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是只有一个,站在孙宜薇身边的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很温柔地牵着孙宜薇的手,若不是恩爱的夫妇,动作不可能如此亲密自然。但是这个男人的面容和林珩之前从门缝中见到的截然不同,甚至连人种都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日耳曼民族的典型特征,绝对不是那个眼角有疤的亚洲男人。
“吕埃尔先生,我们改变注意了,巴黎有我们必须面对……”忽然,林珩感到宇卓用力拉扯了一下自己,林珩不得不截住话头。他马上就明白了宇卓用意何在,就在准备登车的客人之中,林珩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林珩记得现实中的孙宜薇就是嫁给了一个德国人,林珩虽然没有见过她的丈夫,但是见过他们孩子的照片,是一个很可爱的混血宝宝,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还有什么事情吗?再有不到十分钟就发车了。”看到两个人跳下火车,吕埃尔感到挺疑惑。身为局外人的吕埃尔是意识不到异样的,在他看来林珩和宇卓就是满怀期待地走上火车,随即又心事重重地走下来。
那个眼角有疤的亚洲男人去哪里了?林珩来不及细想这些问题。因为无论林珩和宇卓怎样伪装,孙宜薇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
“还是下车吧。”林珩感觉脊背处一阵发凉,这趟火车给他一种囚笼的感觉,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再坐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不如给其他人让个座。”林珩甚至忘记了两人的行李,他拉起宇卓将他拖下火车。
看到他们,孙宜薇也大惊失色,她指着林珩和宇卓,手指颤抖了许久,才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出三个字:“杀人犯!”
“珩哥,我们……”宇卓看看窗外的月台,又看着林珩,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而林珩注意到,孙宜薇的丈夫同时摸向自己大衣的衣襟,那分明是一个掏枪的动作!
是的,他们又回来了!他们在离开巴黎站三个多小时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巴黎站。时间没有改变,地点没有改变,连熟悉的人都还等候在原地。这个世界中根本没有远方,即使他们中途跳下火车,向着任何一个方向走下去,只怕都会再次回到巴黎。
“宇卓!”林珩急忙大喊一声,“躲到我身后!”
“不是吧!”看到吕埃尔的那一刻,宇卓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个闭环,我们又回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林珩忽然感觉到一股强悍的力量在他脊背处生成,这股力量如同一只扼住自己的大手,将他脊背中的力量瞬间抽去。力量流失的同时,林珩的眼前像是忽然蒙上了一层黑布,意识也从他身体中一并抽离。
像是为了印证林珩的猜测,火车拉响了制动的汽笛,不远处的月台在向着他们靠近。林珩和宇卓已经可以看清楚月台上的客人了,那些客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都在张望火车驶入的方向,而就在那些行色匆匆的客人之中,他们一眼便看到了迪朗-吕埃尔。
最先失去的是视觉,随即是听觉,之后林珩的一切感官都消失了,他的脑中其实还有残存的意识,只是这一点意识不足以他形成思维。
“不是,现在还是早上,火车还有两分钟进站……”林珩和宇卓说话之间,火车开始降速。林珩清楚地记得火车于八点十分驶入月台,停靠十分钟之后准时发车。而现在,距离驶入站台还有两分钟。
林珩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状态,混沌中空无一物,只有一些虚幻而凌乱的色块在周围飞旋,捕捉不住也驱赶不散。林珩知道自己的灵魂还在体内,却失去了根植的地方,他恍惚感觉自己在飞,却不知道究竟是在上浮还是在下坠……
“珩哥,这是怎么回事?”宇卓不解地看着他,“时间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吗?我睡了这么久?”
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混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点点听觉率先苏醒。唤醒林珩的是一声枪响,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就在身前。然后更多的听觉苏醒了,他听到了吕埃尔的惊叫声,也听到了更多陌生人的尖叫,可是这些混杂的叫声中却唯独没有宇卓的声音。
林珩整个人瘫坐在座位上,他想要苦笑,却发出了一声类似哀鸣的声音。
宇卓呢?我的宇卓呢?林珩在灵魂深处声嘶力竭地大喊。
宇卓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怀表从衣襟中掏出来,看清楚时间的一刻,宇卓立刻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八点零八分?”
这种嘶喊足以唤醒他的灵魂,视觉被喊声吵醒了,其他的感官也在同时恢复。
林珩心中却忽然滋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两侧的建筑越来越多,然而这些建筑和他们在巴黎见到的建筑风格一致。蓦地,林珩的心口抽搐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闪过他的脑海,“宇卓,看一眼你的怀表!”
