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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林珩于是将自己的遭遇简短地复述了一遍,从昨夜的梦境开始,到今日舞台上被观众簇拥的第一重梦境,以及第一重梦境背后,被维丽围攻的恐怖的第二重梦境。讲到最后,林珩自己都有些说糊涂了。

林珩觉得宇卓的形容相当贴切,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宇卓,我刚才中魇了。”

但是宇卓听明白了,“这么说,你陷入了多重梦境?”

“就是字面意思。”宇卓解释说,“力不从心是指内心很想做一件事,但是外部条件不允许。心不从力正相反,就是内心明明不愿意,但是身体犹如被支配。”

林珩点了点头,“这很糟糕吗?”

“什么叫心不从力?”林珩只听过“力不从心”。

“这当然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宇卓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殷忧。

“该怎么形容呢?”宇卓仔细想了想,“就是身体明明很亢奋,但是眼神却显得特别黯淡,一种心不从力的感觉。”

“有多糟糕?”

看来也只有宇卓能发现自己的异样,林珩反问他,“你形容一下,我哪里不正常?”

“后生本就如一场梦,因此进入后生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很少做梦。可是这一次你不但入梦,而且还是多重梦境。梦境的叠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人会因为陷入梦境而迷失,渐渐判断不出自己位于第几层梦境,从而分辨不出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宇卓担忧地看着林珩,愁眉不展。

“你果然出事了,我方才就觉得你特别不正常。”宇卓不安地说。

林珩却很笃定地告诉宇卓,“不会,我知道怎么分辨。”

林珩一刻也不想在舞台上多停留,他急忙寻找到宇卓的身影。宇卓依旧躲在幕布后,对上目光的那一刻,林珩看到宇卓的眼神中有浓浓的担忧。林珩于是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向普罗列夫请了一会儿假。然后他拉着宇卓穿过后台休息区,躲进了没有人的道具间。

“你怎么分辨?”

看来林珩顺利完成了彩排,而且并没有人看出他的异常。回忆起梦中冷酷的维丽,再看着眼前这群亲切友好的同事们,林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直以来压制在心中的惊惧终于释放出来,伴随着一身冷汗打透了林珩的衣衫。

“有你的地方就是真实!”

“很好!”坐在观众席前排的普罗列夫对林珩的表现很满意,他一向是严格的人,一句很好已经是极高的赞誉。饰演维丽的女演员们都对林珩投来钦佩的目光,左婧也在其中,微笑着注视着林珩,还为他轻轻地鼓了几下掌。

“你……”宇卓万万没想到林珩会这样回答自己,竟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果然变渣了,都学会花言巧语了。”

视线消失了一瞬,随即快速完成新的聚焦。林珩回到了马林斯基的舞台上,并不是那个被观众簇拥的舞台,而是穿越了两重梦境,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舞台上。阿尔伯特的独舞变奏已经结束,剧情也继续向下推进:清晨来临,女演员们扮演的维丽和左婧扮演的吉赛尔迅速退场,只留下孤独的阿尔伯特在吉赛尔的墓碑前黯然神伤,宣告着《吉赛尔》全剧终。而从梦中醒来的林珩同样扑倒在道具墓碑前,和普罗列夫为他设计的终场动作一模一样。

“可我是认真的。”林珩很真诚地说,“在最深的梦境里我依然清楚自己在做梦,因为那个世界里没有你,所以我知道一定是假的!”

随即,眼前的景象像是被稀释过的水墨画,在林珩的余光中迅速淡去。火塘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于是脚下的疼痛感也在同时消退,不仅是痛感,其他感官都失去了敏感。林珩知道自己正在抽离风暴的中心,回到有宇卓的现实世界中去。宇卓果然就是他的风筝线,也是林珩与清醒之间最后的维系。

“哎,真被你弄得无话可说了……”宇卓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再说说你在梦境中遭遇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终于,宇卓仿佛听到了林珩的呼救,林珩也在同时感受到了宇卓的回应。就像是风筝的引线被猛然一扯,林珩感到自己的心口倏然悸动了一下。

林珩于是将左婧和维丽们的对话都重复了一遍,那个梦境特别真实,所以林珩几乎记得每一句话。听过林珩的复述,宇卓眉眼间的阴云更浓重了。

“宇卓!”林珩荡尽胸膛中所有残气,声嘶力竭地大喊,“带我出去!”

