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胃口,还是你吃掉吧。”林珩知道宇卓早就饿坏了。他忍不住心想,自己这个当哥哥的真无能呀,拖累宇卓辛苦了一整天,也只能为他换来一块面包而已。
“哥哥,退烧药不能空腹吃,来把面包吃了吧。”
“你撒谎!”宇卓生气地说。
宇卓将面包揣在怀里,一只手抱着心爱的套娃,另一只手搀着林珩找休息的地方。体育场中几乎坐满了人,而且地板上都是雪水被踩踏后的泥泞,显得肮脏不堪。宇卓嫌弃得不想迈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对干净一点的角落,宇卓赶紧坐下,然后扶着林珩让他枕靠在自己的肩上。
林珩并没有说谎,他现在全身酸痛无力,而且吃过医生给的退烧药之后,还一阵阵反胃想吐。“小鬼头听话。”林珩有气无力地说,“别让我着急……”
入夜之前,宇卓将林珩背到了最近一家收容所。战火无情,很多人都在这次战争中失去了房子,这间收容所是用一座小型体育馆改造的,提供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个遮风蔽雪的地方。收容所还配有一间诊疗室,林珩在医生的建议下吃了两片不认识的退烧药,之后作为病号,他还额外领到了一块面包。
宇卓当然没有听林珩的话,他把面包重新包起来,又藏到了大衣中。林珩也没有力气和他争吵,他倚靠着宇卓,意识越来越迷离。林珩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向下坠,仿佛最底处有一张柔软的床,在等待接纳他的身体。
“你哪里还有力气?”林珩苦笑着,同时注意到宇卓抱在怀中的套娃。他们都走投无路了,宇卓还坚持不肯丢弃林珩送给他的套娃,林珩感到好气又好笑,“拿好你的玩具,扶我一下就行了。”
然而林珩还没有坠落到最深处,就被一种力量弄醒了。林珩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吵醒,难受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等他终于将眼皮撑开,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是左婧。
“衣服都湿透了,又被寒风一吹,不生病才怪。”宇卓急忙蹲在林珩身前,将自己的后背亮给林珩,“上来,我背着你,我们去收容所。”
“你怎么在这里?”林珩的喉咙又干又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是吗,原来我发烧了,难怪这么冷……”林珩无力地翕动嘴唇,他的眼神涣散,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不得不说,在这个肮脏又杂乱的地方,左婧这样一个妙龄女孩的出现是突兀的,好多人闻声醒来了,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吸引到她的身上,仿佛她是降临尘世的女王。
宇卓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哥哥,你的脸颊好红。”他急忙用手背试探林珩的额头,立刻担心地叫起来,“喂!你发烧了!”
左婧的神态也犹如高傲的女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珩,朱红色的薄唇轻启,“自然是来找你的。不过也不难找,因为城中的收容所就那么几家。怎么,你又生病了?”她并不是在关心林珩的身体,语气中隐约有一种讥嘲的意味。
林珩听懂了宇卓的潜台词,如果整座列宁格勒都是舞台,也就意味梦魇的控制范围遍布整座城市,那么只要林珩还在列宁格勒一天,他就随时有可能陷入吉赛尔的掌控。林珩并没有回答,却又一次全身战栗,没有面包还是小事,现在林珩最大的感受就是冷,蚀骨的寒冷像是锋利的钻头,不仅割开了他的皮肉,也钻入他的骨缝里。
林珩没有理睬她,宇卓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低吼道,“我劝你最好赶紧走,我这个人一贯没素质,打起女人来尤其下得去手!”
“但如果不是呢?”宇卓颦蹙着眉宇,压低声音说,“我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会不会整座城市都是舞台……”
左婧冷笑了一声,“这种地方我也不愿意久留,我只是来奉劝你们一句,这座城市中没有比马林斯基更好的地方。”
“他想象出来的吧?”
“原来我们这么重要?怎么?剧院招不到其他演员了?”
不出所料,宇卓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哥哥,你还记得大米沙说过的话吗?他说剧院每天都座无虚席。”
“我不想和你们多费口舌。”左婧冷冷地说,“只要你们回去,我可以说服大米沙继续把房子提供给你们住。”
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一次失去了,林珩和宇卓最终是被指挥官轰走的,自然他们也无法得到任何报酬。返回城中的路上,狂风卷着怒雪,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林珩一边瑟瑟发着抖,一边将自己在梦魇中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宇卓听。
“我也问你一件事。”林珩终于开口了,“那天剧院门口,开车接你的男人是谁?”
宇卓也意识到林珩又被梦魇控制住了,对指挥官百般解释,说林珩是积劳成疾,以至于出现了精神方面的问题。指挥官说不过宇卓,最终没有定林珩的罪,但是勒令两个人都不能再出现在拉多加湖附近。
“我父亲。”左婧不假思索地说。
林珩无力辩驳,甚至通过这些人的怒骂,林珩复原出了事情的始末。被梦魇控制住的自己冲到了掩体之外的湖面上,他这个举动暴露在德军面前,立刻引来飞机对他们一通狂轰滥炸。而且经过这次轰炸,苏联的炮台不仅没有修好,反而遭到了更严重的破坏,现在湖面的冰层也严重受损,短时间之内,苏联方面都无法在冰面上通行。
“不可能吧?”现实中,林珩见过左婧家人的照片,她的父亲和她长得很像,根本不是那个伤疤男人的模样。
“你是个败类!”林珩刚回到岸边,负责修炮台的指挥官就指着他们怒骂。不仅是指挥官,几乎所有建筑工人都对他们怒目而视,接二连三的骂声像是扫射的机枪,无情地打在林珩和宇卓的身上。
“怎么不可能?”左婧分辩说,“我的父亲是军官,这个城市中好多人都认识他。”
林珩曾经说过,有宇卓的地方就是现实。可是如果宇卓也出现在他的梦中呢?林珩感到深深的担忧,他害怕终有一天自己会再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是他送你来这里的?”
