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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周芸一边用咖啡机调制一杯咖啡,一边把为了辟出留观室,将原本在PICU的孩子们转移到六层备用病房的事情说了一下,回头一看老张还站在原地,连忙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把那杯热气氤氲的咖啡递给他,然后坐在他的对面:“据你看,那个投毒者今晚还会作案吗?”

老张以为她找自己了解案件的进展,便站着向她汇报:陈少玲拿回的物证中,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指明投毒者身份或他下一步行动方向的东西;陈少玲的手机拨打张大山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发微信也没有回复;雷磊和丰奇已经把旧区所有存在风险的儿童教育机构和活动场所全部检索出来,一一电话警示,并派综治办的辅警过去值守……

老张想了想说:“从他的作案目标来看,基本都是涉及儿童的场所和教育机构,如果他不改变这个目标,那么我们目前采取的策略,应该能起到一定的防控作用,最低限度也能够在他作案的第一时间得到反馈,及时应对。”

没过多久,有人轻轻叩了两下打开的房门,一见是老张,周芸连忙喊他进来。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继续作案,这个案子有可能就这么结束了?”

把媛媛送进PICU,交给蔡文欣以后,周芸的心潮依然久久地不能平静,她回到二层的科主任办公室,望着窗外:雪落如织,已经将楼宇和大地覆上一层薄被似的洁白。坐了一会儿,她想起自己刚刚给高副院长和蔡衡发了简报,他们两个人或者其他医疗口的领导很可能会打电话问询具体情况——这类工作电话,照规矩必须有录音,以便发生问题时追责,所以他们不会打自己的手机,又可能猜她在急诊大厅忙,所以一定是直接拨打开设了录音功能的值班座机找她——便打电话给楼下分诊台的值班座机,叮嘱孙菲儿做好电话记录,又让她去看看老张在忙什么,如果有时间,就让他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所谓结束,一定有一个开头相对应。对于任何一起案件而言,犯罪动机是开头,犯罪目的的达成或失败,算是收尾。现在,我们既没有搞清楚他的动机和目的,也没有将他捉拿归案,等于既没有搞清开头,也没有成功收尾,无论对于犯罪者还是我们,都远远谈不上结束。”

周芸脸上绽开了久已未见的笑容。

周芸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说:“无论开头是什么,无论会怎样结尾,这个惊心动魄的晚上都令我终生难忘……老张,你来医院两年了,这是第二次来我的办公室吧?”

“也就是说,比起跳舞的那个舞台,也许抢救台才是更适合我的舞台。”媛媛停了停,把心里面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所以我下了个决心,不考舞蹈学校了,当然我依然会跟着赫赫老师好好学跳舞,但中学我还是报考咱们市一中,将来像你和爸爸一样,当一名医生。”

老张点了点头。

“嗯!”

“我没有别的事,请你来,只是想当面说一声‘谢谢’。”周芸真诚地说,“如果没有你,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不可能及时获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媛媛了。你知道,我们家老宋去世后,我只剩这个女儿相依为命了……”

媛媛紧紧抓住她的手:“妈妈,你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伤心和难过,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我承认爸爸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我反而发现了那些他真正留给我的东西。刚才我坐在这里,把自己抢救杜噜嘟嘟的全过程回想了好几遍,我发现自己全程做得标准极了,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每个动作,规范得好像用尺子比着一格一格画出来似的,没有一点儿的遗漏和错误,哪怕是在我最紧张、最害怕的时候。但你肯定不知道,这些其实爸爸只教给过我一遍,我就全都记住了,这说明我是有当医生的天分的,这天分,就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

“媛媛是个好孩子,很懂事,也很有礼貌。”

周芸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她毕竟还小,要经事,才能懂事。”周芸说,“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事实上,我甚至连你真正是谁都不清楚。”

“而真正的原因,是我那时太害怕了,站不起来,也跑不动,除了机械地持续做那个按压的动作,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媛媛凄恻地一笑,“爸爸走了以后,我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一直在想尽办法地找他,跳舞、跟你赌气,其实都是在找他,都是要证明他压根儿就没有离开……直到孙菲儿阿姨说起车祸的事情,我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离开就是这么突然,这么简单,这么荒唐……以前你和爸爸下了班,在家里说起病人去世总会说‘人生无常’,我那时不懂,现在懂了。”

老张呷了一口咖啡,没有说话。

“嗯。”

“请你不要误解,我没有盘根问底打探你身份的意思,纯粹是出于好奇。以你的身手和才能,应该跟那位雷主任一样,在某个跟警务相关的重要岗位上担任要职,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么个地级市的儿童医院里当保洁工呢?”

