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这样过了十分钟吧,中田终于抬起头,看向植木,算是打了个招呼,脸上却毫无笑意。那张长脸光洁无毛,嘴唇很薄。他像是迫于无奈般张开两片唇,说:“这边请。”植木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推开接待台边的小门。
快两点了,植木再次前往弘进社。那幢建筑物还是一样的寒酸,却带给他比之前更大的压迫感。绕过屏风,这次看到了中田,对方正在桌前写东西,之前那个瘦子瞥到了植木,并通知了中田。中田点点头,却连瞧也不瞧站在接待处的植木,刚理过发的头依旧面向桌面。植木感到心跳加快。
来到角落的一处方形空间,这里摆放着一张圆桌和几把罩着白椅套的客椅。植木与中田面对面而坐,客气地向他致歉。
植木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已完全失去了对色彩的感觉。走在这条全国最繁华的街道上,却好像走在荒山野岭。他渴得要命,走进一家咖啡店,但果汁喝起来却如同泥水。
“不好意思,这次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不知该怎么道歉才好。”植木致歉道。
看来只好对和同制药的广告死心了,植木想,这似乎已成为定局。每个月将会损失几十段广告。不过,光这样还无法了事,更严重、更绝望的预感令他心情低迷。
而中田一直面无表情地板着脸。
插着知名大报社社旗、车身晶亮的大型轿车疾驶而来。经过植木眼前,横向停靠在和同制药的大门前。车门啪地打开,一名年轻男子大步踏上石阶,随即消失在门内。那人的年龄大概只有植木的一半吧。植木觉得对方应该是广告部的人,当然,那个男人并没有像他那样立刻走出来。
“恕我冒昧,你是为了那件事专程来的?”
果然不该独自来访的。不请弘进社的中田陪他一起来,对方根本不会见他。虽然知道对方正在气头上,但也能看得出对方根本没把Q报放在眼里。植木伫立在路旁等出租车。
中田跷起二郎腿,掏出香烟。
天空微露晴光,四周仍是污浊的空气。被赶出来以后,植木仍觉得和同制药的怒气打在皮肤上。
“是的,我们实在坐立难安,所以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跑来道歉了。”植木如此强调道。他希望对方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与心意,不由自主地越说越激动。
植木鞠了个躬,走出了大厅。
“那真是……让你特地跑来真不好意思。”中田阴郁地答道,“不过,这次的事,不是我要泼冷水,恐怕没这么简单就能了事。对我们这边,不管你们怎么道歉、解释,都于事无补。我们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因为和同制药完全不吃这一套,他们真的很生气。说出来怪听着,人家好不容易大张旗鼓地推出新产品,却被你们这样糟蹋。就算你们是乡下小报,被这样伤害还是会让人很气愤。”
女孩再次拨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副部长也不在,好像要很久才会回来。”
“是,您说得对极了,这都怪我没和编辑那边联系好。看到‘朗气龙’这个药名出现在报上时我也吓了一跳。对不起,都是我们的疏忽。”
植木又说:“那就麻烦找副部长。”
植木除了道歉别无他法,现在不能顶撞对方,和同制药没指望也就算了,如果连弘进社也断绝来往那就真的完了。他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女孩直直地望着植木,表情僵硬地说。显然是谎话。
“你说没和编辑联系好,可你们又不是全国性大报,乡下小报用这种借口可不行啊。不过,也许贵社自负不输给大报。”
“宣传部部长不在。”
“中田先生,您别讽刺我了。”
女孩通过内线电话如实转达,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反问了句什么,女孩重复了两次“是Q报社”。光听到这里,植木就已经感受到不友好的气息了。
植木勉强挤出笑容应酬道。
他走上三层石阶,踩着大理石地板走进光可鉴人的玄关。右边有个接待窗口,一名身穿绿色罩衫的女孩拉开玻璃门。植木取出名片,表示想见宣传部部长。
“不,不是讽刺。不信你看看人家R报的处理方式,不过我想你大概已经看过了吧,那才是真正专业的做法。贵社处处跟人家唱反调,就连更正启事也只有一小段。明明是自己犯错在先,这样太说不过去了吧。”
