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反正也没有观众,为什么不去排练厅训练?”宇卓偏着头问,“马林斯基不是还有歌剧和音乐会的演出吗?其他演员不用舞台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林珩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也懒得细想,便很敷衍地回答,“可能现在只有芭蕾舞演出吧。”
“我有一个疑问。”宇卓低声问,“我们一直占着舞台合适吗?”
不一会儿,普罗列夫通知大家排练开始。
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整个舞台,林珩记得昨天舞台上还没有布景,今天已经摆上了几个大型道具,比如吉赛尔的墓碑,看样子稍后排练的还是《吉赛尔》的第二幕。
今天的故事背景是:吉赛尔去世后,阿尔伯特内心充满歉疚和悔恨。深夜,他独自来到幽静的林中墓地,与吉赛尔的亡灵相遇。在维丽女王米尔达的逼迫下,吉赛尔与阿尔伯特跳起一段缠绵悱恻的双人舞。
看到其他人专业又自若的状态,那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再一次摆在林珩面前,他真的能胜任芭蕾舞吗?其实林珩很想学着别人热身,又怕自己笨拙的姿态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看到宇卓站在上下场的通道前,便急忙跟了过去。
林珩今天要排练的正是这段双人舞,以及双人舞之后,表现阿尔伯特内心悔悟告白的独舞变奏。林珩不禁回忆起昨夜的梦境,今天这段故事剧情恰好是梦境之前情节。这段情节之后,维丽女王并没有原谅阿尔伯特,而是逼迫他跳舞致死。
换好训练服之后,两个人来到后台准备区。林珩看到很多演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正在各自做着热身活动,每一个人都看上去技术精湛。左婧也在人群中,一边压腿一边和阿廖娜闲聊着什么,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乐师们准备就绪,哀伤而幽婉的音乐响起。听到旋律的那一刻,林珩立刻觉得心中的某种记忆被唤醒了,而且是关于芭蕾的记忆。林珩倍感诧异,自己心中怎么可能有对芭蕾的记忆?可是这种记忆确实存在,不仅在林珩的头脑中,也在他的每一块骨骼和一寸肌肉中。
林珩也咬了一口蛋糕,这蛋糕的口感也太好了,又紧致又香甜,吞下去之后还有沉甸甸的分量,感觉可以消化很久,至少一个上午都不会再饿了。蛋糕吃完后,回味还残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林珩不禁感叹,这简直是他吃过最美好的食物。回想起昨天黑面包的质感,林珩更加庆幸自己可以留在剧院。
芭蕾舞是一个女性占据主导地位的舞种,尤其对于双人舞而言,男演员多数时候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人肉把杆。
宇卓急忙一闪身,同时将蛋糕塞进嘴里,嘟囔着说,“她还有死去的妹妹吗?可不可以介绍给我?我不仅能吃,我还可以更渣。”
林珩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任由左婧扮演的吉赛尔如女王一般主导着自己。林珩感觉不可思议,他从没有和左婧配合过,却可以轻松读懂左婧的每一个暗示。左婧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林珩就知道自己该配合怎样的走位,左婧一次简单的手位变化,林珩就知道自己该把她托举到什么位置。台上发生的一切仿佛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他的精神深处中已经被灌输了这些东西。林珩听从着本能的调配,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
“那你吃吗?不吃都留给我。”林珩假装生气,准备抢回宇卓手中的蛋糕。
林珩和左婧的配合太默契了,就连一向严格的普罗列夫都对他们的表现赞许不已。左婧也毫无保留地夸赞他,说林珩是世界上最听话的“把杆”。林珩自己也很兴奋,并不是因为左婧的夸奖,而是因为他人生第一次完成了一段舞蹈。林珩没想到后生可以如此慷慨,竟然能赠送他一种技能,还是世间最美丽最优雅的芭蕾舞。
宇卓坏笑了一下,“哥,原来你不仅是渣男,你还吃软饭。”
林珩不能独享这种喜悦,他立刻找到了躲在幕布阴影中的宇卓。他在舞台上的表现这么出色,若是以往,宇卓早就忍不住为他欢呼喝彩了。可是宇卓的神色却阴沉得可怕,就仿佛他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
左婧走后,林珩将其中一块蛋糕分给宇卓,看着手中香喷喷的蛋糕,林珩觉得自己更饿了,饥饿就像是一团烈火,燃烧在他心口的地方。
