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口旧书店老板娘从店里永远消失之前,川上又偶然目击到几次她和她的情夫。
那是六月三十日的事。若问他为什么能把日期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对银行业者而言,月底是结算日,当然印象特别深刻了。那天,川上照例晚了四十分钟才下班,去胜村家的书法课迟到了。
最近,在那里练习书法时他一直觉得气氛可疑。不过不管是家里的摆设,还是“久女”的态度,都没有特别不寻常之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才会疑神疑鬼。
再回到那天,他下课回去时应该是晚上九点吧。川上离开小岔路,走到大马路上,沿着缓坡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上。坡道的一旁是杂木林,其中有一处祭祀稻荷神的小庙,就在他快走近那座庙的时候,看到前方有一对男女正走下坡道。附近刚好有一盏街灯,那一男一女背对着灯,所以川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却因为街灯太刺眼而看不清楚他。双方就处于这样的位置。
川上当时距二人一百米左右,于是赶紧躲进杂木林里。对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他,他们紧挨在一起,边走边聊。川上刚看到那对身影,就认出女人是旧书店的老板娘,男人则是那个上班族。因为上次就曾在花圃附近尾随过他们,如今又在同一条路上遇到,当然很快就认出来了。
躲在树荫下的他向外窥探,没错,自前方一步步走近的,正是旧书店老板娘和那个男人。老板娘身穿蓝色图案连身洋装,衣服竟出乎意料的与她那丰满的身材很配;男人穿七分袖翻领衬衫配深灰色长裤。因为个子高,似乎穿什么都好看。
两个人根本不知道暗处有人,边走边情话绵绵。川上竖起耳朵偷听,不过对方声音太小,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
“用不着这么着急回去吧?”
“可是,拖得太晚的话就不好了,我可是骗他说要去那里才出来的。”
“你就跟他说顺便去涩谷买了个东西不就好了?夏天晚上,大家都在街上玩到很晚的,晚点儿回去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是没错啦,可是,我还是想早点回去。”
“也好,就依你吧。不过,你说……”
他们从眼前经过时,川上听到了这样的对话。之后谈话声便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
川上等两人走过以后才从树林里出来,他所站的位置就算对方回头也不会看到。接着他沿着马路边,尾随在两人身后。这次是有意识的跟踪。川上跟着二人又走回岔路,亲眼目睹他们确实走进了胜村家。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两人走到胜村家门口时还一直紧挨着,不过他们并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转到旁边的巷子,从后门消失了。所谓的后门,就是曾经停着洗衣店小货车的地方。然后,川上听到格子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之前他以为这声音是从玄关发出的,还为此质问过“久女”呢!
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胜村久子挂着书法教学的招牌,暗地里做的却是别门生意。位于郊区的安静住宅其实是那种宾馆。所以,一旦旧书店老板娘跟来店里的年轻客人勾搭上,男客便带她来这里翻云覆雨。
用不着这么着急回去吧……可是,拖得太晚的话就不好了,我可是骗他说要去那里才出来的……你就跟他说顺便去涩谷买了个东西不就好了?
川上光凭偷听到的这一段对话,就可以确定那个男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利用胜村家与旧书店老板娘偷情了。而女人说“对丈夫撒谎,才好不容易争取到一点时间,害怕太晚回去”,虽然简短,却把两人的关系完全暴露了出来。
在此之前,川上一直被久子所表现出的高尚人品欺骗,纵使觉得她家有点可疑,却还是想尽各种理由替她解释,真是愚蠢到了极点。说到被骗,书法课也是,人家不是说“习字是修身养性的良方”吗?他一直以为久子的人格是极为崇高的,没想到“书法教学”只是幌子,为的是不让邻居对频繁有人进出起疑。
不过,还有几点疑虑尚未阐清。久子的字确实写得很好,照理说品行下流的人字体也会粗鄙。可是久子的字遒劲有力,意境高雅,这与她所从事的生意大不相符。
还有,久子是如何招揽到那种客人的?曾经经营小和服店、如今是寡妇的她,与所谓的“秘密场所”根本八竿子打不着。莫非存在某位特定人士?由此人招揽客人,久子只负责提供场地?对于独居寡妇而言,这倒是一宗不错的生意。
最后的疑点与川上自己有关,久子为什么愿意收他为“弟子”,让他学习书法呢?就像之前所想的,这么做对她的生意不是非常冒险吗?
