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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那么,根据你刚才的回顾,我们可以依据一般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推测一下投毒者的行为轨迹。首先,在长宁校区投毒后,他应该立刻到游泳馆实施犯罪,这样就算警方在长宁校区调查完,按照‘张大山’的送餐次序,追踪到游泳馆时,他也早已扬长而去。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耽搁了,那么在迟一些到达童玩馆后,他必然会对一片漆黑的室内环境保持警惕,担心会不会有警员在这里设伏。当然,今晚旧区警力不足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加之对长宁校区的事件短时间内还无法确认是否人为投毒,警方通常采取的措施是让嫌疑人配合调查而不是强制拘捕。所以一旦发现有警员在,投毒者还是可以凭借体力优势顺利脱逃的。因此他在进入童玩馆时,很可能故意像正常送餐员那样推门而入,粗声大气地喊人取餐,实则细心观察,一旦发现不对劲,随时逃跑。”

陈少玲知道他这是巧妙地否定了雷磊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张大山说成是嫌疑人,感激地说了声“好的”。

老张继续说道:“发现童玩馆一层确实空无一人以后,他向地下一层的游泳馆走去,为了防止警方在那里守株待兔,他应该是拎着快餐下去的,这样万一遇到警察,他好有的解释,给逃跑创造时间……童玩馆在活动区的入口处一般都会给孩子和家长准备鞋套,少玲你看看能不能找到。”

“少玲,由于犯罪嫌疑人身份不明,为了便于沟通,我们姑且简称他为‘投毒者’,你看好吗?”老张说。

陈少玲在活动区入口处的一个小栅栏边找到了两个很大的竹筐,里面分别装着大小两个尺码的蓝色塑料鞋套。

电话另一端的陈少玲沉默不语。

“好的,接下来,需要提取证物时,你将证物装进大鞋套里面,然后封住束口,这个简易的证物袋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没有强。对了,你翻翻前台的抽屉,看看有没有什么坚硬的工具:刀、剪子、螺丝刀、圆珠笔都行,最好是改锥。”

“这么说,张大山是在那之后以送餐为名混进童玩馆的。”雷磊说。

“嗯……我找到了一把改锥,干吗用啊?”少玲的声音有些紧张。

鬣狗找到童玩馆那个值班人员的手机号码,并核实清楚:“他说他接完雷主任的电话就下班了,只把一层的灯闭了,大门关上了,但没有锁,游泳馆教练有童玩馆的钥匙,一般都是下课后由那个教练锁门。另外他还说明,为了省电,他每天下班后,都把童玩馆和游泳馆的监控设备关掉。”

“不用担心,投毒者应该已经离开了。在犯罪现场勘查中,遇到需要整体提取的证物时,改锥是简单粗暴但也最有效的工具。”老张说,“现在你可以重新下到游泳馆去了,这一回,你要想象:那个投毒者就走在你的前面,你要看清楚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他拿走了什么,放下了什么,触碰了什么。”

陈少玲继续讲,这之后一直到讲完,没有人再打断她。

视角紧紧跟随犯罪嫌疑人展开。

“我之前给那里打过电话,有个前台值班的接的,说一直没见张大山送餐来,他们就另外叫了其他的快餐吃。”雷磊吩咐鬣狗说,“你去核实一下怎么回事。”

一步一步,向台阶下面走去,脑海中想象的画面在眼前勾勒成恍惚的虚像:宽大的背影、佝偻的背脊,每下一层台阶,身体就沉重地颠簸一下,像一只受伤的老熊似的……这是丈夫的背影,让她心疼而又辛酸。这么多年来,为了她,为了小玲,为了这个家,他肩负了多少重担,却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抱怨……

“嗯。”

下到最下面一层时,他站住了,慢慢地回过头来——

陈少玲走进童玩馆,站在入口处,细细地讲了起来,刚讲没几句,就被雷磊打断了:“你是说,你进童玩馆的时候,里面关着灯,前台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人?”

一张看不清眉目的脸孔,仿佛从水底望向她似的,被波光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狰狞!

