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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既然是高副院长介绍的人,周芸就不好直接把他打发到巩绒那里去报到和分配工作,请他在沙发上坐,他却没有坐,还是那么站着,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周芸给他讲了讲工作要求和薪资待遇,他不停地点着头。等周芸问起他的个人情况时,他只说自己姓张,以前是当教师的,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退休后闲不住,想找点儿活干,就投奔了高副院长。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吐字清晰,但声音很低。周芸觉得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就让他去一层找巩绒了。

“年轻时或许是个很端正的人呢。”周芸想。

第二天,老张穿上保洁员的衣服,开始了工作。

撂下电话没多久,响起了敲门声。周芸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走进来一位老人。周芸看他的第一眼,有点儿拿不准他的年岁:中等个子,身材不胖不瘦,上穿一件翻领上起了毛边的灰色旧夹克,夹克的下摆长得过了膝盖,下套一条布满褶皱的军绿色裤子,脚蹬一双发黄的白球鞋。他的面目清癯,白净的脸上并没有几道皱纹,两道剑眉收敛地耷拉着,一双眼睛里放射出柔和而安详的光芒,紧闭的嘴唇红润而饱满,一圈短促的胡茬子显得十分沧桑。单单从面貌上看,说他五十岁或四十岁都可以,唯一能证明他的苍老的,只是两鬓斑斑点点的白发,仿佛落了雪一直没有化似的。

说来奇怪,对于在急诊大厅里工作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医生、护士、护工还是保安,周芸都熟悉他们的性格,了解他们的悲喜忧欢,知道他们背后有着或有过怎样的经历——每一个人,无论看起来多么平凡和普通,都有可以下酒的故事,区别只在于一盅酒还是一瓶酒可以讲完,但两年的时间里,对于老张,她不但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甚至经常把他彻底忘在脑后,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硬要说起来,他打扫卫生还行,不算勤快,但也绝不偷懒,重要的是在钱上不怎么计较,所以才待得住。他的手脚干净,从来不偷东西,也不捡快递盒、易拉罐、矿泉水瓶什么的卖废品,所以那些爱占小便宜的护工特别喜欢他。就像其他保洁人员一样,他跟保安、护工和传达室这个阶层的人关系不错,但也没有走得多么近,至多也就是跟王酒糟下下棋什么的,还是输多赢少,所以王酒糟没事儿就找他下棋,花园里经常见到又赢了一盘的王酒糟眉飞色舞,而输了的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平常话很少,走路很慢,喜欢贴着边儿,偶尔遇上家长因为孩子的病迁延难愈心情不好,不小心撞上他,大发雷霆甚至挥以老拳的,他也从来不跟人家争执,只是默默地走开。

周芸心想,高副院长八成是搪塞自己,哪个当领导的会让亲戚做这种又脏又累还挣钱少的活儿,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他还真把人给派来了。

有两点,大概是老张跟其他保洁人员不大一样的地方,第一是他的个人卫生总是做得很好,每天脸洗得特别干净,指甲里从来不见星点儿泥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大喜欢刮胡子,也许有一次巩绒的玩笑话是对的,“老张一刮胡子,没准儿是咱们医院最帅的”;第二是他没有住在医院给服务人员安排的集体宿舍里,而是单独在院外租了个房子,谁也没到他家去过,谁也不知道那房子究竟在哪里。

主持会议的高副院长打圆场:“这样吧,小周,我有个亲戚,退休后一直想找点儿活儿干,就让他到你们那儿去吧。”

