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卡斯塔尼亚村就像穿越回了中世纪:女人们仍然穿着传统黑色长裙,戴着头巾;男人们穿着宽松的棉裤、褴褛的衬衫和条纹背心,看上去只比女人现代了一丁点。
他们艰难越过一个特别陡的陡坡后,卡斯塔尼亚出现在前方视野中,村落依山而建,是顺着山势在突出的岩石上开凿而建的。所有的房子都采用这里常见的配色,奶油墙身配橘色瓦屋顶,白色教堂上金灿灿的圆屋顶在阳光下闪烁,晃花了阿吉的眼睛。她见过许多美丽的村庄,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他们到达目的地时,菲力浦降下车速缓慢地行进。道路很窄,周围挤满了衣着古旧的村民,他们牵着的驴子同样古老,驴背上还驮着货物和木柴。菲力浦不得不和他们一一交涉才能前行。
村子正中坐落着一座广场,广场两边有停车位,四周零星分布着几个咖啡馆、一座像是政府机构的低矮建筑和一两家小卖部,门前的水果蔬菜从满载的纸箱和篮子中滚落到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房子和村舍在广场后方依山而建,全部坐落在从岩石中开凿出的空地上。老人们在临街餐桌上喝着咖啡,边聊天边下西洋双陆棋,一个50岁以下的人都没看到。
菲力浦在全神贯注地开车,没有出声。阿吉很庆幸这点,因为随着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两旁的保护措施也越来越少。副驾一侧外面就是几乎垂直的峡谷,却连适当的护栏都没有,危险极了。阿吉努力控制自己不向下看——那峡谷似乎通向虚空,令人头晕目眩。没有人从这里掉下去还能活着回来讲述自己的经历,而路边大量的神龛证实了掉落悬崖的人不在少数。
“年轻人都去雅典、内鲁索斯或其他大城市了。”菲力浦像她肚里的蛔虫,“这里对于年轻人来说毫无机遇——他们不想种地。他们见识过那有多难,辛勤劳作却几乎得不到回报,于是乡村人口锐减。”
她没吱声。总不能问菲力浦:“你猜,后面那辆车是在跟踪我们吗?”相反,她只是焦虑地留意着后视镜,不愿意让菲力浦注意到他们有伴了。她希望那辆车能在某个临时边路拐弯,或直接超过他们,那就说明只是她多心了。但事与愿违,它稳定地跟在他们后面,既不试图超车也不靠近,同样没有落的太远。
“女人也是一个问题。”阿吉说。
阿吉在座位上回过身来,欣赏后方的风景。半岛在身后徐徐展开,大海从来不会在两个小时内保持同一种颜色,海水此刻呈现出一种夹杂着松石绿的深蓝色。景色美不胜收,十分赏心悦目,但后方出现的另一事物却与美丽毫无关系:另一辆黑色轿车从旁路拐了上来,跟在他们后方向山中行驶。车子离他们约几百码远。阿吉不快地发现自己此时已经口干舌燥。
菲力浦笑道:“女人永远都是问题。”
他们沿着蜿蜒曲折、坑坑洼洼的路,驱车行驶在寸草不生、如同月球表面的岩石上,稳定地向山上行进。
“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太少了,对留下的小伙子们来说可不够,不能保证每人都能娶上老婆。我听过一个传闻,北方有个村子叫扎克罗。”
小心披着羊皮的狼,阿吉。这个男人喜欢教堂不意味着他是个圣人。
“扎克罗,”菲力浦重复道,“糖果镇。我曾经过那里很多次。”
“这是我非常欣赏希腊的一点——不上锁的教堂。”
“没错,就是那里。很显然那里的镇长为了解决没有女人的问题,用船把一客车的单身汉送去了俄罗斯。他们还把整个过程拍成了纪录片。扎克罗的单身汉们西装革履地去俄罗斯寻找真爱。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从伊古迈尼察一路走来,我每次路过教堂都会进去,除非上锁了。不过大多数都是没锁的。”
“我想我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去过很多希腊教堂吗?”
