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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发愁呀,我的英语水平怎么和那帮本地人比?为什么要问这个?”

“哥,你上学的时候为写作文发过愁吗?”

“我觉得你中文也不太好,多大的人了,讲故事还跟流水账一样。”

“差不多。其实也不是我胆怯,我也觉得她们赏心悦目,但是我没有兴趣深入了解。美好的事物从远处欣赏一下就行了,离近了总担心不礼貌。左婧也是其中之一,我当时和她聊过几句,她的气质谈吐都很有教养,长相也是美丽却不张扬,但是我不擅长和女孩聊天,所以全程都很尴尬。她应该对我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最终彼此都没有留联系方式。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已经将她忘记了,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同学发过来的名片,说是她想重新认识我。手机聊天比当面聊天轻松多了,我们找到了好几个共同话题。几天后的周末,她邀请我去看电影,我觉得让她破费很不好意思,所以下一个周末我又回请了她。后来我们又出去玩过几次,有一天说她说我们交往吧,然后我就同意了。”

“就是流水账。”林珩无奈地说,“我们之间没什么特别的,没有起承转合也没有跌宕起伏,可能因为我性格太闷,女孩子都喜欢浪漫,但是我不太懂。”

“你是不是只会躲在角落里偷看?”宇卓一语道破。

其实林珩对待左婧挺用心的,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纪念日,听过左婧推荐的每一首歌,他会在左婧的生理期给她煮糖水,也会用省吃俭用的钱为左婧买礼物,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他画画赚的外快。

“我们在学校联谊会上认识的。”林珩回忆起来,“记得那是我大一的时候,那些学舞蹈或是表演的女孩子都很光鲜漂亮,所以我们学校的男孩们都争着上去搭讪。”

“她特别喜欢你吧?不然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有人追求她?”

“就说你是渣男吧,还不打算对人家负责。”宇卓毫不避讳地白了林珩一眼。

“也许吧,她为我牺牲挺多的。”

“不是你嫂子。”

“为什么这么说?”

“你还没向我介绍嫂子呢。”

“的确有很多人追求过她,还有一些条件比我好很多的男孩,但是她为了我将那些人都拒绝了。”林珩沉默了一阵,神情有些黯淡,“其实我挺愧疚的,她配得上更好的。”

“什么?”林珩不仅身体不想动弹,脑子也有些转不过来。

“你就很好呀。”宇卓说,“所以这么好的我才会如此喜欢你。”

沉默了一阵之后,宇卓忽然发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好吗?”林珩不自觉地苦笑,他忽然觉得周围的环境更冷了,泡脚的热水也在迅速失去温度,他用手臂抱住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宇卓,好冷呀……”

饥饿没有被赶跑,炉火的效果也显得微乎其微,被饥饿和寒冷同时打击着,林珩连动弹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了,只能望着壁炉怔怔地发呆。而宇卓像只小猫一样缩在他身边,用两个人的体温相互取暖。

“趁着泡完脚身上还有热度,我们去床上挤着吧?”宇卓提议说。

两个人捧着热咖啡,围在壁炉前,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在同一个大木盆里泡脚。黑面包的口感不仅又酸又硬,里面还掺杂了大量杂质,经过喉咙的时候像是砂纸那么粗糙,何况这一点点分量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

“好,我先去刷牙。”

林珩在房间内找了些废纸作为引子,不久之后,宇卓成功地把壁炉点了起来。他们又去厨房烧了一壶开水,一位好心的邻居还送给他们半罐咖啡粉。

宇卓倒完水回来后,两个人便裹紧被子,相互依偎着靠在床头。林珩翻看着从更衣柜中找到的笔记本,他原本希望将里面的内容都记住,可是过了一会儿林珩不得不放弃,因为上面的芭蕾术语全是用法语写的。

“因为大文豪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当一个人特别笨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必须扛起生活的重任。哥,你过来帮帮我。”

林珩在加拿大期间学过法语,他也可以将一些词汇拼读出来,比如“chassé”这个单词在法语中是“狩猎”的意思,但是狩猎对应着怎样的舞蹈动作,林珩完全想不出来。现实世界中,左婧曾经不止一次给他介绍过芭蕾术语,林珩真后悔自己没能记下来。

“你怎么什么都会?”

