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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一边轻声地叫着朱莉安的名字,一边跑到其他房间去查看,我甚至疯狂地查看了每一个柜子。房子里哪儿都没有朱莉安。我冲到走廊上,在房子四周搜寻,接着甚至奔到了碎石密布的院子里,冲下了沙丘。我叫她的名字,用尽力气地高声喊着,叫着。然后我跑回来,不断地摁汽车喇叭。在安静的清晨的旷野上,喇叭就像一声声警报,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没有回应。毫无疑问,朱莉安已经走了。

床上乱糟糟的。我想,我总不至于连朱莉安都分辨不清吧。然而,那儿只有乱扔的被单、脱下来的衣服。床,乃至整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

我回到屋里,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屋里亮得刺眼,如同举行集会时那般灯火通明。我再一次把整个屋子搜索了一遍。在梳妆台上有一叠五英镑钞票,是我给朱莉安买衣服剩下的钱,我曾坚持要她把这些钱收下放在手袋里。至于手袋,那只她在“狂欢购物”时新买的手袋已不见踪影,而全部新买的衣服却依然挂在衣橱里。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什么的,什么都没有。朱莉安连同她的手袋在深夜里消失了。她只穿了她那件蓝色柳叶图案的裙装,没有穿外套,也没留下一句话,就在我进入梦乡时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很难看清楚屋里的一切: 昏暗的晨光,花花点点地照在贴着旧报纸剪贴画的墙壁上,非但没有使人把眼前景象看得更清楚,反而似乎更加模糊。

我急忙向汽车跑去,一边在裤兜里摸了摸,没摸到车钥匙,又马上跑回屋把夹克衫翻了个遍,照样没有找着。莫非是朱莉安怕我追上她而有意把车钥匙给拿走了?可是我最终发现,原来车钥匙就放在饭厅的饭桌上。屋外的天空虽然还没有一丝阳光,可是由于晨星的辉耀,它已经呈现出清澈而明亮的淡蓝色。车,我怎么也无法启动。好在后来终于启动了。我开车冲了出去,擦坏了门柱,仍颠簸着飞快地开上了小路。此时,太阳正冉冉升起。

我先是感到恐怖,然后才记起发生过的事。我站起身来,浑身酸痛僵硬,还闻到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或许这就是我自己的气味。拖着僵硬的腿,扶着椅子靠背,我摇摇晃晃地来到卧室门口。我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把头伸进去。

我把车开上了公路,沿着来时的路线飞快地开向火车站。小玩具般火车站的月台上空无一人。有个路警在沿线巡视。听他说夜间没有火车在此停留。我将车开上干道,朝伦敦方向行驶。旭日冷冷地照耀着,阳光明亮,却没有热力。已经有三五辆车行驶在路上了。路边草地空荡荡的,我掉过车头,驶上了另一条路。穿过村子时,经过教堂,我甚至停下车走进教堂寻找朱莉安,结果,希望当然落空。我又驱车返回,跑进那座乡间小屋,绝望之中仍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唯愿朱莉安在我离开时已经回到屋里。可是那座小屋大门洞开,灯火通明,一片狼藉,在灿烂的阳光下透着掺杂着几许淫邪的空虚。我又把车开到海边沙丘地带,车盖碰到了那堵用铁丝、草和沙石筑成的挡风墙,墙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我在沙丘间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奔跑着,一直跑到海滩上,高声喊着:“朱莉安!朱莉安!”太阳爬上了中天,阳光普照。大海静谧得连一丝波澜也没有泛起。在由五彩斑斓的椭圆形石头形成的峭壁上,海平面画上了它的标记。

我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晨光照进屋里,使这个我不熟悉的房间看起来阴森可怖。家具有如睡着了的野兽,乱七八糟地趴在我的周围。每一件东西都蒙着一层灰土。窗帘没有拉严,空隙里现出一线天空,苍白而朦胧,没有一点颜色。太阳还没有出来。

“等一等,布拉德利,最好让罗杰先走。”

后来我便想到了普丽西娜,想到她的事带给人的伤心和悲痛,想到她可怜的结局。只有现在,我的心才体会到普丽西娜的死讯所带来的震惊,才感到我对她的纯真但却无用的爱。我早该想到怎样安慰普丽西娜,这并非是不可能的。我开始感到疲倦,于是站起来,在屋里四处徘徊。我打开卧室的门,听到朱莉安平稳的呼吸,暗暗祈祷。我走进浴室,端详着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神圣的光辉正从我的脸上消失,眼眶四周全是皱纹,眉毛稀疏得可以数清,青筋突起,像血红色的蚯蚓爬在干瘪的凹凸不平的皮肤上。我看起来干瘪而又苍老。此时,朱莉安正睡得很香,我的一切希望也正随她沉睡。我又回到起居室的椅子上,把头靠在上面,很快,我也进入了梦乡。我梦见普丽西娜和我又成了孩子,躲在小店的柜台下面。

克丽斯蒂安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

这些话现在在朱莉安看来,会不会像是胡说八道呢?四十六岁和五十八岁之间的差异——我担心这恐怕是一切之中最折磨人的念头——是否就证明是最要命的呢?

罗杰板着脸,迈着模仿来的军人步伐,很不自然地离开了教堂座位,转身向教堂大门走去。普丽西娜的灵柩已盖上了刺绣殓帘,只等送去火葬。难以形容的葬礼终于结束了。

我感到非常伤心,非常害怕,连想都不敢去想了。我只觉得自己的痛苦和烦闷简直在成倍地增长。朱莉安的父亲把我揭露无遗,又羞辱成这样,朱莉安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这将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阿诺尔德根本不需用什么钝器就可以把我打翻在地,让我站不起来。他已经完全把我打败了。没有把普丽西娜的事告诉朱莉安又意味着什么呢?唉,要是我有时间亲自把这一切告诉朱莉安该多好啊!朱莉安会突然改变对我的看法吗?我给她的印象是一个贪欲的淫棍吗?我必须向她解释,并不是因为我想和她做爱,才隐瞒普丽西娜自杀的事,才抛弃普丽西娜把她扔给别人照顾,而不管她的死活;而是因为这些事情比它们本身重大得多,它们关系到奉献和苦难,是另一类我必须以绝对忠诚的态度来对待的东西。

“现在做什么?回家吗?”

我吻了吻她的眉毛,迅速地站起来,熄了灯,关上门。然后我又去把前门闩上,锁好。看来今晚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甚至包括阿诺尔德带着扳手又找上门来。我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真希望带了点儿威士忌来。我决定一直坐到天明。

“不,我们应该在教堂花园里转一会儿。我想,按习俗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在美国是这样的。我去跟那儿的几位女宾说上几句。”

“晚安,宝贝儿。”

“她们是谁?”

“是的,是的。”

“我不认识。普丽西娜的朋友吧。好像其中一位是她的女佣。来参加她的葬礼,她们真是好心人,是不是?”

“好的,我明白。我的小亲亲,我的小甜心,我不会——明早我们再谈。只说一句,请你原谅我。”

“当然,非常好。”

“布拉德利——亲爱的——现在我想独自一个人呆着。我觉得我好像遭到侵犯了,或者说——被打碎了,我需要找回一个完整的我。为此,最好是一个人呆着——就是现在。”

“你得跟罗杰说几句。”

“我可以呆在这儿吗,朱莉安?”

“对罗杰我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忧郁地看着我,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我们慢慢地走进教堂的耳堂。弗朗西斯心神不定地站在门道的一边给女宾们让路,他向我们送来一个鬼一般的笑容,然后跟着女宾们出去了。

“好吧,”我说,“明早我们再谈,好吗?现在我们休息。如果我们在彼此的怀抱中入睡,感觉会好得多,不是吗?”

“布拉德利,那个人朗诵的那些诗是谁写的?”

朱莉安开始艰难地挪动身子,钻进被窝,动作僵硬,简直像上了年纪。

“勃朗宁。啊,丁尼生。”[6]

“朱莉安,谢谢你留下来。为了这个,我感激你,崇敬你。朱莉安,你会对我好的,是吗?事实上,用你的一根小指头,就能折断我的脖子。”

“真是好诗,是不是?用得也恰到好处。它让我感动得哭了。”

“不,求求你。我听不进去,实在是没法听下去——每一件事都令人震惊——就像——一种毁灭——我宁愿——我想,我还是先去一下盥洗室,然后睡上一觉。”朱莉安走开了,又走回来,脱下裙装,穿上深蓝色的丝织睡袍,看起来就像一个梦游者。

是罗杰为普丽西娜安排的火葬,而且挖空心思找出一组令人毛骨悚然的诗来朗诵。然而却没有为普丽西娜举行任何形式的宗教仪式。

“让我解释一下是怎么——”

我们都走进了教堂的花园。天色微微有点阴沉,下起了蒙蒙细雨。好天气看来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将手臂从克丽斯蒂安的手中挣脱出来,撑起了雨伞。

“我心里很乱,”朱莉安说,“乱极了——”

罗杰看起来认真负责,颇有男人气概,一身整齐的黑衣服,表明了丧妻之痛。这时他正在向诗歌朗诵者和火葬场工作人员道谢。抬灵柩的人已经走了。克丽斯蒂安在同那三个女人谈话。她们装模作样,对花园里怒放的杜鹃赞不绝口。弗朗西斯站在我身边,一边往我的伞下挤,一边大同小异地重复着他已经给我讲述过好几遍的故事。他轻声轻气地讲着,絮絮叨叨个没完。而在举行葬礼时,他却是嚎啕大哭了一阵。

“哦,朱莉安,我们没有失去对方,对吗?我对我隐瞒自己的年龄感到十分抱歉,真是太愚蠢了。但这没有关系,是吗?我是说,我们什么也不在乎,它不至于真的那么重要。今天早晨我不能回伦敦。我知道不回去简直是在犯罪。但是,我所以犯这样的罪过是因为我爱你啊。”

“我上楼的时候没有打算久呆。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碰到瑞格比。他说,为什么不到楼上他那里去喝喝茶呢?而当时普丽西娜看起来很好。我对她说,我要上楼去喝茶,就是到住楼上的那个人家里去喝茶。而她看起来很好。她说,她要洗个澡。于是,我就上楼了。我们喝了茶,鬼知道茶水里放了什么东西,不用说,那一定是毒品或其他什么鬼名堂。说实在的,布拉德,我想茶里准是放了毒品。耶稣哇,我本是有酒量的,可是那玩意儿居然把我放倒了六次!后来,噢,天哪,他竟然对我施起催眠术来。布拉德,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决不想那样。回想起来,我那时一定是边打哈欠边狂饮。后来他说,要不要就在楼上过夜。噢,天哪!我这才发现,太他妈晚了!我说,我得马上下楼去看看普丽西娜怎么样了。我下了楼,普丽西娜睡着了。我往她房间里瞧了瞧,她睡得很熟,看起来非常平静,没有一点儿异常。于是,我又上楼去了,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夜。我们又喝了一通——噢,天哪——那天上午很晚我才醒过来。准是给我吃了麻醉品了,那才不是普通饮料呢。我醒来时瑞格比早去上班了。这真有点可怕,我想,我必须得开溜了。于是,我下了楼,看见普丽西娜还在睡觉,我就让她睡下去。又过了一阵子,我觉得有点儿可疑,普丽西娜的呼吸不对头。我拼命要弄醒她,接着就给医院打电话,等了好久好久才等来救护车。我跟着车去了,她在救护车上还是活着的。我等呀等呀,然后他们才说她肯定早在头天下午之前就服了那种药片了。太晚了,没救了。啊,天哪!布拉德利,今后我简直没法活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朱莉安对我的拥抱感到不安。没多久,她轻轻地挣脱我的手,走进卧室,坐在床沿上。我跟着她进去,想抱着她。但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粗暴地推开了我。

“咳,不说了。”我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我从门口走开,让出了路。阿诺尔德大步走进了门外的黑暗中。我打开回廊的灯,就像是在送走一位客人。朱莉安和我像丈夫和妻子那样站着,目送阿诺尔德上了车。接着响起“铛铛”两声,扳手被他扔在了车后座上。他打开车灯,灯光一下照亮了黄黄的、开着小花的杂草覆盖的砾石小路,连同蓬勃葳蕤的绿草和一排用作栅栏的白色柱子。突然灯光一转,照在了开着的大门上,然后,照在了公路上。我把朱莉安推进屋,关上门,我跪在她脚下,抱住她的腿,把我的头紧紧地贴在她蓝色裙装的下摆上。

“啊,布拉德利,请你原谅。”

“今晚不要再——噢,见鬼——你简直想象不出,你使我伤心到了什么程度——”

“不要像个饶舌婆那样没完没了地嘀咕。一边去,行吗?那不是你的错。事出必然。那是最好的结果。凡是想要死的人无论如何你是救不了他的命的。这样倒还更好些。”

“是的。”

“你叫我照顾她,而我——”

“你保证回家?”

