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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对了,我今天向上级请战了。到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防治工作,明天就走,看样子没有两三个月回不了家,你和媛媛要照顾好自己。”老宋低声说,“我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以调你去新区工作为借口,把‘蓝房子’给叫停了,对这个,你得有思想准备。”

一道月光洒在阳台的地板上,宛如寒光粼粼的水波,周芸和老宋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的影子也在水波上浮动,仿佛是飘摇在船上的两个旅人。

“南方你该去就去,家里你放心吧!”周芸说,“至于新区医院,我不会去,我就在旧区,这边的患儿更多,更需要我,我也不会放弃‘蓝房子’。”

“医改喊了二十年,有些人寄希望于市场化,试图通过市场化,逐渐实现医疗资源的合理配置,这种改革的设想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改来改去,总不能把老祖宗‘医者仁心’这四个字给改没了吧,到最后,公立医院想着怎么挣钱,民营医院也只想着怎么挣钱,那么谁还想着给患者看病呢?何况现在就连挣这笔钱,还要划分出三六九等来!就拿这次新区落成来说吧,把旧区的医院都迁过去,买得起新区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档楼盘的人,自然是有充足的医疗保障了,可是旧区的患者怎么办?轻飘飘一句‘谁让他们跟不上时代的列车’,就把他们放弃了,问题是时代的列车可曾给他们出售过哪怕是一张站台票?有一句话,大学毕业后我怕别人笑我幼稚,再也没有讲过——在生命面前,难道不是人人平等吗?凭什么一些人生命垂危可以置之不管,另一些人的过敏性鼻炎反倒刻不容缓,难道世界上最大的不平等,不就是在救死扶伤上的不平等吗?”老宋越说,口吻越发沉痛,“我听说有些领导把你的‘蓝房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在我看来,偏偏就是那个只有四张床位的‘蓝房子’,才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医疗工作的核心精神——不问贵贱,救死扶伤,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想,要是‘朱爷爷’还在,看到你的‘蓝房子’,一定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的。”

“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总是不断胜利,而我们——”

“你总说我面对多么难缠的患者,都能面带微笑,不急不躁,其实是因为我经常换位思考:医生苦、医生难、医生累,这个谁都知道,可是患者呢?他们不苦?不难?不累?特别是那些来自穷困地区的患者,他们带着节衣缩食攒下来的一点钱,拖着痛苦不堪的病躯来到城里,这么冷的天儿住不起旅馆,只能露宿街头,从家里带来的棉被在身上盖一夜冻得跟铁板似的,第二天一早在挂号窗口排队时,那头发上都挂着霜。他们走进医院,就希望我们能把他们的病治好,但是由于医学的局限性,有时候不能达到他们所希望的治愈,于是抱怨几句甚至骂上几句,我哪里还忍心责备呢——医学有局限,医生对患者的同情心应该是无限的。

“我们怎样?”

“我只是气愤,现在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流行趋势那么严峻,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视起来,他们却还有闲心聚在一起吹那些毫无养分的泡泡……”老宋心情沉重地说,“不错,导致医患矛盾的原因有很多,病根儿到底在哪儿,他们心里都知道,但也都在装不知道。比如你经常抱怨的一些患者愚昧无知、偏执冲动,这确实造成了他们对医疗工作的种种误解,甚至干出辱医伤医这样的混账事儿。可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愚昧无知?难道不正是各种虚假的、错误的、吹嘘自己无所不能的养生保健信息在广播、电视、报纸和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张牙舞爪造成的吗?而有关部门为此到底做了什么?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是乐见其成吧!为了收取巨额的广告费,他们表面上义正词严、跟那些骗子不共戴天,私下里却沆瀣一气、交杯换盏;还有辱医伤医,我作为医生,当然坚决反对,但前些年开高价药、收红包、重复检查,不正是我们队伍中极少数害群之马的所作所为吗?医生为什么要穿白衣?就是为了向患者证明:医疗工作是一尘不染的,假如我们自己都玷污这样的神圣和无暇,又有什么勇气反驳患者的指责和批评呢?

