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传来陈少玲嘶哑的声音:“我没有看到他。”
周芸知道这个时候不仅不能再对雷磊等人隐瞒陈少玲的去向,而且必须寻求他们的帮助,便说了陈少玲接到张大山发来的微信,微信上只有一张海马儿童游泳馆照片的事情。雷磊让周芸打开免提,然后对着手机说:“陈少玲,你找到张大山没有?”
“你马上打他的电话,给他发短信、微信,让他立刻向警方自首!”
“什么?!”除了老张,其他几个人都迅速围到了周芸的身边。
周芸急了:“雷主任,其他的先放一放吧,当务之急是救孩子!”说完对着手机喊道:“少玲,你现在具体在什么位置?”
“陈少玲打来的,她说在海马儿童游泳馆发现了大量氯气中毒、奄奄一息的孩子……”
“我在泳池边,这里有六个孩子和一个教练,那个教练吐了一地,浑身瘫软站不起来,有四个孩子咳嗽胸痛、恶心呕吐,另外两个孩子昏迷了,一个身体轻微抽搐,另一个我已经探查不到呼吸了!”陈少玲哭喊着,电话里传来其他人痛苦的呕吐声、咳嗽声和哭声,在游泳馆静谧的背景下,被衬托和放大得格外凄厉。
“出什么事了?”雷磊问。
不知什么时候,老张也走了过来,眯起眼睛,似乎在认真辨析着电话里的声音。
周芸接听后,不由自主地看了雷磊一眼,然后把头偏到一边。一开始她只是听,并没有说什么,突然“啊”了一声,本来就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危急状态下,作为一位富有经验的急诊医生,周芸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坚定的口吻说:“少玲你不要高声喊叫,控制情绪,避免吸入更多的有毒气体。你告诉我周围环境是怎样的?”
然而就在这时,周芸的手机响了,虽然铃声并没有比往常急促,但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每个人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个游泳池是在一个童玩馆的半地下一层,四周没有窗户,现在氯气的味道还是很重,十分呛人。”说着她猛烈咳嗽了几声,“我准备给那个没有呼吸的孩子做心肺复苏。”
雷磊这才醒悟,自己一不留神,被他一路拐带着跳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不由得气急败坏。鬣狗和猩猩见他脸孔扭曲的样子,掏出手铐,要把老张铐起来——
“不要!”周芸断然阻止,“氯气中毒造成的通气障碍,多半是因为刺激了上呼吸道黏膜引发的充血和水肿,你做心肺复苏反而可能加重症状,先观察那个孩子到底是真的没有呼吸,还是仅仅因为惊吓而休克,如果疑似后者,可以尝试拍打他的肩膀来唤醒。当务之急,是马上把所有人都带出游泳池,走不动的就拖走,出去后记得把游泳池的门关上,离开和隔绝氯气环境比什么都重要!”
老张淡淡一笑:“我不交,岂不是就涉嫌非法持有枪支了吗?”
手机被咯噔一声放在了什么地方,接着,里面传来脚步声、磕撞声、关门声、肉体在湿地板上拖拽时的摩擦声,拍打肩膀声,还有少玲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和更加剧烈的、宛如干呕一般的咳嗽声,这说明她在拖拽中毒者的过程中,自己也吸入了不少氯气。
雷磊一愣:“你交给谁了?”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以为他是交给丰奇了,不由得勃然大怒,把桌子狠狠一拍:“谁让你把枪交给他的?!”
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陈少玲又喊了起来:“主任,那孩子醒了!”
“你说那把手枪啊,我已经交给警方了。”
“太好了,少玲,他们都只穿了游泳衣吧,那么你最好拖他们到淋浴间,用莲蓬头反复冲洗他们的身体,注意一定要用温水,这样不仅能冲掉皮肤上的有毒物质,还可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还嘴硬!那个袭警的吕威,他的手枪是不是在你手里?”
听着电话那边的陈少玲又忙活了起来,周芸冲到诊室,把胡来顺喊了出来:“海马儿童游泳馆发生氯气中毒事故,倒了六个孩子和一个大人,你带上沙丁胺醇、地塞米松、强心剂、氧气瓶、呼吸机,还有气管插管的装备,准备出一线——对了,再带上几套铝箔保暖衣!”
