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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缪贤道:“这么说,那仆人未必知道这玉璧就是和氏璧?”蔺相如道:“有可能知道,也有可能不知道。如果令君真想隐瞒和氏璧这件事,最好还是找到这名仆人弄清楚的好。”

缪贤道:“这是为什么?”蔺相如道:“和氏璧如此珍贵,李兑一定秘密收藏,从不示人。和氏璧被拿到市集上叫卖,一定是在他死后。那仆人即使跟李兑之死无关,也不会是主母派他来卖璧,那李夫人也是名门之后,怎么可能蠢到派人拿着和氏璧公然叫卖?多半是那仆人自己暗中偷盗出来的。”

缪贤道:“好,好。”招手叫进来管家,命他取出二十金,预备车马,要亲自带着蔺相如前去李府吊唁。

缪贤道:“我留意听了许久,大家都只提李兑,并没有提到和氏璧三字。我猜想,应该并没有人知道和氏璧原来一直在李兑手中。”蔺相如道:“这件事怕是难以瞒住。实在不行,必须得先找到那名卖璧的仆人。”

李兑自被免职后立时成了众人落井下石的对象,连市井小民也敢闯入其家抢劫财物,将军廉颇虽带兵驱散暴民,却并无进一步的动作,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可见李兑在朝野名声之坏。而缪贤却不避嫌疑,携带重金去李府吊丧,这其中诚然有和氏璧因素的驱使,但也相当值得玩味。

缪贤一心惦记着和氏璧,道:“李先生,你先下去歇息,我有话单独跟蔺先生说。”李银应了一声,悻悻去了。

蔺相如心道:“缪君长年贴身侍奉大王,应该是最了解大王真实心意的人。他当此风头之时还敢去众人避之不及的李府,并不如何以此事为意,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大王并没有真正厌恶李兑。如此推断起来,也不会是大王派人杀了李兑灭口,倒是那卖璧的仆人嫌疑愈发重了。”

李银与蔺相如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比较起来,只怕赵惠文王的嫌疑要比乐毅大很多,他总不能派人调查他自己。

乘车来到李府,却见内外一片狼藉,许多花草都被连根拔起,情形甚是凄凉。

李银忙问道:“那么大王有何反应?”缪贤道:“大王的反应很是奇怪,虽然有些惋惜,却并不愤怒,也没有立即派人去调查李兑之死,只下令妥善安排后事。不少大臣暗中议论,说是新相国乐毅派人杀了李兑,所以大王才故意不问。”

李兑之子李园才十余岁,正指挥仆人为亡父搭建灵堂,听闻有人乘车来吊丧,很是惊异,亲自迎出来,泪眼汪汪地拜谢道:“有心。”缪贤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贤侄也不要太难过了。”命侍从取出二十金奉上。

回来缪府,缪贤正好回来,道:“满朝大臣都在议论李兑被杀之事。”

李府昨日遭人哄抢,连李夫人的首饰也被人顺走,府上一穷二白,拿出治丧的费用已十分困难,连灵柩也是李夫人取下头上金钗临时换来的一副棺木。缪贤这二十金无异于雪中送炭,李园感激涕零,当即拜伏在地。

蔺相如叹道:“赵奢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逃走的。他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了。”

缪贤忙扶起他,携了他的手进去,在灵柩前拜祭后才问道:“府上何以如此冷清?”李园道:“门客们早散了,奴仆们也大都逃去,只剩下这几人,还算忠心。”

李银言下之意无非是平原君为笼络住门客,不惜为一名微不足道的跛子杀死心爱的美人,而今赵奢居然当众斩杀门客,这让平原君和其余门客情何以堪?所以推断起来,他是非死不可了。

缪贤留意那几名忙碌的仆人,并没有今日一早见过的卖璧者,忙道:“我记得之前来府上做客,曾经见过一名伶俐的仆人奉酒。”大致描绘了卖璧者的形貌。李园道:“噢,那是秦亮,从昨晚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大约也趁乱逃走了。”

这个“杀笑躄者”的故事广为流传,为赵胜赢得了极高的声誉。秦国秦昭襄王听说后,十分仰慕赵胜的风采,想请他到秦国来任相国。有臣子道:“赵国的平原君不算什么,齐国的孟尝君才是真正的贤公子。”于是秦昭襄王派人将孟尝君田文请到秦国,才有了后来“鸡鸣狗盗”的故事。

缪贤猜想秦亮盗璧得金便已经远走高飞,心中当即放下一块石头,又安慰了李园几句,正要告辞。蔺相如忽道:“我想去奉阳君遇害的地方看看。”

平原君赵胜礼贤下士,好养宾客,门客多达数千人。他家中建有一座画楼,专供美人居住,可以望见楼下的大街。有一个跛子总是一瘸一拐地出来打水,正好被赵胜宠爱的小妾看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跛子登门求见,请求赵胜杀死爱妾,以表明他贵士而贱妾。赵胜随口答应,却迟迟不做,门下一多半宾客大失所望,先后离去。赵胜查问之下,才知道门客们认为自己重女色,轻士人,不值得侍奉,后悔莫及,便将爱妾杀死,并亲自登门向跛子道歉。离去的门客才陆陆续续地回来。

李园一时不解,满脸愕然。

李银道:“蔺兄是想指点赵奢逃过此劫么?平原君好客养士,当年曾为挽留门客而杀死笑躄者,赵奢当众杀死门客,可是大大驳了平原君的面子,我看他除了立即逃出赵国外,别无法子可想。”

缪贤忙道:“这是我的门客蔺相如。他天生有分丝析缕、明察入微的本领,心中觉得奉阳君死得不明不白,想要查明真相。”

李银极是骇异,随即连连摇头道:“这赵奢好大的胆子,得罪了平原君,不出三日,他必定成为一个死人。”蔺相如微一沉吟,道:“你先等我一下。”走过去叫住正要离开的赵奢,低声说了一番话。赵奢甚是平静,只点了点头,道:“多谢。”

他不过是随口敷衍,好为蔺相如掩饰,李园却当了真,当即拜伏在地,连连顿首,道:“若是蔺先生能找出杀害家父的真相,我李园当结草衔环相报。”蔺相如忙扶起他,道:“不敢当。”微一沉吟,即应道:“那么我就尽力而为吧。”

围观的人群中不少都是商贩,见赵奢连平原君的门客都敢杀,慌忙应道:“交,这就交。”

李园便领着二人来到书房,告道:“家父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赵奢厉声道:“谁再敢抗税不交,这就是下场。”

蔺相如问道:“当时奉阳君是一个人么?”李园点点头,道:“昨晚府里被抢后,他让我们各自散去,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里,不让人打扰他。后半夜时,家母久不见他回内室,忍不住来这里叫他,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家母当即就晕厥了过去,迄今还躺在床上,未见醒来。”

话音未落,“咣”的一声,赵奢已拔出长剑,扬手一挥,一道血光飞过,薛大的首级当场被斩了下来。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呆住,片刻后才哗然一声,各自心生畏惧,往后退了几步。

蔺相如见案几后面的书架上排的书简凌乱,有翻动的痕迹,问道:“有人动过这里么?”李园道:“没有。书房是府中的禁地,不得家父召唤,连家母和我都不能随意进来。昨晚出事后,我让人将家父的尸首和家母抬了出来,就掩了门,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赵奢手按剑柄,喝问道:“抗税不交,依法当斩。薛大,你交还是不交?”薛大面色如土,却还是挺着脖子道:“赵奢,你敢对我无礼,就是对平原君……”

蔺相如举手拨开上排的书简,却见书架后的墙上露出一个暗格来,里面放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木盒一看,却是空的。

二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蔺相如留神听着,始终没有听到“和氏璧”三个字,遂起身离开。刚出酒肆,便见到田部吏赵奢率领吏卒气势汹汹地闯进酒肆,片刻后将薛大扯了出来,强迫他当众跪在酒肆门前。

李园从不知道书房中还有这等机关,呆得一呆,才问道:“这木盒中原来放的是什么?那杀死家父的凶手,目的就是得到它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蔺相如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一个人嫌疑最大,那就是赵惠文王。虽说李兑是困死赵武灵王的罪魁祸首,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若是没有赵惠文王的默许,他决计不敢这么做。而今他被罢去相国之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万一他愤怒之下,向天下人公开逼死赵武灵王其实是赵惠文王的授意,那么赵惠文王的国君位子就岌岌可危了。有了这层顾虑,赵惠文王一定非要李兑死不可。

缪贤知道蔺相如不愿意撒谎,生怕他就此说出真相,忙道:“贤侄都不知道木盒中放的是什么,我们如何能知道?蔺先生,这里没有什么可瞧的了,要查找凶手,难道不该从奉阳君的伤口下手么?”蔺相如道:“令君提醒得极是。”

