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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宇卓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一个人默默地生起壁炉,林珩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宇卓忽然将两块黑面包推到林珩面前。

谢过大米沙,林珩立刻躺在床上,疲劳的身体终于得到支撑,绝望的情绪却并没有放过他。在风雪中奔波了一整天,结果一点食物都没有获得,现在身上又冷又饿,明天一早还要被扫地出门,林珩的一生中从没有这么落魄过。

林珩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惊诧地睁大眼睛,“这是昨天的面包?是你省下来的?”

“晚上危险,你们就留在这吧。”大米沙还是挺热心的,对他们说,“我再给你们一条建议,可以去拉多加湖上试试,虽然危险一些,但是报酬很高。”

“是哆啦A梦刚刚给我的。”

林珩和宇卓相视一眼,交换了彼此心中的意见。当初大米沙是看在左婧的面子上,才给他们提供这么舒适的住处,如今想要摆脱左婧的控制,也就意味着先要和一切优越的生活条件告别。不过两人并不介意,于是林珩对大米沙说,“那好吧,不过至少今晚我们还能留在这里吧?”

“胡说!”林珩不解地看着宇卓,“可是我记得你昨天已经吃完了。”

“不好意思,你们的位置空出来后,剧院还要去找新的演员,也需要住的地方。”

“骗你的呗!”宇卓狡黠一笑,“我偷鸡摸狗的时候,你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呢!”

宇卓立刻面露难色,“不能通融一下吗?”

“咱俩还有时差呀?”

“有一件事我十分抱歉。”大米沙遗憾地说,“是这样的,我的房子只能提供给剧院的演员住,如果你们不在马林斯基工作,明天只能请你们搬出去了。”

“傻子,快吃吧,咱们一人一片。”

两个人都无助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昨天就吃了一片面包!”林珩担心地说,“这怎么行?”

入夜后的城市很危险,所以天黑之前,林珩和宇卓匆匆赶回了剧院附近的家中。大米沙听见声音,立刻过来房间找他们,“你们回来了?工作有眉目了吗?”

“鬼又饿不死。”宇卓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快吃吧,我再去烧点热水给你暖暖身子。”

“是呀。”宇卓也说,“如果我能陪在你的身边就更好了,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做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吃完面包,残留在骨缝间的寒气消退了一些,不过身上依旧没有力气,于是两个人都缩在床上不想动弹。肩并肩躺了一会儿,宇卓偏过头来看着林珩,“冷吗?冷就抱着我吧。”可是林珩并没有动弹,宇卓于是背过身,假装生气地说,“真是的,都不嫌弃你没洗澡。”

在风雪中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整天,饥饿和寒冷无孔不入,结果却是处处碰壁。在消耗尽力气之前,最先被消磨干净的是林珩的心气。回家的路上,林珩苦笑着对宇卓说,“我现在觉得富二代也挺好的,毕业之后就开一家自己的画室,专心创作,不用为生计烦心。”

“那好吧。”林珩立刻蹭过去抱住宇卓,小鬼头像个暖炉一样,让林珩获得了一种舒坦又安心的感觉,他感受着宇卓的体温,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林珩和宇卓交还了棍棒,当然,他们也得不到相应的报酬。离开食品库后,林珩和宇卓又去面试了几个地方。这个城市中只有两种工作最缺人,一种是危险的工作,比如去抢修刚刚被德军轰炸过的地方,但是宇卓坚持不同意林珩去冒这份险。还有一种是技术工种,比如去工厂造坦克,这份工作倒是安全且报酬高,但是用工一方嫌弃他们没有工作经验,不愿意招收他们。

第二天,宇卓将手风琴留给了大米沙,只带走了林珩送给他的套娃。

“那好。”宇卓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他们听从了大米沙的建议。拉多加湖位于列宁格勒东北方向,冬季部分湖面结冰,可以允许卡车通过。在列宁格勒保卫战期间,拉多加湖是重要的战线,也是重要的生命线,向列宁格勒输送军事和生活补给以及向外撤离伤员,都要依靠冰面上的运输线。

“食品库没有错,越是慌乱的时候就越要维持秩序。可是让我动手打这些无辜的人,我也实在做不到。”

很长一段时间内,拉多加湖运输线是列宁格勒与外界唯一的联系。苏联方面誓死保卫这条补寄线路,在湖中岛上修筑了大量炮台,对抗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的飞机。而德军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条生命线,在德国空军的狂轰滥炸之下,苏方的炮台不时出现损坏。

“不要这份工作了?”