“我怎么非法持有枪支了?”
胡来顺撒腿就往二楼跑,周芸知道他是去药械室拿急救器械去了,突然想起眼下医院里连一辆急救车都没有,就算胡来顺赶到游泳馆,也没法把那么多患者带回来。而且儿童的呼吸道黏膜柔软,富于血管,气管和支气管腔比成人狭窄,对氯气高度敏感,往往在中毒后更容易出现急性肺水肿甚至呼吸衰竭,这些不是单纯现场急救就能缓解的,必须到院内实施进一步救治和观察,所以,每多在游泳馆滞留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她赶紧给正在总控室值班的老包打电话:“你们运保科在医院还留没留车辆?不一定是急救车,能装下很多人的小巴也行!”
“我是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今晚代管旧区的警务工作,所以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一辆都没有。”老包说。
“你凭什么审问我?”
对老包那么个死面馒头的个性,周芸还真的没办法。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急诊大厅入口的一根柱子后面,有颗谢了顶的脑袋正往这边窥探着什么,她眼睛一亮,大步走了过去,那人转身就混进走出医院的家长队伍中想要溜走,谁知腰上和裤子上一片不知啥时候蹭的五彩斑斓的粉笔灰暴露了他。
雷磊狞笑道:“你搞清楚,我问你的警员编号,不是老干部处给退休人员发放慰问品,而是怀疑你涉嫌非法持有枪支,正在审问你,你必须回答!”
周芸喊了一声:“赵跃利!”那人只好站住了,转过身,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周主任……啥事儿啊?”
老张望着他,慢慢地说:“你又不是我的领导——就算你是我的领导,我已经退休了,你也管不到我吧。”
周芸毫不客气地一伸手:“把你那辆轻型卡车的车钥匙给我!”
见老张沉默不语,雷磊加重了口吻:“报上你的警员编号!”
“什么……什么卡车?”
警员编号相当于一个警察的“身份证”,会伴随其终身,就像配枪枪号一样,只要在全国警务网络系统中输入编号,立刻可以查出一个人在警队的全部履历:个人情况、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升降职时间、奖励或处罚,等等。
“就是你劫走我们科室X光机的那辆轻型卡车!”
“证件越多,说明一个人身份越假。”雷磊冷笑一声,“报上你的警员编号。”
“车……车我开走了啊。”
“我有退休证。”
“少跟我胡扯,刚才还看见在停车场呢!”周芸瞪起眼来,“我现在有急用,人命关天,你别让我动手搜,到时候大家可都不好看!”
“谁能证明你是正常退休?”
赵跃利的脸上浮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周芸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回头喊王喜。赵跃利见她真的要动武,赶紧掏出车钥匙往她手里一塞,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正常退休。”
这时,胡来顺肩背手提着装满急救药械的大包小包,快步走了过来:“主任,车呢?”
“为什么离开警校?”
“医院没有其他车辆了,我只好把赵跃利那辆轻卡的钥匙搞过来了。”周芸说,“我记得那辆轻卡有高栏,是可以搭篷布的,虽然保暖作用差点儿,但总比没有强,你先把车开到游泳馆,后车板上垫点儿东西,把中毒患者抬上去,再搭上篷布,然后尽快把车开回来——”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到停车场,转了一圈都蒙了:原本停在这里的轻型卡车,居然不见了!
“我没有隐瞒,我说了我以前是做老师的,只是我做的是警校的老师。”
“难道赵跃利真的把车开走了?”周芸傻了眼。正在这时,王酒糟又从传达室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主任,咋了,用得上我不?”
雷磊的面部抽搐了一下:“应聘保洁的时候,你为什么隐瞒这段工作经历?”
“你看见赵跃利的那辆轻卡了吗?”周芸问。
屋子里的人都以为老张会断然否认或含混其词,没想到他点了点头。
王酒糟摇了摇头:“傍晚见他把车开回来以后,就没见开出去过。”
雷磊掩饰地笑了一笑,突然抛出一句:“以前当过警察?”