李银道:“我觉得也是。李兑当年困死主父,在赵国引起公愤。他任相国时,众人还只是敢怒不敢言,一旦去职,怒气立即迸发,想杀他的人应该不少。但是有一个人……”

当即重新回来厅堂,查验李兑伤势。却见那伤口在双乳下方一寸之处,干净利落,显是一刀致命。

李银问道:“蔺兄也认为是乐毅派人所为么?”蔺相如道:“应该不是,乐毅没有必要这么做。”

李园早将蔺相如当做了救命稻草,见他站在棺木边,沉吟不语,忙催问道:“蔺先生可有什么发现?”蔺相如道:“奉阳君咽喉处有淤痕,胸口的刀伤比寻常刀剑要窄一些,杀死奉阳君的应该是一柄短刃。我推测,凶手比奉阳君高出半个头。”

赵人多心直口快,有人道:“那还用说,一定是新拜相国的乐毅了。当年乐毅差点死在李兑之手,如今回国掌权,势必要报复。”

适才在书房时,蔺相如发现除了上排暗格前面的书简有挪动痕迹外,中排不及肩处的几处书简则有往里推动的痕迹,联想到那处地面上有少量血滴,他推测应该是凶手先扼住李兑喉咙,将他推到书架边,李兑后背磕上书架,由此将中排的书简撞向墙里,然后凶手才下手刺死了李兑。既然是近距离杀人,当以短刃为最佳。通常短刃刺出,均在齐肘高度,譬如两个身材一般高矮的人对面而站,一人出刀,另一人中刀必在胸腹之处。而李兑伤口在双乳一寸以下部位,大致相当于那凶手肘部位置,推断起来,那人当比李兑高出半头。

蔺相如与李银继续留在酒肆中饮酒,听旁人谈论李兑遇刺一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兑是罪有应得,又不免议论起谁是那个除害的英雄来。

李园听了这等晰毛辨发的分析,大为佩服,再次向蔺相如下拜,道:“家父惨死,是否能沉冤昭雪,全仰仗先生了。”

酒肆顿时沸腾起来,薛大也连连嚷道:“哎哟,这可是大事、大事。”公孙龙微一沉吟,便起身告辞。

蔺相如忙扶起他,道:“但目前的线索也只能查到这里为止。虽然比奉阳君高出半头的男子不多,可也不少,邯郸十余万人口,可谓人海茫茫,要找到此人,怕是难上加难。”

正说着,忽有一名汉子奔进来大喊道:“你们听说了么?李兑昨夜被人杀了。”

李园道:“家父本是武将出身,精于骑射,身手不弱,近年来虽然未加练习,但武艺还在。那凶手能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举制服家父,丝毫未惊动旁人,必是个武艺高强的精壮男子。”

公孙龙笑道:“听说赵奢这个人就爱较真,薛大,你还是老实交税吧,又不缺那点钱。”薛大也笑着回应道:“钱倒还是其次,我若是主动交了税,平原君的面子往哪里搁?不用理睬他。”

蔺相如道:“这个……”缪贤忙抢着道:“即便如此,嫌疑人也实在太多,城里这么多驻军,个个都是精壮男子。”

赵奢却是不再理会,径直带着吏卒去了。

邯郸虽是赵国王都,却靠近南部边境,与魏国北部边塞相距仅二百余里,因而城中时时驻有重兵,不下十万之数,占赵国常规军队的三分之一。这些人中的一多半都曾经跟随赵武灵王南征北战,对其大胆推行“胡服骑射”的主张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李兑困死赵武灵王而恨之入骨的也不在少数。李园一听,便先行泄了气,再无话说。缪贤便趁机告辞。

薛大讪讪笑道:“你们瞧他,还挺较真儿的。”

出来李府,缪贤不禁埋怨道:“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先生怎可顺势答应李园为他调查这件案子?不用我多说,先生也该知道,敢在邯郸王城中杀死李兑的人,不是普通人,一定大有来头,我们惹不起的。”

赵奢肃色道:“我走了九家商肆,九家都这么说。即使是平原君名下的酒肆,也一样要交税。限你午时前到旗亭缴齐,不然我可要依法行事。”

蔺相如道:“难道令君也认为是新相国乐毅派人所为么?”缪贤道:“不,一定不是乐毅,这个人气度恢弘,当真是国之良器,可惜当年被李兑逼去了燕国。”连声叹息。他虽无远见,但毕竟长期侍奉国君左右,所见俱是王公重臣,自有一番阅人之能。

薛大笑道:“吏君不知道么?这家牛首酒肆其实也是平原君的产业。”言下之意,无非是你赵奢做官凭的是平原君的关系,平原君名下酒肆的赋税就不用收了。

蔺相如道:“听令君的语气,莫非知道谁是凶手?”缪贤道:“先生一定要知道么?好,我告诉你,这起凶案,平原君的嫌疑最大。他最善于收买人心,乐毅目下是赵国最要倾心笼络的人,大王甚至不惜罢免亲信了十余年的李兑。但人人都知道乐毅跟李兑有仇,当年李兑兵围鹿台,将乐毅等亲信侍卫强行从主父身边绑走,乐毅未能在主父身边尽忠,多年来衔恨不已,如果李兑之死能够让乐毅从此安心留在赵国,平原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赵奢大约二十八九岁年纪,身材高大健壮,一张古铜色的脸甚是引人注目。他是前赵国大夫赵固之子,也算是名门之后,但由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生活甚是落魄,最近才通过平原君谋到了田部吏的小官职,专管收取市集赋税。

他虽然与蔺相如同坐在车子上,身边并无旁人,还是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先生还不知道,大王在听到李兑被杀的消息后,错愕之余,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平原君。我猜想,一定是平原君向他建议过杀李兑以安乐毅和国人之心,但大王感念旧情,没有表态,平原君便自己派人动了手。”蔺相如道:“原来如此。”

正好田部吏赵奢来收赋税,等了老半天也无人理睬,忍不住走过来叫道:“薛大,我可是第二次来了。”

二人回到缪府时,天色已黑。却有司寇下属的几名吏卒站在门前灯下,一见缪贤回来,忙迎上来道:“大司寇平原君命小人来请令君到司寇署走一趟。”

那店家薛大是平原君赵胜家臣的亲戚,也算是平原君的门客,与公孙龙相熟,亲自送酒过来,加意奉承。

平原君时任大司寇,掌管赵国司法,其官职如同楚国之大司败。

公孙龙便不再多问,叫道:“薛大,再来三角酒。”又笑着补充道,“是赵酒。”

缪贤不禁吃了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一名吏卒道:“似乎与奉阳君被杀一事有关,具体情形小的也不清楚,这就请令君跟小人走一趟吧,免得平原君久候。”

李银闻言,不禁脸有愧色,蔺相如却是神态自若,道:“是的。”

缪贤忐忑不安,心道:“坏了,定然是平原君知道我去了李府,怀疑我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要用言语来试探我。只是这件事他自己尚且要掩饰,为何不召我去平原君府上,去王城官署不是更引人注目么?”

公孙龙道:“二位居然是缪府的舍人?”既有惊异,又有惋惜。缪贤虽然官任宦者令,是王宫内侍首领,但毕竟只是个寺人,一般人尚且看不起他,更不要说公孙龙这等人物了。

缪贤虽是国君身边的心腹,毕竟只是个寺人,无法与平原君这样的贵公子抗衡,只得讪讪地应了,带着蔺相如一道往司寇署而来。

公孙龙对蔺相如也颇有兴趣,便起身移座,同坐了一案。三人互相道了姓名。

赵国中央官署位于赵王城东城中,四周尽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有弓弩手来回游弋,仿若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李银听说对方就是平原君门下最得宠的舍人公孙龙,忙道:“公孙先生如不嫌弃,不妨过来一起坐。”

进来南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宽阔的广场,广场上有两座高台,分置南北,称为“点将台”,赵王有时候会在这里阅兵。

那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公孙龙?”蔺相如道:“我只是胡乱猜的。”

穿过广场,是一座坐北朝南的檀台,称为“信宫”。这是赵国君臣朝会的正殿,昔日赵武灵王就是在这里传位给赵惠文王。

蔺相如道:“先生来这里是饮酒的么?”那男子道:“不错。”蔺相如道:“这里只有赵酒,按照公孙先生的观点,赵酒非酒,先生可是来错地方了。”

这处大型宫殿所用的木料全部是魏国出产的上等檩木,算得上大有来历。当年魏国图谋进攻赵国,先向赵成侯进献大批木料,让他用来建造檀台,其实只是要麻痹赵国,消耗其国力。赵成侯果然上当,大兴土木,纵情声色。不久,魏国十万大军突然包围了邯郸,邯郸因此被魏军占领。后来还是齐国大将田忌用孙膑之计,围魏救赵,魏军大败,才将邯郸归还赵国。历任赵王每每在信宫朝会时,都会想起这件往事,引以为戒。