老宋没有说,绷得紧紧的脸上,线条硬得像铸铁一般,浮动着一层不可明辨的青色。

“别郁闷啦。”她用手指慢慢地搓着他额头上的那道深深的川字纹,“过去回到家,都是我跟你吐槽,从来没听见过你的任何抱怨,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这从此成了周芸永远的回忆。

听完老宋的讲述,周芸不禁笑了起来,她也拖了个马扎坐在丈夫身边。开着落地长窗的阳台有些冷,她先是把一双手伸进老宋的袖子里,接着又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前,最后干脆整个人懒懒地扎在他的怀里,就像大学时代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校园里最偏僻的那张长椅上一样。

老宋赶赴南方支援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防治工作的三个月里,周芸也忙于平州市的防疫工作,夫妻俩只微信视频过那么几次,每次都是以“你又瘦了”开场,以一句“你好好的”结束……当医生的,见惯了世间的生死,反而不把别离看得那么重,只要“还在”,哪怕关山万重也是好的。直到四月底接到通知,说平州市医疗队快要回来了,周芸才抽空儿跟一直放假在家的媛媛把屋子好好收拾了一番。尽管知道老宋从来不喜欢仪式感,母女俩还是从花卉市场买了好几盆鲜花,把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像从前一样,一家三口继续窝在这座旧楼的两室一厅里过着与世无争、其乐融融的日子……

说完这些,他恶作剧似的来了一句:“抱歉抱歉,我刚刚从医院过来,那里的患者实在太多,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某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正在流行,我自己也没有做好防护,为了避免把病毒传给大家,我先撤一步。”说完他抬起屁股就走了。

然而她们等来的,却是老宋一盒冰冷的骨灰。

老宋本来不想多说,但实在厌恶他那一缕微笑,便直截了当地说:“僧多粥少,这是我国目前发生各种医患矛盾的根本原因,这种情况下,要尽可能地减少那些‘不需要去医院就诊患者’的比重,使医护人员能全身心地投入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健康保驾护航的工作中去。”

事后周芸才知道,老宋接到住在平州乡下的老母亲病危的消息,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跟医疗队请了假,提前一周搭了个便车往家里赶,半路上遇到一起三车追尾的交通事故,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自己赶上去救人,正当他从破碎的车窗里把一个伤员往外拉的时候,一辆私自改装后载重五十吨的渣土车沿着雨后湿滑的快车道,像发了狂的野象一般疾驶过来……

“宋主任,请你具体说说。”那位夫人刚刚由老宋诊治过的领导说,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那些形容枯槁的日子,那些肝肠寸断的日子,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不想不愿也不敢再回忆,事实上她也根本回忆不出什么,真正的悲痛在心里留下的不是永难磨灭的伤痕,而是永难寻觅的空白,就像截肢一样,那么完美地、整齐地凭空缺失了一块,根本说不清人生的那个阶段到底发生了什么:哭泣、呜咽、嘶吼、嗥叫,痉挛的手指、披散的头发、喑哑的咽喉,溢血的双眼……然后突然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像放在铡草机里一样,齐刷刷地斩断了,埋起来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生活一切如常,只是没有昨天。直到某个瞬间,比如遇上她以为陈少玲牺牲那样的情状,才会触发心底最深沉的怆痛: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居然破碎得那么容易,那么突然,毫无征兆,永难挽回……

轮到老宋发言时,他说:“我认为,医患关系要想搞好,最起码的,要保证医疗资源公平、合理地分配。”

可是,比这些更加令她心碎的,是在平州市支援南方急性呼吸道传染病防治工作总结大会上,无论是颁奖还是表彰的名单上,都没有老宋的名字。表面上,有关部门给出的说法是:老宋属于提前离队,没有“圆满”完成任务,又不是牺牲在抗疫前线,所以只能深表遗憾……但或许坊间的传闻才是真实的原因:决定那份颁奖和表彰名单上的名字的,就是被老宋顶撞过的、夫人患有过敏性鼻炎的那位领导。

那些坐在医院楼道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的人……

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铺着绣有金色牡丹的加厚地毯的会议室里暖意融融,市里的大小领导围坐在一起,在市电视台的几架摄像机前,一面喝着故意用破烂套子包起来的进口保温杯里的养生茶饮,一面轮流畅想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终于和谐的医患关系:“构建良性的医患关系,关键在于建立畅通无阻的医患沟通机制,构建医患纠纷的化解机制,加强医生职业道德建设,完善医德医风制约机制,为患者营造良好的就医环境……”

