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虽然试着往这方面想,却还是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归根究底,原因还是在他对胜村久子的印象。在她尚未教书法,还在经营小和服店的时候,川上就经常开车从她家门口经过,无论是招牌上的字体,还是偶然瞥见的倩影,都彰显出她高尚的人品,这和川上推测出的故事不吻合。反过来想,也确实有很多疑点说明川上的推测只是胡思乱想。
假设事情真是如此,那块“书法教室”的招牌还真是个巧妙的伪装。这么一来,就算有人频繁出入,附近邻居也不会感到奇怪。白天也好,晚上也罢,陌生男女来访,别人都会以为是来上书法课的学生。一般书法老师都会教小学生,她却不教,是出于这个原因吗?对一个优雅的寡妇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赚的生意了。
比方说玄关的鞋子。不管川上什么时候去,总会看到两三双学生鞋整齐地摆着,其中也有女鞋。之前他在走廊上看到和服女人那次,玄关处不也确确实实地摆了一双草屐吗?若真有特殊客人来访,把鞋子什么的藏起来是常识,怎会明目张胆地摆在玄关呢?
川上一边练字,一边侧耳倾听,有时会听到从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讲话声,有时什么都听不到。那声音或许来自一楼比较远的房间,也有可能是从二楼传来的。话说回来,一个女人住这幢房子实在太大了。即使要教书法,也用不了这么大的房子。或许租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特殊目的吧。和服店老板到底留下了多少遗产?川上并不清楚,可再怎么说也不用这么浪费吧?从学生每个月缴的学费,大概可以推知她的收入。但如果教书法不过是个幌子,她实际做的是“场地出租”生意,那就另当别论了。
还有,如果她真是做那种生意的,就不会用心教导那些想学书法的学生了。可眼下,川上自己不就是千拜万托,才让一开始面露难色的久子终于答应收他为徒的吗?如果久子从事见不得人的生意,一定会担心被不相关的人发现,因此,不管川上怎么拜托,她也一定会拒绝。可是久子并没有拒绝他。
对了,川上想起曾在她家走廊上看到过一个穿和服的女人,那是他去上洗手间时碰巧遇到的,但由于那个女人背对着他,所以只看到了对方的背影。当时,他也觉得那女人的身形体态很像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就算是别人好了,有“女学生”在她家二楼的事实,也印证了川上的这番“推测”。
再者,这个曾经的和服店老板娘有本事招揽“客人”上门吗?换作在酒色场上打过滚的女人,肯定有这方面的人脉,甚至会筹组秘密俱乐部之类的组织。然而,在偏僻地方经营小和服店的她,根本与这些沾不上边。要揽客上门,必须从以前的人脉下手吧。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也无法全盘接受,因为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疑问。比方说,“久女”坚持不肯让学生们一起上课。虽说这是她的一贯作风,没啥好说的,可这种形式现在已经非常罕见了。学生们坐在一起,统一授课,不是比较省事吗?学生分开到不同的房间里学习,不说别的,光地点就很浪费。身为师父的她还要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奔波于各个房间之间,消耗很多体力。这么做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导致她必须把“学生”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里,并觉得安排他们见面是件很困扰的事?
此外,现在外面多的是有各种现代化设备的饭店和宾馆,客人何苦要光顾这又破又旧的民宅?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附带卫浴的套房,之前在走廊上看到的女人不就是出来上厕所的吗?
虽说川上很肯定那两个人进入了胜村家,但这位“久女”却否认了。而且还用很自然的表情回答说“川上来之前没有任何访客”。光凭格子门开关的声音就认定是她家未免太武断,说不定是附近人家,也许是隔壁……
还有,如果有这样的客人进出,肯定会经常在门口看到出租车或自用轿车。从市中心坐电车过来需一个小时,出了车站,还得老老实实地走上一公里半,天底下没有这么勤劳的客人吧。可自川上来这里上课起,别说自用轿车了,连开到这里的出租车都没见过。川上每次上书法课,都会在房间里写上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却从未听见门外有车子发动或熄火的声音。说到声音,那些车子听起来好像都是开往别人家的,没有一辆停在她家门口,这样还能说她家是供人偷情的秘密场所吗?
