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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随着一阵哗哗的铰链声响,一口巨大的利刃出现在舞台正上方。这利刃乃是斧钺的形状,月牙形的刃口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显然被打磨得十分锐利。

一只棺材样的黑色木箱已经被小厮们推上舞台,常山兄弟的刺青图案就赫然以红色油彩画在木箱中央。婆罗多指挥两个天竺女子将木箱打开,原来这箱子除了底部之外的剩余五面都是可以活动的,箱内空间则恰好足够容纳一个成年人的身长。

还会有比刚才更精彩的幻术?韦若昭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场的其他观众也多是像她一样的反应,适才的一系列表演已经将众人的胃口十足吊了起来,人们期待着更大更惊险的刺激。

舞台上,幻术表演仍在继续。

只见婆罗多将手杖交给其中一个天竺女子,自己则躺进了舞台中央那口木箱里。观众们这才看见那木箱两端还各有一个圆洞,却是让箱子里的人手脚伸出来预留的空间。婆罗多在木箱里躺好,一个天竺女子随即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枷锁,将其双手双足各自绑住。婆罗多使劲晃动手足但已然无法挣脱出来,二女随即合拢了木箱剩余几面的盖子,接着又用一条更长更粗的铁链,将整个木箱捆了个结实。

二女再一次围绕婆罗多翩翩起舞,热烈的掌声顿时自台下潮水般涌起。韦若昭自然跟着兴奋地鼓掌,只觉得能欣赏到如此精彩的表演也算不虚此行,已经把查案的事情暂时给忘却了。独孤仲平虽然向来不喜这些血淋淋的残虐之术,但也不得不承认婆罗多这杂糅了“缸遁”、“截头”、“移形”等多门幻术的表演确实是独具匠心、引人入胜。人的本性果然奇妙,居然能毫无愧疚地从这等残酷血腥的事物中获得快感。独孤仲平不禁冷笑了一声。

观众们早已是惊叹连连,原来这便是婆罗多最为人称道的拿手好戏了。

一阵咯噔咯噔的异响传来,起初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后才发现竟是两只酒瓮发出的颤动,两个已然身首异处的女子竟渐渐活了起来,两人仿佛是在确认头颅已经安好似的摇头、眨眼,继而以与之前一样齐整、对称的姿态从酒瓮里钻了出来。

激越的鼓声响起,两个天竺女子再次跳起撩人的舞蹈,但此时观众们的注意力显然都不在她们身上,因为更令人心跳的一幕已经出现在舞台上——

观众们屏住呼吸,翘首期盼着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由铰链牵引的利刃被旋转到与木箱垂直的位置,且正对着木箱中部,一旦刃口落下,下面的木箱将会被巨大的冲击力从中斩断,而里面的人显然也将被一截为二。

金色手杖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婆罗多手上,他再一次挥舞手杖,念念有词。

“你说,他能逃得出去吗?”韦若昭压低声音,既像是在问独孤仲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想看又不敢看,用手捂着眼睛却时不时透过指缝张望,显然紧张得不得了。就算知道一切都是演戏,看的人还是抑制不住紧张的情绪,在这份为困境中人的安危担忧的情绪之中,却又无可避免地隐藏着对某些意料之外的期待。

婆罗多将沾满血的弯刀丢到一旁,随手将滚落在地的两颗头颅抓起来,揪着湿漉漉、乱蓬蓬的长发,一脸睥睨神色朝观众展示,继而又回到酒瓮前,将被砍下的头放到依然血流不止的断颈上,而在他完成这些之前曾将两颗头颅互换了位置,相当于绿衣女子的头被放置在红衣女子的身上,而绿衣女子的脖颈上放着的是红衣女子的头。

而独孤仲平始终心不在焉,因为他这时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舞台上方那口正缓缓下落的利刃。

愈发血腥残酷的场面刺激得众人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人们只能睁大眼睛,惊恐却又不乏兴奋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天竺人在舞台上继续疯狂。

