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某个傍晚。
总之,这一年也这么过完了。川上一心努力工作,连销赃集团的案子都逐渐淡忘了。
六点过后,川上从银行的侧门走出来,天色已暗,街灯亮了起来。这时,暗处有两个男人朝他走来。
话说回来,文子的尸体到底被搬去哪里了?不、不,不能再想这种事了,无论她的尸体在哪里,只要不被发现,不就等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川上先生,晚安。”
这个男人肯定也不会主动招供自己杀过人。警方根本不知道他与旧书店老板娘的关系。至于文子的尸体被丢到了哪里,对方更不会透露了。在那张轻浮的面相背后,隐藏着冷酷的性格,这种人是天生的罪犯。最后以买卖赃物这等小罪被判刑几年,他肯定会很庆幸吧。今后说不定还会在什么地方碰见久子,到时候一定要装作不认识她。在那幢房子里他只见过久子,不曾留下任何证据。今后他要当做此生都没见过久子,这可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在商店招牌的映照下,川上认出了这张长着扁平的五官、稀疏的眉毛、松弛的眼袋的脸,是之前那位刑警。而这次跟他搭档的年轻人倒是第一次见。
这个男人贪图的是旧书店老板娘的丰腴肉体吧?一想到此,看着大头照上一脸轻浮的样子,川上不禁心生接近嫉妒的羡慕之情。
“啊,晚安。”
男人名叫山崎忠太郎,在品川拥有一间很大的当铺,而且是传承了三代的老字号。忠太郎接手经营后却不务“正业”,妄想一步登天,牟取暴利。既然被警方列为主嫌,就算是集团的领导人物吧。川上可以理解为什么胜村久子非得替山崎处理旧书店老板娘的尸体了,这个山崎肯定也协助处理了文子的尸体。
川上鞠了一躬。两年半以前,为文子失踪一事这位刑警曾逐一讯问过“Lullaby”的客人,包括川上,也是他告知川上文子的生活有多么堕落。
过了一个星期,报纸上公布了“销赃集团全貌”,并附上犯人照片。三名主嫌的大头照排在一起,其中一人的照片让川上看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果然是旧书店老板娘的情夫,连在这种照片上都那么帅。
“之前打扰了。您现在是要回家去吗?”刑警眯起眼问道,能清晰地看到眼角的鱼尾纹。
加上警方根本就没想过文子已经死了,没有尸体,不可能将之视为命案展开调查。川上提醒自己不要杞人忧天,“学书法”一事也是自己在瞎紧张,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是啊,正准备回去。”
旧书店老板娘被杀和文子被杀并没有因果关系,久子却都与“善后”沾上了边。而且其中一件案子还是同伙干的,他们坐在同一艘船上,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她不得不守住秘密。为了自保,会连同文子的命案一起石沉大海。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打扰您十分钟,我们边走边聊?”
另外,久子身上还背负另一条罪。她曾冷眼旁观旧书店老板娘在自家被杀,也知道她的尸体被丢到了相模湖畔。在这起案子里,她提供自家住宅作为犯案场所,犯的是协助杀人罪。
“请便。这次又是什么事?”
仔细一想,胜村久子也不可能把那件事供出来。此时肯定不可能在她家看出发生过命案的迹象,也没有尸体被搬动过的证据。警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不可能不打自招。若站在久子的立场,说出那件事就会被冠上尸体遗弃罪,这可是比提供场所给销赃集团还重的罪。
听到只需要十分钟,川上顿时放松了。
川上也觉得像是有阵台风刚扫过头顶,不过总算雨过天晴、风平浪静了。
“不,川上先生,我们这次还是为了文子小姐的事来请教您。‘Lullaby’的妈妈桑要求我们无论如何得把人找出来,所以,为求保险起见,我们还要进行一次查访。”刑警以懒洋洋的语气说道。
“明天起总算可以清静一下了,简直就像台风过境一样。”
那个长着一张猫脸的老鸨还真是贪得无厌,纠缠不清。她找文子可不是因为文子可爱,而是不甘心平白无故弄丢一棵摇钱树吧。
保子说怕事后销赃集团的人挟怨报复,因此放弃了警视总监奖的申请。“我先生也在学书法”,关于报道里提到的这句话,她倒没再多说。如果警方问了什么,保子一定会说出来的,也就是说,警方看过那篇报道就忘了,并没把它放在心上。
“真是辛苦你们了。”
警方已经搜索过胜村久子家了?川上吓得心惊肉跳,不过这次应该也安全过关了。看样子警方并没有发现文子的尸体曾从那里运出的迹象。
“虽然之前听您说过,不过为了确认,我想再问您一遍,您和文子小姐是在两年半以前分手的。也就是说,是我们上次来找您的半年前分手的?”