林珩和宇卓应聘的工作就是修筑这些炮台,而修筑工具是从城内毁坏建筑上拆卸下来的砖头。这个工作虽然辛苦又危险,但是相应的报酬也高,每个人一天可以得到四块面包。宇卓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林珩的劝说下同意了。

林珩心中一阵抽搐,他难过地说,“宇卓,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搬砖。”宇卓低声哼着歌。

林珩的手中也握着棍棒,可是他完全下不去手。这几天林珩一直躲在温暖舒适的马林斯基,他知道这座城市正在饥寒中苦苦挣扎,却不曾亲眼目睹现实的残酷。可是此刻的林珩看到了,饥饿和寒冷所夺走的不仅仅是一具具鲜活的生命,在击垮这些人的身躯之前,先吞噬掉了人们的灵魂。

“我的小祖宗,求你别唱了,还是注意脚下安全吧。”林珩抱着砖头,余下的力气只顾上低头看脚下的路。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湖上的风雪比城市中的还要肆虐,而他们需要穿过结冰的湖面,才能抵达损坏的炮台。

林珩目睹着这一切,他觉得这些人其实是没有思想的,他们只剩下一具饥饿的躯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向着根本无法获取的食物靠近,荒唐且绝望。

大雪覆盖的湖面又湿又滑,不仅寒气直往脚底钻,而且随时都要摔倒的危险,而且有些地方的冰面厚度也不尽如人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坠入冰湖。据说那些在湖上开运输车的司机,都是一只脚站在驾驶室内,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这样才能方便他们随时跳车逃命。

食品库的武装比他们更快付出行动,接二连三的棍棒无情地落在他们的身上,还有些人大声叱骂着驱赶他们。可是这些呆滞的人们却仿佛无法感受到疼痛和骂声。他们中的有些人在棍棒的击打中倒下了,之后便永远趴在了雪地里。有些人还能勉强爬起来,就迎着棍棒继续向食品库靠近,直到再次倒下,直到不再有力量站起。

林珩不敢和宇卓分开太远,这样万一有一人跌倒,另外一人也可以随时上前搀扶。林珩将视线交给远方,天空和湖面仿佛彼此的倒影,同样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色。

两个人在门口傻站了一会儿,真的遭遇了一批饥饿的市民,尽管对方有十多个人,但是林珩一眼看出,这群人并没有什么组织纪律,也没有战斗力可言。漫天的风雪中,他们向着食品库这边缓慢地移动,每一个人都显得行动迟缓,反应呆滞,仿佛他们不再是拥有生命力的人类,而是一根根移动的圆木。

顶着高墙一般厚重的风雪,他们在冰上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攀登高山一样艰难,可越是举步维艰,越是要在困境中展开幻想,于是宇卓说,“哥哥,如果这里不是战场,而是一个巨大的溜冰场就好了,我记得你喜欢看花样滑冰。”

可是好不容易顶风冒雪来到食品库,情况却比林珩想象的糟糕很多。食品库需要的并不是修理工,而是在召集一支武装,来抵御想要抢夺食物的饥民。林珩和宇卓报名之后,食品库的人便发给他们一人一只长木棍,让他们守在食品库的大门外。

“对,那是我最喜欢的体育运动。”林珩一开口,视线立刻被自己呼出的白汽遮挡。

“太好了。”林珩和宇卓谢过大米沙,又向他要来食品库的地址。

“你最喜欢的不是棒球吗?”

“对了,你们可以去食品库那边试试,前段时间库房被德军轰炸了,现在正在抢修,可能需要人手。”

“棒球只是第二喜欢。最喜欢的运动是想学却学不会的那个,就像最喜欢的人,有时候注定无法长相厮守……”

“这样也好。”林珩心想早晚要和左婧挑明情况,不如就让大米沙代为出面,他客气地说,“那拜托你了。”

宇卓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沉默了片刻,幽幽地说,“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学会了,哥哥,你说抱砖走是什么难度水平?”