虽然看不懂本子上的内容,但是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林珩还是忍不住开始想念马林斯基的剧场。至少那里有温暖,有一群忘记战争为何物的男孩女孩,有乐池中永不停奏的乐章,还有的舞台上短暂的繁荣。

“参加露营的时候学过。”宇卓走到壁炉前,很幸运地找到了一整盒火柴。

宇卓仿佛看穿了林珩的心思,唏嘘着说,“没想到命都快保不住了,竟然还有一群人在从事艺术工作。”

林珩谢过大米沙,却看着那些木头发起愁。“你会生火吗?”他问宇卓。

“正是因为现实世界千疮百孔,精神世界才尤为可贵。”林珩感慨说,“以前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都说杜牧写的是讽刺,可我却读出了一种怀念。对于多数老百姓而言‘家’的意义是什么?家其实就是一支家乡的小调。没有了面包,这座城市的躯体会死去,但如果没有了芭蕾舞,这座城市的灵魂会死去。一座没有灵魂城市,就像是失去了信念的肉体,守护它还有什么意义?”

和林珩在历史资料中看过的内容一致,在列宁格勒最艰难的时期,木炭严重短缺,人们只好将家具、门板一类都拆卸下来当柴火使用。没想到那些记载在书页上的内容,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林珩面前。

“哥,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宇卓问道,“所以,我们是这座城市的精神吗?”

过了一会儿,大米沙如约送来了取暖用的柴火。可是哪里能体现“质量好”呀?大米沙抱来的甚至都不是柴火,分明就是一些破碎的木棍和木板,看得出曾经属于某张桌子的屉板或者某张床的床腿。大米沙将这些堆在他们的门口,嘱咐说,“如今柴火都是限量的,这些至少耐烧,你们省着点用吧。”

林珩想了想,“也可能是种子,留下种子就等于留下了希望,等到种子也被吃干净的时候,这座城市就不攻自破了……”

“所以说嘛,放心去跳就是了。”言罢,宇卓一脸坏笑,“哥哥,我好期待哟!”

“我知道了,只要我们坚持跳下去,这座城市就会受到我们的鼓舞。”

“外开?”林珩试着拧动自己的胯关节,出乎意料,他竟然真的可以将自己的胯向外扭转180度,林珩惊叹不已,“天,我怎么做到的?”

“有可能这一面镜的意义也在于此。”

“不用太担心。”宇卓不以为意,“后生中的身体可不是你原本的身体,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试试看外开。”

“不过话说回来,后生真是敢想敢为呀!”宇卓还是老样子,一点情面都不留,“真没想到终有一日,你那连广场舞都驾驭不了的四肢却要胜任芭蕾这么高深的艺术。”

关上房间门,林珩立刻苦恼地说,“那么问题来了,我怎么可能会芭蕾舞?”

“这个,嗯……”究竟能不能驾驭芭蕾舞,其实林珩心中也没有底,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著名哲学家斯嘉丽说过:明天的问题留给明天去想。所以,晚安……”

林珩和宇卓对于房间的条件感到很满意,唯一的缺点就是房子内很冷,位于起居室的壁炉空荡荡的,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人烧火取暖了。寒冷的气息渗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林珩甚至有一种错觉,他觉得房间中那些桌椅家具都在瑟瑟发抖。不过大米沙答应会为他们提供柴火,而且鉴于他们是芭蕾演员,大米沙还愿意提供一些质量好的柴火。见识到大米沙的盛情,再想想自己拙劣的舞技,弄得林珩还挺难为情的。

林珩很快就睡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果然梦到了马林斯基的舞台,这好像还是林珩第一次在后生中做这么清晰的梦。