——莫非他的计划是……

这时婆罗多已经提着滴血的弯刀大踏步奔向另一只酒瓮,如法炮制,顷刻间又将绿衣女子的头颅硬生生砍了下来。

幻术、铰链、木箱、利刃……

观众席上顿时一片惨呼,韦若昭惊诧得当时便要站起来,却被独孤仲平一把拉住。韦若昭意识到这些其实都是表演的一部分,这才慢慢地坐了下来。

婆罗多的拿手好戏……

女子的头倏一声飞了出去,大量鲜血从断颈的切口上喷涌而出,失去生命的头颅在舞台上接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凌乱的黑发与苍白的面庞沾满了血水,而圆睁的双眼凝结着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恐惧。

满场的观众……

婆罗多手持弯刀,气势汹汹地朝位于舞台左侧的酒瓮走去,酒瓮里的红衣女子忍不住露出恐惧的神情,露出酒瓮的头摇晃个不停,仿佛在向婆罗多求饶。观众们也跟着紧张起来,而婆罗多绘满花纹的脸上却浮现出狰狞而残酷的冷笑,踮着脚绕着酒瓮转了一圈,继而疾步上前,手起刀落——

不会错了!这就是他的计划,而能制止他的唯一方式就是——

观众们顿时倒吸了凉气,看来接下去要上演的就是天竺幻戏最拿手的残虐之术了。凄厉的笛曲这时再次响起,仿佛为了应和众人情绪似的,鼓声也加了进来,婆罗多拿着弯刀在舞台上逡巡,很快便将目光投向舞台上那两只酒瓮。

独孤仲平拔身而起,快步朝舞台方向奔去。

又是噗的一声,而这回冒出来的却是一团白色的烟雾。婆罗多一直拿在手中的手杖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把雪亮、锋利的弯刀。

“怎么了……”

舞台上的婆罗多显然并没有因观众的喝彩而沾沾自喜,反倒朝观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众人果然被他这故弄玄虚的举动吸引,嘈杂声渐渐平息。婆罗多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继而挥舞手杖,口中一阵念念有词。

正看得兴起的韦若昭自然十分疑惑,而独孤仲平却根本无暇对她解释。

“好厉害!”韦若昭也忍不住惊叹出声,此时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这充满异域、魔幻情调的表演吸引住了。而独孤仲平虽然同样注视着舞台,目光却不住地四下来回扫视,希望发现可疑的人或细节。

两个天竺女子这时已经停止舞蹈,退至舞台两侧,显然是要将全场的注意力集中在婆罗多的表演上。刺耳的铰链摩擦声越来越响,利刃下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伴随着越来越激越的鼓点,婆罗多露在木箱之外的手脚拼命晃动着,连带着木箱一阵颤动。

台下观众已经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当婆罗多终于随着逐渐停歇的笛声停下脚步,现场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停下!”

笛曲的节奏越来越快,原本伫立台上不动的婆罗多也跟着舞动起来。但见大袖翻飞、火焰狂舞,数不清的青色火苗在婆罗多周身游走,一时间恍若天河倒泻,绚烂而迷幻。

独孤仲平边喊边奋力奔向舞台,剧烈的头痛让他全身颤抖不止,步伐跌跌撞撞,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就好像是个醉汉闯了过来。他来不及喊出全部危险的内容,让这些蒙在鼓里的观众甚至戏班的小厮瞬间明白这利刃将夺走一条人命而不是带来一场惊险的表演要费太多时间,他已没有时间!他只想尽可能阻止惨案再次发生。

毫无心理准备的观众们自然吓了一跳,而随着婆罗多手杖挥舞,越来越多的青色火焰冒了出来,在婆罗多指挥下满场飞舞。

“出什么事了?”韦若昭跟着独孤仲平奔过来,但她并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

噗的一声,婆罗多手杖顶端陡然冒出一团青色火焰。

“停下!快停下!”