“后来,警方去搜了那幢挂着书法教学招牌的房子,不过因为那里只是赃物交换的场所,所以搜不出什么。现在警方已经针对联合的二手衣店等十二三间民房展开搜索,陆续从那些地方搜出一堆赃物,吓死人了。要是你的西装也能找到就好了。”
“谈不上分不分手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跟她只是逢场作戏,纯粹金钱交易。”
第二天,警方没来找川上的麻烦,但保子被筑地警署叫去问话了。川上回家后照例听妻子讲述最新进展。
“是,您说得是。也就是说,您跟她的来往,截止于大前年的二三月?”
然而,烦恼的不只这一天。
“嗯,应该是吧……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几月几日我已经不记得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Lullaby’了。”
“是吗?我出名了啊,还真是不得了。”
“是吗?川上先生,为求保险,我再问您一次,希望您不要介意。大前年的八月十三日,您在哪里?做了什么?”
“唔,我累坏了。今天银行同事也一直在问你的事。”
文子的客人八成都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吧?想到这里,川上心平气和地答道:“大前年的八月十三日,请问是星期几?”
“老公,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保子发觉了他的异状,问道。
“应该是星期五。”
“……”
“如果是星期五,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我在银行上班,然后……我记不起来了。说不定回家时顺道去了小钢珠店,在里面消磨了两三个小时。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没办法记得很清楚。”
“朋友们都这么说。她们早上看过报纸以后纷纷打电话过来。今天一整天电话都响个不停呢!”
“说得也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谁会记得清楚……原来如此,您喜欢打小钢珠啊?”
“谁跟你说的?”
商店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当与有业务往来的商店老板错身而过时,川上都会转向对方点个头。三人并肩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约五分钟后,刑警看了看手表。
保子迎了上来,喜滋滋地对川上说道。
“川上先生,不瞒您说,其实我们已经知道文子小姐的下落了。”刑警那张扁平的脸对着川上,说道。
“我说不定会获得警视总监[1]奖呢。”
一瞬间,川上心中警铃大作,心脏扑通直跳。他不假思索地问道:“文子还活着吗?”
下班后从银行侧门出去时也很害怕,一想到刑警可能像先前那样在路上堵他,他就双腿发软。还有,说不定刑警已经好整以暇地守在家里准备逮捕他了,这让他连自家的门都不会开了。
“不,她被杀死了。”
川上照常去银行上班,只不过神志不清,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晓得。最基本的错误他竟然连犯了三次,一点都不像他。读过今天早报的同事纷纷聊起这件事,问了他一堆问题,可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一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刑警会不会突然从后门走进来,提他出去问话。
“……”
(“我讲的话竟一字不漏地登出来了。”——这记者也真是的,干吗连废话都照实写出来?妻子和记者合力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再从两边用力拉紧!)
“尸体被埋在一个叫胜村久子的女人家的地板下面,埋得很深,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了。我们是从破烂不堪的衣物碎片中得知她的身份的。既然被埋在地板下,肯定是他杀。那个叫胜村久子的女人……啊,我想起来了,尊夫人半年前不是替我们破获了一起销赃案吗?身为警察的一员,我还想当面向她致谢呢。”
“我讲的话竟一字不漏地全登出来了,不愧是记者,写得条理清晰。”这是她读完访问后的赞叹。
“哪里……”川上感觉得到脑袋里的血液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保子屏住气息,跳过报道,先端详起自己的照片。
“久子就是那个集团的成员之一。久子的房东最近把房子转卖给别人,新屋主想盖新公寓就把那幢房子拆了。因为想盖三层楼高的钢筋水泥建筑,地基必须打得很深,谁想到,一往下挖,竟挖出一堆白骨。”
“哇,我上报了。”她尖叫道,一把抢过报纸。
一对情侣驾着车从前方驶来,年轻刑警为了保护川上,站到靠马路的那一边。如此一来,川上就被两名刑警夹在中间。
这时已经起床的保子穿着睡衣走到他身边,在背后探头探脑的,一看到川上手上打开的报纸……
“于是,警方再度逮捕已获判缓刑的胜村久子,重新展开调查。一开始她推说不知情,最后总算招出有一名上书法课的学生曾把女人带来,趁她不注意时把对方杀死后逃走,她只好把尸体埋在地板下。因为如果报警,销赃集团的事情就曝光了,所以她才隐匿不报。实际上,这里还牵扯到另一桩命案。集团的主嫌也是在她家杀害某旧书店老板娘的,那件案子也令我们头痛不已……那个杀人的书法学生自称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住在目黑一带,姓石田。当然,那之后就再也没来上过课了,我们问遍了所有保险公司,都查不到这个人,看来他用的是假名。听久子说,那个姓石田的弟子还蛮有写字天分的。”
川上的心扑通直跳,手心都冒汗了。
三人走到十字路口,刑警选择了一条比较阴暗的路。
警方看到这篇访问,很可能会因为“书法”的事,而把胜村久子和“协助破案有功的太太”联想在一起。如此一来,难保他们不会针对这件事讯问已被逮捕的久子。不,或许在这之前,久子就已经招出曾有一名跟买赃集团完全没有关系的男子来拜师的事,说不定连自己被迫弃尸的事都讲出来了。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你太太接受采访时讲的话。”
川上在心里痛骂妻子。
进入暗巷后,刑警讲话的语气突然变得粗鲁,年轻刑警紧贴着川上的侧腹。
(我早就说了,要她趁早忘了那身和服。就因为她屡劝不听,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简直就是拿绳子往我的脖子上套嘛!)