临座一名三十七八岁的长袍男子回过头来笑道:“心服者未必口服,其实仍是不服;口服者未必心服,至少面上已服。足下愿意选那种呢?”蔺相如道:“我选心服口服。”那男子道:“服即是服,非心服,亦非口服。”

信宫的东、西两旁分建有几排厢房,是赵国中央官署的办公之处。其中,相国官署最为重要,位于西面紧挨信宫之处。司寇署则位于东面,与相国官署遥遥相对。

李银坐下静听了一会儿,道:“这个公孙龙近来在邯郸很出风头,蔺兄如何看待他的诡辩之术?”蔺相如道:“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司寇署大堂的墙壁上绘有彩色的玄鸟,那是赵国的图腾。平原君赵胜正倚靠着案几,坐在堂首。他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唇红齿白,一副贵公子模样。他不断抚弄着手中的玉佩,意态闲雅,全然不似在审案,而是在赏玩玉佩。

但公孙龙的辩才也不光是逞口舌之利,曾为赵国外交解决过实际问题。秦国和赵国一度订有盟约:两国互不侵犯;秦国所做之事,赵国要从旁协助;赵国所要做之事,秦国也要从旁协助。不久前,秦国进攻魏国,赵国因为平原君夫人是魏公子信陵君无忌的姊姊,预备发兵相救。秦国现派使者对赵国说:“如果赵国救魏,就违背了我们两国之间的盟约。”赵王告诉了平原君赵胜,赵胜又告诉了公孙龙。公孙龙道:“赵国也可以派人去谴责秦国说:‘赵国要救魏国,秦国不协助,这也不符合两国之间的盟约。’”秦国遂无话可说。

大堂下跪伏着一名犯人,只穿着单衣,手足戴着桎梏,背部、臀部血迹斑斑,显然已经受过严刑拷打。

这位天下第一名家高手不愿意出这份税钱,见守门士卒为人质朴本分,当即心生一计,道:“我骑的是白马,白马并不是马。之所以叫白马,是因为它有两个特征:一是白色的,二是具有马的外形。但马却只有一个特征,就是具有马的外形。具有两个特征的白马怎会是只具有一个特征的马呢?所以白马非马。”守门士卒哪里遇见过这等辩才高人,难以应对,唯有放行。

吏卒领着缪贤和蔺相如进来大堂时,那犯人听见脚步声,本能地侧头仰望。缪贤一眼便认出了这名犯人,他竟然就是白日卖和氏璧给自己的李府仆人秦亮,缪贤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这位公孙龙不但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而且是著名的辩者,诸子各家普遍认为他的观点为诡辩,但又无法在辩论中胜出。孔子的六世孙孔穿为驳倒公孙龙的主张,曾找到邯郸与他辩论,结果大败而归。

赵胜最重礼仪,见缪贤进来,忙起身相迎,笑道:“这么晚还派人叫令君来这里,实在不好意思。只是这犯人口供牵涉到令君,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抱歉了。”

原来赵国自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以来,大力发展骑兵部队,对马匹有诸多限制,譬如平民骑马出城要为马匹交税。前些日子有个叫公孙龙的人骑着一匹白马要出城,守门士卒上前拦截,告诉他道:“马匹一概要交税后才能出城。”

缪贤心神不宁,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幸好赵胜转而留意到他身后的蔺相如,问道:“这位是……”缪贤忙道:“这是臣的门客蔺相如。”

蔺相如和李银来到酒肆时,里面已坐了大半酒客,熙熙攘攘,仿佛闹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的酒客并没有谈论李兑之死,而是在热议公孙龙的“白马非马”。

赵胜略一招呼,即指着道:“这犯人今日雇车出城,士卒见他神色慌张,便上前拦住,查出车子带有重金。士卒怀疑这些钱来路不明,便将他扭送到官署,拷问之下,他称车上的五百金是卖璧所得,而宦者令君就是买璧人。有这回事么?”缪贤闻言,连连点头道:“有,有。”

牛首酒肆位于城西的沁河边上,酒美价廉,是大北城最大的酒肆。赵国风气慷慨尚武,人民好气任侠,重商而恶农作,多懒慢。邯郸男子平日多好相聚游戏,对酒悲歌,牛首酒肆则是他们最爱来的地方,是非自然也就最多。

赵胜笑道:“什么玉璧竟然能值五百金,我倒真想瞧上一瞧。”缪贤一时冷汗直冒,不敢对答。

城西北则是酒务泉,堪称赵国的酿酒中心,所酿造的“赵酒”甘甜醇厚,在诸侯国中享有盛名。有酒的地方就有酒肆,有酒肆就有酒客,有酒客的地方就有闲话,自然是打听消息的绝佳去处。

赵胜又道:“不过令君仔细瞧这名犯人,像是拥有五百金玉璧的人么?我听到他称是卖玉璧得到五百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所以才连夜请令君来对质。”

城西是赵国手工业的集中地,如金属冶炼、制陶、酿酒等。其中最为发达的是城西南的冶铁业,冶铁作坊随处可见,最大的冶铁作坊主郭纵、卓然均是因冶铁而富比王侯。

缪贤知道赵胜表面和善谦逊,彬彬有礼,有礼贤下士之名,其实跟那齐国的孟尝君一样,极精于算计,容不得丝毫忤逆[4],加上其在邯郸城中耳目众多,继续隐瞒真相只会对自己不利,只得如实答道:“这个人卖璧时,称是家中主母交给他拿出来卖的,臣未及细察就买了下来。后来才想起他是奉阳君府上的家仆,心中亦有所怀疑。所以适才特意赶到李府查验,方才得知他名叫秦亮,昨夜就离开李府逃走了。”

邯郸是中原北方的大都会。各诸侯国虽然互相征伐不休,但各国之间的商业交往却相当频繁,各国的都城同时又是商业中心,邯郸当然也是赵国最重要的商业中心。

丝毫不提“和氏璧”三个字,仍是心存侥幸,暗赌秦亮并不知道那块玉璧就是名闻天下的和氏璧。

蔺相如一时也无法子可想,正好遇到李银相约,遂一道往城西而来。

赵胜本来一直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将这桩案子太放在心上,忽然听到“奉阳君”三个字,立即严肃起来,挺身坐直,问道:“这么说,这秦亮是背主盗璧了?”

蔺相如沉吟道:“这件事蹊跷得很。”缪贤道:“我也是这么想。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交出和氏璧,请先生帮我想个稳妥的法子。我先进宫去打探消息。”缪贤匆忙交代了几句,带上侍从,出门上车往赵王城去了。

缪贤小心翼翼地答道:“臣也是这样想。”

蔺相如道:“那卖璧人呢?他是什么来历?”缪贤道:“我叫先生来正是为了他。本来今日我买玉璧时并没有认出那人,只依稀觉得他眼熟,适才李银来报,李兑昨夜被人杀死,我才陡然想了起来,我曾在李兑府上见过那卖璧人,他是李兑的心腹仆人。和氏璧恐怕正是从李兑府上流出来的。”

正好数名吏卒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进来,禀报道:“田部吏赵奢带到。”

缪贤道:“先生放心,而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我和玉工三人,我已封住汲恩的嘴,只要先生不说,就再也没人知道和氏璧在我这里了。”

蔺相如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想不明白堂堂平原君为什么会亲自关心秦亮这样一桩案子,不惜晚上还滞留在官署中,但见到赵奢被带进来时,才恍然大悟——赵胜是在等赵奢押到,秦亮一案不过他无聊时随意打发时间的玩物,但他现下已然知道了秦亮是李兑的家仆,状况恐怕就不一样了。

即使性格沉静的蔺相如,听闻“和氏璧”的名字时也吃了一惊,但他旋即镇定下来,道:“和氏璧名气太大,多少年来,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它,也有不少人为了它无辜丧命。如若让别人知道和氏璧在令君手中,必然要带来许多风波。如此珍贵之物,令君不宜留为己用。”

果然见赵胜摆了摆手,道:“先将赵奢押到一边。”亲自走到秦亮身边,问道:“是不是你窥见玉璧精美,临时起了歹意,所以杀了奉阳君夺璧?”秦亮直呼冤枉,道:“决计没有的事,小人冤枉。”

过了一会儿,蔺相如赶来堂中,见缪贤不停地绞动双手,一会儿惊,一会儿喜,一会儿叹,一会儿愁,忙见礼问道:“令君如此不安,是为那块玉璧么?”缪贤道:“正是。”命从人退下,这才压低声音道:“那就是和氏璧。”