“没错。这种盲目乐观的社交实验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俄罗斯姑娘既顽强又坚韧,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单身汉惹不起她们,所以他们一无所获地仓皇逃回了扎克罗。”
“可能吧。”阿吉模棱两可地说。她计划在黄昏到达内鲁索斯,很可能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菲力浦莞尔一笑。“仓皇逃离。我喜欢这个词。用不着解释,一听发音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确实,也许你哪天能带我去?”
阿吉希望他别这么说话了,他们俩之间越来越和谐的气氛开始让她困扰了。而且她还在为另一件事烦心。扎克罗的故事呈现出乐观向上天真美好的同时也让她想起了另一批长途汽车上的乘客,这些车就不那么天真美好了。即使乘客发现自己不喜欢眼前的景象,她们也没有机会仓皇逃离。
“教堂不是都有壁画吗?”
从凉爽的空调车走到室外,绵延的热浪扑面而来。聊天过程中,阿吉注意到尾随他们的车也开进了村里,正停在广场对面。没人下车。她瞥了菲力浦一眼,但他正抬头凝视着山峰,没有表现出任何知道那辆车存在的迹象。
“你看到的那个小礼拜堂有壁画吗?”
有趣的是,阿吉几乎是乐于看到尾随车子的,她有点期望那就是集团派来的间谍在跟着他们。因为如果是这样,菲力浦就肯定是无辜的了?如果坏蛋们在跟踪他们,菲力浦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对吧?而她真的一点也不希望他是。
“离我的营地不远,我去山里散步来着。”她闪烁其词。阿吉又忘记他可能跟敌人是一伙的了,速度之快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如果阿吉对自己坦诚的话,她就不得不承认他俩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是契合的。她猜这就是正派女士有时也会使自己和罪犯纠缠不清的原因。通常情况下,人不是非黑即白的。以她的经验来看,人性要复杂得多。被一个有阴暗面的好人吸引是很正常的。但如果菲力浦确实参与了人口拐卖,那可是相当阴暗的一面。
“从这开始我们得步行了。”菲力浦遥指远山,一个小小的建筑群跃入眼帘,建筑物均有不同程度的损毁。“那就是修道院,教堂在它后面,到那的路只是一条小径。”
“到底在哪?”
修道院建筑群可能有一千米那么远,通往目的地的小径既陡峭又崎岖不平。他们穿过毁坏的建筑物中大大小小的房间,小心避开摇摇欲坠的拱门和塌了一多半的墙,推断着这里在遥远的历史长河中经历了什么。这可能是修道士们吃饭的地方,而那些小区域或许是他们的卧室。
“噢,山里——那边。”阿吉说。她用胳膊画了个弧,涵盖了六个可能的方向。
老教堂比修道院整修得好,村民们明显在努力维持它的运作。“我相信他们有时会在这举行婚礼,”菲力浦说,“在这结婚再理想不过了,你不觉得吗?”
“在哪看到的?”
“好浪漫啊。”阿吉毅然避开了他的眼睛。
“一点也不吃惊,我也会买的,希腊教堂很迷人。我在乡村见过上百个了,有的还没这辆车大。我昨天还遇到了一个呢,一个完美的小型教堂,特定节日时用的,占地六尺见方。”
“好吧。”
“一个叫卡斯塔尼亚的村庄上方有个荒废的修道院,”他说,能听出来,话题的转变让他松了口气,“那里有一座中世纪教堂,教堂里有几座宏伟的圣像。我在为一本以希腊教堂为主题的日历拍摄圣像。这个系列的产品销量好到让你大吃一惊。”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阿吉觉得都是山上空气的错。这次与菲力浦的出行从任何方面来讲都让她头脑发晕。
“我们先去哪?”
她仍旧留意着山下广场上的黑色轿车,他们挑的地方视野清晰,但那辆车只是停在那,车上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说得太多了。她原本打算拐弯抹角地旁敲侧击,从他嘴里套出昨天的行踪。表现得太敌对一点用也没有,所以她打算管好自己,更换策略。
“在找什么人吗?”菲力浦问。
“管他的。”
“没有。”阿吉答道,确保自己不再向那个方向看。
“是无所谓。”
“你能坐到那边的墙上让我拍一些远景吗?你的红发和山间的岩石会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知道自己惹怒了他,但更糟的是,他没有否认。他继续反击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出来,请直说。我们还没走多远,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我屋说胃。”
他一连拍了几十张,有些把她拍了进去,有些没有。“我一般都会拍上百张,”菲力浦说,“其中可能会有一些不错的。”最后他终于拍够了。“现在我们去达佛涅斯神庙。你觉得还满意吧?”