林珩感到后怕的不仅仅是德军的空袭,还有那个如影随形的梦魇。看来梦魇不仅会在剧院中出现,现在又紧追着他的脚步,渗透到了相去甚远的拉多加湖上。而且最令林珩感到胆寒的是,这一次的梦魇中出现了宇卓。
“家中的司机送我来的,父亲军务繁忙,已经去拉多加湖上监督修筑运输线了。”
好在身下的冰面还算完整,林珩挪动着麻木的四肢,小心翼翼地从冰面上爬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外层的棉衣是被冰面上的水汽打湿的,内层则是被他的冷汗浸透。忽然,湖面上冷风骤起,林珩双手抱在胸前,剧烈地寒战起来,巨大的寒意席卷他的全身,也在他的心底无声地蔓延。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德军离开后,湖面终于恢复了平静。宇卓从林珩身上翻滚下来,脱力一般躺在冰面上大口地喘息。林珩也在喘着粗气,他同时感觉胸腔中有个东西像擂鼓一样作响,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这些都是军中的机密,我怎么可能知道?”左婧终于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轰炸声渐渐从耳边淡去,林珩目送着最后一架飞机掠过苍白色的天空,之后便再也没有其他飞机经过。德军完成了这一轮炮轰,只将一个千疮百孔的拉多加湖还给了苏联这边。
林珩只好作罢,很可能左婧对那个男人的了解只有这么多。现实中林珩甚至没有察觉到那个男人的存在,因此后生能提供给他的线索也点到为止。
林珩无处可逃,他已经连呼吸都忘记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用力抱住宇卓,同时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祈祷德军不要发现他们,祈祷冰面下的破损不要太严重,祈祷冰面再多承受一会儿他们的重量。
“我说过的话,希望你们仔细考虑。对了,听说最近城中有人吃人的现象,他们也要多加小心。”这哪里是劝诫,分明就是恐吓。左婧是在提醒林珩的处境,他现在饥寒交迫,危险四伏,林珩唯一的生路就是回到马林斯基,但是回到马林斯基,也就意味着重新回到左婧的控制之下。
林珩看见数不清的机翼掠过天空,当它们飞过自己上空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鸣。伴随着呼啸而过的机翼,此起彼伏的轰炸声在湖边上响起,有些来自远处,有些距离林珩很近很近,巨大的冲击力全部宣泄在脆弱的冰面上,身下的冰湖如同在瑟瑟发抖。
林珩自然听得懂左婧的潜台词,可是当林珩看向左婧的眼睛,女孩精致的面容又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说,“林珩,你生病了,这样下去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还是让我来照顾你吧……”
“德军来了!”宇卓只来得及解释这一句,他随即趴在冰面,将林珩严严实实地藏在自己的身下。
林珩蓦地寒战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句台词好熟悉,他记得现实中的左婧曾无数次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林珩一直以为这是左婧对他的包容,时至今日,林珩才终于听懂了这句话中的暗示:林珩,你就是个巨大的麻烦,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愿意忍受你!
意识清醒的那一瞬,林珩听见了巨大的轰炸声,就炸响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模糊的余光中,他看到冰棱伴随着水花腾空而起,如此同时,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扰动,卷地而起的气流裹挟着寒冷刺骨的冰晶和湖水,拍打在林珩的身上脸上。而更令林珩感到胆寒的是,就在他的背后,冰面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不过林珩隐藏了自己的心绪,只是很敷衍地对左婧说,“让我再考虑一下。”
宇卓?林珩回过头想要寻找,便看见宇卓正向着自己这边狂奔过来,林珩不理解这个举动的意义,宇卓却在同时飞身一扑,将林珩扑倒在冰面上。林珩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脑袋直接撞向坚硬的冰面,好在宇卓及时用手帮他挡住,才没有造成严重的外伤。但是撞击依然猛烈,甚至将那个纠缠着林珩的梦魇撞出了他的脑袋。
“也好。”左婧并没有发现林珩的异样,继续游说他,“如果你们想好了,明天一早来剧院,普罗列夫先生安排了带妆彩排。我会在化妆间等着,像之前那样留蛋糕给你们。”
“哥哥,快回来!”随即,林珩又听见了宇卓的声音。宇卓的声音不是来自内心,而是来自外部的世界,他在焦急地大喊,“那边危险,快趴下!”
“左婧。”林珩幽幽地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好的。”林珩屈服在这种威严之下。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应该去敲吉赛尔的门,向他表达你内心的爱意,如果她拒绝,就向天发誓,你对她的忠诚永恒不变。”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对林珩说,是女孩子的声音,温柔中却带着命令的口气,仿佛高贵的女王般不怒自威。
“不是客气。”林珩低声说,“只是我直到今日才发现,我是多么得离不开你……”
“现在该怎么办呢?”林珩的内心犹疑着。
左婧并没有听出林珩话中的倒刺,她嫣然一笑,随即优雅地转身离开。目送着那个纤细优美的背影,林珩也在心中坚定了一件事:
林珩一步步向着那座小木屋走过去,他恍惚间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内心与外界之间却好似蒙着一层薄纱,林珩明知道这层纱的存在,却无法将其捅破。
是时候了,他和左婧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