赵胜脸色一沉,下令动刑。

李银与蔺相如同乡,均是代地[3]人,二人同时投到缪贤门下当舍人已有三年。他见缪贤遇大事只叫蔺相如一人,颇为不悦,但恼色也只是一闪而现。

秦亮忙道:“君上开恩。小人的确盗了主人的玉璧,但没有杀人。昨晚奉阳君心情郁闷,独自去了书房,夫人怕主人一时想不开,命小人跟在主人身后。可书房是禁地,小人不敢擅入,就坐在阶下花丛里打盹。后来听见动静,小人溜到书房边,看到有名打扮成仆人模样的陌生男子正在书架上翻着什么,主人则倒在一旁。小人吓得魂飞魄散,忽见那男子转身出来,小人急忙躲了起来,等那男子走得远了,才敢进去,却见主人倒在血泊中,已经没气了。小人一时好奇,也在那男子翻寻的地方找了一番,无意中发现原来书架后的墙上有一个暗格,暗格中有一个木盒,里面有一块玉璧。小人心想奉阳君已经死了,李家算是彻底完了,不如趁早为自己打算,所以小人就藏起了玉璧,一早拿去市集叫卖,得了钱后,打算逃出城去,结果却被士卒逮来了这里。”

李银忙提醒道:“令君还不赶快进宫看看么?”缪贤这才回过神来,道:“你说得极对,快叫人准备车子,我要进宫。”又迭声叫道,“快去叫蔺先生来。”

赵胜冷笑道:“你谎话连篇!那陌生男子既是为玉璧而杀人,如何能空手离开,反而让你得到玉璧?分明是你暗中窥见奉阳君从墙上暗格中取璧,你临时见财起意,杀死了主人,夺走了玉璧。哼,你这等奸猾小人,不动大刑,谅你也不会招供。来人,夹起来!”

缪贤“啊”了一声,呆在了那里。

刑吏应了一声,抬过夹榻,将秦亮双腿套进去,紧紧夹住。

那门客名叫李银,道:“令君还不知道么?奉阳君李兑昨晚被人杀了,现在满大街都在议论这件事,说是新相国望诸君派人下的手。”

蔺相如忙道:“且慢!君上,秦亮不是杀死奉阳君的凶手。”赵胜愕然道:“你如何能知道?”

缪贤命人取了一些财物送给汲恩,这才问那门客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蔺相如便将在李府的发现一一说了,又指着秦亮道:“他的身高不及奉阳君,一刀刺出,不可能刺到胸口。”

汲恩料想他是怕旁人知道和氏璧下落,心道:“谶语有云:‘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你不过是个寺人,难道还想要争夺天下么?这璧在主父或当今大王手里还差不多。”他心中嘀咕,表面还是不敢得罪,连声应道:“小人知道。”

赵胜听完究竟,大为佩服,赞道:“蔺先生真是奇人。”又问道:“那么蔺先生认为这秦亮的口供可信么?”蔺相如道:“他的口供跟臣亲眼见到的书房的情形并无冲突,应该是真话。”

缪贤不断地抚摸着和氏璧,当真是爱不释手,直到外面门客一再叫唤,这才收好和氏璧,不情愿地出了内室。临出门又叮嘱汲恩道:“和氏璧一事,千万不可对外张扬。”

赵胜道:“那么先生又如何解释凶手在书架上来回翻找,最终会一无所获地离去?”蔺相如道:“这点我暂时无法解释。我看过那个暗格,虽然隐蔽,但并没有机括,任谁都能轻易打开。”

试璧的结果令缪贤欣喜若狂——那玉璧果真能在阴暗中发出幽光,如星辰一般柔和安详,仿若梦境,见之令人倾醉。

秦亮忙道:“也许是那凶手一时没有发现暗格罢了。”

缪贤“啊”了一声,忙道:“我们这就去内室试一试。”

他不开口还好,一辩解反而引来了灾祸。赵胜怒道:“你贪财背主,已是重罪。说,是不是你趁奉阳君席坐在地时举刀刺死了他?”见秦亮矢口否认,便下令动刑。

汲恩十分肯定地道:“小人绝不会看错。和氏璧又称夜光之璧,黑暗中可以自然发光,令君不信的话,将玉璧拿到暗室,一试便知。”

缪贤心道:“这是平原君有意要找秦亮做“替罪羊”啊。”见蔺相如还要出声阻止,忙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不可再多管闲事。

缪贤大喜过望,一把抢过玉璧,反复看了许久,又问道:“这就是名闻天下的和氏璧?玉工,你没弄错吧?”

大堂中很快充斥着秦亮尖厉的长声惨叫,在这宁静的夜晚分外刺耳。

汲恩摇摇头,啧啧连声道:“这是和氏璧啊。和氏璧失落已久,想不到居然被令君无意中买到,恭喜。好玉,真是好玉,小人磨了一辈子玉,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玉。”

一旁赵奢忍不住道:“君上没有真凭实据,便要逼迫家仆承认杀人,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么?”

汲恩小心翼翼地拿起锦缎包着的玉,仔细一看,立即大吃了一惊。他是王宫玉工,见多识广,识玉的本领当然远在玉器商人吕不韦之上。缪贤见他神色,一颗心立即提了起来,问道:“怎么,成色不好么?我可是花了五百金。”

赵胜挥手命刑吏停止用刑,冷笑道:“我没有理你,你倒是自己着急了。也好,反正我也等了你一晚上了。赵奢,你当众杀死薛大,杀人偿命,我判你死罪,你可心服?”

缪贤心中究竟好奇这块玉璧到底价值几何,于是特意请赵王城玉工汲恩来家中相璧。

赵奢大声道:“下臣当然不服。薛大抗税不交,下臣杀他是依法行事。君上杀下臣,分明是假公济私,想为您的门客报仇,让您挽回面子。”

缪贤素来信服蔺相如的见识,闻言道:“先生言之有理。就算侥幸我得了佳璧,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赵胜大怒,命道:“来人,立即将赵奢拖去堂外枭首。”赵奢挣扎着叫道:“下臣不服,死也不服!”

缪贤更是不解,道:“先生不妨直言。”蔺相如道:“昔日楚国垂涎随国的随侯珠,出兵灭了随国。楚国又有和氏璧,一度引来多方争夺,听说秦相张仪、秦将甘茂、秦相魏冉先后全力对付楚国,均与和氏璧引发的风波有关。人性贪婪,只要是奇珍异宝,就会有人觊觎,祸事往往因此而生。臣担心这玉璧也会给令君带来祸端。”

蔺相如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君上息怒,这赵奢不识大体,触怒君上,死不足惜。但既然他心有不服,必定还有辩解之词,君上不妨听听他怎么说,再杀他不迟。”

蔺相如道:“臣不是玉工,无法断定这块玉璧是否值得五百金,但此玉品相不凡,必是珍品,对令君而言,怕不是什么好事。”

蔺相如关于凶手身高的一番推论颇令人刮目相看,赵胜又有重士之名,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挥手命人将赵奢押回来,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缪贤心中大奇,等众门客退去,特意留下蔺相如问道:“先生适才为何一言不发?莫非觉得这玉璧不值五百金?”

蔺相如忙道:“赵奢,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缪贤闻言心下大悦,喜滋滋地带了玉璧,乘车回来家中,命管家取了五百金给那仆人。又召来门客一齐观赏玉璧。众门客纷纷赞赏不已,独有蔺相如一人皱紧眉头,默不作声。

赵奢瞪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昂然道:“下臣的确还有几句话要说。君上是赵国的贵公子,地位尊贵,理该带头奉公守法,您却听任门客藐视破坏国家法令,君上可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满朝文武都像君上一样置国家法令于不顾,那就会引起民愤。民心不附,国家就会衰败,诸侯就会乘虚而入,赵国就有灭亡的危险,君上还能在这里安享富贵吗?昔日主父还是太子时,就深知执法的重要性,不惜亲赴楚国追捕逃亡的刑徒梁艾,所以后来推行《胡服令》,才能令出如山。”

一旁仆人听见,恨恨地道:“你适才不是才出八十金么?”吕不韦笑道:“我是商人,令君是识货之人,怎可相提并论?”

