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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周芸一听女孩才九岁,不禁吃了一惊,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孩……确实是不用做基础性激素测定,任何儿科医生用眼睛一看就能确诊的性早熟。

“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儿,你自己看看这孩子,个头儿、乳房发育情况、来月经,还有这一脸的青春痘,她才九岁啊!不是性早熟是啥?你到法院告我什么?!”

大概那个女人也意识到从性早熟的角度是无法驳倒李德洋的,但圆滚滚的肚子里的一团恶气不能不发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找到了由头:“我告你污蔑祖国传统文化!”

“什么他妈逼的性早熟,我们家黄花大闺女,早什么熟?跟谁熟?哪儿熟了?!我告诉你,你再造谣污蔑我到法院告你去!”

李德洋蒙了,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出言不逊!”李德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给孩子检查了,不是简单的流鼻血,而是性早熟!我告诉你不要再给她乱吃那些补药了,这话有什么错!”

“我给我们家孩子补脑吃的方子,是专门找省级名医蒋悬壶开的,人家家里是祖传御医,开的也是家传秘方,里面全都是人参黄芪蜂王浆,你说我们家孩子的病是吃这个秘方得上的,这不是污蔑祖国传统文化又是啥?!”

“真他妈臭不要脸,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还当医生呢,毬!就应该把你抓起来!”一个从小腿、大腿、躯干到脸蛋胖得像好几面鼓摞在一起的女人,横眉瞪眼,指着李德洋的鼻子破口大骂。她的身边站着个女孩子,个子很高,大约上初中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戴着红领巾,神情漠然,鼻子里面塞着棉花团,蓝白条校服的胸口处有一长溜血渍。

李德洋气坏了:“我管他什么祖传秘方不家传秘方,没有‘国药准字’的就是假药——”

周芸神情黯然地推开诊室的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扑入她的耳鼓。

“李德洋!”周芸这一声喊,像踩了急刹车一样,把李德洋后面的话生生刹了回去。她走上前,将那个骂骂咧咧的胖女人和她的孩子劝出了诊室,看看候诊的患者这时候不是很多,也都没有很急的病,就跟孙菲儿打了个招呼,让她放慢分诊速度,并让那个鬣狗守在诊室门口,给自己几分钟的停诊时间,她要跟李德洋好好谈谈。

突然想起,“老病号”刚来医院那会儿,还没有经历护士被打事件的李德洋,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多么关心和爱护:当他病情好转心情开朗时,就陪他聊天,让他树立与疾病斗争的信心;当他烦躁不安拒绝用药时,就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为他搓揉因为注射太多而板结的手背;当他手术或放化疗后不得不长期卧床时,就帮他翻身、擦洗后背,防止他长褥疮……

关上门,拧上了门闩,尽管门外依然嘈杂声不断,但偌大的诊室在这个跌宕起伏的夜晚,第一次迎来了片刻的宁静。

周芸强压住怒火,好言劝慰了蔡文欣一番,总算将她留下,然后拔步就往诊室走去,打算好好批评一下那个不知怎么突然头上长角的李德洋!

李德洋颓唐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双手不停地搓着脸孔,很久很久才停了下来,抬起头,瞪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的周芸说:“主任,我真的不想干了……我不是怕苦怕累,您知道的。刚来医院那会儿,我恨不得把一腔子热血都洒给这间诊室,那一年多,我没有一次因为生病请过假,没有一次跟小患者们急过恼过。都说生了病的孩子可怜,但只有咱们当医生的知道,他们因为年龄太小,缺乏自控能力,稍有不适就大哭大闹、狂躁不安,出现各种预料不到的情况,再加上家长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压力大的呀……可我总对自己说,只要能把孩子的病给治了,只要能把孩子的命给救了,怎么的都值!真有治不了的、救不活的,我心里流的泪、对自己的责备,不比那些哭天抹泪的家长少。尽管这样,他们一点儿都不能理解我们,动不动就打、骂,甚至跟医闹合起伙来折腾和讹诈。可是没人替我们做主,只会息事宁人,劝我们‘忍忍算了’,任凭那些暴力伤医的人扬长而去,还有社会上的各种舆论,只要出了医患纠纷,不问青红皂白,有错的一定是我们,刚才那个医闹的老太太一口一个‘白狼’,凭什么?我没有名字吗?凭什么这样骂我?凭什么侮辱人!”

周芸听完,十分生气,一气李德洋毫无大局意识,在人力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对外来帮忙的护士横加指责;二来“老病号”来自偏远山区,父亲死得早,就剩下妈妈跟他相依为命,家里实在太穷太苦,又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所以周芸才将他收进“蓝房子”,“老病号”的妈妈很要强,一边陪着孩子治病,一边抽空做各种零活儿挣钱:扫大街、扫厕所、收废品……那个手机还是大夫借给她揽活儿用的,最近几天孩子每况愈下,医院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法,只是在拖时间而已,“老病号”妈妈的心情可想而知,李德洋居然对她说那么难听的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蔡文欣支吾了片刻,才把自己刚才被李德洋骂了一顿的事儿说了出来:“他就是个年轻大夫,我再不济也是个老护士了,被他这么劈头盖脸地一说,脸上实在挂不住,我在你这儿纯粹就是帮忙,也不图个啥,何苦来的成了他的撒气筒呢……”

周芸望着他,沉默不语。

“为什么啊?”周芸很是惊讶,“你看我这儿正缺人手呢!”

