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滨井君的新娘子在E食品工厂上班。”其中一人小声地说出这个消息。
她尽可能远地离开那位男子所在的地方,就在这时,她碰到了当年同是“绿滴会”社员的同学。这三个人如今都已经是一两个小孩的妈妈了,她们今天分别穿着浅紫色、嫩竹色和浅褐色的彩色留袖。
“哦,是吗?请问那家食品工厂和百货批发商有什么关系?”另一个人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这条八卦。
杉子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张脸,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与她背后的某人打招呼吧?不过现在回头看会很奇怪,无论如何,先微笑着点个头再说。如果是自己会错意了,那还真丢脸,这么想着的杉子回完礼后就赶忙走开了。
“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听说新娘是个大美人,是滨井君自己在外面认识的。”
那位男子年约四十,夹杂着些许白发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肤色黝黑,五官看起来非常大气。他的个子颇高,罩着便服的肩膀如同运动员般宽阔。那双大眼睛初遇杉子的视线时似乎有几秒钟犹豫,不过随即眯成一条线,眼尾堆起细小的皱纹,微笑的嘴角露出健康的牙齿。由于他肤色黑,使得牙齿的白更加醒目。
“那她可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杉子不动声色地边走边观察,这时一位正在人群中谈笑的男人突然往这边看过来。察觉到有人正看着她,杉子转过头去,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对上了。
杉子还在想刚刚那个朝自己微笑的男人,她有点在意,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真要是自己会错了意,乱施礼,事后那个男人不知会怎么向同伴取笑她呢。偏偏站在这里又看不到那群人的动静。
现在的年轻女孩穿洋装很好看,因为腰部特别纤细,可是这种身材穿和服就不合适了。正统的穿法会用好几条细绳或伊达缔[7]把腰部凹进去的部分填满,也有些人为了赶快穿好,而用腰枕代替,还有连腰枕都省了的。只要经专家的巧手整理过,腰身和领口的线条都会变得明快利落,普通人就没这种功力了,这就是内行和外行的不同。
虽说她没有印象,不过有可能对方真的认识自己。男子在微笑之前曾有一瞬间的犹豫,之所以会犹豫,或许是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认错人。但他后来马上展露出亲切的笑容。对这个动作有两种解释:一是他觉得她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才想起她是谁;另一种可能是,他想不起来,可是视线已经对上了,既然如此,还是给个微笑比较妥当吧。
杉子虽然也看和服和腰带的花色,不过她观察最认真的还是穿法。穿着付下和留袖的中年妇女,应该是自己穿的吧?振袖打扮的年轻女孩就不会穿了,是妈妈协助的?还是请美容院的人到家里帮忙的?其中的差别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妈妈协助的总有疏漏之处,至于专业人士穿的嘛,则是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该怎么解释那个男人的笑容呢?杉子自己也搞糊涂了。不过不管怎么解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趁早忘了吧。可她无端觉得好像有一粒沙子跑进了布袜里似的,整个人就是静不下来。
不过,今天的喜宴看起来更热闹,光看门厅里的阵仗就知道盛况空前。新郎是百年老店的继承人,由于做生意的关系,一定会邀请很多人。如果新娘的父亲也是背景差不多的生意人,那么宾客的人数恐怕要呈倍数出现了。出席的女客似乎占了总数的一半。
饭店的服务生打开通往“瑞云厅”的大门,聚集在前厅的宾客们停止谈笑,自动在入口处排成一列,依序进入。队伍的行进非常缓慢,因为新郎、新娘、两边双亲和介绍人夫妇都站在门口迎客,宾客经过他们面前时都会停下来道喜。杉子没在队伍里看到方才那名男子。
围成一圈、站着讲话的年轻姑娘们;羞红了脸、穿梭在人群中的大家闺秀;端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盯着同性举止及身上和服的中年妇人……每次宴会开始前,总能看到这副景象。
杉子跟在三名友人身后。滨井祥一郎神色紧张、身体僵硬,他轻轻点头回应宾客的祝贺,看起来有些应接不暇,视线飘忽,很难固定在一个点上。走在杉子前面的朋友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可是祥一郎根本没空回答,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轮到杉子跟他打招呼了。
“恭喜、恭喜,谢谢你邀请我来,你看起来真是满面春风啊。”
杉子让自己别在意,可是一进入衣香鬓影、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厅,仍不免在意了起来。里面人山人海,人群聚在一起谈笑,根本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穿留袖的女子的脚,可她还是觉得心虚。等水渍干了,斑点应该就淡了,她决定站在原地等一下。
祥一郎面露微笑,但那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的笑。在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眼角还是瞥到了站在新郎旁边的新娘子,隐约可见蒙头绢里的雪白脸蛋五官立体,即便隔着一层绢帕看不真切,也知道是个大美人。
“没关系。”
杉子往旁边移了一步,站到新娘子面前。新娘子个子高,身材匀称,相较之下,祥一郎有些太瘦弱了。
