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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带来的,”韦若昭本就有气,见独孤仲平这般态度更不高兴了,“你管得着吗?”

“我问你,这猴子哪儿来的?”独孤仲平气势汹汹重复自己的问题。周围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乍见独孤仲平披着古怪麻衣冲出来拉住韦姑娘大喊大叫,都有些不知所措,音乐停了下来。

独孤仲平却对韦若昭的愤怒置若罔闻,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猴子。猴子也仿佛察觉到独孤仲平的敌意,停下打鼓的动作,发出一阵示威似的吱吱叫声。

韦若昭正随着鼓点手舞足蹈,独孤仲平突然出现自然吓了她一跳。韦若昭想起独孤仲平之前赶她离开的态度顿觉有气,于是只哼了一声没理他。

“韦姑娘,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这猴子哪儿来的?”独孤仲平拉住韦若昭询问。

“在哪儿,还不是你们金吾卫!”韦若昭怒气冲冲地嚷嚷,“你们也太没良心了,不管怎么说它也给你们提供了线索,就这么把人家拴在你们衙门大院里,没吃没喝的,还说过两天就要扔了,我气不过,就给领回来了,怎么样?”

独孤仲平来到后园,不由分说拨开人群挤到近前。

“你又去衙门里了?”

独孤仲平脑海中骤然灵光一现,如果这是……独孤仲平转身便朝楼下冲去,甚至顾不上脱下那身模仿凶犯的麻布行头。

“去了,怎么样?我是去找胖大人,不是找你。”

猴子?又是猴子!

“猴子为什么会打鼓呢?”独孤仲平死死地盯住猴子。

只见众胡姬伙计以及韦若昭正在园中奏乐乱舞,而打鼓的却不是平时常操鼓的阿得,而是一只黄毛猢狲。

韦若昭不解地问:“会打鼓怎么了?”

酒店后园中传来一阵嘈杂的音乐和欢闹,这家胡人酒店里整天奏响那些喧闹欢快的胡乐,龟兹歌、西凉乐、胡旋舞、浑脱戏……上至宫廷下到民间,凡是带有异域风情的便一律会受到来这里的酒客的追捧。他们只要随便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围着荣枯树又唱又跳,碧莲、阿得等人也随时可借着酒劲和那些酒客舞在一处。独孤仲平早就习惯了。但此刻的声音好像有些异样,独孤仲平来到窗户前望了望,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后园的全貌。

独孤仲平突然伸手,一把揪住那猴子脖颈,将其凌空提了起来。

独孤仲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烦躁,就像把一杯开水逐渐吹凉,不动声色地喝下去,他知道自己能做到,也就真的做到了。凶犯要的就是让官府和整个长安城烦躁起来,能悟到这一点的人不少,但真能控制住情绪和思路的人不多,而像独孤仲平这样有超强控制力的人,全长安不做第二人想。这不光是有多年探案经验就能具备的能力,独孤仲平所经历的太特殊了,一个人也许只有像他这样在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的两极之间反复跨越多次而没有被死神掠走,才能做到。但是这样的人活着,会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呢?也许已是生不如死?也许已是麻木如行尸走肉?没有人知道,外人看到的,只是他有略显神奇的头疼病。

“你干什么?”韦若昭顿时尖叫,“不许伤害它!”

依凶犯的习惯,他会在最后一刻给出提示,不过那只是一种戏弄,按照那提示赶过去,得到的一定只是一具死尸。

韦若昭说着便要上前抢,却被独孤仲平轻轻推开。独孤仲平不顾猴子的挣扎,仔细观察它颈上的项圈,果然发现那一串细碎的黄铜铃铛中少了几个,和之前在现场发现的一模一样。

如果有了地点,凶犯一定也找好了下手的对象,独孤仲平只知道会是另一个常山兄弟,具体是谁,在哪儿,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而时间就快到了!常山兄弟们都隐蔽得太好了,这现在反成了他们的噩梦。就像老曹,这么多年了,谁能想到衙门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好人捕头会是那江湖恶党的一员?一瞬间,独孤仲平又想起了方驼子和他谈的条件,但他马上掐灭了这个想法。并不是他认为方驼子说能找到常山兄弟的长安总舵所在是吹牛,而是他隐隐觉得,方驼子想从自己这儿要的远不只是协助越狱这一点儿,那又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他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牵连了。这条路不能走。独孤仲平想着,摘下了斗笠。