“去,去吧。”

“明天回家来看你。”

“我能去哪儿呀。唉,我到底能去哪儿呀?布拉德利,不要撵我走,那样我会发疯的。我得跟着你,要不,我会痛苦得发疯的。你得原谅我,你得帮助我,布拉德利,不然不行。我这就回到屋子去,把房间整理好,打扫干净。我会的,喔,请让我同你住在一起吧。对你我是很用的。什么钱你都不用给我——”

阿诺尔德没有看我。他盯着女儿,但眼神凄凉。然后长叹一声,说:“你保证明天回家吗?”

“我家里不需要你。走吧,好吗?”

“她是对的。”我说。

“我去死算了,我去死。”

“请回去吧。”朱莉安说,“很抱歉。你已经表现了你的仁慈,而且——也很镇静,但是,今晚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发誓我会回到你身边,听听你想说的每一件事。但是,请发发慈悲吧,让我单独和他谈谈。我们非谈不可,请你一定理解。你在这儿真的是于事无补。”

“那么,就马上行动吧。”

“不,她不会的,她已经说出了她的决定。现在,请你离开。阿诺尔德,想想吧,难道你想我们为此打一架吗?你想用扳手敲碎我脑袋吗?我发誓,明天我就把朱莉安带到伦敦。没有人会强迫她,没有人能够强迫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不是想绑架她。”

“你确实会原谅我的,是不是,布拉德利?”

“跟我走!”阿诺尔德说。

“唉,当然啦。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求你!”

“感谢上帝!”

我猛地把伞一斜,转身丢下了弗朗西斯,向教堂门口走去。

“我想听听布拉德利怎样解释。明天我会回伦敦的。但是我不打算在深更半夜扔下他一个人不管。”

一阵啪嗒啪嗒踩着雨水的脚步声追上了我,是克丽斯蒂安。“布拉德,你一定得去跟罗杰谈一谈。他说,请你等他一会,他有事要对你说。喔,布拉德,别这样溜走,这样很不好。不管怎么说,是我来求你的,别溜了。一定回来跟罗杰谈一谈。求你!”

“噢,感谢上帝!”我说,“感谢上帝!”

“没有用他那一档子事来烦我,就整死了我妹妹。这下他该满意了!”

朱莉安努力控制住泪水,迅速地、坚定地挣开了她父亲的手。“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和布拉德利呆在一块儿。”

“嘿,等一下,等等,等等,瞧,他过这边来了。”

我把扳手给了阿诺尔德,但我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朱莉安,你决定吧,”我说。

我在装饰得颇为艺术的公墓大门屋檐下等着,罗杰打着伞迈步走了过来。他还穿了一件黑色胶布雨衣。

“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阿诺尔德说,“为什么还要狡辩呢?你难道不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吗?你玩弄了一个傻姑娘,现在该结束了。魔咒解除了。把扳手给我,我不想看见你拿着它!”

“布拉德利,这事太令人伤心了。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是我不对。”

“朱莉安,我现在不能让你走,我会发疯的。请别走——你必须和我呆在一起,给点时间让我解释——”

我瞟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阿诺尔德迅速地绕过桌子,抓住朱莉安的另一只手,把她拉到门厅。我紧跟其后。卧室门开着,我看到那把放在白床单上的很重的扳手。我冲进去,拿起扳手,站在门前,堵住了门。

“作为普丽西娜的继承人,”

我又苦恼,又痛苦,又恐惧,这种感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别离开我,我的宝贝儿,不然,我会死的。”我向朱莉安走去,伸出手,战战兢兢地摸了摸我那件夹克的衣袖。

我停住脚。

“你怎么能——?”朱莉安说,“哦,天哪——天哪——”朱莉安哭了起来,哭得无法控制,被泪水沾湿的嘴唇颤抖着。

“普丽西娜当然留给了我一份遗嘱。但是,我觉得,有些家中物品——我想是有的——照片啦什么的,自然应该归你。再有,凡你想要的任何小纪念品,只要告诉我,或许我会选些给你的。要我选吗?有些小东西她一直放在梳妆台上或其他地方。”

“我想向你解释。”我说,“我想向你解释普丽西娜的事。”

罗杰的雨伞碰到了我的,我后退了一步,这一来,我倒可以清楚地看到站在那边的克丽斯蒂安那张神情急切的面孔了。她怀着一个未受任何伤害的人的贪婪的好奇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她没有打雨伞,而是穿了一件深绿色的雨衣,戴一顶时髦的类似墨西哥小宽边帽的黑色雨帽。弗朗西斯已经回到杜鹃花丛中的女士们那里了。

“我不准你留下!”阿诺尔德说,“我认为这是一种肮脏的关系!抱歉,我的话说得很重。我实在是烦透了,气极了,但我还在努力做到通情达理、仁至义尽,我的确是很客观地看待这件事情的。但是,你不走,我不能也绝不会走!”

我只是望着罗杰,一言不发。

我说:“朱莉安,别走!你不能像这样就走了。有好多事情我想好好地单独地向你解释。好吧,如果你现在对我的看法变了,那也是应该的。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用车送你去。然后,我们说再见。但是,我求求你,现在别离开我。求求你,看在——”

“遗嘱很简单,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当然会让你看看复印件。因此,也许你不会介意把你手边属于普丽西娜的所有东西都还给我,譬如,那些珠宝,可以挂号把它们寄给我。要不,最好就是,或许今天下午我可以直接到府上来取,如果你在家的话。承蒙伊万德尔夫人好意,我可以到她家去取普丽西娜留在那里的东西——”

“镇定,”阿诺尔德说,“镇定!现在走吧。”

我转身走上了大街。

朱莉安说:“普丽西娜的事,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罗杰在我身后叫起来:“我心里也非常不安,非常——但是,有什么用——”

“的确,”我说,“的确。”

克丽斯蒂安走到我身边,挤到雨伞下面,又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们从一辆黄色的奥斯汀小轿车旁边走过,它就停在一米之外的地方。车里坐着玛丽戈尔德。我们路过时,她向我点了点头,但是,我没理睬她。

“噢,别同情他!”阿诺尔德说,“让我们保持一点尊严吧。来吧,朱莉安,来!布拉德利,可别认为我不友好。我是在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那是谁呀?”克丽斯蒂安问。

“这要紧吗?”我说,“你说过,你不在乎我的年龄呀。”

“罗杰的情妇。”

朱莉安喃喃自语:“是的——现在——”

过了一会儿,“奥斯汀”从我们身边驶过。驾车的是玛丽戈尔德。她的一只胳臂搂住罗杰的背部,而罗杰的头则枕在她的肩膀上。毫无疑问,罗杰此时的确非常不安,非常不安。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上了这个年纪?”

“布拉德,别走得那么快。你要不要我帮忙?要我帮你找到朱莉安吗?”

“是的。”

“不用。”

“布拉德利,把你的手拿开。求你了。你真的五十八岁了吗?”

“但是,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朱莉安看着我。我用双手蒙住了脸。

“不知道。请你不要挽着我的胳膊行不行?”

“当你三十岁时,他都将近七十岁了。”阿诺尔德说,“够了,事情到此为止吧。今天我们大家都保持了镇静,的确也没必要大叫大嚷。我看见布拉德利甚至拿走了那把扳手。我们走吧,朱莉安。在车里你可以哭个够。然后你会感到自己是获得了怎样的解脱。来吧,他不会再拦着你了。看看他那副样子!”

“行——但是,你必须让我帮助你才是。经过这一连串可怕的事件之后,你可不能独自行动。请到诺丁山来跟我一块儿住。我来照顾你,我非常乐意做这样的事。你来不来?”

“五十八。”

“不,谢谢!”

“布拉德利,你多大岁数了?”

“但是,布拉德,关于朱莉安你究竟怎么办?你得想点办法呀。要是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会告诉你的,决不撒谎。要不要我打发弗朗西斯去找她?这事之后,叫弗朗西斯为你效点力对他也有好处。要我告诉弗朗西斯这就去找她吗?”

“《名人录》中没有我。”

“不!”

“在《名人录》中查查他吧!”

“但是,布拉德,到底朱莉安现在在哪儿?她可能在哪些地方?你认为她可能在哪里?你不会认为她自杀了吧?”

“他不可能有——”

“不,当然不会!”我回答说。“她跟阿诺尔德在一起。”

阿诺尔德冷笑了一下,脸上又像刚才那样抽搐了一下。“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他五十八岁了!问问他。”

“也许是。我好久没有见到阿诺尔德了,自从——”

“不,不是的!”朱莉安说,“他才四十八岁,那是——”

“他半夜三更来把朱莉安接走了,根本不管朱莉安愿不愿意。他已经把朱莉安藏在什么地方了,正在教训她呢。朱莉安很快就会趁他不备溜走的,像之前一样又回到我身边。事情就是如此。”

“一个老色鬼对性欲的满足呢?”阿诺尔德说,“想想吧,朱莉安,你想想,他比你大三十八岁啊!”

“我——们——”克丽斯蒂安从她那顶黑色宽边帽檐下偷偷看着我,“你自己总的感觉如何,布拉德?你知道,你需要照顾的,你需要——”

“有时候一个人不得不保持沉默,即使这样会造成很大伤害。我也想得到你的安慰,当然想,但是另外有些事情是更重要的。”

“别管我,好不好?还是让弗朗西斯住在诺丁山吧。我不想看见他。好,请原谅,我就乘这辆出租车走了。再见!”

“是的——这是——我觉得厄运降到我们头上了——哦,布拉德利,你为什么瞒着我?”

那晚发生的事,不用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此时,我完全明白了。趁我睡着的时候,阿诺尔德肯定回来过,要么花言巧语哄骗,要么胁迫朱莉安上了他的车。也许,他叫朱莉安坐在车里跟他谈一谈,一进去他马上就把车开走了。朱莉安准是想从车里猛地推门跳下。但是,她同我有约在先,答应不再这样做了。此外,毫无疑问,朱莉安想说服她父亲,这时他们正一块儿在某个地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也许,阿诺尔德已经把朱莉安锁在某处的房间里,不准她出门。但是,朱莉安很快就会逃出来,回到我的身边。我明白朱莉安不会就那样轻率地离我而去,连一句话也不留下。

“不,我只是说这——至少可以这样想——我不想让朱莉安感到——哦,朱莉安,我早该告诉你。”

我当然去过伊灵,到巴芬家找过朱莉安。我驱车回伦敦时先到我的住处去了一趟,怕万一有纸条之类的信息留下。之后才上路去伊灵的。我在巴芬家的房子对面停下车,走过去按了门铃,没人来开门。我走回去,坐在车里,观察房子里的动静,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开始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踱步。这时,我居然看见蕾切尔透过楼上房间的落地窗正在注视我。这样过了一会儿,蕾切尔打开窗子喊道:“她不在这里!”接着又关上了窗户。我驱车而去,把车还给了租车公司,走回我的住处。这次我决定死守在房间里,因为这是朱莉安逃出后会来的地方。只是为了出席普丽西娜的葬礼我才露了一次面。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阿诺尔德说,“这么说来,你认为普丽西娜最好是自杀,是吗?”

