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缓缓地流淌,座钟的指针敲打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许久之后,这种声音如同和心跳声融合在一起,于是时间中有了心跳的节奏。
艺术是具有感染力的,哪怕只是简单的素描,宇卓很快便沉浸在林珩的创作中。
“珩哥,我发现你画画的时候挺迷人的。”临近午夜的时候,宇卓忽然这么说。
不久之后,林珩重新提起画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画布上。宇卓的心思也收敛了,目光追随着林珩的笔端。木炭掠过画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种单调的声波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安抚之力,让两个人的心都逐渐安定下来。
“毕竟就这么点特长。”
宇卓有些担忧地看着林珩,他原本想说相比周家明的死,也许林珩的病才是第三面镜的关键,不过宇卓没有再说下去。
“不是意气风发的迷人,而是岁月静好的那种迷人。”宇卓浅笑了一下,低声说,“让人忘记眼前的时间,却能联想到更遥远的时间,就比如一生那么远……”
林珩强作镇定,“我知道。”
林珩不觉停下了画笔。画布上的宇卓已经渐渐显露出模样,他安静而深邃的眼睛凝望着赋予他生命力的人,亦如林珩也凝望着画中的他。
宇卓赶紧说,“珩哥,对不起,我不是想吓唬你。”
默契得犹如镜像一般……
林珩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可是当宇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四周的空气仿佛骤然间降温了,林珩忽然寒战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赶到了拉乌客栈。周家明的死一定暗藏重要的线索,他们必须要了解更多真相。
“可是第三面镜中死人了,和之前的延斯不一样,这一次死的是你熟悉的人。”
“艾德琳不可能允许我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林珩说。
“我也不认为。”林珩说,“现实中赵炳宏医生、周家明主任还有孙宜薇老师都是对病人认真负责的人,他们对我很照顾,我心中也很感激他们。”
“那我们就轻一点摇摆。”宇卓站在拉乌客栈的楼下,仔细观察着附近的环境。两个人并不是从正门方向接近的拉乌客栈,而是绕到了附近一条隐蔽的小路上。而且赶来的路上,宇卓还提醒林珩购买了绳索等工具,此刻都装在宇卓的斜挎包里。
宇卓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分析说,“第三面镜是疗养院,但是根据你的描述,我不认为疗养院中有对你不利的人。”
周家明死去的房间位于客栈顶层的阁楼,和历史上梵高去世时居住的5号房间一致。宇卓的目光在附近游走,从身边的矮灌木,到建筑的腰线,再到屋顶阁楼的窗口,他在心中默默计划着每一个可以作为落脚点的地方。
林珩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宇卓规划好路线之后,嘱咐林珩说,“我爬上去之后垂下绳索,珩哥行动要快一点,我担心有人经过。”
“精神类疾病有很多种,你是哪一种?”
“好,你千万小心一点!”
“精神疾病。”
“放心!”宇卓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他像是一只发现猎物的猫科动物,轻巧的身子骤然发力。
宇卓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阵,他喃喃地问,“珩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住进疗养院的?”
矮树的枝干是第一个力点,那些脆弱的枝条其实承受不住一个高个子男孩的重量,但宇卓只是借着发力而已。林珩看到树枝不过轻轻地摇摆了一下,宇卓便已经借着这一点力度,单手攀住了建筑腰线。他的身体仿佛不受地心引力,手臂轻松一引,又借助惯性将自己的身体甩上建筑的腰线。
林珩还是第一次见到宇卓这副样子,他不想让焦虑蔓延,反而故作轻松地安慰宇卓,“你也别太紧张,我都说了我其实没看清……”
腰线只突出墙壁一点点,宇卓不可能在上面停留太久,于是他轻踩着腰线向上用力一蹿,单手抓住二层窗框的同时,双脚已经紧跟着荡上窗台。窗台这个坚固的力点给了他更大的支撑力,宇卓一鼓作气,踩着窗户的边框跳上屋顶,然后爬到阁楼的窗前。阁楼的窗户不知是坏了还是没有上锁,宇卓只随意扭了几下,就成功地打开窗,之后钻进房间。
宇卓震惊地瞪大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林珩简直看呆了,他只在转播的攀岩比赛中看过如此流畅的动作,如同在公然嘲笑牛顿的几大定律。林珩还没有从惊讶中缓过来,一条绳子已经垂落在他面前。
“不确定,所以之前都没有对你讲。但是刚才躲在柜子里的时候,有一个瞬间我看到了孙宜薇丈夫的脸,我又一次觉得是那个男人。”
“快!”宇卓的脑袋从阁楼中探出来。
“啊?”宇卓果然大惊,“你确定吗?”
林珩不敢耽误,他用力抓住绳子,在宇卓的技术指导下,用一种十分难看的姿势才终于爬上了阁楼。
“对,就是他。”林珩说,“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我觉得那个车夫长得像我在催眠时看到的男人。”
阁楼的陈设很简陋,只有一张破旧的单人床,一张矮桌子和一把挂衣服用的椅子。整个房间不足十平方米,而且光线十分昏暗,墙壁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因为年久失修,上面还有一道道破损的裂痕。此刻房门已经从外面锁住,应该是出事之后警察让锁上的。林珩心想这样更好,不用担心调查的时候被打扰。
“脏兮兮的那个?”
