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好,伯尼。”
“那是我花过最值的五十块。”
“你也不坏。”
账单送来时她一把抢去。“不许争,”她说,“毯子是你付的钱。”
“真希望……”
我们在第二大道一家意大利餐馆前停下。他们在人行道上摆出几张桌子,我们在其中一张前坐着,喝着咖啡、合吃一个乳酪火腿三明治。三明治是多尔推荐的,因为馆子是她挑的。我们现在是在她的地盘,离她的公寓只有几个路口。
她让这个念头不了了之。“如果愿望是马的话,”我说,“贼就会骑上去[5] 。只可惜它们不是,所以我们不骑。今天下午是天赐的礼物,多尔。”
我们离开十九街和第五大道交会口的公园,抛下诺曼·洛克维的世界走向诺曼·施瓦兹科普夫的——或者可能是诺曼·李尔[4] 的世界。我的莎士比亚书店购物袋里还装着棒球卡百科全书,多尔也还捧着她从桑坦格罗的公寓抢救出来的衣物,不过我们把餐毯留给了以后会需要的人士。此刻我们虽已回到城市现实,但仍保有田园景致所赐的光环。因此过街时我们才会手牵着手——去公园之前我们可没来这套。
“我知道。”
然后她便起身揽住我的手臂,我们一起上前把毯子铺在树下。
她住的七十八街的楼房是幢意大利式的棕石建筑,与其说在第二大道附近还不如说离第一大道更近些。她走向台阶时说:“到了。要不要上来坐一会儿?里面很乱,不过如果你受得了的话,我也可以。”
多尔还在那里。“毯子,”我进入视线时她说道,“伯尼,你真是个天才。”
走到门廊处,她在皮包里摸索着找钥匙,我看了一眼那一排门铃。5R门铃边有个小牌子,上面写着G.库珀。多尔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边问我想不想掏出工具展示一下本领。
我把毯子披上肩膀离开时,可以听到小女孩在问,这人干吗拿走他们的毯子。“这人中奖了。”她哥哥说道。“查尔斯!”他们的母亲呵斥了一声,“你听到他说什么没?他是从哪儿学来这种事的?”“是啊,哪儿呢?”查尔斯说,我走到了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我连工具都用不着,”我说,“这玩意儿拿根冰棒棍就可以打开。”我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塑料日历卡——是一个名叫迈克尔·古德肖的人送我的新年礼物,他活在我终将从他手里买下寿险的美梦当中。这个塑料卡比大多数信用卡更有弹性,而且就算弄坏了也无妨。
“好棒的毯子,”我对年轻的父母说,“我出五十块买了。”
不过我没弄坏。我开门的速度至少跟多尔用钥匙开锁一样快。“太马虎了,”我说,“这门锁牢是牢,不过得装上钢条才真管用,否则连三岁小孩都能刷卡进来。随便哪个锁匠都能帮你装。不用费事找房东。自己雇个人就行。”
仿佛有神明指引,我沿着小径绕过第一个转弯口,走了不到五十码,便遇上一对年轻的亚洲夫妻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他们刚吃完野餐把东西搁进草编篮收拾好——除了那条餐毯。男人和女人正在合力甩动毯子,准备叠起来。孩子们在盯着看,一脸的好奇和讶异。
如果你住在五层的无电梯公寓,那么你会习惯走楼梯。不过我不住五楼也没这习惯,而且今天可是从早忙到晚。在楼梯转角处我没停下喘口气——虽然很想。
“嗯,好的。”她说。
她家的门装了三道锁,其中一把是狐狸牌警察锁。看来够安全,可我们俩都没心情测试。她将三道锁全打开,让我进屋。里面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厨房兼餐厅,放着一张锡板桌和两把藤椅,另一间是英国人称之为坐床室[6] 的地方,我想意思是指或坐或卧都行,随你喜欢。我觉得应该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包括甩猫[7] ,只不过会缩手缩脚。
“马上回来,等我。”
“坐,”她说,“我来煮咖啡。还是你想喝杯酒?”
“你要上哪儿去?”
我告诉她这主意不错。今天该偷的东西我已经偷了,喝点酒又有何妨?她从厨房捧来两杯红色的液体,一杯递给我。“干杯,”我说,“我看小精灵登门造访过。希望他们上我的公寓去了。”
我站起来,她也开始起身,不过我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你在这儿等着。”我说。
“你说什么?”