“怎么了?”林珩问。

对了,风筝!如果是风筝,就意味着还有引线和现实世界相连,而且林珩清楚这根线牵在何人手中。

宇卓有些气愤,“这些对话在我听来非常不舒服!”

这个绝望的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林珩也在同时灵光一现。

林珩也不得不承认,“我也不舒服。”

此刻林珩唯一的愿望就是自救,其实林珩还记得自己在做梦,他很清楚自己的意识被卷入了一个恐怖的梦魇,但是他同时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清醒过来,他的意识就像是一只被吸入风暴的风筝,已经越飞越远……

宇卓好似意识到什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哥哥,你仔细回忆一件事,左婧在现实世界中有贬低过你的人格吗?”

林珩早已经精疲力竭,而现在除了跳舞他没有其他选择,林珩清楚自己的命运,很快他最后的力量也将被左婧压榨得一干二净。

“这个……”林珩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能犹豫着回答,“应该没有吧?”

林珩那里受得住这种热度?他腾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可是他根本跨不出炙热的火塘,维丽们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团团围住。林珩承受不了灼烧的疼痛,只能在燃烧的木炭上不停地跳来蹦去,像极了一只愚蠢的小丑。

“不对吧?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会有的,只要我愿意。”随着左婧嫣嫣一笑,林珩身下原本又湿又软的泥地,竟然变成了一块铺满木炭的火塘,烧红的木炭迸溅出火星,在林珩身边恣意地溅射。

“这不是事实吗?我确实配不上。”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阿廖娜难过地说。”

“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哪里配不上?”

“让他继续为我们跳舞吧。”左婧说。

“这个……她勤奋上进还青春漂亮,而我不仅是个穷小子还生了很严重的病。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却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

“是的。”维丽女王说,“他应该在自责中忏悔余生。”

“这些是她对你说的?”

“他应该记住自己的卑微。”左婧轻轻挑动了一下美丽的眉宇,高傲如女王莅临。

“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的。”

一记巨大的战栗瞬间滚过林珩的身体。林珩早就预料到左婧不可能像故事情节一样来解救他,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左婧竟然想要将他玩弄在鼓掌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认为的?”

此言一出,所有维丽都看向左婧,而左婧的目光幽幽地落在林珩身上。林珩从没有看到过左婧露出这样的眼神,这种眼神像是在亵玩,又像是在垂怜。忽然,林珩仿佛读懂了这种眼神,就像是猎人在看待猎物,就像是一只肉食动物正在决定一只兔子的命运。

林珩想了一阵,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都静一静!”维丽女王又发话了,“他的命运,应该交给吉赛尔来决定!”

“也就是说并不是从一开始?”

“所有的悲剧都是这个负心之人造成的!”

“一开始我根本没想要认识她。”

“吉赛尔为他失去了生命!”

“这不正常,不是吗?”宇卓一针见血,“这不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那爱情是什么样子?”林珩不解地问。

可是马上有人打算了他,“他竟然为自己开脱!”

“如果我是你的爱人,我会对你说:林珩,虽然你还是一个穷学生,还不幸生病了,但是你的心灵真诚善良,你有独到的思想和过人的才华,你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让我也想要参与其中。正是因为你如此优秀,才吸引了同样优秀的我!哥哥,高品质的爱只会让两个人变得更自信更独立,而不是将其中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附属品。”

“听我说,这是一个误会,你们听我解释……”林珩终于想起为自己辩解。

林珩怔怔地看着宇卓,他觉得自己没有听懂,却又好像听懂了,所以脊背处才会突然一阵发凉,同时一种后怕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林珩刚想表示感谢,却听见维丽女王严厉的低吼,“还远远不够!吉赛尔已经为他付出了宝贵的性命!”

宇卓看着林珩的眼睛,极为严肃地说,“后生是现实的投影,后生中的事情一定在现实中有所对应。那么我大致分析一下:第一重梦境中,那些对你投来钦佩目光的观众,极有可能是身边大环境的投影。”

“你们看,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如放过他吧……”竟然还有维丽替林珩辩解,林珩抬头一看,是左婧的好友阿廖娜。

“什么叫大环境的投影?”

“是呀。”另一名维丽讥嘲着说,“失去了吉赛尔,他只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废物!”

