反应,忍不住好奇地扭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张被另一个徒弟捧在手中的黄金面具,四目眦裂的模样在满眼彩旗戏服中非但不显狰狞,甚至还颇有些滑稽。

庾瓒当即得意一笑。“这是合该那老小子倒霉啊!”

师崇道定了定神,摇头道:“倒也不是,只是今天,今天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庾瓒、曹十鹏登上看台。金吾卫长史薛进贤就坐在前排,正抱着个黄铜袖炉东张西望。

乐官赶紧低头去看,一脸惊讶,道:“啊,师先生是病了?”

庾瓒赶紧上前施礼,喊了一声:“长史大人——”

大徒弟见状赶紧向乐官拱手,道:“乐官大人,我师父今天早上起来,就不太好,您看,这手抖得……”

薛进贤瞥了庾瓒一眼,有些不高兴,道:“你怎么才来?追傩仪式都开始了!”

师崇道没说话,脸色却更白了些,细汗从额头上渗出来,身体也在微微地抖。

庾瓒一脸正色。“下官不放心,又去查了一遍警戒的卫士们到位了没有。”

乐官就在这时分开忙乱的众人,挤到师崇道身边。“哎呦,师先生,您怎么才扮上啊?”乐官的声音透着焦灼,“鼓吹那边都预备好了,这可就等您了!”

薛进贤这才点点头,庾瓒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下四周,见周围没人注意,便朝曹十鹏一努嘴。曹十鹏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包,往薛进贤手里一塞。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早起来就觉得惴惴不安呢?还是这些花花绿绿的油彩,还是这些已经穿惯用惯了的袍服道具,这屋里屋外的,也还是这些平日里天天见到的学徒杂役。师崇道也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源自何处又所为何事,他只知道一股想要赶紧离开这里的强烈冲动正在他心里酝酿。

曹十鹏满脸堆笑,道:“长史大人,这是我家庾大人的一点意思。”

要是让人看出来可不得了!幸好此时院子里乱哄哄的,伶人们正在为即将举行的祭祀大典做准备,他们有的互相帮助化妆穿戴,有的忙着检查道具,还有的吊嗓热身、活动腿脚,加之有不少杂役端茶倒水、来来去去,脚步声、说话声、吆喝声、东西碰撞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薛进贤动作稔熟地掂了掂,微微一笑,却又故作姿态,一副训诫嘴脸,道:“庾瓒,你这是干什么啊?成天净琢磨些歪门邪道的,把底下人都带坏了!”

两个徒弟顿时吓得不敢出声了,而师崇道也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哼了一声算是掩饰。

庾瓒赶紧连连点头,谄媚地道:“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卑职知错!卑职知错……嘿嘿,这些嘛就是过年的一点小意思!”

“我都说了没事!”师崇道骤然暴怒起来,一声大吼。

“难得你一片孝心,那就……下不为例啊!”薛进贤说着将贿赂收起来,“今年这追傩的安防是怎么安排的?”

师崇道嘴上这样说着,可那只被按住的手却不争气地依然抖个不停。大徒弟见了更觉奇怪,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啊?”

庾瓒一脸自信,道:“大人放心吧,沿街每二十步都是双岗,百姓中还放了不少我的暗探,保管万无一失!”

师崇道低头看了一眼,急忙用另一只手握住这只发抖的手,掩饰道:“没……没什么。”

说话间,迤逦而来的追傩队伍已经走近,很快便来到观礼台脚下。由师崇道扮演的方相氏自然走在队伍正中,黄金四目的假面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狰狞而威武。围观人群都露出敬畏的神情。另有两人红衣假面充当小鬼,与方相氏闪转腾挪、戏作追逐。方相氏挥戈扬盾一番亮相。小鬼作势落荒而逃。胜利了的方相氏以戈击盾,百人仪仗齐作“喏”声。

帮师崇道整理肩上熊皮的大徒弟察觉出异样,顿时疑惑地问道:“师父,您的手怎么了?”