赵胜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即使你要处分抗税之人,也该先向本公子请示。”

吕不韦有意狠压价格,眼见着与上好的玉璧失之交臂,不免有些后悔,但随即认出新买主是宦者令缪贤,国君身边的大红人,绝对不能得罪,忙跟出来笑道:“恭喜令君,这可是件极品玉璧,至少价值千金。”

赵奢道:“处置抗税之人本来就是田部吏的职责,难道执行法律还需要请示吗?”赵胜一时踌躇不语。

那人见那玉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便索要过来仔细查看一番,道:“好,我要了。你这就跟我回家取钱去。”

蔺相如道:“君上手下有赵奢这等执法公正的能人,这正是君上好招贤纳士的结果啊。”

仆人道:“我不信没有识货的人。”转身出去,正好在门口遇到一人下车,被那人瞧见手中的玉璧,上前问道:“你那玉璧拿来当的么?多少钱?”仆人道:“五百金。”

赵胜微一沉吟,即换了一副欣然之色,命人解开赵奢绑索,笑道:“蔺先生说得不错,赵君很有才干,让你做一个小小的田部吏实在委屈了你。”

吕不韦笑道:“你可要想好了,我是邯郸城中最大的珠宝铺,别家可一下子拿不出八十金来。”

赵奢却是个硬脾气,道:“多谢君上。不过君上如果是因为刚才那番话才认为臣有才干的话,那么臣须得告诉君上,那番话其实是蔺先生教我说的。”

那仆人气得全身发抖,将玉璧一包,赌气道:“不卖了!”

赵胜大奇,道:“是蔺先生教你的?”赵奢道:“臣今日在酒肆门前斩杀薛大时,蔺先生正好在场。他大约预料到君上要逮臣问罪,所以事先教了臣那一番话。”

吕不韦道:“既是等着钱用,那我做一回好人,八十金,不能再多了。”

赵胜不由得愈发对蔺相如刮目相看,恨不得立即将他收为己用,只是碍于缪贤在场,不便公然开口,当即哈哈笑道:“赵君为人诚实,不居他人之功,很好。明日你跟随本公子上朝,我要当面向大王举荐你。”

仆人急道:“五十金?我家主母说这玉璧至少值千金,若不是急着筹措路费,断然不肯五百金贱卖的。”

赵奢虽然性情耿直,然则刚刚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也知道好歹,忙上前拜谢。

吕不韦虽然才十七岁,却已经是经验老到的商人,替其父主持在赵国的生意,虽然揣度那玉璧也值五百金,但还是有意地摇了摇头,道:“五百金太高,五十金还差不多。”

赵胜道:“赵君先退下,明日我自会派人去叫你。”赵奢道:“遵命。”犹豫了一下,赵奢又问道:“君上还要继续讯问秦亮么?”

吕不韦依稀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料来其主人必是邯郸城的达官贵人,便点点头,仔细摩挲一番,才问道:“作价多少?”那仆人道:“五百金。”

赵胜道:“事干奉阳君之死,当然要尽快弄个水落石出,才好平息朝野浮言。”于是下令继续对秦亮用刑,逼迫他招供。

吕不韦一见之下,立即露出了惊异之色,道:“好一块玉璧,你从哪里得来的?”那仆人道:“是我家主母交给我的。”

惨叫声登时又起,秦亮只觉得两条腿就快要生生被撕裂,实在抵受不住酷刑,只得哀告道:“小人愿意招供。”

吕不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回来柜台。那仆人打扮的男子便从手中的包袱中取出一块玉璧来。

赵奢本已走到门口,闻声心中不忍,又返回堂中,跪下请罪道:“下臣有罪,是下臣杀了奉阳君。请君上不要再对秦亮用刑。”

还是那人等得不耐烦了,自行叫道:“店家,我有玉要当。”

赵胜吃了一惊,道:“是你?”

卫国商人吕不韦站在自家的珠宝铺窗前,偷眼打量着对面酒肆的鼓瑟女。邯郸自古多美女,且个个擅长弹奏琴瑟,踏脚尖起舞,时有所谓“朱唇动,素腕局,洛阳少童邯郸女”的俗语。那鼓瑟女生得肌清骨秀,发绀眸长,正用一双纤纤荑手来回抚弄着赵瑟[2],为酒客们助兴。一根琴弦,一缕情思,丝丝弦弦,羁绊住逝去的华年。他一时望得呆了,连有主顾进来也未曾留意。

非但他惊奇,连一旁的蔺相如也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执法如山、不徇私情的贤良小吏居然就是杀人凶手。

沁河桥是跨越沁河的唯一桥梁,理所当然地成为大北城南北的交通要冲,时称“三辅锁钥”。桥的附近尽是酒肆市集,繁茂如烟。

赵奢道:“的确是下臣所为。下臣早有心杀死李兑,计划昨夜动手。夜幕时分,小臣到了李府,正好在墙根下捡到一套仆人的衣服,猜想是某人逃走时脱掉的,我便换上了它,趁乱混入府中。后来我跟踪李兑到书房,趁他一个人的时候闯了进去。一切正如蔺先生所言,我扼住他咽喉,先将他推到书架上,然后一刀捅死了他。”

赵邯郸故城核心城区布局平面图

赵胜喝道:“赵奢,你是不是糊涂了?在这里胡说八道。来人,先带赵奢下去,本公子还要听取秦亮的招供。”他既然起了惜才之意,便有心庇护赵奢。

除了以船作为交通工具外,沁河上还有一座木质浮桥,名为沁河桥,又称学步桥,著名的“邯郸学步”即发生在这里。昔日有燕国少年听说邯郸人的走路姿势优美,很是仰慕,于是不远千里来到邯郸学习步法。结果,不但没学成,反而连自己原来的步法也忘光了,最后只好爬着回去。

赵奢却是个倔强性子,不肯领情,更不愿意他人无辜替自己受过,道:“适才臣还说过君上要带头奉公守法,臣既然杀了人,甘愿伏法,请君上重重治我的罪,不要牵连旁人。”

沁河原名牛首水,西出紫山,东贯邯郸后注入滏阳河。它正好从中将大北城一分为二,因而成为南北两区的天然分界线,这条河流两岸也相应成为大北城的市集中心。

赵胜忙命人先押下秦亮,这才道:“你可知道李兑是赵国封君,杀害重臣是灭族之罪?”赵奢道:“知道。但事情确实是我做的,大丈夫敢做敢当。”顿了顿,又道:“况且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廓称“大北城”,位于赵王城西北,总面积要比赵王城大,周回三十余里,是邯郸的居民区、手工业区和商业区。沁河和渚河两条河流由西至东穿过全城,河水荡漾,夹岸杨柳成荫,是邯郸的一大著名景观。

赵胜奇道:“奉命?奉谁的命令?”赵奢道:“主父。”

城即赵王城,是赵国王宫所在地,由西城、东城、北城三部分组成,呈“品”字形。三城均是正方形,周围十余里,布局严整,排列有序。其中东、西两城坐落在太行山余脉一个丘陵上,东城又称外城,是朝堂和中央官署所在地;西城为内城,是国君和嫔妃起居的地方,中央有高达近百尺的龙台,气势雄伟;北城是王宫禁苑所在,有渚河横贯其中,苑中种满奇花异草。

赵奢幼年丧父,很小就跟在赵武灵王身边做侍卫。赵武灵王亲自教他骑射之术,待他如亲子,以致有宫人暗中议论说赵奢其实是赵武灵王的私生子。沙丘宫变后,李兑大肆迫害赵武灵王近臣,年仅十七岁的赵奢也被拘押,后侥幸逃脱,去了燕国。多年后风声平息,才重新回来赵国,经人推荐,通过平原君赵胜在朝中谋取了一个田部吏的差事。

作为城池而言,邯郸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分为城和廓两部分。

赵胜大略知道赵奢的经历,听说是故去的父王命他杀死李兑,十分吃惊,问道:“父王何时命你刺杀李兑?”赵奢道:“就在沙丘宫变后几日。”

这座城邑背靠太行山,南临漳河水,交通便利,且靠近中原,邻接齐、魏,是黄河以北最大的城市,原先属于卫国,后并入晋国,战国时属于赵国。成为赵国都城后,历任赵王对其苦心经营。

原来当年李兑为追捕太子赵章,率兵围住赵武灵王居住的行宫鹿台。侍卫长乐毅出去交涉时,当场被李兑逮捕,强行绑走。李兑随即带兵冲入行宫,当面向赵武灵王索要赵章。赵武灵王脸色不豫,道:“章儿不在这里。”李兑便命人四下搜捕,最终从夹墙中搜出赵章,当即一剑刺死,割下首级。赵武灵王赶来营救时,却已经迟了。李兑自知触怒赵武灵王,便干脆铤而走险,命人封锁宫门,将赵武灵王关在行宫中。又告诉宫人和侍卫道:“你们都赶快出来,后出的都要灭族。”于是宫人们纷纷逃出行宫,有些侍卫不忍弃赵武灵王而去。赵武灵王道:“你们也都赶紧出去,去告诉大王,主父被李兑困在了这里,让他快些来营救。”侍卫们遵命而出,只有赵奢一人尚留在行宫中。如此过了几日,始终不见救兵到来,行宫中食物已尽。赵武灵王长叹道:“我儿是被李兑蒙蔽了呀。”叫过赵奢道:“你现在就出宫去,他们要关的人是我,不会难为你,你找机会杀了李兑,鹿台之围就会就此而解。”赵奢本不愿意离去,却经不住赵武灵王连声催令,只得叫开宫门,独自一人出来。哪知道还没有见到李兑的人影,就被埋伏的士卒按倒在地,缴去兵刃,牢牢捆缚起来。他随即被装进囚车,押运到邯郸插箭岭山下的小城军营中,与乐毅等人关押在一起。三个月后,终于传来赵武灵台困死鹿台的消息,侍卫们无不失声痛哭。又过了数日,有同情他们的士卒来告道:“李兑新拜了大司寇,预备明日将你们这些人全部处死,你们还是快些逃离赵国吧。”暗中打开狱门,放乐毅、赵奢等人逃走。侍卫们各自分散逃命。赵奢还要去杀李兑为赵武灵王报仇,却被乐毅阻止。二人一起逃到了燕国。过了十年,乐毅得到燕昭王重用,成为中原风云人物,赵奢也被拜为郡守。但他一直心怀故国,终于还是放弃燕国的高官厚禄,回来赵国,在平原君手下谋了份田部吏的差事,一边设法安顿下来,一边寻找机会刺杀李兑。

