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新郎那副德性,还真是可怜。”其中一名友人笑着对杉子说道。
各桌传来刀叉撞击声,香烟的白雾袅袅升起,交谈声此起彼落。金屏风前,剩下胖介绍人和被留下的新郎孤零零地坐着。新郎的双肩原本就有点垮,这下子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相对于红光满面、三两下就把盘里的菜一扫而空的介绍人,新郎好像完全没有食欲,一口一口机械化地把食物往嘴巴里送。
“滨井君的身子一向单薄。”另一位友人特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介绍人夫人牵着盖着头巾、身穿嫁裳的新娘,往宴会厅的出口走去,身影消失了。这时守在一旁的服务生们开始上菜,弄得杯盘一阵乱响。
“是新娘子长得太漂亮了。能够娶到这样的美人,滨井君还真有两下子。”第三个人说道。
“现在,我们的新娘子要暂时退场更换第二套礼服了,请新郎先忍耐一下。各位先生女士,让我们拍手欢送新娘。”
“咦,人家可是金龟婿呢!”最先开口的友人低头私语着。
乐声响起,新郎与新娘共同握住绑有红缎带的刀子,慢慢朝塔形蛋糕切下去。宾客们拿着相机挨近,专业摄影师也夹杂其中,镁光灯闪个不停,鼓掌声不绝于耳。
介绍人说新娘的父亲之前任地方法院院长,退休后兼任好几家民营企业的法律顾问,是“司法界的权威”,不过这些应该都只是溢美之词吧!从偏远地方法院退休下来的老人,就算有民营企业聘请为法律顾问,肯定也只是二三流的小公司吧。陪在末座的干瘪小老头与批发商大佬滨井源太郎一比,简直像个隐形人。
司仪的指令通过麦克风传开来。一时间,挪动椅子的声音大作,大家一同朝主桌举起服务生刚倒满香槟的玻璃杯。
被晾在前方座位上的滨井祥一郎垂肩的落寞模样看在杉子眼里,激起了另一种层次的孤独,这种孤独只有她才能感觉得到。
“接下来,让我们举杯为滨井、园村两家祝贺。请新娘曾任职的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川本常夫先生,带领大家一起干杯!”
“现在,新娘换好衣服了,即将再度进入会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好不容易回到账房,刚想喘一口气,电话又响了……
会场内的灯光突然变暗,聚光灯集中投射在入口处。新娘让微驼的介绍人夫人牵着,在众目睽睽下,从圆形的光影中现身了。卸下蒙头巾,露出梳着高岛田发髻的脸蛋,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椭圆立体的轮廓、黑白分明的眼眸、端庄优雅的嘴形,略长的下巴线条非常柔美,脖颈也优美白皙。新娘穿一身朱红底衬一整片牡丹的振袖和服,从入口附近的桌子开始绕行,莲步轻移,所到之处掌声也随之响起。
一开始因为不习惯,杉子花了三十分钟才穿好一个。不过,到第三个、第四个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了。
新娘子一个转身,使得杉子记忆中的某个身影也逐渐鲜明了起来。就在一年半前,她曾经见过类似的动作。
不管哪一种,让人穿衣服的时候,女孩总是站得直挺挺的,活像个木头人。不习惯穿和服的女孩也不懂得该怎样让人家帮忙穿。试想,替僵硬的洋娃娃穿衣服,肯定不会顺利。绑腰带的时候,当事人只会平行举起两只手臂,杵在原地,也不会转动一下自己的身体。
那个女孩长得比那天她帮忙穿和服的任何一位姑娘都要端正。鹅蛋脸、大眼睛、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
有些女孩会觉得不好意思,也有压根儿就不在意的。同行的男伴已穿好衣服坐在一旁,或抽烟或喝茶,同时看杉子怎么为女伴穿和服。有些女孩会一边让人穿衣服,一边与男友聊天;也有那种好像在赌气的情侣,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对于带着这么漂亮又刚满二十岁的女孩来宾馆的男人,杉子不仅没有好感,还感到十分厌恶。最重要的是,那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娶到这种女孩的中年男子。男子坐在门外缘廊的椅子上,推开一扇拉门,探头观看杉子如何替女孩穿衣。
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杉子来到客房。口头上的应对交由女服务生负责,她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女服务生交代完之后便出去了,与寝室隔着一扇纸糊拉门的客厅,与普通和风旅馆的客厅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看上去更清爽一些。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杉子之所以印象深刻,除了女孩本身长得美,还因为她是第一个让她穿得很顺利的客人。她不像木头人那样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身体会顺着杉子的心意转动,被服侍者和服侍者配合得天衣无缝。与其说是杉子在替她穿衣,倒不如说那身和服自动吸附到了女孩的身上。
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是客人最多的时段,参加过成人式的盛装少女与男伴相偕前来,通常在四点到六点左右回去。“那时候就该轮到你们上场了。”账房里的女服务生起哄道。还真让她们说中了,四点过后,客房那边开始打电话过来了。
于是,杉子忍不住问:“您平时常穿和服吗?”