之后的一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火车票,去北京儿童医院找“朱爷爷”了……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领导家里时,才知道等待他的,仅仅是领导那位养尊处优的美丽夫人犯了过敏性鼻炎。按照习惯,他本来应该装腔作势细细检查一番再开药,以佐证贵人绝非小题大做,但他心中挂念着医院里的那些患者,所以只说了一句“把猫寄存到宠物医院一段时间就行了”,便匆匆回到医院。就在门诊楼的大门口,他又接到市里的电话,说是有个医患关系的研讨会,要他必须参加,不得缺席,他万般无奈,只好坐车来到平州大厦的二楼会议室。

老宋在世的时候,经常陪着老婆参加急诊科的团建活动。他虽然是市人民医院的大专家,却毫无架子:穿着把小肚子勒出三道褶的安全衣在丛林绳桥上一边穿行一边吱哇乱叫,抬着不锈钢炭烤架子在大凌山上烧烤熏得满脸黢黑,打真人CS时替“战友”挡枪和各种耍赖不下场……对这位医术精湛而又平易近人的兄长,科里的同事们都抱之以极大的尊重。李德洋目睹了护士挨打之后,变得惊恐而颓唐,尤其想不通为什么全社会对伤医者都采取纵容态度,反而不辨是非地动辄将一切归罪于医生,经常跟老宋诉说内心的痛苦和委屈。绝大多数时间,老宋总是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只偶尔安慰他几句,鼓励他要开阔心胸、不问荣辱,“没事儿多背背‘希波克拉底誓言’[1]”。

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接到医务处电话,让他放下一切,马上到市里某位领导的家里去一趟,他问出了什么事,医务处那边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李德洋说起市劳动局打着廉洁的名义,不但要取消医生的夜班费,还要以“违规发放津贴”的名义将过去发放的夜班费收缴,而在舆论的一片叫好声中,医院只能执行这一政策,有几个医生不同意,还受到了处分。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某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的迅速扩散,市属各大医院人满为患,那些出现一点点类似症状就担心自己染病的人,在极度的惊慌失措中,不但没有居家隔离,反而蜂拥到医院里要求检验,医院像被疯狂挤兑的银行一般,根本应付不过来,很多人坐在楼道冰冷的地板上号啕大哭,仿佛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作为市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的老宋,耐心地劝说每一个完全没有染病症状的患者离开,以避免交叉感染,并临时开辟了一个专用病房,把那些真正的疑似患者留观。当疑似患者们满眼惊恐地拉着他的手问自己还有没有救的时候,他用沉着和坚定的口吻告诉他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医院……他表面上沉着镇定,但心里知道疫情的严重性,所以督促科室的医护人员都做好个人防护,把稀缺的口罩和防护服发给他们,并勒令他们戴好和穿严,自己却只是捏紧了平时挂得有些松散的一次性外科口罩的鼻夹。

老宋脱口而出:“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她刚刚下了小夜门诊,回到家中,虽然满身的疲惫,看到老宋这个样子还是十分吃惊,走到他的身边,问他怎么了。

周芸在旁边听见了,立刻拦阻道:“你别给我的医生灌输负能量啊!”

她清晰地记得,那是今年二月份的一个晚上,永远是那么乐观和坚强,无论脸盘还是气色都像个红太阳的媛媛爸——也就是李德洋口中的“宋主任”,坐在阳台的一张马扎上,望着楼下冷清而静寂的街道,眉头紧锁,神情严峻。

“鸡汤要喝,醒酒汤也要喝。”老宋大笑着说,“真金不是一开始就不怕火炼,而是认识到实在没辙。”

出了诊室,往抢救室走的路上,周芸的脑海里不停地循环着这句话。

老宋去世后,李德洋再没有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了,刚才在诊室里的那一番诉说,算是把半年多来积蓄在心中的苦水倾倒了个干净。然而周芸却没有再规劝他什么,因为她深知“哀莫大于心死”。从李德洋的话中,她听出他的心已经死透了,没有再挽回的可能了,那就随他去好了,就像很多随他去的事和随他去的人一样……

“他们总是不断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