“没关系,你进来吧,然后把你进入童玩馆一直到给周主任打电话求援的全部经过给我讲一遍。”

他不是张大山!

陈少玲上了楼,一直走到半开的铁栅栏门处。一阵刺骨的寒风掠过,掀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发出“嗤嗤”的声响:“这边的落叶好久没人扫了,在地上铺了一层,都干得像薯片似的,一脚下去碎成一片渣儿,不管什么车,就算在上面轧出了痕迹,被风一吹也都飞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而是那个投毒者!

“先不用着急解释。”老张打断她说,“现在你上楼,回到整个院子的铁栅栏门那里,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犯罪嫌疑人所使用的交通工具的印迹。”

陈少玲猛地从幻觉中惊醒,不由得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

又是一针入髓!陈少玲吃了一惊:“嗯……鞋印前半端有一道裂缝。我本来要拿给酒糟叔帮着修修的,但大山早出晚归,又没有别的鞋,就一直没顾得上。可是——”

“少玲,你还好吧?”

老张在手机的另一端问:“怎么,发现足迹是张大山的?”

她定了定神:“还好,我现在穿过更衣室了,我想投毒者不需要在这里做太多停留,也不需要左拐进淋浴间,所以直接右拐到了休息区。在这里,他听到了游泳馆里面传来教练带着学员们练习游泳的声音,他从门缝往里面望去,没有问题,这里没有警察,一切都安全,于是他准备实施犯罪……这时他总不能再拎着那一袋盒饭了,所以把它扔进了角落里的那个垃圾桶里——”

陈少玲拍了几张后,突然停下了动作,目光发直。

“不会的。”

“他下来的时候鞋底是干的,不好分辨,但出去的时候,鞋底难免会沾到游泳池或更衣室里的水渍。”老张说,“赶紧开闪光灯,把那些足迹拍下来。”

老张的话音刚落,陈少玲已经踩着脚踏板,掀开了垃圾桶的桶盖,但里面只有一兜吃光了的米粉空盒,发出浓烈的咸辣汤味儿。

陈少玲来到台阶那里,用手机电筒的光线拾级查找,很快发出一声轻呼:“呀!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没在这里?”陈少玲嘟囔了一句。

“那么,你在干燥的地面,比如台阶上,找一找犯罪嫌疑人的成趟足迹,如果走运,这些足迹可能还有极个别是潮湿的,鞋尖一律朝上。”

“因为他还需要那袋盒饭。”老张说,“如果两手空空地直接闯进游泳馆,必然会引起教练和学员们的注意,而拿着盒饭的话,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以把盒饭找个地方放为借口,进入大门不远处的池水循环设备间。”

陈少玲倚着墙壁站起身,一边给老张介绍游泳馆的大致结构,一边走到女更衣室开向休息区的门前,看看这边这道门也锁上了,便对着手机说:“我确认,要想进入游泳池,只有穿过男更衣室这一条路。”

陈少玲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接下来的行动,是直接拉开门把手,走进游泳馆了。”

犯罪现场勘查的理论基础是大名鼎鼎的“洛卡德物质交换法则”,即无论何时,只要两个物体发生接触,就必然会发生物质交换和转移。但是几乎所有的犯罪现场——包括室内犯罪现场,从广义上来说都是由户外、室内等多层面、大范围的多个区域关联而成,所以,犯罪现场勘查的首要工作,是要划定勘查范围和确认嫌疑人在犯罪现场的出入路径。对于“跟拍勘查”这一方式而言,后者尤其重要,一旦出入路径确认,可以大大简化勘查难度,等于根据嫌疑人的行走路线,将勘验范围划在了一条痕迹和物证比较集中的带状区域内。

“你刚才说门把手上缠绕过铁丝?”