邯郸的得名颇为有趣,东城下有小山名邯山,“单”则是尽头之意,邯山尽头之处的城邑即是邯郸。

赵胜听赵奢自称刺杀李兑是奉赵武灵王之命,一时无语,半晌道:“这件事,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来人,拿下赵奢,先关押起来,等明日上朝禀报大王后再行处置。”命人押下赵奢,又道:“抱歉耽误了二位。今晚之事,事关重大,在大王有决议前,还请二位不要声张。”

那仆人打扮的男子抽出利刃,在李兑衣衫上擦干血迹,又恨恨地朝尸首踢了两脚,往书架上寻找了一番,这才扬长而去。

缪贤忙道:“君上有命,臣等自当遵从。”告辞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想到终于可以将和氏璧据为己有,忍不住喜形于色。转头见到蔺相如若有所思,不禁一愣,问道:“先生还有什么担忧么?”

他虽在临死一刹那认出了对方的眼睛,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那个名字来,软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死去。

蔺相如道:“嗯,如果臣猜得不错,赵奢应该是知道和氏璧之事的。”缪贤大吃一惊,道:“先生是说秦亮称看见凶手在书架上翻找,其实就是赵奢在寻找和氏璧?”蔺相如点点头。

李兑道:“啊……你……你是……”

缪贤道:“那么赵奢适才为什么丝毫不提此事?”蔺相如道:“这也是臣想不明白的地方。”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主父的名号,对方愈怒,用力挺出利刃,正中他胸口。

正说着,一名内侍匆匆奔过来,叫道:“原来宦者令君在这里!大王正派人到处找令君呢。”

李兑忙道:“是真的,和氏璧原本藏在沙丘宫鹿台中,当年是我从主父身上……”

缪贤道:“大王这么晚还召我去西城内宫?”顿觉不妙,不由得去看蔺相如。蔺相如道:“令君去见大王吧,臣等在这里便是。”

那男子冷笑一声:“如果你有和氏璧在手,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下场?”

东城与西城仅一墙之隔。出东城的西门就是西城。

李兑道:“和氏璧!我说的奇珍就是和氏璧!得和氏璧者得天下,只要壮士肯放过我,和氏璧就是你的,将来天下也是你的。”

缪贤跟着内侍进来西城内宫时,赵惠文王正站在龙台上俯瞰邯郸的夜色,神色深沉。

李兑忙道:“等一等!壮士若肯饶我性命,我愿意奉上稀世珍宝。”对方却仅仅是嗤笑一声,丝毫不为所动。

龙台位于西城正中,是一座高台宫殿。台上有轩,轩上又有馆,馆的顶层有回廊,是邯郸城中的最高点。白天时凭栏四望,可俯视邯郸全城,远近之风貌历历可数;晚上则只能看见四周黑幕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李兑喘了几口粗气,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那男子冷笑道:“你只需知道我是特意来取你性命的。”

缪贤强忍内心不安,上前深深一揖道:“臣参见大王。不知大王深夜召臣前来,有何要事?”赵惠文王猛然回身,逼视着缪贤道:“听说缪卿得了一个宝贝,价值连城,是不是?”

李兑脸涨得通红,喉咙“嗬嗬”作响,似有话要说。那男子便将左手略微松开了些。

缪贤心中“突突”直跳,嘴唇发涩,支支吾吾地道:“这……没有的事,大王听谁说的?”

李兑恍然间便明白了过来,正要出声呼救,那男子已抢前一步,左手扼住他的咽喉,粗暴地将他推到书架上,右手持刀逼住他的胸口。

赵惠文王道:“哎,缪卿,听说你得到了和氏璧,这么天大的喜事,怎么不告诉寡人呢?”缪贤道:“不……没有,大王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谣言。”

他话还没完蓦然心中有所警觉,回过头去,站在身后的却不是杨姬,而是一名身材魁伟的男子,穿着府中下人的衣服,但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只有一双眼睛和手中的利刃在灯下闪闪发光。

赵惠文王仍是笑容满面,道:“寡人久闻和氏璧的大名,很想一见。听说缪卿花了五百金买下了和氏璧,寡人愿用千金来换,如何?”

李兑凝思了好大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正往书架上摸索书简时,忽听见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以为是妻子杨姬,忙道:“夫人放心,老夫还藏有一件宝贝,价值连城,有了它,你我……”

缪贤终于镇定下来,装出为难的样子:道:“大王,臣手中确实没有和氏璧。和氏璧天下闻名,失踪已久,怎么会在臣的手中呢?”

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一点橘黄的亮光,那亮光照着人,将人影投到墙上,不断随着火苗浮动,阴森森的,看得久了,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赵惠文王登时露出不快之色来,但随即强行忍住,摆摆手道:“好吧,看来寡人也是误听误信了。既然和氏璧不在缪卿手中,你就先下去吧。”缪贤道:“是,臣告退。”

喧闹忽然间都消失了,四周呈现出死亡一般的寂静来,充满霾迷、凄惶,给人一种不可言状、异样、复杂的感觉。

下来龙台后,缪贤才发现背上衣衫全湿透了。一时惊魂不定,匆忙出来西城,与蔺相如会合,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李兑也哭得累了,终于站起身来,命大家各自散去。他独自来到书房,默默坐在灯下。

蔺相如道:“呀,令君可是犯下了欺君之罪。”缪贤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脱口就说出那样的话。大概我太喜欢和氏璧了,实在舍不得让它离开我。”一想到和氏璧,居然让他忘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道:“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和氏璧还在不在。”

天黑了下来,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森然冰冷的漫漫长夜。空中忽然飘下雪花来,像纠缠不清的柳絮,丝丝缕缕,满天飞扬。

次日,平原君赵胜派人来请缪贤和蔺相如到府上做客。

时值寒冬,各人虽然穿着厚厚的絮衣,还是抵不住北方的寒气,冻得鼻涕都流了出来,混合着眼泪,当真是涕泪交加。

二人应邀到来,赵胜亲自出堂迎接,引二人进来坐下,才道:“今日请二位来,还是为昨晚之事,大王已经赦免赵奢杀人之罪,任命他为田部令,总管全国的赋税。”

前相国坐到遍地狼藉的庭院中痛哭流涕,家眷、从人们也跪伏在一旁,跟着垂泪不已。

缪贤道:“这可是件大喜事。”赵胜笑道:“当然是喜事,赵奢已经走马上任,被大王派去代地收税去了。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李兑被杀,而今朝野众说纷纭,流言极多,大王以为既然秦亮肯招承背主杀人之事,总比重提沙丘宫变要好,二位可明白我的意思?”