我们搂在一起,屏住呼吸,直到我们必须停下吸气。我越过小径观望,发现老妇人正在盯着我们。她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把最后一颗糖浆爆米花丢给松鼠,朝它们或者我们咂了咂嘴,然后一摇一摆地走开。“哦,伯尼。”多尔说。
“你说你的住处乱七八糟。依我看来,好像精灵进来打扫过一样。”
然后我们吻起来。
“哦,”她说,“呃,其实这儿再乱也只是这样。我习惯整洁。”
我们一路走着,然后停下来坐在一张绿色长凳上。对面的另一张长凳有个披了条大围巾的老妇人正在喂几只灰色松鼠吃糖浆爆米花。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我便开始说话,说的什么不重要;多尔则在听,听进去没有也不重要。我不知所云地说了一阵后便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她扭头抬眼看我。
“早先我就注意到了,”我说,“在西端大道那儿。”
不过那幻象还是起作用了。我们信以为真,走在那些林荫小道上,然后离开小道轻快地踩上绿草地。我们不再是一对不知悔过、一味抱怨所得与所费工夫不成比例的不知悔改的罪犯。相反,我们成了一对迷人的情侣,步履轻巧,嘴里哼着歌,满心全是爱意而非违法犯罪的勾当。
“那是我故意想把那里弄乱的,”她说,“他拿走马丁的卡让我很生气。”
现在,我很清楚那一切都是幻象,甚至当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骑自行车翘起前轮的小孩中有一半很可能是拿枪威逼其他小孩才抢到车的。平静地瞪视着不近不远处的家伙有一半是吸毒吸到没法眨眼。情侣中有几个会在天黑前杀掉对方,而其他人则会尽其所能散播疾病、增加人口。看似和谐的家庭问题重重,学步的小孩很可能是乱伦的产物,所有的狗身上都有跳蚤。
“我们出门的时候你更生气。”
我有没有说过这是美丽的一天?完美的九月午后,我们漫步经过中央公园。我们穿过中央公园西边大道走进公园时,景色从诺曼·梅勒——或者是诺曼·贝兹——变成了诺曼·洛克维[3] 。很多人家在草坪上铺了格子布,打开野餐篮。情侣有的手牵手漫步,有的紧贴着坐在板凳上或者不知羞地躺进彼此怀里。孩子们在蹒跚学步,小婴儿咿咿呀呀,小男孩将棍子用力扔出去再命小狗去捡。(如果你用猫来试那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知道。真该把他的药和毒品都冲进马桶。”
我们一路走到她的住处。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墙上乱画一气不是更痛快?或者放火把床烧掉岂不更好?”
***
“哟,我怎么没想到呢。”她说。
“嗯,”她说,“提过。”
她打开电视,我们肩并肩坐在小床上看起来。(也许英国人把这称为坐床室的原因就在于此,床在那里,而且你就坐在上头。)我们看了《六十分钟》的结尾,然后转到一个公共电视频道看了一部由约翰·嘉德纳的间谍小说改编的英国迷你剧集。里面的人物全穿着虫蛀过的毛衣开衫住在坐床室里,让你知道英美文化的差别。
“大概是因为我口袋里的钱烧得慌。你知道,卢克那个空果酱罐里的两百四我分到一半。总之,我喜欢书。而且这本能给我带来回忆。我小时候收集过棒球卡,我跟你提过吗?”
剧集终于结束了,然后她又换台。电视上面带着招牌微笑的女主播正说着“上西区裸尸身份认定。十一点播报”时,她正走到厨房去拿酒。
“天哪,为什么?”
多尔捧着酒回来问道:“刚才说什么?提到什么裸尸吗?”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书我要买下。”我说。
“上空酒吧无头尸,”我引用众人热爱的邮报头条说道,“十一点要播。现在几点,九点吗?”我看看我的表。“十点?已经十点了吗?”