“就是根据犯罪嫌疑人进入犯罪现场后,在实施犯罪行为的过程中走过的路线、操作的器械、采取的行动,有重点地进行勘查的一种手段,因为勘查人员的视角是紧紧跟随犯罪嫌疑人展开的,因而得名。你不用着急,按照我说的慢慢来。首先,你给我讲一下游泳馆的大致结构,然后回顾一下自己从室外一直走到游泳池的全过程,接下来回答我:你认为犯罪嫌疑人进入游泳池,是否跟你走的是同样的路径?”

“是的。”

“‘跟拍勘查’是什么?”

“铁丝呢?”

“这样啊……”老张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走格子’是专业人员在时间相对充裕的情况下才能实施的勘查手段,你现在的情况,更适宜采取‘跟拍勘查’的方式。”

“被我扔在地上了。”

“好几年前,我跟张大山卷入了一起案件,办案的那位女警官后来成了我们俩的好朋友,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犯罪现场勘查专家,不爱说话,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唯一聊得比较多的就是她的本职业务,一来二去我就知道了一些名词。”

“捡起来装进一个证物袋里,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把手卸下来。”

“走格子”是犯罪现场勘查模式中“网格搜索法”的简称,这种方法是指勘查人员从现场的一端开始,沿直线向另一端搜索,搜索宽度不超过五十厘米,到达另一端后掉头,沿着第一次搜索的平行线再次向另一端搜索,这样搜索完一个朝向的平面之后(如东西平面),在搜索的终结点开始进行另一个朝向(南北平面)的同等模式搜索,很像是推着割草机割草。这种方法耗时长,显得笨拙粗朴,但扎实实用,相比其他几种勘查模式更加彻底和系统,可以覆盖到现场的每一处位置。

陈少玲蹲下身查看了一下那两个门把手:“可以卸下来,而且固定用的是一字螺丝,用改锥就可以拆卸……只是我刚才连拉带拽的,可能已经把上面的指纹抹掉了啊。”

这回轮到老张吃惊了:“你怎么知道‘走格子’?”

“没关系,我要找的不是指纹……拆下来之后,都装在一个证物袋里,包括螺丝。”

一句话把她浑身的盔甲都卸了个干净:“那……我该做些什么?是要开始‘走格子’吗?”

“好了,我拆卸完成,也装进袋子里了。”

陈少玲正要开口拒绝,老张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少玲,现在我要你做的事,不仅仅是帮助已经受害和即将受害的孩子们,更是帮助你自己,不要忘了:找到真凶,才能找到张大山。”

“接下来,投毒者会做些什么?”

不,对一个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深藏不露的家伙,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陈少玲的脑海中呈现出了画面:穿着送餐员服装的投毒者走进大门,跟正在泳池里的教练和孩子们打着招呼,问餐到了放在哪里,然后伺机进入池水循环设备间,将装有盒饭的塑料袋放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了可以生成氯气的毒剂,倒进白色酸性中和剂桶里。当第一缕毒气像黄绿色的魔鬼一般从桶里升腾起来的时候,他迅速退出游泳池,并用事先准备好的粗铁丝紧紧绑住了两个门把手……

陈少玲已经听傻了。没错,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老张的,尽管比以往显得年轻了许多,但是老张,不就是个敛眉低眼、寡语孤言的保洁员吗?一起工作这么久了,他从来没有讲过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异的禀赋和才具,就是那么一个不招灾不惹事的老好人,相比之下,他对自己这一家人,特别是对住院的小玲,偶尔确实多一些照顾和帮忙,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但是刚才他那一番关于犯罪现场勘查的言论,字字句句都是那么专业,完全有违他一贯的“人设”啊!

“所以,接下来你得冲进游泳池的池水循环设备间,把投毒者可能放在那里的盒饭和投毒所用的工具拿出来。”听完陈少玲的描述,老张说。

“我是老张,你的朋友。”

“什么?”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周芸吃了一惊,马上阻止道,“这可不行,游泳池里的氯气浓度太大,少玲现在冲进去,是有生命危险的。”

“你?你是谁?”