“周家明好像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警察也不会把证据都带走,我们认真翻翻,肯定会有线索。”宇卓收好绳子,以免有人经过时注意到异常,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窗台,确认并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
“还记得送咱们进入第三面镜的马车车夫吗?”林珩问宇卓。
“还是你想得周到。”林珩看到墙角堆放着一推画框,应该是周家明生前的画作,出于同行之间的默契,他立刻走过去,蹲在地上查看那些画。
林珩不需要小厮,更不需要什么美人,但是他需要宇卓,尽管宇卓除了捣乱什么都不会,但只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就已经很知足了。
最外面的是一张风景画,只用单色调铺陈了一下明暗关系,但还是看得出来是附近乡间的景色。这张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林珩便继续翻看里面的,又翻过两三张之后,他忽然惊叹了一声。
宇卓于是搬了个小凳子,乖巧地坐在林珩左边。素描用到的木炭条原本都散乱地插在笔筒里,宇卓于是将笔筒放平,小心地捧在自己手中,林珩需要的时候再递上去,这样不仅方便林珩取用,也免得木炭弄脏林珩的衣服。林珩看在眼中,他并没有说感谢,不过心里还是很温暖的。
藏在里面的画作是各式各样插在花瓶中的向日葵。其中一幅是蓝色背景,绿色瓷瓶中插着三朵盛开的向日葵,蓝色、绿色、黄色呈现明快的色差,给人愉悦的视觉冲击。还有一幅是暗黄色背景,暗黄色的花瓶中插着一大束半凋零的暗黄色向日葵,整张画面呈现出一种不太明媚的氛围……
“那你靠我近一点,我正好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事实上,梵高短暂的一生中共创作过七幅以插在花瓶中的向日葵为主题的作品,目前保留下来的有六幅,分别收藏在荷兰、英国、日本等地的博物馆中。很多人认识梵高,就是从他的向日葵开始。
“真是的!”宇卓佯装生气,“我还是看你画画好了。”
周家明的这些画作,都脱胎于梵高存世的几幅向日葵,无论配色还是构图都到了真假难辨的程度。不仅有梵高的向日葵,还有周家明自己设计的几幅向日葵,虽然是自己设计,但是依旧严格遵循着梵高的风格,形成一个以假乱真的系列。
“我更心疼画笔。”
“在我这个门外汉看来,简直和真的一样!”宇卓也注意到这些画,不由得发出感叹。
“那不是很费手指?”
“不仅是你,我也一度以为自己见到了真迹。”
“你要是实在想找点事情做,那边有色粉棒,你可以用来涂手指画。”
“难怪赵炳宏说周家明善于模仿。这何止是模仿呀,简直就是复制粘贴!”
“真是的。”宇卓嘟着嘴抱怨,“古人画画还能配个小厮研墨,再高雅一点还有美人红袖添香,油画怎么这么没情趣!”
“幸好这个世界中并没有梵高,不然这就是赤裸裸的抄袭。”
林珩笑而不语。
“他抄袭的人,确定是梵高吗?”宇卓幽幽地问。
“嗯?哦!我算是听明白了。”宇卓将手中的颜料一丢,“就是说我没什么用呗!”
“哦?什么意思?”林珩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宇卓。
“意味着颜料变得便携,于是画家们可以带上画具走出户外,去描绘更广阔的风景。总之,一个人就能完成绘画的所有步骤。”
“我刚刚在抽屉中找到了这个。”言罢,宇卓将一张纸递给林珩。
“为什么?”
林珩接过来一看,纸上全都是签名。并不是周家明的名字,而是数不清的“Theo”,各种字体,各种大小,令人眼花缭乱。
“是锡管颜料。”
“这个……”林珩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感觉这些名字仿佛毒蛇一般纠结在了一起,形成一道走不出去的心理迷宫。
“是什么?”
“当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宇卓讲起他的“光辉”事迹,“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总让监护人在成绩单上签字,我苦练了一段时间笔迹模仿,从此再也不用担心考得差。然而我是个学霸,考得差的时候几乎没有,这么好的手艺岂不是浪费了?于是我就开始练习同学家长的签字,还通过这门手艺赚了不少零花钱。电视机前的小朋友们千万别学我,我写过的检查比作业都多。”
林珩挑选了一支趁手的炭条,起手准备画素描底稿,他笑着问宇卓,“小鬼头,你知道对于19世纪的印象派而言,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吗?”
“那是因为你不写作业吧……”林珩没有心情说笑,他错愕地看着宇卓,“你的意思是说,周家明在练习你的签字?”
“珩哥,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宇卓大概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玩没意思,想要在林珩那里找点存在感。
“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宇卓也认真起来,还分析说,“他不是很擅长模样吗?一幅画不能只有画面,还要有签名。尤其是那些名家,签名有时候比画面更值钱。”
宇卓应该是没有见过油画工具,兴奋地在画室里乱逛,一会儿拿起画刀左右手打架,一会儿又将颜料管都翻出来,排成一道靓丽的彩虹,活像一个手欠的熊孩子。
“问题是你也不是名家呀?”林珩感觉不能理解,“还记得你画的那面棒球队旗吗?恕我直言,那就是幼儿园小班的水平。”
尺寸小的一幅林珩准备为宇卓画像,大一些的为农户一家画全家福。此刻林珩心中已有构图,所以准备用一晚上的时间将全家福以及画像的底稿都绘制好。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宇卓说,“要么就是这个世界中的人集体眼瞎,要么就是我们忽略了什么……”
安娜已经按照林珩需要的尺寸将画布绷好,并支设在木头画架上。林珩又一次想要夸赞安娜做事周到,画框连边角都处理得一丝不苟,底料也重新检查过,林珩用指尖抚摸上去,画布比人的肌肤还要平整光洁。
“忽略了什么呢?”林珩紧张地问。
这场闹剧之后,两个人便来到画室,林珩着手准备作画。
“要是知道了还能忽略吗?”宇卓呲了一下他的小虎牙,“而且我觉得集体眼瞎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我明明是大班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