“就是当你和左婧在一起的时候,你认为身边的人是羡慕你们的,这种你想象出的羡慕给你带来一种虚假的满足感。而事实上,她其实在通过贬低你的人格来抬高自己,所以在更深层次的第二重梦境中,你被蒙蔽的内心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支配,像只猎物一样被玩弄于股掌……”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终于有一个维丽指出了林珩的现状。

林珩圆睁着眼睛,他完全听懵了,宇卓的说法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维丽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聒噪的声音让林珩烦躁不已,他心想你们这群女鬼闹够了没有,我已经跳成一只陀螺了,哪还有力气继续跳舞?

“这怎么可能!”林珩争辩着,“她是吉赛尔呀!”

“不如让他为我们跳舞,一直到力竭而亡。”

“对,就因为她是吉赛尔,最美丽最善良的吉赛尔怎么可能拥有爪牙?”

“必须让他永世难忘!”

“可是……”林珩还想为左婧辩解,更确切地说他想为自己辩解。自己怎么可能这么愚蠢?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了这么久还浑然不知?林珩绝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必须足够严厉。”

“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左婧的声音凭空响起,惊得林珩的头皮都麻了一下。是林珩疏忽了,道具间的门没有锁,任何人一推开门就能发现他们。林珩不知道左婧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更不知道他们方才的对话被左婧听去多少。

“如何惩罚他?”

左婧依靠在门口,面带微笑看着林珩,依旧是那种林珩最熟悉的笑容,邻家姐姐一般温柔知性,“普罗列夫先生说今天的排练很顺利,大家如果体力跟不上可以提前回去休息。你身体好些了吗?我们一起去领面包吧。”

“是的,他伤害了美丽又善良的吉赛尔,他应该接受最严厉的惩罚。”另一名维丽也附和着,这名维丽也是舞团中的一员。

“你自己去领吧!”宇卓盛气凌人地看着左婧,一副宣布主权的样子,“没看见我们两个正在约会,不要打扰我们!”

“他应该接受惩罚!”为首的一名维丽冷酷地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珩,犹如一名尊贵的审判者。林珩认识这张脸,属于饰演维丽女王米尔达的舞者,这名舞者台下很爱笑的,但是此刻却显得凉薄无情。

左婧一脸不信,笑着问林珩,“你的新爱好?”

吉赛尔也在一众女鬼之中,确切的说是左婧也在其中,但是很显然左婧并不是来搭救林珩的,而是和维丽们站在同一边。她的面容比维丽们更加冷峻,眼神也更加幽邃,随后她和所有维丽一起,迅速将林珩包围起来。林珩原本就精疲力竭,双腿累得无法动弹,而现在他连爬走的可能性都没有。

林珩没有在左婧面前撒谎的习惯,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他在开玩笑。”不过林珩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宇卓狠狠地削了他一眼。

不再是芭蕾舞者扮演的维丽,而是一群真正的女鬼,她们无凭无依地悬浮在夜空中,肤色比她们的白衣更加苍白,她们的目光幽怨,神色中却透露着几分怨恨,几分冷峭。

左婧笑意更浓,打趣地问,“你们不会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林珩忽然看见几个白色的影子,像是氤氲的水雾,在夜幕中浮现出来。然而随着他定睛一看,那并不是一两个影子,也是越来越多。林珩知道那些窥视他的眼睛是什么了,只见“水雾”迅速幻化出形态,一群白衣曳地的维丽从夜色深处浮出。

“猜对了!我们就是在说你坏话呢!”宇卓气鼓鼓的,他一脚踢开道具间的门,头也不回直接走掉了。

林珩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可是当他试图迈出第一步,却立刻被自己的双腿绊倒了。经过方才超负荷地跳舞,林珩已经透支了所有力气,比恐惧感更为强烈的无力感从脚下升起,迅速蔓延四肢百骸。林珩越是想要挣扎逃命,却发现连支撑起身体的力气都不复存在,终于他手臂一软,无力地扑倒在地上。

“哎呀,这小兄弟的脾气还挺冲。”左婧看着宇卓愤然离去的背影,倒也不气恼,她很熟练地挽起林珩的手臂,柔声说,“走吧,我们去领面包。”

强烈的恐惧感袭来,林珩无法看穿幽暗的夜色,却觉得暗夜深处藏着有无数双暗中窥视的眼睛,让他顿时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可是林珩挣脱了她,冷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们的确没说你坏话,但是我们刚才真的是在约会。”言罢,林珩抛下左婧,去追逐宇卓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