我回到住处便躺在了床上。弗朗西斯自己进了屋,因为他有一把钥匙。他想方设法同我拉话,说他正在为我做午餐,但是,我没有理会他。后来,罗杰找上门来了。我叫弗朗西斯把还在我这里的普丽西娜的几件东西给了罗杰。罗杰离开时,我没有出去送他。到傍晚时分,弗朗西斯又溜了进来,把那尊骑牛女郎青铜铸像放在房间的壁炉架上,旁边就是“友人之礼物”。我不禁哭了起来。我叫弗朗西斯离开屋子,但是,一个小时以后,我听见他仍然在厨房里张罗着。

“一个人决心要死,谁能阻挡呢?这样做或许是错误的,但是她的生活已经变得很可悲了。”

世界或许应该基本上被界定为一个受苦受难之地。人是受苦的动物,该受没完没了的焦虑、痛苦和恐惧的煎熬,该受佛教徒称之为“苦”[7]的那种东西的主宰,那是一种拼命追求纯属虚无缥缈之物的人类所遭受的无穷无尽的极度痛苦。然而,在这个悲惨世界当中,又划分出了许多不同的区域。我们都在受苦,但我们受苦的方式又令人吃惊地千差万别。一位智者——或许会——谁知道呢——同情烦恼不堪的百万富翁,其怜悯的程度完全不亚于他对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农夫的同情。有可能,那位百万富翁的命运倒真正值得更多的同情,因为他被欺骗了,他所得到的慰藉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虚假快乐而已。相反,农夫的贫穷却可能给人以一种穷则思变的智慧。当然,持这种见解的人只应是智者,而那些假意为之鼓噪的芸芸众生则应该被称作肤浅浮泛之人。正是这样,我们才会认为,在贫困中忍饥挨饿的命运比在纸醉金迷中伸懒腰打呵欠的命运更为糟糕。如果世界上的苦难,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不致让人走投无路,如果对我们的最严重考验只是某种厌倦和俗务中的挫折与失意,或者如果——这很难想象——我们对任何丧亲之痛麻木不仁,而且视死亡如同上床睡觉,那么我们的整个道德就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或者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说这个世界是个恐怖场所,这必然影响每一位严肃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使他们的思想黯然失色,会摧毁他们的思想体系,有时候实际上会把他们逼疯。但凡严肃认真者在危险时刻都回避这一事实,而那些似乎要对这一事实加以否定的人,只不过是在表面上做做文章而已。(这是一句同义反复。)这是一个癌症肆虐的星球。在这个星球上,人们像苍蝇一样经常地、自然地、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死于洪水、饥荒和疾病。在这个星球上,人们拿起各种可怕的武器相互残杀,那番情景即便是噩梦也难还原。在这个星球上,人们相互恐吓,相互折磨,在整个一生中都由于恐惧的原因而不断撒谎。这就是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

“这是我的错。”朱莉安说,“全是因为我。要不然,你会和她在一起的。”

上述种种情况是否阻碍了人们的道德完善呢?亲爱的朋友,其实,我们并没有经常讨论这个问题。再说,难道艺术家就不可享受世俗之乐?难道行乐者就一定是撒谎者,而且,难道发现真理的人们就能道出真理?什么是并且什么才会是一颗严肃十足的心的全部含义?我们非得一直揩眼泪不可?或者至少觉得该流泪或该受谴责?这里,我是不能就这些问题给出答案的。因为要么答案十分冗长,要么就根本没有答案。这些问题本身会地久天长地存在下去(事实上,它们不一定存在那么久),来烦扰我们的智者哲人。有时候这些问题差不多快把他们变成魔鬼了,难道对这样的问题作出的回答还不应该是超乎寻常的吗?对此,上帝不知会笑成什么样子呢。(上帝自己就是一个魔鬼。)

“明天我们再回到日常事务中,明天我们再考虑普丽西娜的事。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一切,告诉你我应该受多大的谴责——”

亲爱的朋友,这段开场白,也就是我的辩解词吧,并非第一次讲给你听。它是关于这个爱情故事的。是爱的痛苦?啐!不,是爱的狂喜,爱的赞美。柏拉图同一个漂亮小伙子睡觉。他并不以此为耻,反而由此看到了通往荣耀之路的开端。幸福之爱能解放自我,把整个世界带到人的眼前。而不幸的爱情则是,或者说可能是一部十足的苦难史。当然,司空见惯的是,我们的逆境总是被妒忌、后悔、仇恨和一连串卑贱自私的“要是”之类组成的牢骚怨尤蒙上一层阴影,进而雪上加霜。但是,甚至就是这样,人们也可能从中感觉出一种更令人震惊的痛苦。而谁敢说这种痛苦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方面的受苦受难者的感情就不是一样的呢?人们说,宙斯爱嘲笑情人们的山盟海誓,而我们也一方面对失恋者表示同情,一方面又暗自发笑,特别是对失恋的青年人,我们更是如此。因为我们相信他们会从失恋中恢复过来的,不管是怎样的恢复,多少会是如此。但是,总有那么些受折磨的痛苦时日,就像那黑色的绝对的存在,会永远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抹之不去。而能够获得那些黑色之星所闪射的某种光辉的人,已是幸运儿了。

“他疯了!”

当然,我感到懊悔。爱情与死亡,无论如何也是水火不相容的。经历了死亡,性欲就消失得荡然无存。爱必须把死神掩盖起来,不然,就会毁于死神之手。我们的确不会爱上死人,我们爱的是一个幻象,它能悄悄地给人以安慰。有时候,被爱错当成死亡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巨大的苦难,一种能够忍受、能够消解的痛苦。但是,要真正的了断,那是没法想象的。(假冒的神折磨人,真正的神置人于死地。)的确,在爱的语言中,结果这一概念是毫无意义的。(因此,我们必须超越爱,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当然,普丽西娜之死,尽管同我对朱莉安的爱有关,但毕竟是个纯属偶然的可怕事件。的确,正是我认为,这件事与我的爱情无关,而且它几乎不会发生,才使我犯下了躲避和拖延的罪孽,从而也吓坏了我的宝贝儿。这一逃避行为铸成了大错,其结果是,它把我妹妹的死更加明确地变成了与我们那另类性质的爱绝难调和的事情。我是后来才把这一切认识清楚的。我本该相信将来会发生的事,我本该将一切置于危险之中来考虑,我本该跑去找到朱莉安,直接把她带回伦敦,让她置身于那不光彩的、与她自己无关的恐怖之中。

“朱莉安,我原来准备明天告诉你的。明天,我会告诉你每一件事。但今天,我必须呆在这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已经合二为一,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了。原本我们就不该来的,事情却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天后来的时间,我都躺在床上沉思默想,而弗朗西斯则在房子周围静悄悄地转悠,挖空心思为自己找点事干。我躺在床上,帘子拉下了一半,我注视着壁炉,注视着那尊骑牛女郎铸像和“友人之礼物”。对阿诺尔德我也感到强烈的愤怒,这是一种妒忌,一种可鄙的情感。至少,他是朱莉安的父亲,同朱莉安之间存在一种不可摧毁的联系。而我则是陌路人。后来有人问我,是否我真的相信那天夜里是阿诺尔德把朱莉安带走的?这个问题我是回答不清楚的。我的心境真是难于言表,这一点等会儿我还要尽力加以描述。

“哦,布拉德利——可怜的普丽西娜——”

我觉得,如果我不能建立起一套至少是貌似有理的信念,以支持我从已经发生的事件中获得某种恰好能够忍受的意义,那我会干脆一死了事。尽管依我现在看,我当时想到的死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是一种比死更不堪忍受的折磨。想到朱莉安那天夜里没留下一言半语就一走了之,我还能够活下去吗?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有一种解释存在。在此期间我是不是想要她?这是一个轻佻的问题。

“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家伙!”阿诺尔德说,“要不然,就是有点儿疯了。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妹妹死了,可他居然还在贪恋淫乐,纵情云雨。”

我不得已而使出了自我保护的最后手段,那就是任由痛苦折磨。哦,我同病相怜的朋友,请让我至少给你这样一个劝告: 与其你在日渐消失的希望中悲痛欲绝,在缅怀至爱和幻想奇迹出现的思念中悲痛欲绝,不如干脆受苦吧。消除懊恼,消除怨恨,消除卑鄙的妒忌心造成的惊人曲解。就让你自己去承受纯粹的痛苦吧。这样做,好处是你会将你的快乐同更为纯洁的爱情结合起来,坏处是你会知道神的秘密所在;有利的是你将享有忘却的特权,不利的是你将获得知晓的特权。当然,希望是折磨人的第一要素,而我是同希望签了约的。因此,凡事我仍然抱有希望,不过,我把希望藏在一朵乌云里。我的某些部分“知道”朱莉安是爱我的,是我的一部分,不能同我分开。我的另一部分则惦记着,等待着,呻吟着。我不让这二者沟通交流,不允许任何臆测、讨论,也不允许将二者彼此置换。我就这样尽我所能地在纯粹的燃烧着的痛苦中蹉跎时光。人间还会有比这更痛苦的景象吗?就连炼狱也是被描写成烈火的。而沙俄时代受过夹笞刑的人在回答他们的狱友,一位好盘根问底的作家,关于痛苦的感受时,他们的描述也莫过于此了。

泪水,充满了朱莉安的眼睛,一滴一滴地掉在我夹克的翻领上。“哦,布拉德利——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噢,可怜的,可怜的普丽西娜,多么可怕——”

时光在等待中吞噬着自身。巨大的空洞从一分一秒的内部向外无限地扩展,每一刻那些让人望眼欲穿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是,就在这每一瞬间,惊恐不安的思绪已经掠过了暗淡无光的失望的千百年。我一面躺在床上,注视着窗户上光线的变化,看着它由暗变明,又从明到暗,一面努力去平息我头脑的纷乱和骚动。奇怪的是,魔鬼般的人受苦应该面朝天躺着,而受人称颂的人受苦却脸朝地趴着。

“是的,”我说,“但现在我还能做什么呢,而且——”

现在我要引用几封书信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哦,布拉德利——普丽西娜死了——”

我知道,一旦可能你就会同我联系。我一刻也不会离开这个公寓套间。现在我是一具等待救世主的僵尸。意外的事件及其自身的力量致使原本为责任感所隐藏的情感暴露无遗。情感一旦外露,你那令人叹服的舍己为人的行为便增加了一千倍的情感。我永远都是你的。而且,我知道你爱我,我绝对相信你的爱。我们是不可击败的。你不久就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的宝贝儿,我的女王。同时,啊,亲爱的,我处在非常非常的痛苦之中。

“那就是情欲吧!”阿诺尔德说。

我站起身来。“很难解释,”我说,“但请你理解。对普丽西娜,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但是,为了你——我必须呆在这里——并且独自承受沉默所造成的心灵的重负。这并不是绝情。”

亲爱的克丽斯蒂安:

朱莉安没有理睬阿诺尔德。她盯着我,用我的外套把自己裹得更紧了,衣服的领子竖了起来,包住了她零乱的头发。她双手交叉,捂住脖子。“为什么?”

你知道朱莉安现在在哪里吗?阿诺尔德是否已经把她带到某个地方了?阿诺尔德肯定是强行把朱莉安藏了起来。总之,如果你有了任何消息,哪怕是道听途说,也请看在上帝的分上,全都告诉我。

“唉——”阿诺尔德叹了口气。

“而你没有告诉我?你瞒着我——而且我们——我们整个下午——”

请通过电话或写信件立即回答。我不想见到你。

“是的。”我说,“我告诉你我要去加油站时,就是去给弗朗西斯打电话,他告诉我了。”

亲爱的阿诺尔德:

“这个人今天早晨就已经知道了。”阿诺尔德说,“是弗朗西斯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你害怕再次见到我,这点我并不感到诧异。你如何劝说或胁迫朱莉安跟你走,我不得而知。但是,我不相信,你的诡辩会使我们劳燕分飞。我和朱莉安倾谈过,彼此真心相见,相互理解。你第一次离开后,我们之间一切如常。你的“启发开导”不管用,而且将来也照样不会起任何作用。你要对付的是一种生死恋。既然你在你的书中从未写到过这种感情,我断定你对此是一无所知。我和朱莉安同心同德。我们视对方为知己,彼此相亲相爱,因此,我们的婚姻不存在任何障碍。不要做梦了,以为你可以左右别人的婚姻。你已经看到,不管你说什么,朱莉安根本不愿听。请承认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你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接受我的爱情,是她的自由,你得承认,因为到头来你也的确不得不承认。自然,她是很在乎你的想法的,不过她最终不服从你的意愿也是自然的。我时刻在盼望朱莉安的归来,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也许就在我的身边了。

“她死了。”我说,“昨天她吞了大量安眠药自杀了。”

你反对我向朱莉安求婚,当然是有你不可告人的动机的。至于我的年龄,虽然重要,但却肯定不是关键问题。甚至可以说,你已经向我承认,作为一个作家你是个失败者。而且,你总是有那么点儿妒忌我,因为我的天资和才华一直保持着它的纯洁,而你则恰恰相反。不断地创作平庸作品,会使整个人生变得庸俗不堪。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做法——这几乎是每个人的命运——正是那些蹩脚艺术家之作为,是他们的露骨表现,也就成了这种人人生的永恒证据。一个更为严肃认真而又不懈努力的人的缄默或慎言,相对于前者会好得多。此外,我十分明白,我应该得到你女儿的爱这一点,看来一定是让你最终忍无可忍了。

“普丽西娜怎么了?”