客房沿着石造庭院所在的斜坡依序往上盖,方正的独栋别墅排成一列,每一间都盖得和茶室一样漂亮。
“没有,我都穿洋装。”
果真如她们所说,下午一点过后,开始有穿着礼服的年轻女孩和男人上门了。同行的男伴鲜有年轻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年轻男人大概会选择电影院或比较便宜的旅馆吧,这里可是高级幽会旅馆。男人在账房前与柜台人员交涉时,大部分穿着振袖的女孩都转过身低着头。那一身和服,从背心直到下摆铺满色彩缤纷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绵织的腰带上,金葱和银葱相互辉映,结成美丽的蝴蝶形状。身着如此华服的年轻姑娘站在这充满禅意的冷清庭园里,好似正恣意绽放的牡丹花。
是吗?可看起来好像很清楚该怎么让人穿似的,这女孩必定有颗灵巧的心,才能让杉子操作起来这么顺手,宛如行云流水。
成人式在中午之前就结束了,接着一对对情侣出去用餐、喝茶,之后才回来。“平日里只穿洋装的姑娘们这一天都会穿着和服盛装打扮,这对男人而言,别有一番新鲜的刺激感和趣味。”女服务生们这么说。
“还要多久才好?”男子黝黑的面孔从拉门的缝隙中探出来问道,他的五官比一般人大些。
杉子与另一位“搭档”从下午开始就住进这家旅馆的账房。账房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就在一进门的旁边。小小的房间设有格子窗,长暖帘垂下遮住了大半边门面,窗上的格子和暖帘有效地遮挡了途经客人的视线,但其实里面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间账房是女服务生的休息室,也是接待来客的柜台,更是监视客人的据点。
“不到十分钟。”
那家旅馆位于涩谷的高地上,一进门就能看到斜坡上叠石而建的壮观庭园,石缝间有溪水流过,行到某处会聚成瀑布落下。到处都种满了杜鹃,水流之上是枯干的柳树,提供如阳伞般的遮阴效果。成人式当天早上下了一场雪,中午过后就放晴了。
听到杉子的回答,男子马上看向腕上的手表。
要是自己不点头,师傅对和服店也不好交代吧?杉子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次的“出差”,还有另一名师范科学生与她搭档。翻开月历,一月十五日正好是星期日。
“回去的时候,我们去咖啡店坐一下吧?这样的话,你还赶得及在六点之前到家。”他对女孩说道。
“着付教室”的师傅也在一旁帮腔。“这也算是一种社会观察哦,既能实习又可以赚外快,替一个人穿算一千圆好了,十个人就有一万圆了,服务一个人大概只要二十分钟吧?重点不在钱的多少,而是可以帮助年轻人解决困难哪。”那个靠和服店吃饭的五十岁女师傅说道。
“嗯,好啊。只要别超过六点就行了。”
“这年头的年轻女孩都这样。”和服店老板说,“不过,这就是现代恋爱的趋势,你可不要想得太龌龊了。换个角度想,那些没办法把和服穿回去的女孩还真是可怜,其中有人边哭边说回不了家呢!同行的男伴也束手无策。旅馆的女服务生若是碰到一两组这样的客人还可以想办法帮忙穿,可一下子有那么多人要求帮忙,偏偏又遇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招呼的话,那可就真是人仰马翻,根本应付不过来了。穿振袖又特别花时间,还有打膨雀腰带,连女服务生也做不来。姑娘们参加成人式之前都会去美容院请人梳妆打扮,所以若回到家里时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的,马上就会被家人看出来了。你就当是帮年轻人的忙,答应了吧!”和服店老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道。
女孩转头回答男子。听那说话的语气,好像两人已经交往好几年了。缠上腰绳之后,连腰身的粗细都刚刚好。
提起成人式,那可是姑娘庆祝二十岁成年生日的重要日子。杉子做梦都没想过,那些女孩在参加过那么庄严的仪式以后,就与男人去旅馆或饭店,杉子非常震惊。
杉子将绿底绣金葱龟甲图案的织锦腰带打成膨雀结,终于大功告成。
一开始他说得拐弯抹角,最后总算挑明了。成人式结束以后,会有不少姑娘与男友相约去宾馆庆祝。而现在的女孩,一旦把和服脱下,自己就穿不上去了,特别是振袖和膨雀腰带的打法,让她们打从一开始就举双手投降。和服店老板之所以过来拜托她,也是碍于跟某家旅馆的交情,不好断然拒绝。对方点名说:“可不可以请你们‘着付教室’师范科的学生过来帮忙?”
女子站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前前后后审视了一番。
杉子前去上课的那家“着付教室”由和服店开设,前年岁末,和服店老板跟她提起有个打工机会,只需要一天的时间,顺便实习。老板讲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他说:“老实告诉你,是明年一月十五日的成人式,帮年轻姑娘们穿振袖和服,不是去人家家里帮忙,是要去旅馆出差。”老板有所顾忌地说道。
“好漂亮啊,比今早我去美容院请人家穿的还要好。”
“新郎祥一郎君是在下我非常看好的青年实业家,而新娘园村真佐子小姐是个美丽又知性的女性,与前途不可估量的祥一郎君在一起真可谓郎才女貌。真佐子小姐的父亲铁治先生自K地方法院院长的公职荣退以后,目前在东京兼任好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乃司法界所倚重的权威。而真佐子小姐本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都内名校都立S高中,旋即进入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任职,服务于总务课。在课里她的表现非常突出,这是我从今日大驾光临的E食品工厂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川本先生,以及她的直属上司长野总务课长那里听到的。真佐子小姐自幼熟习花道、茶道、钢琴等各项技艺,网球也是她的嗜好之一,想必经常从事这项运动吧?才让她拥有如此匀称的身材。此外,正如您所看到的,她就像人们常说的‘如花一般美丽’,在座各位一定很羡慕祥一郎君的艳福吧!在下我受双方所托,忝任介绍人一职,也觉得与有荣焉。事实上,在找到我之前,祥一郎君已经开口向真佐子小姐求婚了,所以我还真像人家所说的,捡了个现成媒人来做……”
她看着杉子,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金屏风前,依次站着新郎、新娘和两边介绍人,末座的双方家长也站了起来。头发半白、肥头大耳的介绍人以嘶哑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致辞,新娘的母亲始终用手帕捂着眼睛。
那双眼睛与方才新娘子的眼睛重叠在一起。上次化的是淡妆,这次则是厚厚的浓妆,不过两者的特征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