没等林珩弄清楚,阿尔伯特的独舞变奏开始了。音乐的情绪忧郁而哀伤,林珩心中更是暗暗叫苦,双人舞时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左婧身上,林珩还能勉强应付过去,而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聚焦在林珩,他的一点点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他一身的瑕疵。
左婧却只是做了一个噤声手势,“别声张,以后我每天早上都在这里等你们,你们每天都能得到额外的蛋糕。”左婧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便将他们独自留在化妆间,左婧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他们,“吃完就快去换衣服吧,排练马上要开始了。走的时候帮我锁好门,记得把钥匙放在门框上。”
林珩没有其他办法,唯有努力回想昨天的梦境,他多么希望昨天那种游刃有余的状态可以再度降临。
“可是,这多不好意思……”林珩知道食物在这座城市的意义,一块黑面包就可能是一个人的性命,更何况是两大块又细腻又美味的蛋糕,他甚至相信这两块蛋糕能换来等体积的黄金。
仿佛是聆听了他的心愿,蜷伏在肌肉中的记忆真的苏醒了。林珩站在舞台后区6点的位置,伴着音乐走步上场,准备拍的4小节还是林珩在支配自己的四肢,随即却变成了四肢在支配林珩。只见林珩经四位Plié成左脚Croisé前点地,同时双手经2位至5位,之后又对2点方向右脚向前Pas glissade,同时双手变至7位……
“当然,这是我专门留给你的。”
音乐还在继续,林珩的舞步也没有停止,他的身姿挺拔宛若山崖间的雪松,他的舞姿流畅仿佛水面上的清风,每一个动作看似信手拈来,却都凝聚着绝对的控制力。
“你自己有吗?”林珩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林珩简直不敢相信,正在完成这一切的人竟然是自己。一种无可言喻的兴奋感在林珩心中升腾,梦境中那种翩然如蝶的感觉又回来了。林珩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支配着,他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任凭空中的大手摆布。可是林珩并不在乎,他第一次变得这么自信优雅,如果能将这种美感一直持续下去,做一只没有大脑的木偶也无妨。
林珩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有地缝他也不介意现场挖一个。不过左婧非但没有嘲笑他,反而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将蛋糕塞到林珩手里,小声嘱咐他,“就在这里吃干净,千万别被其他人看到!”
“宇卓一定正在为自己喝彩吧?”林珩骄傲地心想,“就像台下的观众们那样。”
走进左婧的化妆间,最先吸引林珩的不是窗外风景,而是一股淡淡的奶油香味。当左婧打开柜门,柜子里面竟然是用白手帕包着的两大块蛋糕。左婧还没有来得及取出来,林珩已经在香味的胁迫下缴械投降,特别不争气地吞了下口水。林珩正想掩饰,结果捧着蛋糕的左婧恰好回过头,将他的整个动作尽收眼底。
马林斯基的U形观众席可以容纳1600多人,而林珩正在被一千六百多双眼睛包围,每一位观众的目光中都带着对他的钦佩和爱慕,当这些目光聚焦在林珩身上,他仿佛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
左婧带他们去的地方是她的独立化妆间,作为剧院的女首席,她拥有这样的待遇。而且这间化妆间的位置极好,窗户正对着剧院外的克柳科夫运河。
这种温度真令人着迷,林珩想永远沉醉下去。可是心中却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好像还是宇卓的声音,在告诉他有哪里不对。
“你总是这么客气。”左婧嫣然一笑,“跟我来一下,有一样东西给你们。”
对呀,其实林珩也觉得哪里不对。
“地方很好,大米沙也很友好,谢谢你。”林珩干巴巴地回答。
林珩并没有被完全冲昏头脑,他的心中还有残留的意识,林珩聚焦了一下涣散而迷离的目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林珩回过头,看见左婧已经换好了训练服,轻薄贴身的材质勾勒出芭蕾舞者纤细曼妙的身材,亭亭而立便自成一段优雅。林珩想起之前陪左婧逛街,她不需要多么刻意打扮,越是简单的衣裙却越是能吸引来很多艳羡的目光。每当这种时候,林珩便觉得自愧不如,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与左婧分开一点。
他不是在彩排吗?那么台下座无虚席的观众是哪里来的?