很抱歉,我们之间的友谊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不管人们把这种许多年来都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令人烦恼不堪的关系称作什么,反正它就这样结束了。这里不是为它唱挽歌的地方。如果此时我觉得无法宽恕你的话,那纯粹是因为你是一大障碍,妨碍了远比任何“友谊”更重要千百倍的某种东西。对你来说,不要妨碍我无疑是最聪明的做法。如果你还要来,可别带不锋利的家伙来。任何口头上的暴力威胁或者要诉诸暴力的暗示,对我都不起作用。老实告诉你,我浑身充满了暴力,正等着对付任何挑衅!

“他没有告诉你?”阿诺尔德说,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紧咬着牙齿,一阵抽搐掠过脸上,似乎是要掩饰他的胜利或者说快意。

我和朱莉安将按照我们的方式在一起安排我们的未来。我们彼此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请你接受这一事实,并请你不要再残酷无情地完全徒劳地强迫你女儿做她不情愿做的事了。

“普丽西娜怎么了?”朱莉安说。

布·皮

阿诺尔德穿着一件雨衣,满脸倦容,神情激动,看起来就像那类疯狂的持枪歹徒。他那双苍白无神的眼睛盯着我们,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地说:“唔,朱莉安——走吧——你不能和这个男人呆在一起——你一定是昏了头了——看,这是你妈妈的信,她也求你回家——我把它放在这儿,读读吧——你怎能如此狠心,如此绝情呀,竟呆在这个地方,而且——在可怜的普丽西娜——我还以为你已经——”

亲爱的布拉德利老兄:

“这就是家。”朱莉安说。我紧抱了她一下,然后离开,在一旁坐下,让他们面对着面。

谢谢你的来信。我不知道朱莉安现在何处,(千真万确!)我想她在朋友家里吧。我见过阿诺尔德,而他对整个事件付之一笑!我恐怕有点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感到受了刺激。(老实说,当初真让我乐坏了好一阵呀!)不错,朱莉安这姑娘魅力十足,颇吸引眼球。但是,她不会把你看作叔叔一类人或爱在少女身上花钱的老色迷吗?总之,我感到莫名其妙。阿诺尔德说,你把朱莉安带到海边去度假,后来当你变得有点儿不规矩的时候,她就逃走了。不管怎样,这只是阿诺尔德的一面之词。我想,结果好一切才好。古人云: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8]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嘛。这样的箴言不少呢。但愿你此时此刻已经稍微有点儿平静了。请一定来看我。我上次给你打电话时,就知道你在家里,因为我透过大厅门上的玻璃把你看得一清二楚。(我得告诉你,那块玻璃多明亮啊,尤其是当客厅的门大开着的时候!)我想你还在雇用弗朗西斯吧(当然,我是不需要他的),他简直被你迷住了。所以难怪你会以为人人都是如此!请读下文。

“我来带你回家。”

布拉德,这些话是我专门对你讲的(这是这封信最重要的部分)。从某个角度说,我真希望我刚回来时没有碰上阿诺尔德。我喜欢阿诺尔德,我对他感到有点好奇,他常常引得我发笑(而我这个人又喜欢别人逗乐)。但是,我认为他不过是颗开心果而已——可让人散心罢了,并不是我的目标。我回来是来找你的。(你知道这个吗?)而且,我现在仍然在等着你。我可是一心一意在追求你呀,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你。从某种深层意义上讲,你比阿诺尔德更有趣。因此,我们为什么不重归于好呢?如果你需要安慰,我会给你安慰的。以前我就给你讲过,我可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富裕、非常富有吸引力的寡妇。追求我的人可真不少。对此,布拉德,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清楚,那两句“海枯石烂心不变,生生死死到白头”的婚誓套语并非是无意义的东西。明天再给你打电话。保重,布拉德老兄,深深地爱着你!

“你好。”

克丽斯

阿诺尔德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显然他决心不大叫大嚷。他说:“亲爱的孩子。”

上述关于“等待”的那段描述让人以为好几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事实上,只是四天而已,漫长得像四年一样。

我又回到起居室,朱莉安跟在我身后。阿诺尔德已经站起来了,我们和他隔着桌子,面对面。桌上杯盘狼藉。晚饭后,我们疲惫不堪,也没顾得上收拾。我搂着朱莉安的肩膀。

据我观察,靠文字生存,以写作为生的人总是迷信文字交流的魔力。我把给朱莉安的信誊写了三份: 一份寄到伊灵巴芬家,一份寄到她的培训学院,一份寄到她的学校。我无法肯定朱莉安是否会收到其中一封。但是,写信以及把信投进邮筒对我的痛苦是一种安慰。

“我会保护你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向他说明我们的情况,然后送他走。来吧,哦,不,等等,让我把裤子穿上。”我飞快地穿上衬衣和裤子。发现才过了半夜,真令人吃惊。

葬礼后的一天,哈特伯恩来电话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他为何没能参加葬礼。噢,我忘了,早些时候哈特伯恩曾在电话上向弗朗西斯口授了一段致普丽西娜的悼词。我的医生也来电话说,我常服的那种安眠药上了禁药的名单。

“你会——”

第三天晚上蕾切尔露面了。当然每次门铃一响,我总是在恐惧与希望的煎熬中冲去开门的。有两次是克丽斯蒂安(我自然不会让她进来),一次是瑞格比来找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开门出去,他俩在院子里谈了一会儿。)第四次就是蕾切尔。我透过玻璃看到是她,便开了门。

我把扳手扔在床上。“一件致命的武器,可不是一件工具。最好还是出去见见他。”

在寓所里看到蕾切尔就像乘时光机器做了一次可怕的旅行。四下里弥散着记忆的气息,像是东西腐烂的气味。我觉得痛苦,害怕,本能地抵制着。她那张宽圆苍白的脸我是非常熟悉的,但那种熟悉又有着梦境中的那般朦胧模糊。我仿佛看见母亲穿着寿衣站在我面前。

“我知道。那是什么?”

蕾切尔兴奋地昂着头走进来,一脸的自信也许是装出来的,不过,那样子近乎洋洋得意。她在我身边大步走着,看也不看我。双手插在花呢外套的衣兜里,外套上有一层蛛网般密布的细雨浸润的痕迹。她是有目的而来的,修饰得很漂亮,我则退缩不前,不予理会。她摘下羊毛帽,脱掉外套,轻轻地抖了一抖,然后把它们挂在门厅里。我们在起居室里坐了下来,傍晚昏黄冰冷的光线笼罩着房间。

“是你爸爸。”

“朱莉安在哪儿?”

朱莉安已经穿戴整齐,身上还披了一件我的夹克。衣服长得掩住了她的大腿。她脸色苍白。

蕾切尔把她的短裙抚平,齐齐地拉到膝盖处,说道:“布拉德利,我想对你说,我对普丽西娜的死感到很难过。”

我站起来,向卧室走去,走过桌子时,顺便拿了放在上面的扳手。卧室门关着,但没锁。我走进去,反锁了门。

“朱莉安在哪儿?”

“你能叫一下她吗?”

“难道你不知道?”

“不行。”

“我只知道她会回来的。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我要见我的女儿。车就在外面。我要带她走!”

“布拉德利,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蕾切尔随即发出一串咳嗽似的神经质的笑声。

“明天我就去伦敦,朱莉安和我一起去。我们要结婚。”

“她在哪里?”

“可是你——仍然离不开——你的爱巢——即使你的妹妹——已经自杀!”

“她在度假。她现在的去向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这是你给她的信。我还没开封呢。”

“我明白。”

我接过信。情感热烈的信还没拆封就被退了回来,这粉碎了我的无数幻想。原以为如果朱莉安读了我的信,这事就会有转机的。可如今一切像落叶般死气沉沉地被风刮回来,打在了我身上。

“别装蒜了!”阿诺尔德说。这时他死死地盯着我。“弗朗西斯告诉我,今天早晨他已经把普丽西娜的事在电话里告诉你了。”

“呵,蕾切尔,告诉我她在哪儿?”

“什么电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和她断了联系。布拉德利,就此打住吧。考虑考虑你的尊严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吧。你看上去糟透了,活像有一百岁。你至少该刮刮胡子了。这件事全是你的想象在作怪。”

“弗朗西斯告诉我的。我问了他一次又一次,不断地追问他,他才告诉了我,也包括那个电话。”

“当朱莉安说爱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不想走,”我说,“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朱莉安只是个孩子。与其说最近这件事与你有关,还不如说跟阿诺尔德和我的关系更大。你如果是作家,你就该对人性有所认识。当然,此事就其行为本身来讲是‘严重的’,但人的行为动机是复杂的。朱莉安崇拜我们,只是她喜欢时不时地做出些叛逆的举动。可以说,我和阿诺尔德是相当专制的家长,而朱莉安仅仅是个孩子。她一只手推开我们,却用另一只手把我们往回拽。她想让自己相信,她享有自由,同时她也想引起我们对她的关注,她需要有人管她骂她。她利用外人来烦扰我们,这不是第一次。一年前,她自以为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一位老师。当然,那位老师年纪没你这么大,但他是有妇之夫,还有四个孩子。朱莉安用‘民主党人’的方式向我们挑衅。我们熟知如何应付。事情结束得很圆满。你不过是另一个受害者。”

“我是来——带她走——”

“蕾切尔,”我说道,“你说的是另一个人,你说的不是朱莉安,不是我的朱莉安。”

“是的。”

“你的朱莉安是童话。亲爱的布拉德利,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不喜欢你,但是年轻女孩的感情是混乱的。”

“朱莉安,在——这——儿——吗?”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喝醉了。当然,他并没有醉。

“你不是在对我讲话。显然,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在恋爱,我——”

我也坐下了,用手盖住了自己不断发抖的光膝盖。

“你认为,你这么郑重其事地吐出的这些字眼,真有什么魔力吗?”

我打开起居室的门,他跟着我进了起居室,把一把大扳手放在桌子上。这就是他刚才用来敲门的工具。他坐下后并不看我,自顾自地喘着粗气。

“是的,我这样认为。这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空间——”

我轻轻地把门打开,阿诺尔德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同时也进了门。

“这是疯狂,布拉德利。只有疯子才相信真有与世隔绝的空间。一塌糊涂,布拉德利,这简直是一塌糊涂。我发誓,我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才对你讲这些话的。”

我打开那间小小的客厅的灯,敲门声立刻停止了。我站在门后一声不吭,这时我已经知道门外是谁了?

“爱就是一种确定,也许是唯一的一种。”

“别开门,布拉德利,不要——”

“爱不过是一种心态——”

“呆在这儿!”

“一种真诚的心态。”

“不,不,我也去。”

“噢,布拉德利,别说了。最近你的生活不如意,你的脑子也不大清醒。对普丽西娜的死,我深感遗憾。”

我把灯打开,起了床。我看见自己的一双光腿抖个不停。我穿上睡衣。“就呆在这儿,我去看看,把你自己锁在里面。”

“普丽西娜!唉!”

“砰砰”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比原来更大。有某一种金属的东西正在撞击门闩,接着传来木头裂开的咔嚓声。

“你一定不要过分责备自己呀。”

“嘘,或许他们会走的。”

“我没有——”

“最好别出声,也别开灯。哦,布拉德利,我怕极了。”

“弗朗西斯是在哪里发现普丽西娜的?他发现时,普丽西娜躺在哪里?”