“啊,对不起。”穿得像乐仪队的门童一脸惶恐地说道。
“恭喜,祝你幸福。”
出租车在下着冰冷小雨的微暗街道上奔驰,最终在饭店门口停下,门童已经撑伞等在门边。尽管下车的时候她特别小心,但蓄积在水泥地上的少许雨水还是溅了起来,在白色的足袋[4]上留下淡淡的黑色斑点。
蒙头绢下的新娘子微微抬起头,秀气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红唇——这是杉子对她的第一印象。突然间,她发现新娘子的眼神变了。
杉子对取得“资格”这件事很感兴趣。茶道、花道、英语导游、驾照、珠算一级、书法老师,这些证她都有,可是没有一张能带来实质上的好处。比如珠算,现在她任职的公司都已全面改用台式电脑了。英语导游证也是,她曾到日本导游协会登记过资料,偶尔有大批外籍观光客前来,专业导游人手不足时,协会那边会打电话过来。迄今为止大概有十次吧。她曾随团坐上巴士,陪观光客们走一趟明治神宫或镰仓的寺庙,可是因为和上班时间相撞,后来她只好放弃这项副业。旁人们嘴上夸她学习心、好奇心旺盛,实际上是在暗讽她正是因为太热衷这些东西了,才会误了自己的姻缘。
新娘子睁大了眼睛,表情也变了。即使化着一层厚厚的妆,还是可以看出她好像受了什么惊吓,艳红的朱唇半张,仿佛要尖叫出声似的,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瞪得老大,凝视着杉子的脸。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时间短到连排在杉子后面的小胡子绅士都没有发现。
杉子知道,就算取得教师执照,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在的年轻姑娘,穿洋装没问题,可是一碰到和服就束手无策。如果在自家开设“着付教室”,一定会有很多年轻人前来拜师学艺——老师和和服店老板都这样对她说,可眼下杉子与母亲同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狭小公寓里,根本没办法开办“教室”。不过倒是可以找机会到举办婚礼的饭店协助新娘穿和服什么的。
杉子继续前进,来到新娘子旁边的滨井源太郎夫妇面前。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有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新郎的母亲恭敬地向杉子行了个礼。
杉子正在学习和服的穿法,并去上了某家和服店开设的“着付教室”[3],跟随专门师傅学习。再过一阵,她将取得“二级”资格。和服店老板说五年内取得“二级”证算是快的了。“着付”(和服的穿法)与花道及传统舞蹈一样,也分流派。并有本科、研究科和师范科三种学程,师范科毕业后还得参加一年一次的资格检定考,三级、二级、一级地考上去。光是本科就得花三年以上的时间。
杉子和朋友一起坐到宴会厅中间的桌子边,同桌的还有祥一郎的男同事,他们都三十来岁。
杉子明知比不过人家,却还是答应出席这场婚宴,一方面是不忍拂逆祥一郎的好意,一方面也是想参考宴会上的女客们都怎样穿和服,她想把各式穿法尽收眼底。
杉子偷偷看了一眼脚下,布袜上的脏水已经干了,可是淡淡的斑点并没有消散。
若真是这样,祥一郎可要失算了。新娘怎么说都比他年轻吧,她的亲友也自然是穿振袖[2]的年轻女孩,人家的衣服不只袖子长,连颜色和图案都要亮眼花俏许多。反观自己,即将迈入三十大关,在颜色和花样上都有所顾忌。另外那三个朋友都已婚,或许她们会穿色留袖,可不管怎么穿,都与新娘子那边的年轻姑娘没法比。
注释:
她与祥一郎的交情并没有好到会受邀参加婚礼的程度,只因为他们高中、大学都同校,又同是“绿滴会”成员,所以祥一郎才顺理成章地将她列入招待人员的名单里。杉子打电话询问立场与她差不多的三名友人,结果三人都在电话彼端笑道:“我也是呢!”祥一郎生性喜欢铺张热闹,该不会是想借一群身着华丽访问服[1]的女子给男方亲友的桌子添些风采,好与女方亲友比拼吧?
[1]访问服,指外出访客或参加宴会时所穿的正式和服,颜色极其艳丽,图案也非常复杂。
既然介绍人是银行主管,女方那边应该也是家底颇为殷实的生意人吧,杉子猜想。
[2]振袖是与留袖相对的,因袖长而有所区别。振袖袖长可及脚踝,仅未婚女性可穿。留袖则指普通袖长的和服,没有年龄限制。又分为色留袖(彩色留袖)和黑留袖(黑底留袖),黑留袖多为中年妇女所穿,取其端庄稳重。
由于喜帖上只写了女方父亲的名字,杉子无从得知准新娘的家世背景。祥一郎的父亲在日本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担任商事会社社长。他家祖上经营百货批发的老铺,父亲是第二代,祥一郎是第三代继承人,也难怪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专务营业部长。
[3]在日本有“和服穿法资格考试”,该考试由民间团体举办,并非国家考试,也非公职考试,一般由开设“着付教室”的补习班或和服店自行举行、考核认证。依难易程度分为本科、研究科和师范科三种学程,本科是最基础的和服穿法,获得师范科以后能成为教穿和服的师傅。
杉子与准新娘素不相识,不过准新郎滨井祥一郎倒是高中和大学都与她同校,两人在大学时代还同是“绿滴会”社员。“绿滴会”是大学里的茶道社团,特地从外面聘请专业老师来传授茶道。
[4]搭配和服穿的布袜,与一般袜子不同,脚拇指与其他四只脚趾分开。
兹承R银行常务董事室田恒雄先生伉俪介绍,谨择十一月八日下午四时为滨井源太郎长男祥一郎与园村铁治次女真佐子举行结婚典礼,届期敬治喜筵恭请光临——
[5]付下是一种访问服的替代品,亦可在正式场合穿着,不及访问服花俏艳丽。图案小巧,不会跨越布与布之间的缝隙。
喜帖由滨井和园村两家联名发出。
[6]膨雀(Fukuza Suzume),字面的意思为圆滚滚的麻雀,属于传统经典的腰带打法之一。腰结中央名为太鼓的部分特别膨胀,两端的翘起宛若麻雀的短小翅膀,显得俏皮可爱。
镶金边的喜帖上写着“席设都内某饭店,下午四时起入席”。不巧,这一天从早上就下起毛毛雨,进入十月以来,一直是这种类似梅雨的天气。
[7]伊达缔,使和服固定在身上的宽版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