他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中,然后阿吉又开口了,她管不住自己:“如果你没在直升机里看风景,那也许你和一些兄弟一起去拜访营地了。”
黑色轿车还在广场上,幽暗的窗子让人没法看清里面的状况,但阿吉在爬进菲力浦租来的车之前抓住机会记住了那辆车的车牌号。
“我对你也是。”
菲力浦小心翼翼地调转车头,从驴子、老人和水果贩子之间穿过。“我们往回走一点,”他说,“沿山坡向下行几公里后左转,即可到达阿加帕拉斯卡弗斯村,神庙差不多位于前方1英里处。”
“你情绪不太好,或者像你说的,你一向如此。毕竟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这种英语是跟谁学的?”
他第三次斜睨了阿吉一眼,此刻他们正沿着山路开出累范托斯,向群山方向驶去,就在前一天,阿吉已经对这些山有了很深入的了解。这次他们会向南穿越连绵起伏的山脉。
“哪种英语?”
“我也正想知道呢。”
“哦,我不知道。跟十九世纪的英文教材似的。”
“我怎么会跑到直升机里去的?”
“就是跟十九世纪的英文教材学的。”菲力浦说。
“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坐着直升机去观光了……”
阿吉大笑起来,但笑容没能持续太久。菲力浦刚刚开出主广场,她就从外后视镜里看到黑色轿车同样转了90度弯,跟了上来,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紧随其后。两人同时安静下来,菲力浦集中精力开车,而阿吉则全神贯注地盯着车后方。拐向阿加帕拉斯卡弗斯的瞬间是关键时刻,如果黑车继续前行,她还能松口气;如果跟他们一样拐弯了,好吧,那事情可就棘手了。相当棘手。
“我去散步了,照了些照片,还游了泳。为什么问这个?”他的语气有点尖刻,而这种不耐烦是会传染的。
“你好像挺紧张的,”菲力浦瞥了她一眼说,“有什么事吗?”他自己看上去也没多放松,下巴的线条收紧了,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你昨天怎么过的?”他操纵着丰田开出停车区时,阿吉问。
“我没事。就是路过这里感觉挺紧张的。”她指着右边洞穴遍布的峡谷说,“我恐高。”如果身后的轿车在拐向阿加帕拉斯卡弗斯的路口真的跟上来,她就该跟菲力浦谈谈了。
这当然不能证明什么,就因为他开的黑轿车是集团标配的代步工具,不代表他是非法妓院的常客,或是伪装成摄影师的人贩子。这也同样不能证明他曾殴打无辜的营地主人。除了高档黑轿车在这一带很常见之外,这根本什么都说明不了。但迪米特里奥斯口中的“外国”恶徒和这辆巧合的黑色轿车,让她心中的怀疑升级成了敌意。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左拐指示牌,就在他们沿山而下的这条山路的中段,两条路形成一个锐角。黑色轿车仍然在后视镜中清晰可见,保持着稳固不变的距离。菲力浦打亮了左转灯。
他停住脚步,又斜睨了阿吉一眼。阿吉不能告诉他……她对那辆车是多么……失望。她多希望他开那辆白车来,红车也行,哪怕是那辆插满鲜花的粉色大众房车都好。
两秒之后黑色轿车做了同样的事,阿吉的口腔干得像砂纸一样。然而这时,菲力浦并没减速转弯,反而猛踩油门。随着他的加速,车子猛烈地朝着左边颠簸行进。测速仪指针从一下50飙到70,他像疯了一样地飙车,轮胎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沿路扬起灰尘,这条路并不适合这样的高速行驶。
“不是今天怪怪的,我平时也这样。”
他们都没说话,没必要问他是不是注意到他们被跟踪了。他当然注意到了;很可能一直都知道。但是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迂回行进,加上他们现在的致命速度,意味着跟踪车辆将暂时被甩掉。
“你今天怪怪的。”他瞥了阿吉一眼。
一个褪色难辨的标记指向右方一条更加窄小的小径,菲力浦在最后关头驱车拐了上去。车子咆哮着前行了50码,在菲力浦急刹车中尖叫着停了下来。如果不是系着安全带的话,阿吉这会儿就从挡风玻璃飞出去了。几秒钟后,黑色轿车以同样致命的速度向前开去。
“我未卜先知。”
抓住这个机会,菲力浦立刻掉头,丰田猛烈颠簸着拐回路口。车轮又一打转,他们拐回了来时的方向。跟踪他们的车子也尖叫着停了下来,但失去了宝贵的时机,它必须倒回那条小路才能转向,因为路实在太窄无法直接掉头。
“没错,”他说,“你怎么知道?”