对了,有件事,是两年之中,唯一发生在老张身上并给周芸留下了深刻印象的。

周芸一瞪眼:“那可不行,万一因为保洁不到位发生院感,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大约就在老张参加工作后不久,北京市公安局的首席女法医蕾蓉来到平州市公安局做报告,因为在急诊工作中,经常遇到家庭暴力导致的儿童伤害,所以周芸想了解一下怎样区分和鉴定伤情,在司法程序上如何正确处置这类事情,便托关系也进到报告厅里面,听了蕾蓉的讲座,并在会后跟她请教了几个问题。对蕾蓉的业务能力和专业素养,周芸感到无比钦佩。但那天晚上下班后,当她来到平州市最好的一家饭店参加同学聚会时,惊讶地看到蕾蓉正坐在一个角落里跟人吃饭,与她对面而坐的正是老张。虽然只看了他们一眼,但周芸却觉得留着齐耳短发的蕾蓉,神情全不似上午讲座时那么洒脱干练,凝望着老张的目光凄恻而哀伤,反倒是老张神色平和而欣悦,坐在人声鼎沸、交杯换盏的饭厅里,仿佛在一叶扁舟上遇见了他乡故知。

最近一次她又因为保洁工辞职,在早交班会上请人事科想办法,科长叹着气说:“我给你找找吧……不过你也适当把卫生要求放宽松点儿,不然就算给你搬座石狮子过去,也待不长的。”

回家的路上,周芸一直在想,这两个社会地位悬殊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远亲?老同学?旧同事?看年龄差距总不能是恋人或夫妻吧……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

整个儿童医院,要说卫生条件最差的大概就是急诊科了。儿童生病多半是因为管不住嘴,所以到急诊大厅就诊的孩子们,不是吐就是泻再不就是上吐下泻,甭管买多少垃圾桶,要不了多久就被卫生纸、消毒巾、尿不湿和各种医疗垃圾塞得满满的,骚臭熏天,不及时清理溢得都要冒出来;还有就是急诊的人流量大,地板的磨损情况远比其他科室严重,看上去就跟用黑砂纸打了一层磨砂似的;再加上那些散发营养品小广告的不容易进门诊区,但出入设在一楼的急诊大厅却相对便利,所以地上墙上到处都是他们张贴的“牛皮癣”。从整体上看,急诊大厅哪儿哪儿都显得黑黢黢、脏兮兮的,保洁人员勤快还是偷懒,对这种情况都没有太大改变,于是很多人就选择偷懒了,反正再怎么努力,工资还是那一千来块钱。可周芸从预防院感的角度,对急诊大厅的卫生条件又要求得相当高,这就导致保洁工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她去找人事科要人的时候,人事科长都半开玩笑地说:“别的医院急诊都耗材,你这儿可好,不光耗材还耗人啊!”

儿童医院有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规则,就是严防极个别工作人员趁着孩子生病,以治疗和看护的借口猥亵,这样的案件在过去虽然极少发生,可一旦发生社会影响就特别坏。老张刚来那会儿,周芸特地叮嘱巩绒注意他点儿,后来发现,此人在这方面无可挑剔,他只做好自己的工作,无论对哪个患儿,无论他们病情轻重,只要家长不主动要求,他从来不会多伸一个小手指帮忙。周芸觉得大概是他天性冷漠或胆小,不愿多管闲事,但有一次,一个双眼被继母用改锥戳瞎的孩子,做了眼球摘除手术后醒了过来,双手抓住正在旁边扫地的老张的衣服大声喊疼,老张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护士们赶来给孩子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他松开手昏昏睡去,老张才慢慢地走开。看到这一幕的周芸确认了自己最初的判断: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这也正是后来高副院长要她挑选几个可靠的人协助看护PICU里的那些孩子的时候,她主动推荐了老张的原因。她记得当时高副院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

大约两年前吧,早春的一个下午,周芸正坐在二层自己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返了青的杨树枝丫出神,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一听,是高副院长打过来的:“小周,前一阵子你跟人事科说急诊大厅要添个做保洁的,我给你找了一个,一会儿就到你那儿报到去啊。”

可是现在,在目睹了吕威被瞬间制服,丰奇被迅速救治之后,面对蔡文欣的提问,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她第一次感到,对一个一起工作了两年的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他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吉是凶?是人是鬼?一切都像笼罩在弥漫的大雾里,连轮廓都辨别不清,这令她浑身发冷,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