原来如此!独孤仲平大笑起来,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甩下身上的麻袍便往外走。

独孤仲平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却发现符合上述要求的地方远比预想中的多,光是金吾卫官署所在的布政坊周围便有不下五六处。这也难怪,长安城的格局便是北密南疏、西富东贵,城西北一带多是富商巨贾的豪宅,这些宅邸占地广阔,又往往高楼林立,符合条件者甚众。不知道他最后会选中哪一个。

“哎,你去哪儿?”韦若昭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聪颖的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出独孤仲平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她本能地想要跟上去看个究竟,但想到昨日独孤仲平对她说过的决绝的话,又有些踟蹰不前。

如果我是他,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呢?独孤仲平拿起笔随手勾画出师崇道、曹十鹏两起命案发生的位置,抽丝剥茧般整理着思路——右金吾卫衙门前已经被他所否定,理由很充分,这里没有制高点,没发法撒传帖挂告示,而这是凶犯杀人的主要特征,他一定不会放弃这一点,所以他指定众人到右金吾卫衙门前悔罪只是声东击西加挑衅,他一定已经找好了真正下手的地点!这个地点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制高点,能够撒传帖、挂条幅;足够宽裕,且通行便利,这样有助于在混乱中脱身;还须得离右金吾卫衙门不远,否则就达不到震慑众人、造成百姓心理恐慌的目的了。

而独孤仲平这时候却又做出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举动,他竟转身回来,对她说:“想跟我一起去吗,想的话,就快来,别多话。”

这是他遇到难解的案情时的一个习惯,尽力地靠近罪犯,揣摩他的心理。

话音未落,独孤仲平人已经又走出去。韦若昭急忙跟上,回头冲翘翘说:“帮我照顾小猴!”

独孤仲平此刻就在荣枯酒店,他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孤仲平让碧莲弄来一套粗麻布衣裳和一顶竹编斗笠,完全按照韩襄描述的那小个子的模样穿戴起来,又将展开的长安地图挂在墙上,仔细端详。

猴子为什么会打鼓?这里面一定包含着线索!韦若昭一路都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此时她已随着独孤仲平匆匆走在西市大街上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独孤仲平行色匆匆,韦若昭几乎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算了,”庾瓒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不等他,时辰就到了,咱们出去看看。”

“这儿不是西市吗?到这儿来干什么?全长安没比这儿人更多的地方了,凶手再傻也不至于要在这儿杀人吧?”

“没见呢,”韩襄当即摇头,“都找了,哪儿都没有啊。荣枯酒店也去问了,说他一直就没回去!”

独孤仲平却不理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左右打量道旁正进行表演的各色百戏班子。韦若昭只得有样学样地也往两边不住地扫视。

庾瓒想了想,道:“独孤仲平说了,这凶犯肯定会来的……唉,他人在哪儿?”

东西两市每逢年节都要延请百戏散乐入城表演,而双方多年来始终有些彼此较量的意思,由于去年盂兰法会被东市占了上风,西市今年不仅砸重金请来众多知名戏班,更特意辟出一大块空地作为百戏场,以方便百姓娱乐。拜西市自来就是胡人居住之地的便利,西市的百戏总以胡风洋调取胜。

“回大人,明的暗的都到位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啊!我明白了,”跟在身后的韦若昭突然叫出声来,她看见不远处有几个胡人正合着羯鼓的节拍踩球,“小猴儿会打鼓,说明它常到演百戏的地方来,那么它的主人也一定常在这儿出没的,对不对?”

“那咱们的人都布置好了吗?”

韦若昭一脸恍然大悟的欣喜,独孤仲平不禁回眸瞥了她一眼。这姑娘的头脑着实不赖,不得不说,比庾瓒的右金吾卫强得多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信息指向的地点,无疑就是下一桩命案的发生地!凶犯在杀老曹的时候就算计好了,让小猴落到金吾卫手里,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安排小猴逃走或杀死它。这就是他的提示!只看金吾卫的人有没有本事从小猴身上读出下一个杀人地点。抽搐似的头痛再度袭来,这让独孤仲平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就看谁快了,但愿他还没有下手!