很快,二女的大半身子都已经钻进了酒瓮,最后便只剩下头颅露在外面。

独孤仲平几乎声嘶力竭地大喊,然而他的声音却完全被激昂的鼓点淹没了。此时舞台上的表演也到了最惊险慑人之处,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距离木箱越来越近的利刃。婆罗多手足颤动得近乎痉挛,显然是在拼命地想要从箱子里逃出去。

更难得的是,两个女子的步调竟完全保持着同步,严丝合缝、不错一拍,加之两人一模一样又相互对称的动作,诡异却充满魅惑,只看着台下观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来不及了!独孤仲平痛苦地想,却仍旧竭尽全力冲到台下。

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婆罗多手杖驱使之下,两个天竺女子竟真的钻进了酒瓮,她们的腰、腿、手、足以一种灵蛇般的姿态扭动着,仿佛身上的每一个骨节都可以肆意挪移。

然而——

女子跳舞的同时,小厮们已经将两个大肚窄口的酒瓮推上舞台。婆罗多一声令下,两个女子停下舞步,各自来到一只酒瓮近前。二女又在酒瓮前搔首弄姿一阵,接着便打开酒瓮的盖子,朝里面钻去。众人顿觉惊讶,那酒瓮尚不及孩童高度,而两个女子分明都是成人,况且瓮口窄小,最多是头颅宽度,怎么看都无法容纳这两个女人。

锋锐的利刃已在此时轰然落下,不偏不倚,直直切入木箱正中。

随着婆罗多手杖的指挥,两个女子开始跳跃、扭动,合着笛曲的节奏,围绕在婆罗多周围跳起舞来。舞姿动作之妩媚、大胆,即便在民风放宽的大唐也是相当令人震惊的,台下的女客纷纷羞红了脸不敢看,男人们贪婪艳羡的目光却牢牢盯着她们不肯离开。

一声凄厉的惨叫,被锁链紧紧捆住的木箱发出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烈颤动。那叫声凄惨得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而很快,颤动停止,婆罗多露在箱外的手脚也停止了痉挛、瘫软下去,一切归于平静。

一团白烟瞬间涌起,烟雾中渐渐显出了两个女子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一个穿红,一个着绿,同样是天竺人装束,身上披着仅能遮体的薄纱衣裳,绘满花纹的胴体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鸦雀无声,观众们咽着口水,恐惧与兴奋交织的情绪在现场弥漫,压抑得令人窒息。

婆罗多朝满场观众微微施礼,煞有介事地挥舞手杖——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却是小厮们依照表演惯例将切入木箱的利刃拉起。而当利刃重新回到半空的一瞬,一幅巨大而狭长的卷轴从天而降,哗啦啦展开,奇怪的是那卷轴上面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观众们顿时报以热烈的欢呼与掌声,韦若昭从旁边观众口中得知这便是人称婆罗多的戏班班主,几年前曾在东都洛阳一带蹿红,掀起了好一阵幻戏热潮。

卷轴的出现显然出乎戏班众人的预料,非但小厮们面面相觑,甚至守在舞台两侧的两名女子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怔怔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伴着一阵宛如深渊鬼泣般的笛声,舞台顶上的天棚徐徐展开,午后的日光倾泻而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光束里,但见他一身金灿灿、华丽丽的天竺式样长袍,手里握着同样金光闪烁的手杖,他的肤色是唐人罕有的深棕色,脸上手上绘着绚丽而繁复的花纹,威风凛凛的模样仿若天神。

独孤仲平全身脱力,跌坐在台阶上。他突然感觉十分平静,翻江倒海的疼痛早已消失无踪,挫败之余却有一丝解脱油然而生。一旁的韦若昭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目光在独孤仲平与舞台之间来回游走,显然十分好奇。

