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并没有特别花心思跟踪,前面那对男女就像在带路似的,走的方向和川上一样,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
说到毫不知情,正在川上眼前五十米远处走着的那对男女也不知道正被跟踪,还越靠越近地说着情话。走到杂木林的阴影处,女人还会忍不住偷亲男人呢!
他们一直走到某家公司的宿舍后面,转了个大弯,又出现了十字路口。那两个人左转,继续沿着川上要去的方向走。脚下的路已变成平缓而漫长的下坡,接着又是上坡。往上走了一段后,左边出现一条小巷,两人拐进了那条巷子。川上吓了一跳,因为巷子前方就是胜村久子的家了。
不过,川上并没因此同情老板娘。相反的,他觉得自己长期以来对她的好意全被糟蹋了。嫉妒心作祟,使得他憎恨这对男女。不,就是拜老板娘所赐,他才会跟文子结下孽缘的。此刻,同情已经转向那个毫不知情的书店老板身上。
不会吧?他心想。这两个人怎么好像要去胜村家?虽说这条小巷子在经过她家后还会通往别处,可这附近只有幼儿园和公司球场,属于名副其实的荒凉地带。因为跑业务,川上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想到那荒凉的景象,不禁讶异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这里可是连一家宾馆都没有的淳朴住宅区。
光看那老板一脸阴沉相,就知道他是个对妻子吹毛求疵的人。为了让妻子看店,他肯定一年到头都把妻子绑在家里吧?成天面对飘散着霉味的沉重旧书,只有轻浮小伙子的爱情才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生活。这样一解释,也多少能体会老板娘的心情了。
川上避免靠得太近被发现,这条小巷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于是他稍微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一定距离,继续跟踪下去。或许那对情侣打算去没有人的球场。
那个老板娘已经被男人骗到手了吗?川上在一旁干着急,暗地里大叫不妙,没想到还真让他料中了。而且,令人意外的是,她竟落到年纪比她小、外形瘦弱的男子手里。肯定是男方先勾引她的。不过,有个年纪大又阴沉的丈夫,会被年轻又轻浮的男人吸引也不稀奇。
由于这条路有点弯度,转眼间前方那两个人竟然消失了。看那两个人的模样,八成是想躲在球场的阴暗角落,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川上一想到此,简直快抓狂了。若换作一对不认识的男女,他不会有任何想法。可是那两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原谅。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得很慢,没跟得太近。
如今,走在川上前面的两个人就好像连体婴儿似的,紧挨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不可思议之余,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愚蠢。他在义愤填膺什么?人家早就有一腿了。那时候老板娘露出一副困惑的模样,是因为旁边有川上这么一个客人在场,她不想让第三者察觉两人的奸情,才刻意表现出很生疏的样子。
绕过那个小弯后,他走到可以看穿整条巷子的地方,停下脚步。那两个人的身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能看到被点点街灯照亮的马路,以及两旁住户的围墙。
上次那个上班族拼命找她聊天时她还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川上一时正义感作祟,还想替她解围呢!川上因为自己偷偷爱慕老板娘而推测肯定还有其他男客想勾引她,可川上就是无法忍受那个上班族表现得那么露骨。
他不认为刚才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到能把人跟丢。据他目测,离他们顶多只有一百米。可现在别说一百米了,两三百米外都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前方也分明没有岔路或转弯。
女人真是摸不透的生物,川上总算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总是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旧书店里的老板娘会有这么轻浮的举动,真是想不到。虽然丈夫年纪那么大,她却始终老老实实地顾店。她的美色足以挑逗男人的心,可她自己却好像一点都不知道似的,只是端坐在旧书围起的城堡里,读着杂志,偶尔瞥一眼站着白看的客人,说说书本的价钱,再把书用纸包装起来。说实话,她的举止也和她做的沉闷生意一样毫无生气。万万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