“我们没的选择。”老张看了看她说,“里面有最重要的证物,必须让少玲冒一下险,不然我没法对凶嫌下一步的动向进行分析。”

“在同样都是外行的前提下,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更有责任配合警方展开初勘,何况——我可以给你提供指导。”

“够了!”周芸生气地挥了挥手臂,“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急诊大厅的一个保洁员!也许你以前做过警察,但这不代表你现在依然有权力拿少玲的生命当赌注,强迫她进毒气室!”然后她对着手机喊道:“少玲,你不许再进游泳池,听见了没有,半步都不许跨进去!”

“我也不是警察,只是护工。”

陈少玲说:“主任,刚才我进去的时候,把池水循环设备间的门关上了,所以游泳池里的毒气现在应该没有那么浓了,我冲到池水循环设备间里面,顶多几秒钟的时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那个人不是警察,只是辅警,我确信他没有接受过任何犯罪现场勘查的训练。”

“那也不行!既然池水循环设备间一直关着门,那么现在里面的氯气浓度恐怕瞬间就能把你熏倒,到那时你爬都爬不出来了!”

陈少玲听得头皮发麻:“可是,我在电话里不是听说,雷主任派了一位警员过来吗?”

老张沉默了,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秒针在一格一格地跳跃着。

“我说,你得马上勘查犯罪现场。”老张的口吻平静而坚定,“游泳馆里的氯气中毒事件,假如是人为而非事故,极有可能和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投毒案是同一人所为,那么就构成了一起针对儿童的连环犯罪。在没有证据证明犯罪嫌疑人会收手之前,我们必须假定他还会制造第三起甚至更多的犯罪,所以得抓紧采取措施,查找能够锁定他行踪的证据,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缉捕,遏止更严重犯罪的发生。而目前唯一能着手的调查行动,就是对游泳馆进行犯罪现场勘查。刚才你对中毒者展开的救治,想必在无意中已经消抹和毁坏了一些犯罪者遗留的痕迹和证据,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而胡大夫他们赶到后,把中毒者抬上车的过程中,势必还会毁坏更多的痕迹和证据。看旧区的警力情况,指望他们勘查游泳池恐怕得是明天早晨的事情了,到那时,急诊大厅里盖白布的孩子没准儿比盖被子的还要多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雷磊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支持老张的意见,让陈少玲进池水循环设备间一趟,不然再这么耽搁下去,真的有什么重要证物遗失甚至消失,那对案件的进一步侦查可是极端不利的。”

“你……你说什么?”

周芸望望雷磊,又望望老张,无奈地叹了口气:“少玲,你听我说,你先找到一块毛巾,用肥皂水打湿,掩住口鼻,然后迅速冲进去,拿了东西就出来,全程屏住呼吸,尽可能眯上眼睛,听清楚没有?”

她一下子就蒙了,那种感觉,甚至比童年时在故乡的原野上第一次看到银蛇样的闪电击中大树引燃熊熊烈火,还要让她震惊!

“不行。”老张断然否定道,“为了留存证据,在带那两样东西出来的时候,她要尽可能抓投毒者的手没有触碰的部分,比如装盒饭的塑料袋,千万不能攥住或钩住提手,而是要抓袋子偏下的地方;至于投毒工具,虽然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但抓取方法是一样的——因此,她不可能一只手拿湿毛巾掩盖口鼻,另一只手同时拿两样东西,她得把两只手都空出来。”

谁知老张突然说,让她“勘查犯罪现场”。

“简直是疯了!”周芸瞪圆了眼睛,“你想让少玲无保护地进入一个毒气弥漫的现场吗?”

在周芸的指导下,她对中毒者实施了救治,眼见他们转危为安,她却疲惫得站都站不住了,后背贴着墙慢慢地坐在地上,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右颌之间向周芸汇报情况——

“怎么可能。”老张平静地说,“进入犯罪现场的前提,是要确保勘查人员自身的安全。少玲,你去更衣室的柜子里找找,教练的提包里有没有潜水面罩,戴上那个可比湿毛巾的保护作用大多了——当然,别忘了用湿毛巾绑住呼吸管的呼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