和同制药的总社位于河边,是一幢五层楼高的气派建筑,平整的白墙上整齐排列着一列窗户,倒映出天光。植木在心里猜测,接下来要去的地点不知在哪扇窗内。下了车以后,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又抬头仰望了半晌。印着“朗气龙”的布条从最高的那扇窗户垂下。
中田的薄唇动个不停。
植木离开弘进社,心想接下来该去哪里,与其四处乱逛,不如去和同制药公司打声招呼。他也实在没心情游玩。和同制药那边,其实有名仓或中田陪同一起去最好,但眼前恐怕希望渺茫,植木决定不管怎样,还是先去道歉。他坐上出租车,心里只惦记着待会儿见到对方时该怎么开口,对暌违已久的东京景色视而不见。
“您说得是。这次还请您安抚和同制药,让我们有机会道歉。”
想必这位课员也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见他顿时像个小公务员似的脸色一变,表情蛮横。“中田副课长两点左右回来,请你到时候再过来。”说完把植木的名片往中田桌上一扔。
“植木先生。”中田突然正色道,“你似乎还想得很单纯,事态远比你想得严重。如果你以为我之前是在电话里吓唬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名仓课长还没从北海道回来,所以我不方便把敝社的想法明确告诉你,不过关于和同制药出品的朗气龙一事,暂且请贵报免费登四段篇幅的更正启事。现在和同制药那边正在写稿子,唯有这点,我可以先告知你。”
他询问前台小姐,对方说中田下午两点才回来。地方报纸课的一名课员听到后起身走到柜台前问他是谁。植木记得一年前来访时曾见过这位白皙瘦长的男子,不过对方却不认得他。植木掏出名片,对方把名片凑近眼前仔细看了半天,嘴上说着:“啊,这样啊。”然后再次打量植木。
“我知道了。”植木立刻答应下来。
绕过屏风,才看到依序坐在长长的办公桌后面的职员们。植木感觉到一股带着威严的风倏然吹上脸,没有人看他。前台小姐正低头看杂志。植木望向地方报纸课,没看到课长名仓,副课长中田也不在,只有三名课员在埋头工作。姑且不论可能出差还没回来的名仓,中田也不在,也许是外出了吧。不过不用在这里跟对方打照面,反而让植木松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对方顶多要求三段半,没想到竟然是全四段。Q报的广告栏采用三段制,这下子必须删掉一段报道。一想到又得跟森野过招,他就感到郁闷,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一口答应。不过,如果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求和手段能让和同制药不计前嫌,继续买广告,倒也是件好事。
弘进社位于大马路旁的小巷内,是一幢两层楼高的小型建筑,和附近的大楼比起来显得格外寒酸。一想到这么简陋的公司居然掌控着乡下报社的生命,连植木都有点难以置信。他打开印有金字的玻璃门,迎面矗立的大型屏风挡住了内部格局,无法一眼看透。
“还有,今后和同制药的广告恐怕会与贵社解约。”
已经快十一点了,植木在饭馆花一百圆吃了顿早餐,便搭出租车前往弘进社。车子夹在前后无限绵延的车阵中,对向车道的车流里,有几辆翻飞着全国性报纸红色社旗的车子。
“啊?解约?”
他已有一年没到过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了。乡下小报难得有机会与东京扯上关系,虽然纸面上每天都刊登东京的广告,报社会收到广告客户的汇款,双方却没有直接往来。代理商夹在两者之间阻断了这条线,就像隔着一面玻璃墙,彼此看得见对方却碰不到。
植木像是突然挨了一拳。
植木在火车上度过了辗转难眠的一夜,他数着从暗窗逐一闪过的从乡野远处射来的灯光,直到车窗外泛出乳白色的天光才打起瞌睡。
“对。恕我说句难听的,和同制药对于你们这种小报根本不放在眼里,之前都是靠我们的努力,千拜托万拜托才拉到广告的。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嘛。我们这边,也是勤跑和同制药,好不容易才得到对方的照顾,所以一旦发生这种问题,当然得设法平息他们的怒气。人家毕竟是大客户,我们不想失去,我们也要做生意啊。把客户惹恼到这种地步,已经不是动动嘴皮就能摆平的了,一定得具体做点什么拿出诚意才行。所以很抱歉,我们应该会全面终止与贵社的合作关系。”
植木搭上了那天下午的特快车。山冈曾提议先打电话给弘进社,知会对方一下,但植木觉得用不着。最好不要预先告知,与其让对方早做准备,还不如攻其不备,直接谈判。
植木突然听不见四周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