“那好吧……”大米沙颇为无奈,“既然你们决定了,我会和左婧说明情况。当初是因为你们是她的同事,我才同意把房子提供给你们住的。”

“抱砖走呀……”林珩想了想,“至少是3A级……”精神稍一松懈,林珩竟然踩到了一个冰洼,他突然脚下一滑,随即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摔了出去。四肢因为寒冷而变得行动迟钝,骨骼也在饥寒的环境中变得又酥又脆,身体接触上冰面的那一刻,林珩连一点缓冲都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碎成渣的曲奇。

“可是我们已经决定了。”宇卓固执地说。

“哥哥,哥哥,没事吧?”宇卓急忙丢掉手中的砖头,顺着冰面爬过来看他。

大米沙又说,“我劝你们最好回去,留在剧院工作是最有保障的,想在外面找到工作反而很困难。”

“没,没事……”尽管身上疼得发麻,但是林珩不想让宇卓为自己担心。林珩急忙试了试自己的身体,好在四肢还听从自己的支配,并没有发生骨折。林珩在宇卓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结果刚站起来就一个踉跄,险些又一次摔倒。

林珩心想,这是谁给你的错觉?

宇卓担心地说,“别逞强了,我搀着你,我们去旁边暖和一会儿。”

“马林斯基怎么可能没有观众?不是每天都座无虚席吗?大家都很羡慕你们这些舞蹈演员呢!”

“哪里有暖和的地方?”林珩心想这四周都是又滑又冷的冰面,连个坐下来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宇卓撒谎说,“现在情况紧张,剧院也没有观众,不知道哪天就被辞退了,我们想在外面找个稳定的工作。”

“你看,那边不是有一座小木屋?”

“你们为什么不回马林斯基?”大米沙费解地问。

“小木屋?”林珩顺着宇卓手指的方向,竟然真的看见一座小木屋。小木屋是用简陋破旧的木板搭建,低矮而狭小,看样子木屋的主人并不富裕。但是林珩注意到木屋的窗台上摆放有好几个花瓶,里面还插着新鲜采摘的雏菊,充满浪漫的生活气息。这一切让林珩感到亲切舒适,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林珩大概明白了,在这座城市中,只有跳舞最适合他。

这样一座温馨的小木屋,为什么会出现在两军交锋的冰湖上?而且林珩之前明明注意过那个方向,那里并没有什么小木屋。

大米沙用一口标准的中文回答他,“我们不说中文。”

林珩正感到一阵诧异,宇卓又在催促他了。

“这样呀?”林珩心里一沉,“那中英翻译需要吗?”

“好,那我们去敲门看看。”林珩只好顺着宇卓。

大米沙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你要先想办法保住你的画,不然画框都当成柴火烧了。”

“你这样敲门可不行。”宇卓说,“她会识破你的身份的。”

林珩想了想说,“我会画画,有用吗?”

“我的身份?”林珩不解地问。

大米沙叹了口气,“那你们会什么?”

“你看,你还带着佩剑呢,这可是贵族的象征。而她只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家姑娘,你会把她吓坏的。”

“没有。”

林珩低头一看,自己的腰间真的别着一把高贵又精致的佩剑。林珩的精神开始恍惚,仿佛清晨时分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迷茫地问宇卓,“那我该怎么办?”

“有技工证明吗?”

“把佩剑交给我来保管吧。”

“不会。”

林珩于是木怔怔地点了点头,听话地将自己的佩剑取下,交到宇卓手中。

“你们会射击吗?”大米沙问。

“这样就可以了。”宇卓从背后推了推林珩,将他推向小木屋的方向,“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哦,她叫吉赛尔,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第二天清晨,宇卓拦下了准备去上班的大米沙,询问他可以去哪里找到一份工作。饥荒面前,金钱变得毫无价值,林珩那个永远能掏出零钱的衣兜已经失去了存在意义。这座城市中工作意味着食物,而食物意味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