“住的地方还习惯吗?”是左婧的声音,在林珩背后响起。
林珩没有停下高频的舞步,却在意念中分出一缕,他仔细听辨了一下音乐的旋律,却蓦地不寒而栗。音乐不知从何时起悄然改变,不再是他的独舞变奏,而是过渡为阿尔伯特被维丽们包围时的音乐。
林珩也忍不住观赏这座美丽的剧院,恢弘大气的建筑风格,随处可见的彩绘和浮雕,一下子就将他带入艺术的殿堂,与外面那条萧索的街道判若两个世界。
林珩骤然间清醒,却在清醒的瞬间,又跌入另一重梦境中。
“还是这里好呀!”宇卓一边感叹,一边解开大衣的衣扣。
他又回到了昨夜的梦里,头戴白纱的维丽们出现在舞台四周,她们将林珩团团包围,阻挡住所有退路。急促的旋律仿佛在催促他的舞步,林珩不敢停下,也没有办法停下。支配了林珩的大手开始发力了,他在引线的牵制下一次又一次完成高难度的旋转和跳跃,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心跳也越来越急促,绝望感像是越涨越高的洪水,逐渐将他吞没。于是他又一次像梦中那样苦苦哀求,他大喊着左婧的名字,恳求吉赛尔来拯救自己。
不过当两个人终于挨到马林斯基,情况立刻得到缓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气流中还萦绕着一股果木燃烧的香味,被这种暖流包围起来,林珩顿时感到身心一阵愉悦,饥饿感都仿佛消退了几分。
这一次和梦境中的情节不同,化身吉赛尔的左婧真的出现了,可是左婧并没有选择出手相助,她就在一旁冷冰冰地看着林珩,眼神中满是傲慢和谴责。
没有食物果腹,身上得不到丝毫热量,林珩只有拼命将手和脖子都缩进大衣,来抵御无孔不入的寒冷。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冷风在粗暴地扯他的领口,而寒气就像是贴着地面的刀片,卷起地面的残雪,猛削他们的膝盖,阻拦他们前行。只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林珩觉得自己就快被冻成冰雕了。
林珩彻底绝望了,他的身体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力气和生命都在疯狂透支,他尝试着开合胸腔,却不再有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窒息带来强烈的眩晕感,目光也开始失去聚点,可是林珩知道身边的环境正在悄然间改变,他感觉舞台、乐队、观众席都在扭曲变形,最严重的是,他拼命想要抓住的宇卓也在离他而去……
虽然距离剧院咫尺之遥,可是这一路却一点都不轻松。清晨的列宁格勒是灰白色的,天空依旧死气沉沉,纷纷扬扬的大雪彻夜未停,大雪覆盖的街道上,不知道是否又多出几具冻饿而死的尸体。
不再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当林珩可以再次呼吸的时候,神智也一起回来了。林珩环顾四下,马林斯基的舞台已经彻底消失。此刻的他身处一片密林之中,夜风幽凉,他的眼前是一座荒凉的坟茔,上面写着少女的名字——Gis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