杀死前太子赵章能怪他吗?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赵惠文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斩下赵章的人头。饿死赵主父又能怪他吗?他闯进鹿台行宫,杀死赵主父极力庇护的赵章,赵主父不死,他就要被灭族。况且这也是赵惠文王默认了的呀。这些愚蠢的赵国人不敢怪罪他们的国君,非要将这些罪过算到他头上,其实赵惠文王才是那个杀兄弑父的真正恶徒啊。

缪贤道:“明白,完全明白。”赵胜道:“明白就好。我已派人张榜公布秦亮罪名,预备明日当众处以车裂之刑。”缪贤道:“如此最好。”

李兑也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时刻。四年前,韩、赵、魏、齐、燕五国联合攻打秦国,史称“五国攻秦”,五国联军的主帅就是李兑。连强大的秦国也不得不派使臣来讨好笼络,表示要为他谋取封邑。虽然这次声势浩大的合纵由于五国各怀心机,貌合神离,不能协力,很快烟消云散,但他李兑毕竟曾是五国军队之首,一度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而今却被一群无知的小民欺辱,眼睁睁地看着经年所积的金银珠宝被人当面夺走,自己却无力阻拦。尤其是廉颇离开前那冷冷的一瞥,更是让他连日积累的惊恐、忧惧一时迸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赵胜笑道:“谈完公事,我们也可以找点有趣的事做。来,我为二位引见,这是我府中门客公孙龙。公孙先生,这位是宦者令缪君,这位是……”公孙龙道:“蔺相如,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了。”当即说了昨日在酒肆一事。

哪知道世事难料,到傍晚时,忽有一大群市井小民强行闯进宅邸,将停放在庭院中的财物一抢而空。若不是大将军廉颇正好带兵经过,赶来驱散了哄抢的人群,只怕李府中所有能搬动的值钱家什都被抢走了。

赵胜道:“原来两位是不辩不相识,如此最好不过。”忙命人备酒置宴,款待宾客。

计议已定,李兑命仆人将行装装到车子上,预备明日一早启程离开邯郸。

缪贤和蔺相如乘车出来平原君府邸时,已是傍晚。走不多远,便见到玉工汲恩背着个小小的包袱,一路疾跑,几乎撞上车子。

金银细软早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决定逃亡的去处了——燕国是断然不能去的,燕惠王虽然一度猜忌乐毅,但很快觉醒了过来,一再邀请乐毅重新回燕国,虽为乐毅拒绝,但还是封乐毅之子乐间为昌国君;秦国则更不能去了。昔日秦武王死,秦惠王妃子江芈和弟弟魏冉用武力控制了秦国,本来要立江芈次子公子市为秦王,但赵武灵王派兵护送在燕国做人质的江芈长子赵稷回秦国,用计威逼江芈改立赵稷为国君,是为秦昭襄王,因而赵武灵王对当今秦王有再造之恩,秦国又怎么会收留他呢?齐国虽曾是东方大国,而今却是残破不堪,明智之士都不会选那里;魏国是乐毅的母国,韩国则完全依附于秦国,均不值一虑;剩下的就只有李兑自己的母国楚国了。他的曾祖父老子在楚国享有盛名,他以老子曾孙的身份返回楚国,应该还是会被接纳的吧。

缪贤忙命人停车,问道:“玉工为何如此慌慌张张?”汲恩道:“啊,令君还不知道么?大王乘你出门,派人强行闯入你府中,搜走了和氏璧。”

李兑焦躁地在堂中转来转去,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他虽然依旧有“奉阳君”的名号,在赵国享有封地,但他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在赵国的好日子到头了。昔日赵国人对他不满,他还可以靠权柄来压制,一旦他失去了相国的地位,不等乐毅来报复他,这些愚蠢的邯郸人也会骚扰得他鸡犬不宁。

缪贤大吃一惊道:“什么?”汲恩道:“小人不敢多待了,大王若是知道小人早知道和氏璧在令君手中,却是知情不报,多半要杀了小人。小人告辞了!令君,我劝你也赶紧逃命去吧!”一口气说完,转身便走。

自从李兑被免职的消息传开,许多邯郸百姓自发赶来,争相朝这座豪华宅邸掷扔瓦片、石头、秽物等,发泄被压抑了许久的怒气。于是,门庭若市的前相国宅邸一日之内变得门可罗雀,众多门客一哄而散。不少仆人也意识到大事不妙,暗中逃走,以免祸及自身。

缪贤一时手足无措,愣了愣神儿,跳上车子,叫道:“快,快逃出城去!”

李兑的宅邸位于大北城渚河北岸,傍河而建,风景秀丽。

蔺相如忙拉住缪贤的衣袖:“令君预备逃到哪里去?”缪贤道:“燕国。”

乐毅重新在赵国得势,就意味着李兑的失势。事情还不仅仅如此,李兑被赵惠文王免去相国之日,邯郸百姓奔走相告,人人拍手称快。赵主父的威名在赵国依旧凛凛如生,人们为他的惨死而愤愤不平,都在暗中盼望有朝一日罪魁祸首李兑会为他偿命。这一天,眼看着就要到了。

蔺相如道:“令君如何肯定燕王一定会收留你?”缪贤道:“我曾经跟随大王在边境与燕王会面,燕王私下里拉着我的手说:‘愿与君结交。’态度十分诚恳,现下我去燕国投奔他,他一定会收留我。”

乐毅破齐后,威名震动天下,诸侯无不争相奉迎笼络。不久,燕国中了齐国大将田单的离间之计,削夺乐毅兵权,召其回国。乐毅慨然道:“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交出了兵符,却拒绝归燕,转而回到赵国。赵惠文王喜不自胜,亲授乐毅相国之印,封其为望诸君,极尽尊宠之能事。

蔺相如道:“令君错了,赵国强大,燕国弱小,而令君先前又受到赵王的宠幸,所以燕王愿意与你结交。他真正想结交的不是令君,而是赵王。现在令君得罪了赵王,逃到燕国,燕王害怕赵王派兵讨伐,一定会命人捉住你,押回赵国向赵王献媚,到那时,令君的处境就危险了。”

乐毅原本是魏国人,其先祖是魏国名将乐羊,曾率兵攻取中山国,因功被封在灵寿,乐羊死后,子孙亦定居在这里。中山复国后,又被赵武灵王所灭,乐毅也就成了赵国人。他少年聪颖,喜好兵法,深得赵武灵王喜爱。若不是沙丘宫变,原本可以成为赵国的一员良将。

缪贤犹豫起来,更加着急,道:“听起来有理。那该怎么办?蔺先生,我素来佩服你的见识,我也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劝告,不该将和氏璧留下。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先生快给我出个主意才好。”

虽然李兑出头充当了黑脸恶人,但亦得到了赵惠文王的默认和许可。沙丘宫变后,李兑因“功”被拜为司寇,不久又升任相国,长期专断国政。他深知自己困死赵武灵王之举并不得人心,为消除隐患,大力迫害诛杀赵武灵王的亲信。许多人被迫逃离赵国,其中不乏军事才华杰出者,如赵武灵王的心腹侍卫长乐毅,逃往燕国后被燕昭王拜为上将军,率领燕国全国之兵攻齐,以少胜多,连战皆胜,一举攻下齐国王都临淄,尽取齐国宝物、财物、祭器。齐国几乎被灭,后虽勉强复国,却是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由强国跌入弱国之列,再也无力与众诸侯争夺天下。

蔺相如道:“其实令君也没有太大的罪过,只是没有早点献出和氏璧而已。大王并不昏庸糊涂,何况他已经得到了和氏璧,怒气已消。你只要袒露臂膀、负着斧钺去向大王请罪,他一定会饶过你。”

赵武灵王饿死时,赵惠文王赵何才十四岁。据说封闭鹿台行宫宫门并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出自太傅李兑。李兑带领四邑骑兵赶来援助赵惠文王,打败赵章后,又强行闯入鹿台,斩杀了赵章。赵武灵王忍不住泪水潸然。李兑见状,又与部下商议道:“我们围攻过主父行宫,就此休兵的话,一定会被灭族。”于是继续围困鹿台,放行宫宫人离去,唯独困住赵武灵王。三个月后,才敢派人进宫查看,昔日形貌伟岸的赵武灵王已成为一具枯尸,其状之惨,令人悚然。

缪贤不免半信半疑,但也无法可想,只得点头同意,当即驱车赶往赵王城。

公元前295年,赵武灵王和赵惠文王一同出游沙丘,在沙丘宫[1]分宫而居。赵章认为时机已到,设下兵马伏击弟弟赵惠文王,但只杀死了相国肥义,随即兄弟二人各领兵马,在沙丘宫附近展开激战。赵章最终不敌,逃入赵武灵王居住的鹿台,赵武灵王接纳了他。赵惠文王随即派重兵包围了鹿台,搜出赵章,当场斩杀,并下令封锁行宫宫门。赵武灵王欲出不能,在宫中找不到食物,把树上的小鸟都掏出来吃了,最终还是被活活饿死。这位自以为处理家事比楚威王高明的豪杰人物,终以极其悲惨的命运谢幕。后人有诗吟诵道:“武灵遗恨满沙丘,赵氏英名从此休。”赵惠文王为父亲取谥号为“武灵”,取“尅定祸乱曰武,乱而不损曰灵”之意。

蔺相如独自回来缪府,却见李兑之子李园正在大门前徘徊,见到他回来,忙迎上前来,道:“我是特意来找先生的。先生可有看到司寇发出的榜文?那上面说是秦亮贪图财物,杀死了家父。可之前蔺先生不是说凶手应该比家父高出半头么?那秦亮身高不及家父,怎么可能是凶手?”