还有她的字。既然要教人家,自己当然要写得一手好字。而字也有所谓的风格和特色,这与写得好不好没有关系。胜村久子的字确实有她的个人风格。人家说字如其人,她的字完全符合她的人品。
而且,如果她真是做那种生意的,外人进出应该更频繁。不过,根据川上先前的经验,从进入她家后,就没有人再上门了,也没有人在他之前离开。从他开始上书法课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至少也会听到两三次有人进出的声音吧,不可能那么凑巧吧?先来的客人不可能耐着性子等川上离开了再走,人家想走就走了。可是他怎么就没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
可是,一想到胜村久子的人品,就怎样都无法把她家与幽会场所联系在一起。虽然她还称不上老太婆,给人的感觉却如落日余晖般祥和宁静。人们所说的“东京气质老妇”,就是指像她这样的女人吧!川上心里一直觉得,比起久子这个名字,还是久女更适合她。
就这样,川上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先前的猜测。往这方向想,就能与胜村久子所表现出的气质吻合,感觉安心多了。站在自己的立场,他也绝对不想在那种秘密约会场所学习书法。
那么,这两人去书法老师家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结伴学书法?有这么单纯吗?光看两个人走在路上的德性,就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宾馆那样的地方幽会。
然而——这份安心并不那么踏实,旧书店老板娘和那名上班族曾一起进入胜村家的猜疑依旧没有消失。虽然胜村久子已经明确否认了,但除非有证据可以证明川上的直觉是错的,否则他心里的疙瘩永远无法消除。
川上已经确认到这种程度了,却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那两个人进入胜村家,真的是为了幽会吗?偕年轻男客一起走在街上的老板娘,看样子就知道正陷于热恋中。因为是同路的关系,川上又正好走在他们后面,得以仔细观察。两人边走边搂搂抱抱、亲来亲去,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发生过关系了。
下一次上课日这天,川上特意观察了胜村久子的家。与其说观察,还不如说侦察比较恰当。玄关处摆了三双男鞋。这一次他足足待了一个半小时,可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既没有人在他之后上门,也没有人在他之前离开,也没听到车子发动或熄火的声音。
不过,站在老板娘的立场想,比起年纪大又阴沉的丈夫,当然是年轻开朗的上班族更令人心动了。在川上眼里,那个男人就是个登徒子;可对已婚妇女而言,却正是外遇的好对象。之前他曾听到过男子讲话的内容,极为肤浅,但凭那副口才肯定能让老板娘春心大动。
久子落落大方地把他迎了进去,利落地修改他的字,再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间去看其他弟子。川上鼻子凑近嗅了嗅,却只闻到淡淡的线香味。
虽然向来对老板没有好感,但川上还是挺同情他的。原本被他视为冷酷无情的男人,竟然因为不知道妻子的不贞而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好人。
我凑了三十万圆给文子,以为她暂时不会跟我要钱了。接下来的两个月,文子确实没再要求什么,要是能趁此机会跟她分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乐得不用再去文子的‘公寓’。可是沉寂了五六天,她又打电话过来,我不得不送上门去。只要她打电话过来,不管怎么样都会被我太太听到,电话讲久了,我太太就会起疑心,我只好乖乖听文子的。文子非常清楚我的弱点,因此不管我怎么劝阻,她还是会打电话到我家或银行。
原本川上想走进店里,但看到一个客人都没有,老板又皱着眉头、低头看着杂志之类的,他说什么都不敢进去。老板宽阔的额头泛着油光,塌陷的眼窝和瘦削的脸颊却笼罩着一层阴影,怎么看都是一张阴险的脸。川上再度过其门而未入。难怪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八成都是被老板散发的阴气吓跑了。
我也找不到彻底解决的方法,只好这般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地跟她耗下去。我知道文子还有其他男人,或许是嫉妒心作祟,这让我更沉迷于与她之间刺激的性爱生活。我一边想着分手、必须分手,又一次次地暂时放纵自己。当然,这期间我跟文子也吵过好几次,每次吵我都会想:啊,必须趁早跟这个女人分手,这种情形要是一直耗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赔上自己的人生,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可不管怎么说,分手都需要一大笔钱,既然我拿不出来,就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跟她分手。更何况,光填补那三十万的亏空就够我受的了,哪有心情想那么多。