“我受不了这种天罗地网式的挫败感,您一定懂得我说的‘天罗地网’是什么意思……医生和患者,本来应该是在同一个战壕里联手对抗疾病的战友,结果呢,他们却莫名其妙地总是枪口冲里。这一阵子我睡不好,在诊室累得跟条狗似的,可是回家躺在床上,瞪着俩眼睛就是睡不着,我想不通啊主任,我真的想不通。一开始我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可能是因为我医术不精,不能治好所有的病,难怪家长们发火发怒,可是难道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就能确保无所不能、万无一失?医学有局限,还远远达不到治愈所有疾病的程度,这个道理他们不懂吗?我又站在他们的角度想,孩子生病了,哪个当家长的不着急?发火发脾气是难免的,可是我又一想,他们在生活中不顺心不如意的事情多了:迟到挨罚,开车剐蹭、买到假货、快递延时,怎么就没有张口就骂挥拳就打呢?为什么唯独对着医生就可以尽情撒野呢?”李德洋下意识地把面前那个患者坐的凳子搬动了一下,连在凳子腿上的铁链子哗啦啦一声响,“后来我想明白了,终于想明白了——因为我们是医生,我们有知识、有文化、有底线,他们知道无论怎样我们都不会还击,所以他们就尽可以作践我们,他们从来只敢作践两种人:一种是比他们弱小的,一种是比他们文明的——是不是这样?主任你说是不是这样?!”

大楠赶紧去抢救室布置。这时蔡文欣突然跟周芸提出,自己想要回县医院去。

周芸依然沉默着。

商量了半天的结果是,让多出的孩子住到有四张病床的抢救室去。

“我看过一组数据,我国有二点六亿儿童,儿科医生只有十万,现在却以每三年一点五万人的速度流失。那些医护人员为什么离开?不光是因为月薪只有三四千元,不光是因为年复一年平均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超负荷运转,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尊重。”李德洋喘了几口粗气,放低了高亢的声音,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您在这间诊室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别看我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其实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以外,您当主任的还有一重压力,就是某些根本不懂医疗的人,动辄瞎指挥、胡折腾,天天满嘴的让患者不再看病难看病贵,让医生不再流汗又流泪,可他们到底做了些啥?他们唯一做到的就是把一切搞得更糟,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急患者之所急,想医生之所想,不管儿科医生的缺口有多大,他们只要发现谁忤了他们的意,不称他们的心,就可以想方设法把一个最优秀的人才逐出队伍……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生态,可是又能怎么样?就像宋主任说的:他们总是不断胜利——”

留观一病房原本有十二张病床,其中“蓝房子”占了四张,剩下的八张中,思乐培训长宁校区食物中毒的四个孩子占了四张,还有四张原本也有小患者留观,但发生了枪击事件后,有两位家长不顾医护人员劝阻,给孩子办了手续离开了,就剩下王竹和那个高烧惊厥的女孩。这样一来空出了两张病床,但马上就要有六位氯气中毒的患儿过来——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具体的中毒程度,但按照儿科急诊要求,就像亚硝酸盐中毒一样,至少要卧床留观二十四个小时,所以床位还差四张。大楠提出,不行就把多出的孩子放到留观二病房外间,周芸不同意,因为留观二病房的里间有大量正在做雾化治疗的呼吸道疾病患儿,不能让呼吸道已经受损的氯气中毒患儿跟他们同处一室,以防止交叉感染,加重病情。

猛地,李德洋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到的人,他闭上嘴巴,望着对面的周芸,满眼的歉意。

望着这一幕情景,周芸叹了口气,想起要抓紧在胡来顺和陈少玲他们回来前给氯气中毒的患儿布置好床位,就匆匆地往留观一病房走去。

诊室里静悄悄的,地面上的那些影子,无论最初是怎样的形状,现在都变得长了一些,仿佛是在无声的等待中蔓延开来。

好几个刚才远远地看热闹的家长带着患儿迎了过来,为首的一个抱怨道:“大夫,我们都等了好久了,你到底啥时候给我们看病啊?”李德洋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催什么催!你看病还是我看病?我看病就按我的时间来,你要看病你到里面坐着去!”那家长一下子蔫儿了,其他家长也不敢再言语,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进了诊室。

不知过了多久,李德洋听见周芸冰冷的声音:“我还是那句话——就算走,你也得干完今晚再说。”

一场哄闹结束后,李德洋身上的白大褂变得千褶百皱,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将它摩挲平整,只闷着头往诊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