车肯定还在医院里,周芸想。但她急着回办公室了解陈少玲那边的情况,所以把车钥匙往胡来顺手里一塞:“你跟王酒糟一起找车,找到以后直接——”
雷磊坐在一张椅子上,凝视着老张。他的后背靠着椅背,摆出一副闲逸而舒适的姿态,虽然是从下往上看的,却刻意让目光含有一丝嘲讽和不屑,形成居高临下的蔑视感;而老张望着他的目光则平静得好像深不可测的古潭,能无声无息地把一切激射而来的箭镞吸收并沉入潭底……半分钟以后,这场无声的交手分出了胜负,雷磊转动了一下僵硬得发疼的脖子,颈椎上传来的咯吱声是那样的晦涩。
就在这时,突然袭来一阵如刀的寒风,将她受伤的额头割得一疼。她抬起头,看了看昏沉沉不见一丝缝隙的黑色冷空,猛地想起了什么,压了一下胡来顺的手腕:“找到以后,先打我的手机。”
周芸进了病房,叫老张跟她来一下,老张放下扫帚,与她一起走进急诊科办公室。他刚刚在雷磊面前站定,猩猩和鬣狗就从左边和后面围拢了过来,但老张却神色如常,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似的。
回到办公室,恰好陈少玲正在电话里呼唤她:“主任……我把他们都拖到淋浴间,用温水冲洗过身体了,然后扶进更衣室,用浴巾给每个人擦干并包严实了,目前看,他们的情况都没有进一步恶化,就连那两个昏迷的孩子也醒过来了,只是都在喊头晕、恶心、胸闷、咽痛什么的,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丰奇放下手机,一时间眼前竟有些恍惚。这时,老张回到了留观一病房,继续打扫卫生,一举一动都那么平常和自然。丰奇望着他,想起田颖那句“他还说是你让他交给我的”,越发觉得此人好像一台CT机,早就把自己大脑里的所思所想照了个透亮,所以才先行一步,将手枪送了上去。这种被人窥破心机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丝丝寒意。
周芸听出她呼吸沉重而吃力,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知道她也出现了中毒症状,是强忍着痛苦对其他患者展开救治的,不由得又难过又感动:“少玲,你用水洗一下脸和鼻子,漱漱口,然后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我派胡来顺尽快过去支援你,你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只注意那个发生过抽搐的孩子,因为这可能只是简单的精神紧张引起,但也有可能说明他的呼吸道黏膜充血和水肿比其他患者严重,要特别提防呼吸道梗阻。”
“就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啊,他还说是你让他交给我的。”
就在这时,手机显示胡来顺的电话打过来了,周芸保持少玲手机的连通状态,同时接听:“小胡,找到车了吗?”
“他什么时候送上去的?”
电话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胡来顺的抱怨声:“找到了,不知赵跃利搞的什么鬼,把车藏在了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那条消防通道里,黑咕隆咚的,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儿风大得简直能把人吹飞了!”
“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一直不让我打断你啊。”田颖说,“一把六四式手枪,没错吧?枪号被磨掉了,从弹匣情况看,击发过一枚子弹,其他子弹还在。”
周芸马上对站在一旁的雷磊说:“雷主任,你是不是应该派个人跟胡大夫一起去游泳馆?”
“啊?”丰奇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雷磊一愣:“这个,有必要吗?”
“听见啦!”田颖拖了长音,“可是——老张已经把那支枪给我了啊。”
“我不懂你们综治办的工作职责,但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人为的还是事故性泄漏,你们总应该去看看吧。”周芸盯着他说,“何况,假如是人为的,那么肇事者很可能还在附近,少玲有危险就不用说了,将要派出的胡大夫也面临危险,我这是去救人可不是填人,你得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最起码,那么多中毒者,往车上抬的时候,多个人能多把手吧。”
电话那边,田颖没有出声,丰奇有些焦急:“听见了没有?你倒是给个话啊!”