“不知道。”我说着也坐了起来,抱着朱莉安。我们紧紧贴在一起。

“我不清楚。”

“谁?噢,这会是谁呢?”朱莉安坐起来了。黑暗中,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温暖,而且似乎也看见了她眼中的光芒。

“你是说你没过问?”

砰,砰,砰,有人敲门。

“没有。我想她是躺在床上的。”

“什么东西?”朱莉安惊恐的声音使我完全清醒过来,让我也感到毛骨悚然。

“我本想了解——所有的细节——我想——只是设想那一幕的情景——你没有看到她的尸体吗?”

我睡得很沉。不知是什么声音,咔嚓,咔嚓,咔嚓,传入了屋内。我是一个东躲西藏的犹太人,终于被纳粹们发现了。我听见他们来了,就像乌切洛[5]画中的士兵,用他的枪在撞门,并且大声嚷嚷。我猛地一惊,醒了,发现朱莉安仍在我怀中。四处漆黑一片。

“没有。”

我让朱莉安上了床。像第一夜一样,她穿着衬裙进入了梦乡。而我却头脑清醒,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当我搂着朱莉安时,我知道,没有回伦敦无疑是正确的。为了考验我自己,我必须留下来。我抱着她,一股普通家庭才享有的温馨,暖暖地流入了我的身体。我想到了可怜的普丽西娜,想到明天我和朱莉安将如何去承受那痛苦。明天,我将告诉朱莉安一切,告诉她每一件事,然后我们要回伦敦,一起承担那些日常的责任和义务,开始平凡的生活。

“难道你不用去辨认她吗?”

“我想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过如此舒服的疲倦和充实。”

“不用。”

“看,我的名字又回来了!”我说,“来吧,上床睡觉。”

“那么一定有其他人去。”

“我感到踏实多了。”朱莉安说,“就像已经解释了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一样。不过,解释并不重要。事实上,我们就在一起。哦,布拉德利,我困了!”

“罗杰。”

“现在就要写了。”

“辨认尸体,看死人,多恶心的事。但愿我不会——”

“你现在要开始写作了,是吗?”

“阿诺尔德一定是把朱莉安囚在某个地方了,我知道他会这样干的。”

“两者都必须追求不朽和永恒。”

“布拉德利,说真的,你仿佛是生活在某种文学幻景里。而世上的事,甚至那些可怕的事比你想象中的要乏味得多,也复杂得多。”

“艺术和爱——”

“阿诺尔德以前曾经把朱莉安锁在她的房间里。”

“是这种渴望——在面前——在神的面前——有可能变得纯洁。”

“他从未这样干过。小女孩总爱编故事。”

“那么艺术也——”

“你真不知道朱莉安在哪儿?”

“是的。”我说,“人心对爱和知识的渴望是无止境的。但是,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只有当他们自己身陷爱河,只有当他们实际形成了关于这个渴望的概念时,感受到的这种渴望实际上已经实现时,他们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真不知道。”

“真是一回事吗?”

“她为什么不来封信?”

“是的。”我说。尽管我还从未体验过,从来没有,但是,我知道是这样的,但现在,爱赋予了我创造的能力。虽然仍是黑暗,我已经通过了我的考验。

“她不善于写信,一贯不爱写。无论如何,你得给她点时间。她终会写的。或许这封信很难下笔。”

“灵感也是这样吗?我是说在你写作时。”

“蕾切尔,你不懂我的心,你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你不明白我的处境。你总是认为自己对事情有绝对的把握,也确信你对自己和别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在你看来,事物是一成不变的,过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那个样。自打有了这个世界,它就不曾改变。因此,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纯属废话,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一连串急促不清的音节而已。可朱莉安能领会,她和我有共同语言。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我们听见火车经过,然后又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亲爱的布拉德利,请现实一点——”

“听,火车的声音!它听起来多么清楚啊!”

“这就是现实。噢,天哪,要是朱莉安死了——”

“没错。”

“别犯傻。你真让我恶心。”

“我觉得我们永远结合在一起了,一种——微妙的——”

“蕾切尔,她没死,对吗?”

“我们将彼此据为己有。”

“是的,她当然没死!好好看看你自己。你真是荒唐至极,竟然在这里编闹剧,当着我的面,编所有人的故事!几周前你热烈地吻我,和我睡觉,现在却指望我相信你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对我的女儿产生了一种终生不渝的爱情。看来,你是想让我相信这点,想让我同情你啰!你简直不可理喻!本以为尊严、理智,或者常人都有的友善可以阻止你这种放肆,现在看来全不顶用。我们睡过觉,你总还记得吧?”

“然后,我从你的眼睛望进去,同时想着布拉德利,现在你没有名字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事实是,我确实想不起来了。对蕾切尔的说法,我记不起任何相关的细节。此刻的记忆是一片让人战栗的阴云。蕾切尔是我的老朋友,也是常客,但我对跟她做过些什么却相当模糊。因为朱莉安的出现耗尽了最有意义的那部分生命,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想解释这一点。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正是我自己在说这些话,通过朱莉安的嘴,通过她那因爱而变得空洞无物,只有回响与应声的躯体,在说着这些话。

“是的,我确实——记得——但是似乎——自从朱莉安——一切都——被切断肢解了一般——而过去的早已经过去——不再有任何意义——过去只是——我很抱歉,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近人情,可恋爱中的人任何时候都需要讲真话——我能体会,你会觉得——遭到了背叛——你会憎恨背叛——”

“你甚至像我,像极了,看着你时的感觉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憎恨?老天爷,我才不会呢。我不过是为你感到遗憾。事过境迁,说它遗憾也罢,无聊的消磨时间也罢,回想起来还真有点伤感。总之,令人沮丧,绝望,或许还感到幻灭。真是可笑,我以前把你当作一个睿智而强有力的男人,认为你能帮助我。当你滔滔不绝,满口永恒的友谊时,我还为之而深深感动。那个时候,你似乎话中有话。你还记得你谈论过永恒的友谊吗?”

“是的,是的。”

“不。”

“是的,真有趣。当我们温柔安静地呆在一起时,你知道,我最能感觉到你在那儿,你比谁都实在。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像是独自一人——然而我不是——我——我就是你,我就是我们。”

“你真的记不得了吗?真是奇怪!恐怕你神经出了毛病吧?我俩私通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我也在那儿。”

“我们没有私通过。”

“哦,我不——怕——我只是感觉到被击碎了,心里空落落的。我在一个我从前从未去过的地方。”

“噢,得了得了,我承认时间太短,也干得笨头笨脑的,听上去难以置信。也难怪朱莉安不相信了。”

“那是神,是邪恶的爱神厄洛斯。别怕。”

“你告诉了朱莉安?”

“爱情会这样吗?我想昨天,前天我也爱你,感觉就不是这样的。”

“是的。难道你没想过我可能这么做?哦,不过,你当然早已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你告诉了——”

“真奇怪,”她说,“我有一种非人的感觉,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恐怕我也对阿诺尔德直言相告了。又不是只有你才花心呢。在任何情况下,我跟我丈夫讲话都是无需谨慎的。谁和已婚男女打交道,谁就得冒这点险。”

“哦,你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你什么时候告诉朱莉安的——什么时候——?”

朱莉安身穿蓝色套裙,肩上披着羊毛毯。那件套裙印有白色柳枝图案,她逃出来时就一直穿在身上。肩上的毛毯轻飘飘的,是刚从床上扯下来的。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我,脸不时地抽搐一下。刚才她哭成了个泪人儿,现在眼泪已不见了踪影。她看起来成熟多了,长大了,变美了。再也不是那个我熟悉的孩子,而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神奇而圣洁的女人,一个女预言家,一个令修道士也为之疯狂的女人。朱莉安梳顺了头发,把它们全部抹到后面,这样她的脸就像一副生动的面具,静穆、直露而不加掩饰,凝视的目光暧昧,深邃。而她那副空落迷茫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雕塑作品。

“噢,前不久。阿诺尔德光临你的爱巢时,顺便把我给朱莉安的信也带去了。我在信上都告诉她了。”

“我知道。”

“呵,天哪——她肯定是读了那封信——之后——”

“不,那不是——冷。”

“阿诺尔德认为这封信可以作为说服她的理由。他考虑事情向来细致周到。他料到朱莉安看信之后至少会跑回来向我求证。”

我去锁了门,回来又坐在朱莉安对面。“你冷吗?”

“你对朱莉安说了些什么?”

“布拉德利,去把前门锁上,好吗?”

“当她果真回来了,我得说——”

我们侧耳倾听。

“你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朱莉安说,“它们蜂拥而至。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你听,海的声音,听起来它是如此之近,尽管没有风为之助力。”

“不过是发生的一切罢了。比如你似乎爱上我了,你开始狂热地吻我,然后我们一起上了床。尽管那事不那么成功,但你却发誓永远忠于我,诸如此类。还有后来阿诺尔德来了,你来不及穿袜子就冲了出去。以及你为朱莉安买了双靴子——”

但是,我还是放下了窗帘,然后走到朱莉安椅子背后,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脖子。她的皮肤很凉,不,几乎冰冷,她勾着脖子,浑身颤栗。尽管除此之外,她别无反应,但是,我觉得我们的躯体却不由自主地陶醉于彼此的结合,彼此的心心相印。同时,这也是我们用温言款语沟通心灵的时候,我们表达的内容和方式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我们的语言充满了神秘和预言的意味。

“噢,老天——你告诉她——那一切——”

“我们已经处在魔鬼的包围之中了,窗帘挡不住它们的。”

“嗯,为什么不呢?事情确实发生了,不是吗?你不否认,是吧?事情与你有关,不是吗?它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隐瞒可不能。”

“把窗帘放下来吧,我觉得魔鬼正在窥视我们。”

“噢,天——”

“我会把它拼补好的。”

“显然你想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布拉德利,一个人得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他的过去就是他的一部分。你不能钻进一个虚幻的世界,命令生活从昨天开始而把自己的过去一笔抹掉。不管你爱得有多深,你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改头换面成为一个新人。你那样的爱是幻想,你口口声声说的‘肯定’其实是虚无缥缈的,就像药物造成的幻觉。”

“它已经碎成片了。”

“不,不是,绝对不是。”

“我也会修补好绵羊的头骨的。”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结束了,也没造成什么伤害。你不必太担忧,也不必后悔,朱莉安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她还是有点理智的。说实话,你不必把年轻女孩的感情太当真。亲爱的布拉德利,你还没有失掉你那价值不菲的珍珠,很快你就会对它的可贵大加赞赏,这会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你也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解脱舒心地叹一口气了。朱莉安是个平凡的女孩。她不成熟,完全不成熟,幼稚得像个小娃娃。当然她的感情总是到处泛滥,至于谁是这些感情的接受者并不重要。这正是生命中最反复无常的阶段。在这种种狂热中没有任何稳定、持久或深刻的东西。近两三年她多次疯狂地陷入感情漩涡。我的好人,你真以为你会成为小女孩激情的焦点吗?怎么可能呢?像朱莉安这样的女孩在选定自己的意中人以前会爱上成百个男人。我过去就是那样的。噢,布拉德利,醒醒吧。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回到现实里来吧。”

“没有必要去修,我能把它接起来。”

“朱莉安是径直来找你的吗?”

“我会修好你的项链的,我会的。”

“我想是吧。阿诺尔德回家后没多久,她就到了——”

无论如何,我已经排除了我的下一个障碍,尽管跨过障碍后在此以外的世界与我想象的仍然大相径庭,并非是我所预期的。我的想象更接近于一个被简化了的、理智的、易于把握的世界。现在存在的问题,是我和朱莉安的关系。这种关系正向着朦胧的未来发展。它是那么急迫而又令人迷惑,尽管一直以来在增强,但似乎时时刻刻都处于变化之中。这女孩看起来不一样了,我看起来也不一样了。这就是那个身体,那每一部分都令我崇拜的身体吗?似乎这种达到可怕程度的忘我投入,是由一股神圣力量的冲动直接送到我们情感漩涡的中心的。现在,我发现自己时时刻刻在颤抖,朱莉安也在颤抖。令人感动的是,我们彼此互相安慰,就像刚从火灾中逃出的人一样。

“她说了些什么?”