看台上的官员们当即爆发一阵热烈的欢呼。台下的百姓也跟着骚动起来,纷纷往前涌。

两个徒弟利落地将玄衣朱裳替师崇道系好,又拿过一块硕大的熊皮披在他肩上,按说以师崇道高大的身材,穿上这身行头理应显得威武雄壮,可不知为何,师崇道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紧张,脸色煞白、身子僵硬,像是木偶一般,一只手还不住颤抖。

鼓乐愈发激扬。

与此同时,位于太常寺太乐署的一处院落内,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师崇道正在几个徒弟的帮助下穿戴追傩祭奠中方相氏的服装。方相氏是大傩中的主舞。

方相氏继而随乐起舞,而随着一阵奇异的哗哗声响,数不胜数的白色纸片就在这时没来由地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如同漫天飞雪。

韦若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金项坠,随人潮向朱雀大街走去。

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有些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庾瓒却还算反应快,赶紧站起伸手接过一张,但见五寸见方的白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右手起一行“告长安士民书”。这时亦有不少人开始接过纸片来看,看着看着却忍不住纷纷变色,相顾骇然。

反正闲来无事,索性过去瞧瞧热闹吧!

追傩的队伍也察觉到异常停了下来。

天色已晚,街道两旁的商家、住户纷纷将门前的灯烛点亮,一声声的街鼓也跟着响了起来,但街上的行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返回家中,反倒成群结队地涌向朱雀大街的方向,欢声笑语,喜气洋洋,韦若昭知道这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除夕追傩就要开始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却是方相氏握在手中的长戈、圆盾锵然落地。

韦若昭对此自然深感失落,费了这么大周折,千里迢迢地从益州赶过来,谁也不会希望看到的是这样无趣的光景,但她毕竟还是个未满双十的年轻姑娘,爱冒险、不服输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既然已经来了,总少不了要玩个痛快。韦若昭随手剥开一颗槟榔丢在嘴里,随着心情好转,槟榔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下咽。

周围的人见状自然是面面相觑,而方相氏却伸手扼住自己喉咙,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随即一个趔趄扑倒地上,痛苦万状地抽搐呻吟,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要是有什么能把这层灰蒙蒙的雾吹散就好了!

喧天鼓乐戛然而止,周围的伶人们急忙围上去。

然而,当韦若昭真的站在这座城市面前,却发现整座城市看上去灰蒙蒙的,全然没有想象中的色彩,无论高楼广厦还是蓬门荜户,无论权贵豪强还是升斗小民,一切都被灰色的氤氲之气笼罩了起来,浑浑噩噩,朦朦胧胧,仿佛一口巨大却沉寂的古井,空气中弥漫着的奢靡和颓丧早就不再能让人感到任何的刺激,好像已结了厚痂的伤口,轻轻抓挠既不觉疼又不解痒。

黄金四目的假面已在剧烈挣扎中滑落到一旁,露出了师崇道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面孔。

说起来她来到长安也已经快一个月了,之前韦若昭曾经无数次设想长安到底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书上写的那样“前直子午谷、后枕龙首原,左临灞岸、右抵沣水”?那些街衢里坊是不是诗歌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这座世间最大的城池、唐帝国的中心,是不是人们口耳相传中那样繁华鼎盛、色彩斑斓?

朱雀大街上一时间死一般的寂静,继而一阵低沉断续、节奏古怪的钟声。伴随着这一声声丧钟,人们尖声惊叫、四散奔逃,街上一片大乱。

韦若昭从贩卖岭南特产的店铺里走出来,只恨不得当众一声大喊。长安是不产槟榔的,这家不起眼的小店是长安唯一能买到槟榔的地方,可这里的槟榔不酸不甜味同嚼蜡,价钱还贵得离谱!韦若昭摸了摸已经瘪下去的钱袋,懊恼归懊恼,可谁让她就好这口呢?尽管味道比起益州老家的差了许多,潇洒惯了的她还是忍不住要来挨宰。

庾瓒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惊诧得大脑瞬间停转,全然不曾注意到薛进贤等上司愤怒、质问的眼神。

长安的槟榔真是太难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