“可我这两个手下都不是警察啊,他们过去都只是辅警。”
“我说了你别打断我!”丰奇一下子火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病房里正在忙碌的人们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向了他,他赶紧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了,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半点儿差错都不能出。这样,你先把孩子们集合到一个安全的房间,然后给老张打个电话,就说苗小芹晚饭吃多了,消化不良,刚才吐了一地,让他马上上楼收拾一下。等他进到PICU里面,就让他立刻把手枪放在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然后离开。全程你要选择在一个有掩护的地方,并把手枪保险打开,枪口对准他,如果他有任何异常的举动,马上开枪,不要有丝毫的犹豫!”
周芸盯住他,尖锐的目光里透出再明确不过的意思:那你就应该亲自去。
“可是——”
雷磊装成没看见,对猩猩说:“你跟那个大夫去跑一趟吧。”
“你别打断我,先听我说。”丰奇说,“而且,我想来想去,我不方便直接跟老张要枪,一来他如果不给我,我毫无办法,二来我受了伤,身上带着两支枪,万一有个闪失,等于给敌人送军火,所以,还是你保管那支枪比较方便。”
猩猩走后,雷磊轻轻吁了一口气,余光发现周芸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轻蔑,不禁有些气愤,对着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喊陈少玲。片刻,陈少玲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雷磊厉声问道:“张大山有没有跟你再联系?”
“可是——”
陈少玲说没有。
“我刚才跟你讲了,那把手枪被老张捡走了,这个人一出手就知道警用急救包在哪儿,证明他很可能从事过警务或相关工作,但他现在的面目和根底是什么,我们完全不了解,所以枪在他的手里是非常危险的。而雷磊,我估计也惦记上了那把枪,如果他跟老张要,老张不能不给,这不行!我们得抢先一步把枪拿回来!”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现在张大山已经是两起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了,包庇他,没你的好果子吃!”
田颖慢慢停止了抽泣:“你说吧。”
“我说没有就没有,对不起,我很累,我要休息一会儿……”
丰奇的心里顿时充满愧疚,可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说:“田颖你别哭,我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雷磊正要继续催逼,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少玲,等一下。”
田颖沉默了,电话里渐渐响起了抽泣声,还有苗小芹轻轻的呼唤“田阿姨你怎么哭了”。
雷磊望着那个截断他话的人,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不行!”丰奇严厉地说,“你忘了咱们执行的是什么任务?怎么能把孩子们独自留在PICU!”
陈少玲听那声音非常熟悉,又有些陌生:“你是谁?”
丰奇把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为了不让她担心,特地把伤势往轻了说,饶是如此,田颖还是执意要下楼看他。
“我是老张。”
一接通,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口吻:“丰奇,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老张!”少玲颓废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小玲还好吗?”
他看了看留观一病房,老张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于是拿出手机拨打田颖的电话,打了半天也打不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为了防止手机电磁波干扰医疗设备的工作,在建设和装修中都会使用屏蔽材料),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田颖用PICU的座机给他打过来了。
“小玲没事。”老张温和地说,“但是你还不能休息,我看了一下交通状况,胡大夫他们赶到你那里需要二三十分钟,在这段时间,你得抓紧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老张真的是一个潜在的“杀手”,那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有的是机会对孩子们下手,不必非要等到今天,这么一想,丰奇稍微宽心了一些,但安保工作的要则是“怀疑一切”,所以对老张还不能解除戒备,尤其是在知道他怀有可怖的身手之后,因此那把枪,是一定要拿回来的,问题是用什么办法……想来想去,他觉得只能冒险用一下田颖了。
“什么事情?”
在大楠注射了一针止痛针以后,丰奇腿上的伤口没那么疼了,他开始思考应该怎样把那支枪从老张的手里要回来……一个月来,每天老张都要进到PICU里面打扫卫生,因为这个老人实在沉默寡言,所以他和田颖并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相貌,唯一一次留下点儿印象的,是老张正在旁边拖地时,田颖说起了扫鼠岭的案子,老张抬起头,看了看正围在桌子边认真画画的孩子们,就又闷着头做自己的活计了。
“勘查犯罪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