“你问我歹徒都要冲进来了,我怎么还能沉得住气给同学做心肺复苏,我说那是爸爸教给我的,做急救就要坚持到底,不能放弃,其实那是我想了一路的假话。我知道赫赫老师会跟你说起这件事,你也肯定会问我,才编了这样的话,我就是想向你们证明,爸爸没有走,他依然陪伴着我,保护着我,甚至能够借我的手,救更多的人……”

老张还是没有说话。

“嗯?”

“对不起……”周芸有些不好意思。

“妈妈,其实,我没有说真话。”媛媛突然说。

“没事的。”老张微笑道。

周芸坐到媛媛的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更衣室那并不明亮的灯光,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拢成模模糊糊的一团,投射在她们脚下。

“不说这个话题了,难得这个乱糟糟的晚上还能偷点儿闲,聊点儿其他的吧。”周芸想了想说,“我真的很佩服你,隔着手机屏幕,就能找到那个歹徒想要隐瞒的物证,凭借鞋底的几粒泥沙,就能准确推断出歹徒的行踪,让我想起了上学时看过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我刚刚听孙菲儿阿姨说:小袁姨、巩阿姨、霍阿姨还有陈叔叔、杨叔叔他们出了车祸……”

“做我们这行的,多少要具备一些推理能力。”

“你这孩子,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周芸又气又急,想狠狠批评她两句,又忍住了,“你怎么哭了?”

“推理?”

媛媛抱着腿,蜷坐在木头长椅上,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通过已知的几项条件,去伪存真,寻找、发现和建立它们内在的逻辑关系,并借助科学的思维方法,推断出新的结果——跟医生凭借患者的自述、症状和检查结果来下诊断一样。”

终于,在女更衣室的柜子后面,她找到了媛媛。

“是吗?不瞒你说,你的很多思路,直到现在我还没彻底捋清楚呢。”

想起老张刚刚那一番急诊大厅内人心叵测的警示,周芸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匆匆游走着,打开每间房门寻找着女儿,却一无所获。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急诊大厅,希望能在人群中发现媛媛的身影,却被那些攒动的脑袋和杂乱的脚步撩动得一阵眩晕。

“隔行如隔山。其实,主任您的很多诊断和治疗,我在旁边也看不出个门道。比如,今天下午那个肚子疼的女孩,您是怎么发现她是得了胸椎结核的呢?”

谁知还是发生了一件她没想到的事情:找不到媛媛了。

虽然说的是今天下午,但由于接连发生了太多波谲云诡的事情,周芸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个疼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的女孩,因为胡来顺开出太多检查单,她的妈妈差点儿把她拉走,多亏自己拦了一把,起先怀疑是山道年驱虫引起的副作用,后来又怀疑是胃及十二指肠疾病和慢性胰腺炎,最后通过加拍侧位胸片才发现是胸椎结核。

路上,她把抽空用手机写好的一份介绍今晚急诊科所发生的种种情况的简报,用微信分别发给了高副院长和蔡衡。到了急诊大厅,又安排小天鹅舞蹈学校的孩子们上二楼,进PICU里留观,并让蔡文欣进去照看——周芸盘算过:一层有陈少玲和孙菲儿两个护士,加上胡来顺和李德洋已经在各自的诊台就位,“兵力”暂时充足。

“她躺在诊疗床上检查的时候,有两次起身,一次因为脱鞋,一次因为喝水,都显得特别疼痛。一般来说,腹部疼痛虽然会因体位不同而程度不同,但不会骤然加剧或减轻,为什么她两次由平卧位换成坐位,都突然表现出如此剧烈的痛苦?我仔细观察,发现她每次都要用肘部支撑躯干才能转成坐位,这说明她不愿转动躯干,为什么不愿意转动躯干呢?这就提示脊柱或胸椎可能存在病变。”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急诊大厅了。”周芸又叮咛了大楠两句,让她一定要全力配合田颖,照顾好孩子们,便匆匆下楼去了。

“原来是这样。”老张点了点头,“还有一个病例,在我看来就更加不可思议了,就是刚才您给那个满口是血的孩子插管时,是怎么一下子就找到声门的呢?”