沙丘位于赵国都城邯郸以北,地势平衍,土壤概系沙质,到处堆积成丘,故名沙丘。商纣王曾命人在这里大兴土木,增建苑台,放置了各种鸟兽,还设酒池肉林,使男女裸体追逐游戏,狂歌滥饮,通宵达旦。到了战国时期,沙丘为赵国属地,赵王又在这里设置离宫别馆。

蔺相如心道:“赵奢行刺李兑源于一桩旧事,他奉有主父之命,连大王也无话可说。况且赵奢此人刚直勇决,将来必成大器,我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死去的李兑毁了他的前程。”当即道:“据秦亮招供,他是在奉阳君起身离座时一刀刺进他胸口,又将他顶到书架边上。这一细节是我没有考虑到的,抱歉。”

赵惠文王得知后,心中大为不满。赵章也变相得到了激励,开始厉兵秣马,预备用武力从弟弟手中夺取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于是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沙丘宫变”。

李园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向蔺相如郑重道了谢,这才去了。

赵武灵王一共有四子,太子赵章是长子,余下依次是赵何、赵胜、赵豹。赵章为第一任王后桃姬所生,赵何和赵豹为第二任王后吴孟姚所生,三人均是嫡子的身份,唯有赵胜是庶子,为宫中美人所生。但这位庶子却是赵武灵王四个儿子中最有贤名者,史称“翩翩浊世佳公子”,封平原君,酷爱养士,有门客千人。赵武灵王欲将赵国一分为二、立太子赵章为代王时,特意私下征求赵胜的意见。赵胜道:“父王昔日废掉赵章,改立赵何,已经错了一回。而今君臣名分已定,不可一错再错了。”赵武灵王不以为然地道:“赵国权力都在我掌握之中,有何不可?”但因为朝中重臣如相国肥义等人也跟赵胜一样持反对意见,所以这个计划暂时搁置了下来。

夜深时,缪贤欢天喜地地回来,原来一切都如蔺相如所料——他肉袒向赵惠文王请罪后,赵王不仅原谅了他,还赐给他千金,作为和氏璧的补偿。虽然就此失去了和氏璧,心中未免怅然,但能够死里逃生,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不久,群臣朝见赵惠文王。赵武灵王在一旁观察,看见赵章身为长兄,却不得不对幼弟赵何俯首称臣,忽然想起病故的结发妻子桃姬,起了怜悯之心,想把赵国一分为二,封赵章为代王,与赵惠文王并立。

自此,缪贤愈发器重蔺相如,对其言听计从。

昔日楚国楚威王宠爱华容夫人母子,曾许诺改立公子熊冉为太子,但最终还是由太子熊槐继位为楚怀王,结果熊冉跟随姊姊江芈到秦国后,改称魏冉,示意跟楚国决裂,并利用秦国的势力全力对付楚国。楚国不仅丧失了土地,就连楚怀王自己也被江芈派人诱骗到秦国软禁起来,受尽屈辱而死。当初公子熊冉与太子熊槐争夺储君之位最激烈之时,赵武灵王本人正在楚国,亲身感受到楚国国势的动荡,他认为这是楚威王处理不当的结果,既然喜爱熊冉,又答应过华容夫人,就该当机立断易立太子。他不愿意楚国的悲剧继续发生在自己身上,决意遵从对孟姚的诺言,立次子赵何为国君,以三朝老臣肥义为相国,辅佐新君,自己则摆脱烦琐的朝务,全身心地投入与天下诸侯的争霸战争。

和氏璧重现邯郸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那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又被反复提起,赵国人对此都深为庆幸,认为这是天佑赵国。

某日赵武灵王梦见少女弹琴而歌,心中极为留恋,多次在酒宴上与群臣谈起这个梦,描绘梦中少女的容貌,期待能够遇到她。赵人吴广听说后,觉得少女和自己的女儿孟姚很像,便将孟姚送入宫中。孟姚能歌善舞,深受赵武灵王宠爱,桃姬病故后,孟姚被封为王后,赵人称之为“吴娃”,孟姚很快生下了公子赵何。几年后,孟姚病死,死前恳求立赵何为太子,赵武灵王伤心欲绝之下,当面答应了她。

最郁闷的人当数卫国商人吕不韦了,他虽不知道详细经过,但也大略可以猜到赵惠文王手中的和氏璧就是当日秦亮拿到自己铺子中的那块玉璧,与天下最有名的奇珍擦肩而过,自然悔之莫及。至于他后来结交在赵国为人质的秦国公子异人,苦心经营,奇货可居,最终扶持异人登上王位,则是另一番人生奇遇。

太子赵章生母桃姬为韩国故相韩侈之女,与赵武灵王相识于楚国,韩宣惠王封其为公主,嫁给赵武灵王为王后。赵章因母亲是王后之故,出生不久即被立为太子,自小娇生惯养,骄横无礼。然而女人终究要靠容色侍奉国君,桃姬逐渐年老色衰,又不懂得奉迎,逐渐失去了赵武灵王的欢心。

公元前299年,正值壮年的赵武灵王做出了一个惊天之举,在邯郸赵王城东宫举行大朝会时,忽然宣布废除长子赵章太子位,禅位于年仅十岁的次子赵何,立其为王,是为赵惠文王,自己退位,号“主父”。

秦葵纹瓦当

正当赵国国力如日中天之时,赵武灵王却一手酿造了一起毁灭自己的悲剧。

[1]沙丘宫:遗址在今河北广宗。除了赵武灵王毙命于此外,沙丘宫还是秦始皇的殒身之地。秦始皇赵政出生于赵国,最终也死在赵地沙丘宫的平台上。

公元前326年,赵王赵肃侯去世,秦、楚、燕、齐、魏五国各派一万精兵,前往赵国都城邯郸参加葬礼。赵国太子赵雍就是在异国五万精兵云集邯郸、强敌环伺的情况下登上了王位,即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赵武灵王,是为赵国国君称王之始。当时赵国北面的林胡、楼烦、东胡等胡人部落时常侵扰赵国,虽然人数不多,却都是短衣长裤,轻骑良弓,驰骋往来,灵活自如,打起仗来往往能以少胜多。而赵国军队尽管武器优于胡人,却还是中原传统的步兵和兵车编制,将士均是上衣下裳,宽袍大袖,行动起来多有不便。赵武灵王巡行边境考察后,决意向胡人学习,在赵国强制推行“胡服骑射”,颁布了《胡服令》。“胡服骑射”施行后,赵军战斗力大增,赵国迅速强大起来,在军事上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以后起之秀的姿态崛起于北方,俨然有与齐国、秦国三足鼎立之势。

[2]瑟,弦鸣(拨奏)乐器。因这种乐器战国时流行于赵国,故称赵瑟。著名的渑池会上,秦昭襄王要赵惠文王鼓瑟,即指赵瑟。最早见于《诗经》:“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瑟的形制为:瑟体是长方形木制音箱,瑟面稍隆,首端有一个长岳山,尾端三个短岳山。尾端装有四个系弦的枘。首尾岳山外侧各有相对应的弦孔。另有木质瑟柱,演奏时施于弦下。多为25弦,也有24弦、23弦,按五声音阶调弦。古代宴享仪礼活动中,多用瑟伴奏歌唱。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伴奏相和歌的常用乐器,隋、唐时用于伴清乐。李商隐名作《锦瑟》即指这种瑟。宋代后,瑟只用于宫廷雅乐,民间不传。近代已失传。

赵国是著名的“四战之国”,四周无险可守,强敌环伺,西有秦国,南有魏国,东有齐国,东北燕国,北方则是林胡、楼烦、东胡等彪悍善战的游牧民族,附近还有小国中山国。由于被多个强国包围,国势很弱,经常不得不靠割地来求得生存。最著名的例子如公元前354年,魏惠王派大将庞涓攻打赵国,赵国国都邯郸一度被魏军攻克。赵王不得不以新近占领的中山国许以齐国,以换取救兵。齐威王帐下大将田忌用军师孙膑之计,围魏救赵,赵国才未遭灭顶之灾。

[3]代:今山西。

邯郸自古多美女,且个个能歌善舞,所谓『朱唇动,素腕局,洛阳少童邯郸女』。那鼓瑟女生得肌清骨秀,发绀眸长,正用一双纤纤荑手来回抚弄着赵瑟,为酒客们助兴。一根琴弦,一缕情思,丝丝弦弦,羁绊住逝去的华年。

[4]孟尝君田文靠鸡鸣狗盗逃离秦国后,经过赵国,平原君赵胜出城三十里迎接,以贵宾相待。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却没有想到田文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子,见了后便都嘲笑说:“原来以为孟尝君是个魁梧的大丈夫,今日才知道只是个瘦小的男人。”田文闻言大为恼火,命侍从下车杀死嘲笑他的人,共砍杀了几百人,毁了赵国一个县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