既然来了,先观察一下老板再回去好了。知情者总会对不知情的当事人产生怜悯,并抱着想一窥究竟的“兴趣”。当然,如今他同情的对象是老板,不是老板娘。于是,川上又慢慢折回到旧书店门口。
我太太的父亲是某私立大学老板,只要我去拜托他,凑个五百万当分手费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会被我太太知道,我怎样都拉不下这个脸。
虽说这是别人家的事,川上却紧张得心跳加快。不知道妻子正跟小白脸在别人家幽会,还傻傻坐在书堆里看店的老板,简直就是悲剧人物的化身。老板娘不在家,红杏出墙不光是自己的想象,而是亲眼所见,这让同时注视着双方的川上怎样都平静不下来。
那时候,我所在的银行正好在进行人事变动,我也被分行经理叫去,征询是否愿意调往邻近县市的分行。分行经理告诉我,邻县有个代理经理的‘肥缺’,只要在那里待三年,就能调回东京,这也算是一条升官发财的‘捷径’。我很想接受这项内部任命,可是不管调到邻县还是乡下,都必须先跟文子算清楚才行。若在没付分手费的情况下逃亡似的跑到乡下,一定会把文子惹火,不知那时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追到新公司,跟你要钱还算好的,说不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那里可是乡下地方,被她这么一搞,别说在银行待不下去了,可能还会闹到离婚。我因为害怕这个而拒绝了分行经理的内部任命。我也知道,一旦拒绝,上面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不识抬举,给我贴上‘不合作’的标签,以后恐怕都别想升迁了。可比起鱼死网破,搞到不可收拾,眼下我也只能见洞补洞,走一步算一步了。
果然没错,川上一直走到前面第三家食品店门口才停下来。谷口旧书店老板夫妻没有子女,好像也没有其他家人,总是夫妻俩轮流看店。此时老板好像已经在柜台前坐很久了,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川上是在前往胜村家的途中看到老板娘的,也就是说,老板坐在这里起码两个小时以上了。老板娘为了与男子约会,很可能更早就离开了店里,所以,实际的时间想必更久。
要是我拿得出钱给文子,调往乡下对我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我可以潇洒地离开东京,来到乡下,无忧无虑地专心打拼。同时还能维持家庭的和睦。真能这样,不知该有多好。可是偏偏我做不到。就因为付不出分手费,连这个梦想都变成不可得的奢望。被坏女人缠上是我自找的,所谓的自作自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我只能悲泣自己的不幸。
书店后方,前额秃亮的老板正呆坐在电灯下。
果然,文子又提起新开张的酒吧。她说与她合资的珠惠终于准备正式营业了,要我想办法筹一百五十万给她。就在我刚交出三十万的两个半月之后……
九点过后,商店街已经有一半店家打烊了,社区里也暗了下来,不过谷口旧书店还开着。这时谁在店里?只要经过门口时看一眼就晓得了。
一方面跟女人纠缠不清,两脚都踩进烂泥里抽不了身;一方面又挂心旧书店老板娘的事,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态啊?如果真的为文子的事烦恼,照理说就应该没有心思管其他事情了。不管之前对她多么感兴趣,旧书店老板娘毕竟是外人,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可为什么心里就是放不下她呢?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不过,其实这也花不了多少心思,相反,当我把焦点转移到她身上时,可以让我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也算是一种逃避。这跟我下定决心学书法的心态是一样的。与苦闷缠斗到最后,说不定会窒息而死,精神衰弱,搞不好还会自杀。我害怕变成那样,所以即使身处绝望,也要尽量去欣赏与自己无关的风景。这种心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了解的。”
偕情夫来到书法老师家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旧书店的老板娘?半路上川上虽然只看到她的侧脸,但不可能认错——为了确认这一点,川上一上完书法课就匆匆离开胜村家,往谷口旧书店赶去。离开时他看了看玄关,依旧摆着原来那三双男鞋,没有女鞋。
不久,谷口旧书店的柜台后就再也看不到老板娘坐镇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