菲力浦惊险地驶下坡道,回到路口,就像要毁掉租来的这辆车的汽车悬架似的。几乎没有停下来检查是否有人跟上来,他立即左转,向累范托斯的方向驶去。这条路慢慢开都够可怕的,而当前的速度就像在玩一个让人作呕的机动游戏——俄罗斯轮盘。阿吉闭上了眼睛。
临近步行街的街道边停着一排车。“让我猜猜,”阿吉指着一辆停在敞篷货车和老式白色福特之间的黑色丰田说,“那是你的车?”
菲力浦什么都没说。阿吉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正咬牙切齿,收紧了下颚。在这些山中开得太快的人多半都死了,他一定像她一样清楚。
“很好,”他说着挑起一边眉毛,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折好报纸,提起摄影包,“车在旁边那条街上。”
当感到车子疯狂地尖叫着转弯时,阿吉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菲力浦走了另一条侧路,他们现在似乎进入到山中古老的兔窝式居民区中,Z型的路口纵横交错。菲力浦好像明确知道他们在往哪走:他曾跟阿吉说过他对这些山就像对自己的手背那么了解,他每年都来。他们疾驶过若干个小村庄,途中驱散了驴子,激怒了被吵醒的老人。阿吉在座位上转身向暗色的窗外看去,他们似乎早就甩掉了跟踪车辆。之后,可能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但感觉像过了一辈子,菲力浦在阿吉见过的最小、最偏僻的村子前停下了,把车藏在山上的浅坑里。
“我喝过咖啡了,现在只想出发——你的车呢?”
这里有个小咖啡馆、一座义务乡村教堂、几间房子。户外放着两张餐桌,三位老人围坐一桌,在阳光下平静地啜饮着茴香酒。
他露出吃惊的表情。“你确定不先喝杯咖啡?我们不着急吧?”
菲力浦下了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阿吉正坐在里面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神情麻木。“喝咖啡吗?”他冷静地说。
她婉拒了咖啡,也没有就坐,只是站在原地,身体的重心不停地在两脚之间换来换去,静不下来;担心步行街上来往的人群中会有人认出她。“我们出发吧?”
“喝,”阿吉回答,但她试图下车时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菲力浦伸出一只手毫不温柔地把她猛拉出来,引着她来到咖啡馆外空着的那张桌子,向一位干瘪的80岁老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
他看到阿吉时站了起来,并为她拉出一张椅子。这一举动几乎让她放下戒心,因为她在老家可不认识还会为她这么做的人。但阿吉早就知道他的外表极具魅力:重要的是别让美色影响她的判断力。
“现在,”他说,“或许你愿意告诉我刚才是怎么回事?”
早餐是蜂蜜酸奶,配面包卷和咖啡。阿吉坐在花香阵阵的院子里,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享受着老婆婆的服务。她把自行车藏在小巷中的葡萄藤里,步行去赴约。与她有约的那个法国摄影师很会花言巧语,在他不工作的空闲时间里,还可能是个顶级恶棍。阿吉到达咖啡馆时,他已经坐在一张露天餐桌旁等她了。他正边看法文报纸边喝咖啡,带着墨镜,看起来酷得不可思议,或者说性感,随便用哪个当下流行的词夸他有魅力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