看来比较可疑的还是那几个小贩,以及三五个孤身前来的观众,就在独孤仲平密切关注着这些人的动向之际,突然一声惊雷般的锣鼓,热烈的音乐戛然而止,正演得起劲的演员们默契地停下、退场,满场火烛也随之陆续熄灭。观众们知道正式的演出就要开始了,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兴奋的窃窃私语。

看台上的观众也渐渐察觉出气氛不对,如果这是在为接下来的表演铺垫,这铺垫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

独孤仲平的目光警觉而不动声色地从周遭众人脸上一一掠过,交头接耳的观众、穿梭于座席间叫卖茶水的小贩、表演杂耍的伶人……凶手一定就在这些人之中,独孤仲平对此十分确信,但哪一个才是他?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有谁头戴斗笠身着麻衣;他很自信,因此不太可能装扮成女人;他行事向来独来独往,观众中结伴前来的也大致可以排除出去;除非他从前也是戏班成员,否则短时间内决计不可能将杂技耍得如此娴熟。

又过了一阵,两个天竺女子终于战战兢兢,上前打开木箱顶部的盖子——

四下里确实弥漫着极其浓烈的香气,独孤仲平知道这是幻戏班子常用的手段,香气来自同样隐藏于幔帐之后的熏炉,循环的风足以将香气源源不断地送到观众席上,为表演增色。

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仿佛泉水涌出地面,而红色的浊流瞬间直冲到半空中,接着又骤雨般倾泻而下。

“这熏香也太呛了……”韦若昭同样看得一脸兴奋,却忍不住低声抱怨。

血水飞溅到前排观众的身上、脸上,起初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两行血红的大字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原本雪白的卷轴上:

靠近舞台的座席上此时已坐满了观众,独孤仲平、韦若昭只能在门边找了位置坐下。伴随着欢快热烈的音乐,身着艳丽天竺服饰的演员们正在舞台周围的空地上表演攀绳踩球、弄丸跳剑之类的杂技,只引得看客们叫好连连。

犯罪者死,认罪者生。

两人随即走进帐篷,这帐篷宽敞得足以容纳近百人,帐篷三面搭起了供人观看演出的临时座席,中间的空地上则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方形舞台,重重叠叠的帷幕从顶棚垂下,密密麻麻的金线将本就艳丽的帷幕装点得更加斑斓夺目,更奇妙的是,那些帘幕后面竟有循环不息的风正流动着,帷幕上那些本就稀奇古怪的图案看上去就好像是活动着的,更为浓郁的异域风情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长安士民,思之戒之。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独孤仲平并未亮出金吾卫的腰牌,而是与普通民众一般,往立在帐篷外的箱子里投了几枚铜钱。

“这是……真的……”韦若昭忍不住惊叫。

独孤仲平道:“没时间等了,先进去看看!”

婆罗多拦腰断作两截的尸体滚了出来,血液、内脏、骨肉……这些丑陋而污秽的东西一股脑从那齐整得不真实的断面流出来,浓郁的香料也根本无法掩盖空气中弥漫的血腥。

独孤仲平摇头,他眼见小厮们开始催促观众进场,幻术演出就要开演了。不能再等,下一个被杀的就在这场子中。

终于反应过来的众人四散奔逃,哭泣声、尖叫声、怒吼声响成一片,没有人再顾及身份贵贱,争先恐后地朝帐篷外涌去。

“要不要等胖大人他们过来?”

独孤仲平这时已经在韦若昭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怎么办?”韦若昭跃跃欲试地看向独孤仲平,帐篷上的常山兄弟标志让她也终于明白了迫在眉睫的凶险,下一个受害人肯定就在眼前这顶帐篷里!

明亮依旧的日光下,鲜血淋漓的卷轴正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曳。

独孤仲平疾步来到那帐篷近前,几个脸上涂了油彩、天竺人装扮的小厮正挥舞着绘有同样图案的彩绸,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一场盛大的幻术表演即将开始,而表演的恰是西市众商家重金延请的知名天竺幻戏班子。

这才是这场表演的真正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