“是的,是的。”

“别装出李尔王那副样子——”

是什么使得我那样疯狂?是由于我突然觉得杀了普丽西娜的是朱莉安吗?不是。那狂暴与愤怒是通过朱莉安向我自己发泄的,或者是通过我和朱莉安向命运发泄的。当然,这种狂暴也是爱,是上帝的力量,疯狂而充满警惕。“是爱!”我对她说。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们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我需要喝一点酒。没有任何庆祝仪式。窗户大开着,外面是深蓝色的夜空。在台灯的灯光下,我们吃了本该是午餐的肝肠、面包、奶酪和水芥子。我喝完了所有剩余的酒。

“她还能说什么?换成别人又能说些什么?她像个疯子一样嚎啕大哭,而且——”

“丹麦王子,我想。”

“天哪,天哪。”

“究竟是什么使得你那样厉害呢,布拉德利。”

“她要我把一切重述一遍,不漏一个细节,要我发誓所讲的一切都是真的。然后她就相信了。”

后来,我们又做爱。于是,在不知不觉中,黄昏来到了。

“可是她说了些什么呢?你记不得她说的原话吗?”

“不好。”

“她说‘要是早些时候知道就好了’。我觉得她话里有话。”

“别再哭了,好吗?”

“她不了解。事情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你那样说是撒谎。你用的那些字眼,它们暗示了某种莫须有的事情。你暗示——”

“是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指望我用什么字眼!我倒觉得我用的字眼相当贴切。”

“你原谅我吗?”

“她不可能理解到——”

“是的。”

“我想她理解了,布拉德利。很遗憾,我认为她确实理解了。”

“我们会的。对不对,朱莉安?”

“你说她当时哭起来了。”

“是的。”

“唉,歇斯底里,像个要上绞架的孩子。可她一贯是把哭泣当成一种享受。”

“我爱你,我们要结婚。”

“你怎么能够告诉她?怎么能够——但是,她一定知道事情不是这个样子,并不是这个样子——”

“是的。”

“哼,我认为就是这个样子!”

“我把你吓着了。”

“你怎么会那样告诉她?”

“这没关系。”

“是阿诺尔德的主意。说实话,那时我也觉得我没必要再瞒着什么了。我认为一个小小的震动对朱莉安恢复理智——”

“很对不起,我弄坏了项链,我会把它修好的。”

“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阿诺尔德叫你来的吗?”

“我不能。”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把朱莉安的情况告诉你。”

“别哭了。”

“可你还什么都没对我说呢!”

事过之后,朱莉安一直在哭泣。我们做了爱,这是毫无疑问的了。我精疲力竭地躺着,任由她哭。过了一会,我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的泪水合着我的汗水流淌。那汗水早已使我浓密灰白的胸毛颜色变深,服服帖帖地拳曲着,粘在我的肌肤上。我抱着朱莉安,心神恍惚,迷离中既有惊骇又有胜利的陶醉。在我双手的环抱中,我也感觉到了朱莉安的身体发出的惹人怜爱的痛苦抽泣。

“关于你们俩的——嗯,想必你已经猜到了——结束了。”

“哦,布拉德利,求你,别这么粗暴,求你,布拉德利,你把我弄伤了。”

“不!”

我向朱莉安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卧室,摁倒在床上,羊头骨落在了地板上。我一条腿跪上了床,开始扒她的白衬衣。“等等,别急,你这样要把衣服扯破的。”她匆匆忙忙地动手解衣扣,又在背心上摸索了一阵。我把她几件衣服一古脑儿地往上拉,要从她头顶上脱下来,但衣服被十字架项链卡住了。“等一下,布拉德利,求你,项链缠住我的脖子了。”我在朱莉安的白花花皱成一团的衬衣和她纠结缠绕的丝一般柔软的头发中乱翻,找到了项链,狠命把它扯断。衣服脱掉了。朱莉安毫不犹豫地解开胸罩。我动手把她的黑色紧身裤褪到她的大腿上,然后脱掉。而她则拱起身子以助我一臂之力。此时此刻,我仍然穿戴整齐,欣赏着她的胴体。一会儿之后,我才扒下了我的衣服。

“别这么嚷嚷。我来找你,尽管你并不当回事,可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呀!要是能帮上什么忙,我一定会帮。”

“你是说现在?”

“我得见朱莉安,我必须见她。我得找到她,我得向她解释——”

“不吃午饭,”我说,“我们去睡觉。”

“既然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我来的目的便是收拾残局了。从你接到阿诺尔德的电话到我们家来那天起,我就有种感觉: 你有些无知,不谙世事,看问题总是有偏差。可是,我敢说我是有心帮你的,可是爱莫能助。我确实想帮你。我知道你有强烈的感情需求,知道你是一个十分孤独的人。也许,我当初不应该管你的闲事,可那时我认为自己处境很好,可以帮帮你。我过得挺好,这是人们的臆断,我甚至傻乎乎地以为你也有同样的看法。我的意思是,我原以为你知道,我和阿诺尔德是多么恩爱,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甜蜜。也许我应该说得更明白些。并非我误导了你,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听任你误导你自己,对此我很抱歉。当人们需要你时,你必须谨慎地对待他们。我就是太大意了。你也知道这恐怕就是已婚男女偶尔做的不公平的事情之一。他们要么去安慰他人,要么从他人那里寻求安慰,然后径直奔回家把一切都告诉给自己的伴侣。我从未骗过阿诺尔德,他也没骗过我。这一点外人不理解,或者是根本无法理解。美满的婚姻关系坚不可摧,灵活而不死板。你刚才说到背叛和怨恨,我看,遭到背叛的人恐怕是你,你也许不得不去承受那怨恨的重负。我很内疚,也深感抱歉。我实在不该作出这样的假设,认为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已婚男女有时候的确就这样伤害了未婚男女,结了婚的人就是幸运。阿诺尔德和我亲密无间,我们甚至嘲笑一切,嘲笑你,嘲笑克丽斯蒂安,嘲笑朱莉安。感谢上帝,到头来一切都结束得合情合理。我知道你现在相当痛苦,你不久就会好起来的。这是一次荒唐的旅行,但对你颇有益处。振作起来,亲爱的布拉德利。对世事太认真是不行的!”

“现在我就去把这些东西脱掉,然后我们吃午饭。我采了些水芥子。”

我惊讶地盯着蕾切尔,她美丽而略显苍白,温柔中透着几分得意。说起话来措辞严谨,滔滔不绝,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某种矜持和坚决。“蕾切尔,我想我们彼此一点也不了解。”

“没事,”我说。

“别担心。过后你就会解脱了。只是请你别恨我和朱莉安,否则,你只会痛苦不堪。”

“你干吗这样盯着我呀!难道我看起来不高贵吗?布拉德利,你吓着我了,怎么回事?”

“我们讲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我听到的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音节。抱歉,我——不管怎样,难道阿诺尔德没有爱上克丽斯蒂安?我想那是关键——”

“没有,”我说。

“他才不会呢。那只是克丽斯蒂安一厢情愿的想象。她一度追求过阿诺尔德。你知道克丽斯蒂安精力多么旺盛。阿诺尔德当时有点飘飘然,当然也觉得有趣,但他从未对她认真过。所幸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很快就发现这样下去没什么结果。布拉德利,你为何不去探望探望克丽斯蒂安?从本质上说,她是个好女人。你和她可以互相好好安慰安慰。你看,我这人并不狠毒吧?我确实想关心你、帮助你。”

“我想这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用你的钱在牛津大街买了这么些东西。这个十字架有点嬉皮士意味,我从一个嬉皮士手中弄来的,50便士。我最需要的是一个头骨,于是,我们就发现了这个可爱的玩意儿啦。你不认为它很适合我吗?哦,可怜的约里克[4]——出了什么事吗,亲爱的?”

我站起来走到桌前拿出阿诺尔德的信。我此举只是想确定我不是在做梦。或许我的记忆真有些混乱了。关于阿诺尔德的信,我记忆里出现了空白,然而我还是隐约想起——我拿着信说道:“朱莉安会回到我身边的。我知道她会的,就像我知道——”

朱莉安穿着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一双黑色的鞋子,一件黑天鹅绒背心外套,一件白色的衬衣,脖子上戴着一条缀着十字架坠子的项链。她斜倚在厨房的门上,手上举着那个绵羊头骨。

“你手上拿的什么?”

一开始,我简直看不见朱莉安,只能听见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然后,我看清了她的脸和刚才还是模糊的身体的其他部分,再后来我就看见她做了些什么了。

“阿诺尔德寄给我的信。”我下意识地看着信。

我穿过门廊走进起居室。屋里灯光暗淡,模糊不清。

前门的门铃响起来。

“你走了好久好久呀!喂,猜猜,瞧,我是谁!”

我把信扔在桌子上跑了出去,心里一阵剧痛。

当然,我已经做出决定,不把普丽西娜的死讯告诉朱莉安。要是告诉了她,我就只好立即返回伦敦了。再者,我觉得要是我们现在就离开这个安全地方,现在就分别,那么,由于这场不成功的私奔,为了确保我们不被他人怀疑并达致终成眷属的结局,这一整个努力,就将成为泡影。我做出这个决定是为了我们双方,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为了我们俩能走出黑暗的处境,我必须保持沉默。这是命中注定的对我的严峻考验。事情既已发生,就得一干到底,而做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不能也不会用这个自杀的消息来冷却朱莉安那一腔情窦初开的热情。当然我很快就得将这条消息“抖搂”出来,我们很快就得返回去,但现在还不行,在没有圆满实现我已经做出的最后决定之前还不行,因为这个决定似乎近在眼前,因为这个决定能够使我永远拥有朱莉安,使我值得永远拥有朱莉安。再也没有什么我能为普丽西娜做的事情了。从今以后,我只对朱莉安负责。对朱莉安隐瞒消息必然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这本身就是这场严峻考验的一部分。我真想马上就告诉朱莉安,因为我需要她的安慰和她那宝贵的宽恕。但是,为了我们俩着想,我暂时不得不放弃这种需要。

邮递员站在外边,他刚把一个大纸箱放到地上。

似乎滑稽可笑或者说不可理喻的是,在那次电话之后,需要同朱莉安圆圆满满地做爱的欲望不仅丝毫没有减少,甚至越发强烈。那次做爱失败,朱莉安参与太少。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们整个窘境的象征。无论如何,它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下一个障碍。在排除这一障碍而事成之后,我就可以进行思考了,也就看得见我的前景了。我可以一直等到“那个时刻”,而不致受到指责。也许我已经悄悄地感觉到,我的一切终将变得光明正大并且可以把握;现在似乎只差一步,我这颗归宿渺茫的心便会获得明亮清晰的方向,从而使我能够质问自己: 为什么我不应该娶这个姑娘?我们奇迹般地心心相印,除了年龄上的差异之外,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结婚成家。只要我们去消除差异,那么它就会不复存在。像我们这样天作之合的爱情,怎么可能付诸东流呢?绝对不能!我们怎么可以不结婚呢?况且,像我们这样的爱情,只有婚姻才能使其天长地久。而且我可以,也能够永远地拥有朱莉安。但是,我尚未到达这一步,我极端拘谨的清教徒道德观念仍然正在不断地弱化这一意图。在打电话之前,我甚至也还未充分意识到我究竟在犹豫什么。

“什么东西?”