月台的景象又出现在林珩面前,他第一眼就找到了宇卓,他看见宇卓其实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林珩伸出手,想要抓住宇卓,却看见宇卓忽然弯下腰,随即一点点委顿下去,然后吕埃尔跑过来,在宇卓倒下之前抱住了他。
“看来我们进入城市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城市。”他们的火车票上并没有写中途的停靠站,宇卓趴在窗户上兴奋地向外张望,想要弄清楚窗外是何处。
宇卓最终跌倒在吕埃尔的手臂中,而在他的上腹部,有鲜红的血迹慢慢渗透出来。看到那种刺目的红色,林珩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
宇卓枕着林珩的肩膀,安安稳稳地睡了好一会儿,林珩却一直没能真正入睡,所以他的心中始终有对时间的概念。大概过去了三、四个小时之后,两侧的农田渐渐缩减,视线中开始出现宽一些的道路及小巧的房屋,又过了十多分钟之后,窗外渐渐出现高大的建筑。
林珩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画框。林珩低头看着手中的油画,画中人熟悉的面容也同样望着他——正是宇卓包扎着耳朵的画像。
火车一直在农田间穿行,景色虽然美不胜收,但是看多了未免单调。于是又闲聊了一会儿之后,两个人就轮流闭着眼睛小憩。
“怎么回事?”林珩将油画暂时丢在一旁,扑过来跪在宇卓身边。更多的鲜血从宇卓的上腹部涌出,林珩看到那里是一个枪伤造成的血洞,子弹深深隐没在伤口深处。
“嗯,也是哦……”林珩不想再多说什么,偏过头,专注于窗外的风景。
“哥哥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宇卓艰难地翕动嘴唇,“你向着孙宜薇开枪,哥哥的画从箱子中掉落出来,你和她争抢起来,她的丈夫忽然出手,幸好我及时推开你……”
“圣诞节你不在自己家过?”
“孙宜薇呢?”林珩急忙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孙宜薇和她的丈夫,他们打中宇卓之后就跳上了火车,消失在人群中。
“去过,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墨西哥裔的好朋友,有一年圣诞假期,我们一起拼车回他奶奶家玩,中途在美国闲逛了几天。”
仿佛在嘲弄林珩一般,火车在这时拉响了汽笛,八点二十分准时到来,火车吐出一阵白雾,随即缓缓启动。无论出了多少事,这列火车依旧准时发车,它无法将林珩和宇卓送出巴黎,却可以带着肇事者逍遥法外。
“这简直是我梦中的时刻。”宇卓趴在窗户前,火车渐渐驶离市区,窗外是一片恬淡悠远的乡间景色,景色映在窗户的玻璃上,也映在宇卓清澈的眼眸中,而眼眸的最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幸福感,“和哥哥去遥远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宇卓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林珩,“珩哥,你之前去过美国吗?”
“先别管那些了。”吕埃尔将宇卓交给林珩,催促说,“提奥必须立刻接受治疗,警察也会闻讯赶到,我们先离开这里!”
不久之后,火车徐徐启动,林珩看了一眼站台上的大钟,指针落在早上八点二十分。而吕埃尔一直站在月台上,向他们挥手道别,一直到火车开出去很远,人影缩小不见。
宇卓比林珩想象中的更轻,林珩将他横抱在自己怀中,像是抱起一只虚弱的小动物。
“好,一言为定!”
“别忘记画。”宇卓顾不上自己的重伤,还在想着林珩的画。吕埃尔于是将地上的画像拾起来,林珩看见一个行李箱也掉落在附近,里面的行李散落一地,大多是女式的服装,吕埃尔从中抽出一件,简单包裹在画上,便带着他们跑出站台。
“是吗!我真是太荣幸了!”吕埃尔高兴极了,他用力拍了拍林珩的后背,“这么说我的确没有看错你们。文森特,到纽约之后来参加我的画展吧,你们兄弟值得被更多人了解!”