也可能久子很久以前就写得一手好字了,这已经成为一项本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丧失。还有,不多不少,只收一个真正学书法的学生,反而不容易令外人起疑。换句话说,她只要提防这一个学生就够了。
总之,旧书店的老板娘与小白脸进了她家是事实,川上的推断已经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七月一日以后,川上就没再看到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了。实际上,她是从六月三十日晚上失踪的,这是他从报纸上得知的。
再回到那天晚上,川上看到老板娘和男人一起走进胜村家。第二天一下班,他马上绕去谷口旧书店,却看到一脸阴沉的老板正孤零零地呆坐在柜台边。当时是傍晚七点左右,川上纳闷,老板娘是在店里等着换班呢?还是早跟那个上班族幽会去了?不得而知。这天晚上没有书法课,他也不好跑去久子家里探查敌情。
由于天刚黑,旧书店里还有三四个客人,川上便也信步晃了进去,假装在看店中央堆得很高的某作家全集,实则在暗中观察后方的老板。老板面前摊着杂志,视线一会儿落在杂志上,一会儿看向这边。他是那种可以一直坐着不动的人,今晚却有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哈哈,妻子跑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了,是吧?老板终于察觉到了妻子的异常,所以才会那么心浮气躁的吧?川上心里这么想。不管做丈夫的再怎么迟钝,此时也该起疑心了。不光因为妻子的频繁外出,还有外人所无法体会的、夫妻之间的微妙异状。
川上不喜欢这个老板,现在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前秃的额头、往两边披散的稀疏发丝、如洞穴般凹陷的眼窝、禽鸟般犀利的眼神、冷酷的鹰钩鼻、紧抿的薄唇、瘦削的双颊、深深的眉间纹……这长相真让人不敢恭维。川上对他没有好感,可一想到他被戴了绿帽子,倒觉得他那阴沉的模样显得有些落寞。额头的皱纹像充满了痛苦似的,川上不禁同情起他来。话说回来,没想到老板那么早就发现了,不知他会如何处置妻子呢?
老板教训过妻子之后,会毅然决然地与她离婚吗?不,他不可能轻易放掉如此年轻貌美的妻子,这辈子恐怕再也找不到那么年轻又充满魅力的妻子了。更何况,她已与小白脸有了肉体关系,这么做不是让对方捡了便宜吗?说不定老板这边会先低头,忍气吞声地想尽一切办法先把妻子留在身边。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老板娘那边又会怎么做呢?丈夫不知情也就算了,但事情一旦曝光,她反倒可能大大方方地投入年轻情人的怀抱。她是如愿以偿了,不过男方那边会怎么想?真的打算与年纪大这么多的女人共度一生吗?当她还是人妻的时候,为贪图新鲜刺激而偷偷摸摸地交往还蛮愉快的,可一旦她跑来投靠自己,就会变成一个甩不掉的包袱了。那个像是上班族的男人,八成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想必还有其他女人,说不定会嫌送上门的老女人碍事,而把她撵出去呢。这样的故事在社会上也屡见不鲜。
无论如何,人生的闹剧就要开始了,不,其实已经开始了。不起眼的市井小书店也在发生着真实的人生戏剧。
走出旧书店的川上想起此刻自己的烦恼。自己的事当然也没比别人的事好多少,但只要想到其他男人也在受苦,心情就不自觉地轻松起来。虽然每个人的烦恼都不一样。
那阵子,文子的催讨越来越凶。她说跟珠惠合资的店就要开张了,要我赶紧想办法凑钱给她。‘人家珠惠已经拿钱出来了,我再拖下去就太没义气了’,总说些这样的话,不断地跟我要钱。
“那时候正好赶上发薪水,可是,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向专门借钱给上班族的高利贷借了二十万,光是偿还每个月的本金加利息,薪水就所剩无几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向太太交代呢,哪儿有办法再拿出那么大一笔钱?简直是痴人说梦。文子却好像刻意要让我为难似的,不断打电话到我家和银行,逼我去她那里谈。我无法装聋作哑,放着不管。每次谈到最后,文子的歇斯底里症都会发作,她发疯似的骂我,说什么‘现在我就去找你太太谈’之类的,闹得天翻地覆。我甚至想过自杀。面对文子的张牙舞爪,我总不能一直用拖延战术来应付吧?话说回来,我也没脸向太太坦白,要她替我筹钱。可是再这样下去,不知文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文子找上流氓,给我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再被报纸杂志这么一登,我就别想在社会上立足了。我真是被逼到绝路了。”