怪了,正当他纳闷时,听到哪家格子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声音是从左边的胜村家传来的,这又让川上吓了一跳。
方才看到的侧脸还隐约留在川上脑中,他觉得应该没错,于是决定尾随在他们后面。其实他并不是有意跟踪,谁教那两个人正好也往胜村家的方向走去呢,所以他就顺理成章地这么做了。那一男一女并肩走着,不过看上去好像女方更主动。男方体型瘦长,被高大女子这么一靠,更显得弱不禁风了。路左边是知名音乐评论家的宅邸,周围种着杂木林。女子一边走着,一边抬头看向树梢。川上瞥见那张侧脸的同时,已经能百分之百确定,没错,就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
川上连忙往胜村家走去。在按门铃之前,他先试图推了推正面的格子门,可是门从里面上锁了。没办法,只好按门铃。如果那两个人刚进去,这门也未免关得太快了。而且,他们肯定还会在前院耽搁一会儿。因此,他们应该是去了别家吧?川上转念想。
因为只能看到背影,又跟平常看惯的和服打扮不一样,所以一开始川上并不能确定穿套装的女子是不是老板娘,只觉得身材很像,发型也一模一样。
就像往常一样,久子来应门了。她开了锁,把格子门拉开一条小缝,从里面往外窥探。
川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路中央。就那么一眨眼工夫,说不定看错了。他站在路口这么想,同时朝两人消失的方向望去。就在前方五十米处,刚才那对男女正并肩前行。女子高挑的身体裹着纯白色套装,男子则穿着蓝色夏装。
“呀,您来了。”
那对男女的身影拐过花圃转角后一下子就消失了,但就在那一瞬间,借着街灯的光,川上瞥见了那名女子的侧脸。怎么那么像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不仅如此,她身边的男子还很像那天在店里碰到的那名找她聊天的上班族。
确认是川上后,她把整扇门打开,迎他进去。
沿途会经过一个花商栽培花苗用的十字形花圃,从花圃左边绕过去,沿着一排住户的大门和外墙走,便会来到胜村家。然而,就在川上快抵达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看到左边步道上走着一对男女,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川上赶紧看向土间,上面摆了三双男鞋,没有女人的鞋子。
那天是星期一,川上匆匆赶往胜村家上课。银行的账目一直对不起来,害他比平常晚了一个小时下班。原本想干脆请假,只是学习书法这件事已经变成他的习惯,一次不去,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这么勤奋,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也是因为他想借练字忘掉文子带给他的痛苦。
果然是自己弄错了,不,肯定是自己弄错了。那对男女不可能到这里来,他们不像是会学书法的人。刚刚听到的开门声,应该是从附近人家传来的,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六月初的某天傍晚。
然而,川上仍旧无法释怀。理智告诉他,是他弄错了,可他怎么想都觉得那声音就是从胜村家传出来的。还有,那两个人也未免消失得太快了,前面明明没有岔路啊。
是死气沉沉、爱干净的女人比较有价值呢?还是精力充沛、却又脏又乱的女人比较有魅力?对三十岁的川上而言,这实在很难判断。
就连在写“长咸集此地有”的时候,运笔都不似往日那样流畅,墨汁都晕开了。一想到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川上的心就静不下来。
文子既想存钱,又想过奢华的生活,也难怪她会那么爱钱了。川上之前也曾劝过她三四次,让她不要这么浪费,可她天生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还辩驳说:“我每天都要工作到那么晚,哪儿有闲工夫做家事?如果我连那种事都要做的话,身体一定会搞坏的。是啦,我是有点奢侈,不过,这也是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就像花钱买乐子一样。我又不是你老婆,成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你可要搞清楚。”话锋一转,马上又批评起川上的妻子来,川上也只好闭上嘴巴,不再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久子从刚才就用这样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川上。
像她这样的,就算有再多钱都不够花。吃饭也是,她几乎不去市场买菜,只亲自煮过一顿饭,总是打电话叫附近寿司店或天妇罗店的外卖。幸好她习惯在下班途中先吃过晚饭再回家,不然每一餐都叫外卖,经济上肯定负担不了。
川上终于鼓起勇气向久子问道:“请问,在我来之前,是不是有客人来访?”