“这……消息散得太快,小的也没想到啊……”隔着院墙也能听见外面的嘈杂,韩襄却不敢告诉庾瓒是按照独孤仲平的意思故意把动静弄大的,只好找借口搪塞。

他一定就在附近!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独孤仲平焦灼的目光从人群中迅速掠过,他迫切地希望那个披麻衣戴斗笠的身影即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且不说如织的游人,光是受邀参演的百戏班子就有数十家之多。顶竿的,走绳的,弄丸跳剑的,踩球旋盘的,驯禽斗兽的,还有广受欢迎的各类幻术,此刻的西市仿佛一锅沸腾的水,鼓乐与人声交织在一起,嘈杂而热烈。

庾瓒一愣,众人愉悦轻松的神情并没有让他感觉轻松一些,反倒是因为来的人比预想中的多,庾瓒忍不住又开始担忧起现场的秩序与安全。韩襄正在身后的院子里布置金吾卫士的岗哨,庾瓒赶紧向他招手。韩襄跑过来。

独孤仲平只觉得头越来越疼了,离开酒店之时他曾让碧莲赶紧派人去给庾瓒报信,但愿他们也能及时赶来。

眼前的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乘车的、骑马的、步行的,有人在附近搭起茵褥凉棚,还有精明的小贩穿梭其中叫卖起茶水吃食,白花花的日光下,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好奇,显然在他们眼中,即将到来的“认罪大会”就和东西两市的百戏表演没什么不同。

独孤仲平快步走过人群,而韦若昭还在身后喋喋不休。独孤仲平没心情听她发表那些幼稚的猜想,他甚至根本没听见韦若昭具体说了什么,转头便是一声怒吼。

庾瓒想起那些“诸恶作尽”、“知罪悔过”的言辞就觉得烦躁,他气冲冲来到紧闭的官衙门前,正打算吩咐手下开门,转瞬又改了主意,吩咐差役搬了架梯子过来靠在院墙上。庾瓒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登上摇摇欲坠的梯子,伸着脖子朝官衙外张望。

“想跟着我,就别多话!”

杀人就杀人,这么神神鬼鬼地搞什么!

韦若昭被独孤仲平陡然暴怒的样子吓坏了,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半是惊恐半是委屈地点点头。而独孤仲平话一出口便已后悔,正犹豫是否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一阵带着强烈异域风情的笛声就在这时随风飘来。独孤仲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顿时脸色大变。

庾瓒边走边整理脑袋上歪歪斜斜的幞头,身上的袍子也是皱巴巴的,他昨晚几乎彻夜未眠,这一方面是因为韩襄自作主张捉回来一大群戴斗笠的小个子,吵吵嚷嚷不得安宁;而另一方面,庾瓒对即将到来的一天充满了恐惧。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案情,就算真的破不了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庾瓒害怕的是那个不知是谁,也不知在哪儿的凶犯。已经死了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下一个被杀的会是谁,万一这倒霉事轮到自己头上……

韦若昭见独孤仲平突然一脸如遭雷击的神情,觉得好奇便转头去看。

虽然金吾卫平日里的风评不怎么好,但如此被凶犯胁迫的名声也实在是太丢人,而且谁也说不准待会儿会出什么事,要真像独孤仲平所说,再出一条人命,整个右金吾卫都将难辞其咎,而最先遭殃的肯定就是直接负责此案的自己。

啊!——韦若昭也忍不住惊叫起来。

长安冬日多阴霾,今天算是正月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庾瓒想起妻子裴氏曾说过今日要回娘家,自己也本该跟着去拜年的。虽说裴宰相已经去世,再也不能在官场上照拂自己,但丈母娘还在,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哪年也没缺了礼数。但就眼下这情形,只怕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凶犯约定全城人前来自首认罪的时间,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起了个“认罪大会”的诨名,不但在衙门里叫开了,甚至以讹传讹成此会乃是右金吾卫下令举行的。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百戏场正中的位置,而不远处正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帐篷,神秘的天竺笛曲便是从这帐篷里传出来的。这帐篷的占地十分广阔,高度亦能赶上二层楼高,而最让人惊诧的,却是那色彩绚烂、装饰豪华的帐篷帷布上绘着的巨型图案——

庾瓒慢吞吞走出屋子,明朗的日光顿时照得他睁不开眼。

那正是常山兄弟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