吕埃尔的马车还在火车站外等候他,他们将宇卓抱上马车,直奔吕埃尔的家。回去的路上,林珩复原出了事情的始末:
登车之前,林珩将心中所有感激都化为一个热情的拥抱,“吕埃尔先生,我无法表达对您的感谢之情。提奥曾说过我们兄弟是先知,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您的赌注没有押错。在未来,世界会记住印象派的名字,也会记住您的名字。”
意识到孙宜薇的丈夫可能伤害宇卓之后,林珩的另一重意识占据了他的身体。林珩率先向着孙宜薇开枪,但是被她用随身的箱子挡住,行李箱崩裂开,里面的衣物掉落出来,而衣物之中还藏着宇卓的画像。幸好柔软的衣物减缓了子弹的速度,油画毫发无损。
林珩和宇卓的行李加起来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是吕埃尔送给他们的几件随身衣物,林珩坚持不肯收吕埃尔赠送给他们的钱财。除了这个小箱子之外,他们唯一的财产就是林珩送给宇卓的那块怀表,宇卓特别珍惜,一刻不离地挂在脖子上,藏在衣襟最深处。
林珩发现了心爱的画像,立刻和孙宜薇争抢起来,宇卓见状也急忙上前帮他,可是孙宜薇的丈夫出手了,就在他举枪对准林珩的同时,宇卓及时推开了他……
吕埃尔一直将他们送上月台,有了吕埃尔的引路,一路上都没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在月台上等了一会儿,便看见火车吞吐着白烟渐渐驶入车站。
就是这一声枪响唤醒了林珩。开枪之后,孙宜薇和她的丈夫立刻跳上火车逃走,而林珩紧握着那幅画像,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出门之前,吕埃尔又悄悄塞给林珩一支左轮手枪,嘱咐林珩贴身藏好,必要的时候可以防身。之后两人便带上准备好的火车票和介绍信,钻进了去往火车站的马车。而吕埃尔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放心他们的安全,坚持要送他们最后一程。
“宇卓,你不要吓唬我……”愧疚和心疼同时撕扯着林珩的内心,他的声音颤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
第二天一早,林珩和宇卓稍作了一些改装,他们都贴上了胡子,吕埃尔还帮他找来两件工人的制服,换好之后,林珩对着穿衣镜照了照,他觉得宇卓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皮孩子,而自己像个送孩子上学的老父亲。
宇卓枕在林珩的膝盖上,他并没有喊痛,也没有表现出太痛苦。像是为了安慰林珩,他甚至艰难地提了提发白的嘴角,因为伤势,少年的锐气淡去了几分,他清澈的眼底只有浅浅的温柔。
“没问题。”吕埃尔爽快地说,“我在纽约还有一个好朋友,我这就写一份信,拜托他暂时照顾你们。”
可是林珩支撑不住了,他低下头,呜咽声哽噎在喉咙深处。
“没什么,就一条小水沟而已。”林珩急忙拉住宇卓,这个世界徒步就能到达荷兰,坐着火车去纽约应该也不是难事,林珩拜托吕埃尔,“那我们也去纽约好了,麻烦您帮我们买两张票。”
“哥哥,别害怕……”宇卓慢慢抬起手,轻轻擦拭净林珩的眼角。
“白令海峡是什么?”吕埃尔不解地问。
回到家中,吕埃尔立即找来自己的私人医生,医生为宇卓做了检查,然而随着检查进行下去,医生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白令海峡上修桥了?不然大西洋的跨度是不是有点大?”
“怎么样?”林珩急于知道结果,却又害怕听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纽约呀。”吕埃尔激动地说,“纽约真是一个好地方,我打算在纽约举办画展,将印象派的画推广向全世界。”
医生摇了摇头,“子弹停留在脊柱附近,手术很难取出。”
“去哪?”宇卓惊讶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那可不可以保守治疗?”吕埃尔急忙问。
“可以到达很多城市,我就曾坐着火车去纽约。”
“目前看来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谢谢您。”宇卓又想起一件事,“对了,火车开往什么地方?”
“什么叫心理准备?”吕埃尔气愤地低吼,“他才多大点年纪!”
“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强行留下你们的理由。”吕埃尔说,“这样吧,我派人去买两张火车票,你们可以搭明天一早的火车离开。”
医生也无可奈何,只能和吕埃尔继续讨论着治疗方案。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想去一个自由的地方。而且您帮助我们这么多,我们也不想再给您添麻烦。”林珩回答。
林珩听着他们的讨论,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渐渐的,他膝盖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宇卓的床边。治疗方案其实并不重要,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林珩的面前:宇卓的伤势和梵高的一模一样,而实际上,梵高在中弹30个小时之后便不治身亡……
“你们真的决定离开巴黎?”吕埃尔显然有些遗憾,不过还是支持了林珩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