我以每小时大约十五英里的速度在路上行驶。行车途中我想到,自从我们来到帕塔拉以后,我一直是处于怎样的模棱两可、悬而未决的状态啊!当然,我一直准备使自己过得幸福,让朱莉安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这肯定是正确无误的。苦苦熬过那些令人焦虑的缓慢的时光之后,这些无拘无束的乐园般生活不应该被对未来的惊慌恐惧所破坏,或者被朱莉安称之为“胡思乱想”的那种绝望所破坏。另一方面,正如我现在所看见的那样,在那似乎不假思索地追求眼前快乐的过程中,某种深思熟虑的思考一直在起作用,而且肯定起了重要作用。实际上,我是野心勃勃的,尽管奋斗目标连我自己也都还是半清不楚的。而我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永远拥有朱莉安。虽然我对自己也对朱莉安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我又很清楚,一旦以目前这种方式跟朱莉安呆在一起,从此我是怎么也无法放弃她了。拥有朱莉安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因为这就像是要我说服自己,哪怕一切迹象清楚表明行不通,也要相信,接受朱莉安的慷慨大度并善加利用,是正确之举一样。可是,到现在,当我在自己安静隐秘的内心深处反复进行冷静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推理论证时,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极其简单,几乎不成为什么问题,或者几乎可以不再予以考虑了,反倒更像是在我心中油然而生的。

“布拉德利·皮尔逊先生的包裹。”

生活中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倘若到了对责任的驱使这一最基本、最明显的刺激都无动于衷的地步,他就会发现自己一定是处于某种心神迷乱的非常状态了。有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抗拒上述刺激,或是不由自主地形成一些与责任毫不相干的、可怕的、穿凿附会的想法,而对所做的这一切,他却从未产生过怀疑。事实上,我当时就不曾费神思考过责任问题。或许我也曾想过我的做法不当,但这想法却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然,对于未能保全我妹妹性命这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我深感内疚和恐惧。然而,我在继续开车前行时,我的全部思想都集中在为迫在眉睫的未来做种种细致的盘算。也许这是由于我受到一个荒唐想法影响的结果,我以为这纯粹是一个偶然事件,它只是由于我的粗心而造成的一个意外的结果,而弗朗西斯本来就知道在何地能够找到我。要是他当时没想起打这个可怕的电话,又没有这样碰巧找到我,事情就不会是这样,或者干脆就不会发生了。就这样,我把整个事件当作没有发生过一般看待,认定整个事件的真实过程就是如此。同时,由于这种事是人所不愿见到且绝对不该发生的,因此它的存在在我心中倒成为模糊不清的了。假如情况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必要进一步折磨自己,没有必要就是否应该立即动身返回伦敦一事进行痛苦的选择。无论如何,对于普丽西娜我再做什么也是于事无补了。

“是什么?”

我迅速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走进灿烂的阳光下。在外面等着打电话的男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才进去。我走到汽车旁边站住,用手抚摸着引擎罩。干燥的路面使引擎罩蒙上一层灰,我用手指划出一道道痕迹。顺着村里相当整洁的街道看过去,满街是十八世纪的建筑,形态、大小都不一样。接着,我钻进汽车发动起来,转了一个弯,慢悠悠地往回开,经过教堂,驶向帕塔拉。

“我不清楚,先生。你就是布拉德利·皮尔逊先生吧?要我把它推进去吗?它简直有一吨重!”邮递员用膝盖顶住箱子缓缓地把它推进门后就离开了。我返回起居室时看到弗朗西斯坐在楼梯上,显然是在偷听。他像个幽灵,那种常出现在作家笔下长一副常人相貌的鬼怪。他讨好地挤出个笑脸,我没理睬他。

“我现在不能来。”我说,“现在——不能——回来。着手安排吧。和罗杰·萨克斯联系——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我能回来就回来。再见。”

蕾切尔站在桌边看信。我一屁股坐下来。我简直累极了。

“布拉德利,请你回来吧——请看在我的分上——不看到你,我就像活在地狱里——你无法知道这种感觉,我必须见到你,必须——”

“你本不该把这封信拿给我看呀。”

“就照我说的去做。我们不能为——普丽西娜——做什么了。她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给你看呀。”

“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

“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雇了你,要你照顾她的,你为什么离开了她?”

“可是,蕾切尔,是你说过和阿诺尔德无话不说,理所当然你——”

“噢,布拉德利,我办恐怕不行——你必须回来,你必须——他们不停地在问——她是你妹妹——”

“天哪!你这个卑鄙的、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会安排葬礼。如果他不,你就来安排——着手办吧,怎么办都行——就当你真的不知道我在哪儿,去做你该做的一切——我能回来的时候,就一定回来。”

“这不是我的错!它无关紧要,不是吗?”

“好的,好的——”

“你什么都不懂。你是个破坏狂,恶毒心肠的破坏狂。你这种人浑浑噩噩只会坏事。难怪你写不出东西来。你成天想入非非,完全生活在梦里。朱莉安看着你,让你暂时变成了一个人,而我那时让你暂时成了一个人,是因为我同情你。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疯狂的、坏心眼儿的吸血鬼,一个好报复的恶鬼。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可怜你。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是我没有让你呆在你该呆的地方,没有和你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你既危险又让人恶心。你这类人郁郁寡欢,总是想破坏你们看到的幸福。你这么做是出于卑鄙的恶意——”

“喂,告诉他。你从我放在——的地址簿里可以找到他的地址和电话。”

“说真心话,我没有让你看的意思。我并不想让你烦恼,这只是我头脑混乱时的失误。何况,现在阿诺尔德也许已经回心转意了——”

“没有,我——”

“你当然是故意给我看的。你在处心积虑地报复我。我要为此恨你一辈子。你不明白,你一点都不明白——一想到你拿着信,幸灾乐祸地读着,浮想联翩——”

“你还没告诉她丈夫,罗杰·萨克斯,你认识的?”

“我没有幸灾乐祸——”

“但是,布拉德利,葬礼和——我什么都还没做,她还在殡仪馆里——”

“不,你就是。否则,你干吗把它当作打击我的武器,让我看到,用它来伤害我,因为你认为我抛弃了你——”

“我要回来,”我说,“但不是立刻。你只是碰巧找到了那封信。你必须这样想,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这次通话。”

“坦率地说,蕾切尔,我根本连一丝儿也没有想到过你!”

“但是,布拉德利,你马上会回来,是吗?你必须回来。”

“啊啊啊——”

“那很好,别告诉任何人我在哪儿。”

蕾切尔的尖叫像火焰一般在光线渐暗的房间里腾起,比她那张苍白的脸更清晰可见。从她的眼睛和嘴巴,我看到了震惊和强烈的痛苦。她朝我扑过来,或许她只是打算夺门而出。我摔倒在一边,手肘撞到墙上。蕾切尔像头受惊的野兽从我身边经过,她的尖叫声仍然在我耳旁回响。前门大开,透过临街那扇敞开的门,我看到路灯的光反射在院子里湿漉漉的石子儿铺的地面上。

“不,不,没有人知道。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昨晚来过,我不得不把这事告诉他们。但是我当时还没找到信,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慢慢地走出去把两扇门关上,这才打开灯。弗朗西斯还像幽灵般地一动不动地坐在楼梯上,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他仿佛某个时代、某类故事中才有的四处游荡的小精灵,那来去不定、无人主宰、爱恶作剧的巴克小精灵的同类,正若有所思地、谦卑而深情地、会心地微笑着。

“听着,弗朗西斯,另外还有人知道我在这儿吗?阿诺尔德知道吗?”

“你一直在听。”

“噢,上帝,噢,上帝——”弗朗西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布拉德,我很抱歉——”

“我刚收到。别挂电话,平静下来,别挂。”阳光斜照在我身上。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电话亭里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墙,我想嚎啕大哭。普丽西娜不可能已经死了。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了吗?一切努力?我真想把普丽西娜拥在怀里,让她复活。我非常非常想安慰她,让她快乐,这本来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

“没关系。这箱里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我踢了一下那个厚纸箱。

“我从你书桌里找到一个代理商给你的信——我想你可能会在那儿——我必须找到你——噢,布拉德利,我一直在受煎熬,受煎熬,不知道你在哪儿——想到发生了这一切,而你竟然无法知道——我昨天深夜给你发了电报,他们说你要今天早晨才能收到。”

“布拉德,我来替你打开。”

“弗朗西斯,别再哭了。听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看着弗朗西斯撕开厚纸箱,扯掉箱子的顶层。

“噢,我太难受了,是我的错——我想自杀——经过了这件事,我无法活下去了,我怎么能——”又是一阵呜呜的哭声。

里边全是书。《珍奇迷宫》、《权力的臂铠》、《托拜尔斯与堕落天使》、《奇纹旗》、《探索者手记》、《燃烧的头骨》、《象征之冲突》、《天穴》、《玻璃剑》、《神秘主义与文学》、《少女和占星家》、《残破的圣餐杯》、《雪晶里的世界》。

普丽西娜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是你的错,”我机械地说道。“是我的错。”

我看着这座由自鸣得意的印刷符号密密匝匝堆积而成的大山,拣起一本信手翻了翻。愤怒攫住了我。在突如其来的厌恶感的支配下,我试图把书从中间撕开,把书脊撕成两半。但它太结实了,于是我只好一把一把地抓起多少撕多少。第二本是平装书,我用一下力就将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了。然后我又抓起一本。弗朗西斯看得津津有味,而且喜形于色,表情中既有快乐又有同情。接着,他下楼来助我一臂之力。他自顾自地低声喊着“嗨”,一边“嗨”一边把书扯得粉碎。他还追逐那如瀑布般泻落的碎片,抓住后又继续撕扯。我们把这一箱书销毁得坚决而彻底。我们像在河水中工作的人那样叉开双脚稳站着,成堆的碎纸片在我们周围越堆越高。我们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毁掉了阿诺尔德·巴芬的全部著作。

“是的,是的——噢,我太——都是我的错——她死了——布拉德利——在救护车里都还活着——接着他们就告诉我她死了——噢,布拉德利,原谅我——”

“感觉怎样,布拉德?”

“她真的——死——了!”我喃喃自语。我觉得普丽西娜不可能死,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普丽西娜住在医院里,医生会让她好起来。她根本不可能自杀。这一定是场虚惊。“真的——死了——你确信无疑吗?”

“还好。”

“她自杀了——吃了安眠药——她肯定是早就藏起来的——我离开她——我本来不该走的——我们把她送到医院——但是太晚了——噢,布拉德利,布拉德利——”

先前我有点眩晕什么的。回到伦敦以后我实际上还没吃过东西。现在我坐在起居室地板上一块黑色羊毛垫子上,背靠墙边的一张安乐椅。煤气的火焰忽明忽暗。一盏灯发着幽光。弗朗西斯做了几块三明治,我吃了一点,还喝了些威士忌。事实上,我的感觉仍旧怪怪的,但是不再头昏眼花,也不再觉得有黑沉沉的天穹塌下来,将我压在地上。此刻坐在地上的我只是疲惫呆滞,希望渺茫。在跳动的灯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弗朗西斯,而且似乎太清晰了,以致我不得不皱起眉头。他突然间变得太亲近、太真切了。我低下头,发觉他握着我的一只手。我再次皱起眉头,挪开他的手。

“怎么——?”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到目前为止弗朗西斯已经灌下不少威士忌了。他热切殷勤地跪在我身边,没有一点倦意,仿佛我是他正在制作中的作品。他诱哄似的嘟起嘴唇,鲜红肥厚的下唇向下翻卷,口水漫到了唇边。他那一双长得很近的眼睛闪耀着发自内心的快乐。被我挪开的那只手合着另一只手,在他那寒酸的蓝色西裤包裹下的肥硕大腿上有节奏地上下搓个不停。他时不时地发出讨人喜欢的咯咯的笑声。

突然而且很奇怪地,在我的意识中闪现出了电话亭、阳光、等在电话亭外的人的形象,以及镜中我脸上吃惊的神情。

回伦敦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现实中,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起。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自己像一个久病不愈的病人,面临病情突然恶化以致无药可救的局面,反倒变得释然起来。我也还有足够的聪明,看得出弗朗西斯对我的崩溃感到幸灾乐祸。但我并不怨恨他的幸灾乐祸。

“她死了。”

“再来点威士忌,布拉德,它对你会有帮助的。别再忧心忡忡了。我会替你找到朱莉安的。”

“什么——?”

“好极了!”我说。“我要留在这里,必须留在这里。朱莉安会来的,不是吗?这儿正是她要来的地方。她随时都可能来。今晚我要把前门开着,就像昨晚那样。这样她就可以像归巢的小鸟那样回来。她就可以进来了。”

“噢,布拉德利——是普丽西娜——”

“我明天就去找朱莉安。我会到她上学的大学去,我会去阿诺尔德的出版社,我总会在什么地方找到点线索,明天一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找她。别难过,布拉德利,你会看到她回来,下星期这个时候你就会很开心了。”

“什么——?”