接下来的上课日,川上再次来到胜村家。如今这个地方已不仅是他借习字暂时忘却烦恼的场所,而成为他好奇的对象:这里正发生着什么?是否留有谷口旧书店老板娘来过的蛛丝马迹?当然,这样的好奇心对川上的痛苦也有暂时的麻痹功效。
从七月一日开始,川上连续四天从谷口旧书店门口经过,但每次都只看到那个一脸阴沉的老板。老板魂不守舍的样子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更可悲了。昨天晚上,书店早早就关门了,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川上不禁怀疑,老板是不是放着生意不管,跑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找妻子去了。
胜村久子的态度还跟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依旧不卑不亢地指导川上练字,范本上的字也依旧气韵十足,无可挑剔。然而川上心里却想着:我不会再被你骗了。连久子落落大方的举止都被他视为演技。
旧书店的老板娘与小白脸曾经在你家幽会吧?你把她们藏到哪里去了?她丈夫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还不赶快把她的行踪交代清楚?川上心想,要是这样质问她,不知她会有多震惊呢?然而他只能在心里发出声音,同时想象端坐在眼前的久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实际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他看到玄关处摆着男鞋两双、女鞋一双。
回家途中他又绕去了谷口旧书店,已经九点了,店门还开着,老板正与两名客人说话。因为里面有客人,所以川上轻松地走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浏览书架。老板与客人凑得很近,窸窸窣窣地不知在聊些什么。
川上假装很认真地找书,走到靠近那三个人的书架前,虚张声势地抽出两三本来看,实际上是在偷听他们说话。两名外人不是来买书的客人,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我帮你问了葛饰那边一个很准的算命仙,求得一卦,卦上说她在遥远的西北边,看得到山的地方。”
“是府中再往北的中央沿线吗?东村山那边?还是五日市町那边?算命的不能再说清楚一点吗?”老板问道。说完他坐直身子直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啊”。显然,他指的是妻子离家的事。
真可怜,老板的脸颊更凹陷了,连胡楂都冒了出来,只剩眼珠子还发着光。他的肩膀原本就很瘦,现在连肩胛骨都凸出来了,身上的浴衣好像直接挂在上面似的。竟然憔悴成这样,可见他对离家的年轻妻子有多么舍不得。
如果之前就跟老板很熟的话,川上就把尊夫人的消息告诉他了。“你可以去这户人家打听看看。”可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面无表情的过路客,都是默默地走进来,又默默地走出去,如今哪里开得了口?
川上怀着无法形容的心情在街上走着,打算招辆出租车回家。突然,他瞥到洗衣店的招牌。川上想起曾经在胜村家的后门看到这家洗衣店的小货车,这下子他完全了解了。那时候他以为是久子爱干净,所以才会连两三件衣服都送给洗衣店洗,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是做那种“生意”的,被套、床单什么的总要每天换洗吧。既然是做生意用的,想必数量相当可观。
“唔,八成是这样。”川上停下脚步,仰望着洗衣店招牌,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
这天之后又过了三四天的某天早晨。
川上趁太太还没准备好早饭时打开报纸读,社会版左边、第五段的位置上,斗大的标题刺痛了他的眼睛——
相模湖畔发现一具女尸
川上一时忘记了呼吸,顺着小小的铅字往下读。
七日下午三时左右,在神奈川县相模湖畔西南山区,有人发现一具三十一二岁的女性腐尸。发现者是附近居民,马上通报辖区警署。根据死者身上的遗物,警方得知其身份是都内XX区XX町经营旧书店的谷口长次郎(四十八岁)之妻妙子。长次郎先生已经赶到现场,确认尸体身份无误。根据辖区警署调查,妙子女士身上穿着六月三十日当晚离家的服装,死因为绞杀。陈尸地点白天虽有游客和情侣,晚上却很幽静。警方认为死者是在东京都内遭到杀害,凶手再用汽车将尸体运至山区丢弃。当局先从附近有可能目击车辆的人士开始查访,并联络警视厅,全面展开调查。顺道一提,妙子离家后,其夫长次郎先生已向警方提出过协寻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