“备用病房为了防止手机电磁波干扰医疗设备的工作,在建设和装修中也使用了屏蔽材料,所以,你们有事找我,只能用门口那张护士工作台上的值班座机,对了,要是我找你们,也只能打那个座机,好久没来这里,我都忘了座机的电话号码了。”她打开手机电筒,照着座机上写的本机号码,念了几遍,记在心里。为了确保座机是畅通的,她又拿座机拨打了一下急诊大厅分诊台的值班座机,是孙菲儿接听的,周芸没说什么,就挂上了电话。

“那个啊!”周芸不禁笑了起来,“魔术一旦破解了手法,就真的没什么了,只是因为我看到了气泡。”

田颖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这里的信号比二楼那间PICU还要差,PICU有时还能有一两格信号,这里干脆显示“无服务”。于是她问:“周主任,假如有事,我该怎么跟你们联系呢?”

“气泡?”

“这不行,‘通刷卡’我必须随身保存,不能外借。”

“她嘴里的血洼中,有个地方在不停地往上冒气泡,下面一定就是呼吸道啊,我只要把管子对准那个地方插下去就是了。”

“能不能把你那张‘通刷卡’留给我呢?这样我们出来进去都比较方便。”

老张恍然大悟,不禁笑了起来:“家长们都称您为神医,却不知道您也是位‘福尔摩斯’。”

“是的……就一个晚上,只能克服一下。”

“什么神医啊,治病这件事,并不是说医生的医术好,就一定能救得了患者,很大程度上纯粹是命,尤其急诊:一个危重症患者能被救过来,有太多偶然的因素:恰好家长在第一时间处理得当,恰好急救车没遇上堵车,恰好急救医生熟悉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少了一样,人都活不成。套一句俗话——那人若不该死,他怎么都死不了;那人要是被阎王爷盯上,你就是把扁鹊华佗都搬来也没有用。”周芸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家都觉得,孩子一旦生病,必须得治好,其实潜意识就是认为孩子的生命刚刚开始,‘命’不该绝,不该死这么早,但其实,孩子和成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在命运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

田颖皱起了眉头:“这么说,要是有人出去上厕所,回来没有‘通刷卡’的话,必须得里面的人给她开门。”

“虽然您这样说,但真遇到生命垂危的患儿时,您还是一副不把死神从孩子身边赶走誓不罢休的样子。”

“出外间门的右手边就是。”

周芸把视线投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雪下大了,纷纷扬扬,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从天空落下,还是从大地升起,只在天地间浮沉起一片漫无边际的苍茫。

周芸以为这样的环境足以令田颖满意了,谁知她还是挑出了毛病:“洗手间在哪儿?”

她怔怔地望了很久,才喃喃道:“也许,是因为朱爷爷的缘故吧……”

医院整体搬迁之后,这里几乎从未打开,所以枕头和被套上落了一层灰尘,把孩子们放上去的时候,有的还被呛得咳嗽起来。苗小芹被吵醒了,揉眼一看是新环境,眼睛立刻睁得老大,显得格外紧张,韩霜降赶紧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抱住她哄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打起了小呼噜。

“朱爷爷……我听大家闲聊时说起过他,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是您的救命恩人。”

跟田颖和大楠一起,把孩子们连哄带抱地带到六层备用病房,摸着黑(为了安保起见没有开灯)将她们安置好以后,周芸总算喘了口气。这里的结构和设备跟留观一病房高度相似,只是装修得没那么花哨,床位也少一些,但病床是前两年引进的,不仅两侧护板加高加厚,而且可以通过挂在旁边的遥控器,将床头和床尾放平或抬起,相当先进。从安全的角度讲,这里也比二层那间PICU强得多:门有两道,外间门是钢质的,必须刷“通刷卡”才能从外面打开,里面的人想出去,要先按右侧墙上的门禁;里间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可以从里面上锁,两道门之间有很短一条通道,通道的西边有一间存储了急救药械和冷链药品的综合药房,门关得紧紧的。病房里面,为了防止那些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孩子自伤,很多地方都做了特殊的处理:固定器具的边角都是圆头;墙上贴了一层夹海绵的壁纸;至于朝西的一排窗户,除了把头一扇可以向外推开一半,其他都是锁死且在外面装了一道护栏的,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周芸点了点头:“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到这样飘雪的日子,我就会想起他,想起那位老爷爷,仿佛他就在眼前,又看到他高大而瘦削的背影,他戴着那种用绳子连接、挂在脖子上的棉布手套,用小车拉着我们这群在门诊楼做完检查的孩子,踩着厚厚的雪回住院楼去,雪在他那件灰绿色棉衣的衣领和后背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脚底下咯吱咯吱的,一步一步都那么艰难,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