“‘我先生也在学书法’,我突然想起这句话。‘石田’该不会是与文子交情不错的你吧?保险业务员与银行职员也很接近。”
“污辱书法”什么的还真像保子的论调,不过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向记者炫耀自己的丈夫在学书法吧?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学书法的时候她根本不闻不问,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倒为此骄傲起来了?她可知道,就因为多讲的这一句话,会将她丈夫置于何种险境吗?
“别开玩笑了,我是偶尔练字,都是自己练的。况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川上没告诉妻子去谁家跟谁学书法,就是怕妻子到处散播。此时她竟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她没事跟新闻记者扯那么多干什么?
就算日后要他与久子对质,他也会坚称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警方根本没有证据,就照之前想好的办,一定要稳住阵脚,死不承认。
……外子也在学书法,这次案件中,从小偷手中收购赃物的人竟然为了掩人耳目而挂出书法教学的招牌,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污辱书法。
川上的这份决心似乎让刑警笑出了声。
不过,在接下来的那段“访问”报道中,有两三行铅字是他不曾从妻子那里听到过的。读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种石头朝自己脸上砸来的感觉。
“你已经招了啊。”
这些话川上也听妻子讲过。
“……”
被偷的和服是外子在百货公司买给我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把它找回来,当我在银座看到陌生女人穿着那件和服的时候,我的脚都在发抖了……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当我说我们找到了文子时,你不是吓了一跳,问文子还活着吗?其他人都以为文子跟男人跑了,只有你不同,因为是你下的手,才会一听到找到她了就吓得半死。嘿嘿,听好了,我刚才只说知道了文子的下落,并没说她是死是活啊。是你把她勒死的,因为是用勒的,所以很担心她又活过来了……瞧你的表情,是在打算对质时装作不认识胜村久子吗?没用的,你的双脚是不是已经在发抖了?”
怀着呼吸都快停止的激动心情,川上继续读下去,报道最后是“检举人川上保子女士的话”——
刑警那张扁平的脸变得如同石头般冰冷僵硬。
久子写得一手好字,为掩人耳目,便在自家门口挂起“书法教学”的招牌,掩护同伙在家中进出。但由于害怕秘密泄露,所以从来不收不认识的学生。幸好书法与茶道及插花不同,上门求教的人本来就不多(久子供称)。承办此案的刑警都为她竟能想到如此高明的障眼法而深感佩服。目前预估该集团这五年来从事销赃买卖获利金额高达一亿,他们从小偷手中低价买来赃物,再对外宣称是当铺的流当品,或者批发商为了套现而出清的存货,或是倒闭的同行拿来的,总之最终以低于市价一半和三分之二的价格转卖给顾客……
首次刊载于《周刊朝日》
这篇报道是这么写的——
·昭和四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至昭和四十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昨晚已经听保子说过了,因此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销赃集团的货物集散地就是胜村久子家,连久子五十二岁都写出来了。
注释:
川上没有走回客厅,就靠在门边翻看报纸,看着看着整个人顿时傻了眼。他顺着“女人的执著揭发销赃集团恶行——走在银座街头,‘咦,那不是我的和服吗?’”的标题和“协助破案有功的川上保子女士”的照片读起内容。
[1]警视厅最高首长,为国家公务员。警视总监既是职务名称,也是日本警界只授与一人的最高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