之后,大米沙带他们参观了房间。他们的房间位于三层,是一间起居室和一间卧室形成的套间,房间内收拾得干净整洁,地上有厚厚的地毯,墙上贴着碎花图案的壁纸,临街一侧有明亮的拱形窗,还配有独立的卫生间。厨房位于楼道,需要和三层的其他四户人家共用,很典型的苏联式居住环境。

梦中的林珩不仅会跳芭蕾舞,而且比任何人都要自信优雅。他化身《吉赛尔》的男主角阿尔伯特,一袭考究的芭蕾舞演出服,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力量与优美的结合。他轻松驾驭着每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在被观众簇拥的舞台上,成功吸引着每一个人的目光。

林珩也介绍了自己,说他和左婧一样,同样是马林斯基的芭蕾演员。大米沙听罢,立刻表达了对芭蕾舞者的感激,他说芭蕾舞是大家在艰难时期的精神支持,只要马林斯基坚持营业一天,这座城市就有决心和意志坚守下去。

乐师们演绎出的旋律紧跟着他的舞步,乐章逐渐转入《吉赛尔》的第二幕。按照剧情的发展,阿尔伯特将被女性冤魂所化的维丽们团团包围,并在维丽们的强迫下不停地跳舞,一直到力竭而亡。

林珩也在一层入口见到了大米沙,大米沙介绍说自己是附近银行的员工,和左婧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苏联小伙,看上去很有教养。

舞台上,头戴白纱的女舞者们将林珩围在舞台中央,而林珩沐浴在舞台的灯光中,一次又一次完成高难度的旋转和跳跃,尽管他连这些动作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却并不妨碍他完成得游刃有余。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渐渐的,林珩开始感到力不从心,跳跃的双腿越来越沉重,旋转中的重心也在偏离控制。

他们不敢在街道上多停留,急忙按照左婧提供的地址寻找住宿的地点。地址很好找,距离剧院也很近,两个人步行十分钟左右就找到了。他们的住地是一栋沿街的三层小楼,楼体看上去挺新的,不过一层的窗户都用木板封住,使得整栋楼看上去有些萧条。

这个时候剧情该向下发展了,左婧扮演的吉赛尔应该出面搭救他。

“我们走吧。”宇卓扯了扯林珩的手臂,“也许回到住的地方能好一点。”

可是左婧并没有出现在舞台上,哪怕林珩的动作已经出现严重变形,吉赛尔依旧没有现身。林珩感到一阵绝望,他开始在舞蹈的间隙开始苦苦地哀求,他大喊着左婧的名字,请求吉赛尔来拯救自己。可是吉赛尔没有如他所愿,没有人出面帮助他……

是的,就连天空都仿佛失去了灵魂。林珩抬头望去,天幕是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像是一块冻住的冰板,倒映出整座城市濒死时的模样。天空的尽头,忽而有纳粹德军的飞机掠过,伴随着这些飞机出现,远处的某个地方响起令人胆战心惊的警报声。

林珩忍受不了了,他想要停下舞蹈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失去了控制,他的心跳已经远远超出正常范围,呼吸也变成了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可是他依旧在一次又一次地完成跳跃,一直到消耗尽所有力气……

比严寒更令人绝望的是周遭的环境。列宁格勒的大街上,灰色的冰雪几乎覆盖了每一个角落,而死亡的阴影同样渗透每一个缝隙。那些被冻死或饿死的市民,就横尸在大街上,他们睁着失神的眼睛,空荡荡的眼睛中倒映着同样失神的天空。

林珩倏然从梦中惊醒,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次日清晨。宇卓正在卫生间洗漱,虚掩的门后还传来他哼歌的声音。

两个人一走出马林斯基,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更令人失望。突如其来的严寒像是齐发的箭镞,他们瞬间便被扎得体无完肤。林珩还没有来得及迈开腿,已经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打了好几个巨大的寒战。他用力裹紧自己的大衣,可是寒冷就像是拥有生命一般,总能找到衣服的缝隙钻进去。

听到宇卓轻松悠扬的歌声,林珩立刻觉得心中的惊悸消退了不少,他甚至觉得这个清晨挺平静美好的。于是一直到两个人出发前往剧院,他都没有将自己的梦告诉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