“我知道。抱歉,我发脾气了。咱们出去好吗?趁他们还没逮住你说你偷东西前把书放回去吧。”
“我的表是这么说的。”
“我可没说要去,只是假设。”
“难道刚才那个节目演了两个小时?我还以为那个小时过得特别长呢。哦,见鬼。”
“哦,这不错,”她说,“咱们这就搭公交车跑到波士顿,火速卖掉这张该死的棒球卡赚上五十块。”
“怎么了?”
“可能不行。按理说价值比这还高,可是交易商看到它可不会惊出一身冷汗。这只不过是大多数收藏家没兴趣的系列卡里头的一张罢了。如果我们把卡带到波士顿——”
“我迟到了。见鬼。”
“五十呢?”
“什么事迟到?”
“二十块肯定可以赚到。”
“我在下东区有个诗歌朗诵会,”我说,“十点开始。”
“二十块?”
“听起来不像胡编的借口,”她说,“谁也不会这样编。别忘了你的书。”
“哦,这个我不清楚,多尔。”
“哦,对。谢谢。”
“其实说白了,”她说,“谁在乎呢?我们今天一阵忙活,就得了一张标价三十到一百二的纸卡片。如果咱们想卖呢?能有多少进账?”
“不客气。对了伯尼,我今天玩得很高兴。”
“我看是几乎全新。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给这些玩意儿分级,不过我是这样分的。”
“我也是,多尔。”
“咱们这张呢?”
她伸出一只手,捏了捏我的手。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本可以说点什么的。可谁都没有。
“一百二,如果状况为NM的话。VG只值三十块。NM代表Near Mint(几乎全新),VG代表Very Good(很好)。”
我起身离开,抵达四楼楼梯转角时听到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值多少?”
[1] 查巴(Zabar’s),纽约著名的美食城。
“咱们的卡在这儿,”我说,“‘三垒站姿!’三十四号,卡况还不错就好。”
[2] 汉克·阿伦(Hank Aaron,1934—),美国棒球运动员,绰号“铁槌”,是全垒打与击球跑垒得分纪录的保持者。
没收也好,反正已经过时了。而且我可不想再往店里跑一趟。弄不好会再喂一次猫。
[3] 这三个诺曼代表的风景各有特色。诺曼·梅勒的小说描写现代社会的色情与暴力;诺曼·贝兹是希区柯克电影《惊魂记》中精神分裂的男主角,影片基调诡异玄怪;画家诺曼·洛克维的画作呈现的是浪漫理想化了的美国风情。
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书报摊都提供杂志那样的运动卡价目大全,不过全都限制在一九四八年以后由名气较大的全国性制造商发行的系列。我们的卡符合这个时间段,不过由于太过地域性而且罕为人知,所以杂志没拨空间给它。雷·基希曼在我店里找到的书或许列出了查莫斯系列,不过雷跟那个扑克脸的乡巴佬助理检察官已经把书没收了。
[4] 诺曼·施瓦兹科普夫是二次大战时一位美国将领;诺曼·李尔于二十世纪七○年代带头开始写作讨论暴力及种族和性别歧视的电视剧,因而声名大噪。
当时我们在莎士比亚,这是一家距卢卡斯·桑坦格罗那间被搜得七零八落的公寓六七个路口的书店。我们沿着百老汇向北,一路走过等着挤进查巴[1] 的周日人流,这会儿正在查阅一本棒球卡百科全书。此书声称自己内容完整,这我相信。这玩意儿重得像汉克·阿伦[2] 的球棒。
[5] 美国有句俗话说,如果愿望是马,猪就会骑上去。意思是说许愿和达成愿望是两回事,要不然猪都可以骑马四处游逛而不用自己走路了。
“也不是,”我说,“能有什么区别呢?我只是想到如果要查的话挺容易,因为我们就在这里。”
[6] 原文为“bed-sitter”,指兼做起居室和卧室的房间。
“非查不可吗?”
[7] 英语中常用“room to swing a cat”来形容空间狭小。
“这就是了,”我说,“一九五○年查莫斯芥末公司出的泰德·威廉姆斯系列。‘很长——有的人会觉得过长——的一套卡,制造发行都限于波士顿当地。球季接近尾声,公众兴趣也跟着降低,所以后出的棒球卡市场反应冷淡,或许也反映出主角在球场上温吞的表现吧。’”我抬起头。“我猜短跑王坐了一年冷板凳,不过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久前我才看到一本棒球记录大全。咱们可以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