相形之下,文子就太邋遢了,她几乎不自己洗衣服,家居服也就算了,连内衣都交给洗衣店。穿脏的内裤直接塞进抽屉里,袜子、足袋也是脱完随手一丢,穿不到两次就买新的。她那么爱买东西,原因之一也是懒得洗衣服。
“没有,并没有人来啊。”久子诧异地摇摇头。
即便是一个女人独居也会有衣服要洗。久子很爱干净,想必经常呼唤洗衣服务吧?不过顶多也就一两件吧?但由于这附近的洗衣店竞争很厉害,肯定会不嫌麻烦地主动上门领取。川上路过时看到这番景象,更能感受到胜村久子鲜明的个人特质。
“是吗,那是我误会了。”
不过,大概有两三次吧,川上看到洗衣店的小货车停在胜村家后门口。后门位于大门旁边拐进去的小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片杂木林,另一边则是邻居家的水泥墙。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为了拜访客户,川上白天总是驾着公务小车出入这一带,会经常经过久子家门口。久子家不管冬天、春天,还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的这个季节,大门和窗户都始终紧闭着。看来独居的她十分小心门户。
“因为有一男一女走在我前头,我在想,他们该不会上这里来了吧。”
基于这样的缘故,不要说来上课的学生有哪些人了,连他们从事的职业、总共多少人,川上都不晓得。话说回来,他自己不也一开始就用了化名,还骗人家说是在保险公司上班,名叫“石田”,住在目黑一带吗?久子也没有特别去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
“没有。今天还有其他三名男学生,可是,都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很明显,这样的问题惹得久子不快,因此川上也就不再提了。不喜欢学生排排坐、一起上课的方式,还说得过去,可是连学生私底下的交谈,所谓的横向交流都会让她不高兴,这就未免有点极端了。看来她非常偏好“孤独教法”。不过,如果学生们感情太好,难免会因玩心而荒废学业,她的坚持和严格,川上也不是不能理解。学习书法,原本就需要平心静气,一个人默默地进行。
三名男学生,玄关的鞋子可以证明。久子始终面带微笑,毫无异状。
“这里没有这种习惯,纯粹是我和学生的个别教学而已。”胜村久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好意思,看来真的是我弄错了。”
川上来这里上课到现在已经很久了,照理说,也应该介绍其他学生给他认识了,可是久子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既然对方不积极,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川上是这么想的。但某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终于鼓起勇气试着问道:“一般下课以后都有和其他学生交换学习心得什么的活动,这里没有这样的交流吗?”
“那两个人是您的旧识吗?”
“您写得越来越好了。”胜村久子评论他写的字的时候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同时依旧用朱笔把错处挑出来。或许因为她是师父,当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居陋室却如沐春风的感觉。比起久子这个名字,久女更适合她。
“不,我完全不认识,只是在刚才来的路上碰巧看到他们走在前面而已。”
在胜村家里,他依旧没见到其他弟子。玄关处总是摆着脱下来的男鞋、女鞋,有时还有女用草屐,就是见不到人。只有很久以前曾在走廊上匆匆瞥到的某个女人的背影。当时川上还以为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回去的路上眼巴巴地跑去确认,后来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他不能说女方是他经常光顾的那家旧书店的老板娘。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地持续了三个月之久。跟胜村久子开始学习书法是在初春,如今已经五月中旬了,附近住家的庭院里开的不再是梅花,而是杜鹃。作为字帖的《兰亭集序》,他也写到了“长咸集此地有”的部分。
依照惯例,久子看着川上练习了约十五分钟后,就去别的房间了。
为了暂且忘掉这样的痛苦,川上到胜村久子家学书法。有空的话,就去逛旧书店。这是一种逃避,可是他根本就逃避不了,没多久又主动回到文子那个地狱。
那之后,川上一边写字,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静悄悄的屋子里,隐约可以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但不管他怎么用心,都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
反正叫川上一次拿出一大笔钱是不可能的,就跟他长期奋战,一点一点地榨干他吧!说不定文子心里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也就是说,她打算把钱都捞到手才跟对方分手。
一不留神,川上竟把字帖上的“此地有”写成了“地此有”。
川上努力想跟神谷文子分手,却一直无法成功。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会儿拿话威胁,一会儿又以肉体诱惑,让男人乖乖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