“我知道朱莉安会回来的。”我说。“人在有知的时候感觉是多么奇妙啊!朱莉安对我的爱不容许丝毫的怀疑,那是一种永恒。我怎能不信任她的爱呢!它是生命的理念,如果朱莉安不再爱我,我将再次陷入混乱。爱是一种知识,你知道,就像哲学家们常常告诉我们的那样。我凭直觉来感知朱莉安,好像她就在我的大脑里一样。”

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一声呜咽。电话线的另一端弗朗西斯在哭,我觉得一阵恐惧。

“我明白,布拉德,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诉说你的爱。”

“到底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世间万物都是对爱的保证,就像人们一贯认为万事万物是对上帝存在的保证一样。你像这样爱过吗,弗朗西斯?”

“噢,布拉德利——”

“是的,布拉德。我一度爱过一个男孩。可他自杀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什么事?阿诺尔德发现了吗?看你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

“哦,我的天哪,普丽西娜。我总是忘了她。”

“噢,布拉德利,布拉德利——”

“那是我的错,布拉德,你能原谅我吗?”

“你好,弗朗西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我的错。我总认为那是不可避免的,这个想法禁也禁不住,就好像她是一个被癌症判了死刑的人。可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想法来诅咒她呢?我似乎也觉得她在我心里,可事实上她不在。她变老了,失望了,然后死去了。她化成了尘土。也许上帝也像我这样。他想象着,在他的庇护下每一样小东西都安然无恙。然而,有一天他凑近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死去了,腐烂了,只剩下空洞的思维。这就是为什么爱那么重要。它是理解那些以爱支撑、为爱生存的人的唯一途径,难道这也错了?你的那男孩自杀了。他叫什么名字?”

我停下来。电话亭里正有一个女孩,她微笑着打了几个手势,然后就转过身去了。我只好等着。那女孩终于出来了。我却发现身上没有零钱。不付费,接线员是不会我给接通的。最后我拨通了我公寓的电话号码,是对方付费。我听到弗朗西斯立即拿起了听筒,在那头模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史蒂夫。别再问了,布拉德。”

我上了车,焦急之中无法发动。最后,汽车好不容易才动起来,以慢得可怕的速度颠簸着前行。路边最近的村子就是大教堂所在地,那儿一定有电话亭。教堂正好在村外通向大海的路上,自那天夜里到达以来,跟这里有关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我经过了加油站。本想问问加油站的人,是否可以用他的电话,但那可能不利于私人通话。经过教堂,转过街角,就看见村旁的街道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普丽西娜死了,是因为没有人爱她。她的内心枯竭了、崩溃了,像一只中毒的老鼠一样死去了。上帝并不爱这个世界,他无能为力,只是袖手旁观。不过,我似乎也根本就不在乎。我爱我的母亲。”

“噢,那好,我就去,我先找个篮子。你别去得太久了!”她跳着走开了。

“我也一样,布拉德。”

“不用,你留下来。去采点我们在路上看到的水芥子好吗?我午饭时想吃。”

“我母亲是一个很愚蠢的女人,但我爱她。我觉得自己对普丽西娜负有一种责任,但这远远不够,是吗?”

“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想是的,布拉德。”

“下午加油站可能会关门,而且也许我们不想走那条路。”

“因为我爱朱莉安,所以我应该能够爱所有的人,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做到的。啊,基督,要是我能够拥有一些快乐,那该多好啊。只要朱莉安回来,我会爱每一个人,我会爱普丽西娜的。”

“但是,我们可以在去的路上再加油呀。”

“普丽西娜已经死了,布拉德。”

我说:“你先准备午饭。我把车开到加油站加汽油,这样,如果下午想出去就好办了。”

“爱应该能战胜时间而取胜的,可真的能够吗?时间说他不是傻子,如果有人懂得爱,他就懂;如果有人被血淋淋地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也会如此。不用说,每个人都要受苦难的煎熬。也许到末了,苦难就是一切,而一切就包容于苦难之中。苦难就是痛苦,哪怕是它的小到不能再小的原子也还是痛苦。你多少岁了,弗朗西斯?”

“现在该吃午饭了,不是吗?”朱莉安说,“我们等会儿再去拿木柴。”她正把一张蓝白格子的桌布铺在桌子上,把一瓶鲜花放在桌子中央,这花总是要等我们坐下吃饭时再郑重其事地从桌上拿走。这些程序已经是固定的了。

“四十八了,布拉德。”

我回答:“就来了!”我走了出去。我必须赶紧打电话而又不让朱莉安知道。

“你还拥有十年时光,可以比我幸运,比我聪明。”

这时朱莉安在外面喊起来:“哟嗬!”

“我从不走运,布拉德。我甚至根本不再抱有希望。可是我依然热爱人们。当然,不是像爱史蒂夫那样,但我爱他们。我也爱你,布拉德。”

我盯着这几个要命的字,这只能意味着发生了可怕的事。真不理解电报怎么就到了这儿,这真的太恐怖了。弗朗西斯并不知道这个地址,一定是有人已经发现了它。怎么找到的?也许是阿诺尔德。我们不小心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什么时候怎么犯下的呢?说不定现在阿诺尔德正在来这儿的路上,因而弗朗西斯想提醒我。

“朱莉安会回来的。世界是不会无端改变的,它现在已不可能再变回原样了。旧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哦,我的生命是怎样从我身边溜走的啊,它渐渐消逝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已经五十八岁了!”

电报是给我的。我颤抖的手指不中用,一把就将整封电报撕破,电报纸也撕成两半。拼好后看到电报纸上写着:“请立即给我打电话!弗朗西斯。”

“你曾经爱过许多女人吗,布拉德?”

到了家,朱莉安留在花园里,欣赏她那些成排的石头。我向门廊走去,没有显出明显的慌张。进门后发现地上有一封电报。我迅速捡起来,然后进了卫生间,锁上门。

“我从未真正爱过谁,直到朱莉安出现。”

我叫住朱莉安,告诉她我回家去取车来载木头,她留下来继续捡。我只是想去看看骑车人是否留下了什么。我刚穿过场院,朱莉安立刻叫起来:“等等我!”然后追上来抓住我的手,笑着。我转过头,朱莉安因此没有看到我脸上恐怖的表情。

“可你确实有过许多情人,我是指在克丽斯之后。”

毫无疑问,他是去了帕塔拉。那条路只能通到那儿。我立即放下木块,趴在一个沙坑里,透过一片拱起的湿漉漉的金色草丛望过去,看着那个骑车人,直到他从视线里消失。警察?邮递员?我一直害怕那些官员。他想对我们干什么呢?他是找我们的吗?可是,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呀。因为内疚和害怕,我一阵阵发冷。我想,我已是呆在天堂里了,却还不知道感激。一直以来,我总是忧心忡忡,招灾惹祸,而又愚不可及。现在山雨欲来,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我也就要知道真正的恐惧究竟是什么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同恐惧较量,其实在此期间这毫无必要。

“安妮,凯瑟琳,路易莎——名字能留下来真是件怪事,就像肉腐烂了仅剩下骨架。它们标志着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它们不过是记忆的幻影罢了。那些人都消失了,就像死去了一样。也许她们确实死去了,就像普丽西娜和史蒂夫那样。”

我们穿过一块草场,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商店。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雾已经完全散尽了。沙丘和我们的那片场院看起来很大,在阳光下闪着光。沾了雾水的石头焕发出各自的颜色。我们把篮子放在篱笆旁,便朝大海奔去。朱莉安建议捡一些木块作燃料,但是这太难了,因为捡到的每一块木头都那么漂亮,叫人舍不得烧掉。不过,终于还是找到了几块,她同意用作柴火。我抄近路穿过沙丘,到我们堆放柴火的地方去放木块,朱莉安仍然留在海滩上。这时,我看到的远处的情景让我一下子僵住了。只见一个穿着制服的人骑着自行车正走在我们屋旁的坑洼小道上。

“请别再提史蒂夫的名字,布拉德。我真希望什么都没对你说。”

“噢,我的心肝,紧紧抱着我,抱着我,抱着我。如果我曾经想过要离开你,千万别让我离开。”

“或许现实就存在于苦难之中。但这是不可能的。爱是快乐的承诺,艺术是快乐的源泉。只是,如果你不再需要将来,它就完全成了一句空话。我想,我现在很快乐。我会把这一切写下来,不过不是在今晚。”

“我曾经是个孩子,也许你现在仍然这么想,但是现在我是一个女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真羡慕你们这些作家,布拉德。你能说出你的感受,而我只能被感情吞噬却甚至不能大声吼出来。”

我的确已经注意到了。“是的。”

“是的,我可以大声吼叫,我可以让银河盈满痛苦的怒吼。可你知道,弗朗西斯,我从未真正阐明过什么。现在我觉得也许到最后我才能解释这一切。仿佛我的生命之源,它曾像坚果一样坚硬、紧密而微小,现在已经变得光明、疏松而巨大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大了。最终我便能看清一切,探知一切。弗朗西斯,我现在能够成为一名更加伟大的作家了,我知道我能。”

“你注意到最近两三天里,我长大了吗?”

“你当然能,布拉德。我素来深知你具有这种能力。你总是显得像一个大人物。”

“我想,注意到了一两点。”

“我以前从未展露过自己,弗朗西斯,我从不敢完全拿自己去打赌,绝对不敢。在整个一生中,我这人一直胆小怕事。现在我才体味到超越恐惧的感觉。我现在就是伟大的栖身之所,因为我已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不过,这样却也像是受到了律令的约束,可我别无选择。我爱过,我崇拜过,我应该得到回报。”

“布拉德利,你从我身上注意到什么了吗?”

“肯定会的,布拉德,朱莉安会回来的。”

“这是过时的陈词滥调。”

“是的,上帝会来的。”

“这又是什么典故?”

“布拉德,我想你最好去睡了。”

“既然那簇拥着你的全部美丽正是我心灵之漂亮外衣,既然你我的灵魂在彼此的心房跳荡,那还说什么我比你年长?”[3]

“对,对,睡觉,去睡觉。明天我们来订个计划。”

“那好,我的爱情不会消失,也不要用你的年龄来烦我。”

“你就呆在家里,我去找她。”

“是我自己的话。”

“好吧。快乐必定存在。生活不会都是痛苦。可是快乐是由什么构成的呢?好吧,好吧,弗朗西斯,我这就去睡。你能想象到的最糟的苦难是什么样子?”

“你引用的是谁的话吗?”

“集中营。”

“我之所为将永远由你证明是正当的。即使在你的爱情即将消失了的此刻,我也是正当的。”

“好。我会就此深思。晚安。或许朱莉安明天一早就会回来。”

“哎,别担心了,布拉德利。你有点想证明一切都是正当的。”

“或许明天这个时候你就会很开心了。”

“假如我老得多——”

“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想我都会很开心。只是,哦,如果朱莉安会在明天早晨回来呢!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集中营。我会好好想想。晚安。谢谢你,谢谢!晚安!”

“是的,然后我就要做我的试题,一切都会——”

我生命的转折点在第二天清晨悄然而至。但事情却是我最狂野不羁的想象力也想不出来的。

“你是指结婚这件事?”

“醒醒,醒醒,布拉德利,这儿有封信。”

“我知道,但是我要教你。我要你留在这儿,直到在你心中,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感到满意为止。”

我从床上坐起来,弗朗西斯赶紧把一封字迹生疏的信递给我。信上贴的是张法国邮票。我知道,那只会是朱莉安寄来的。“你出去吧,出去吧,顺便带上门。”弗朗西斯走了出去。我颤抖着打开信,希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我差点哭出来。信上写道:

“这不是我的性格。”

最最亲爱的布拉德利,我现在在法国,和爸爸在一起。我们要开车去意大利。我没留条就走了,对此我非常抱歉,只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我非常非常抱歉。我的心情糟透了。爸爸说,你认为是他回来把我带走的,事实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我只觉得自己必须一个人呆着,不能跟人交谈。在我心里,一切突然变得黑暗而可怕,我只好独自离开。请原谅我!一切的一切骤然变得混乱不堪,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改换位置。我做错了事,不该随你到乡下去,我应该事先想一想。后来一切都那么迅速地发生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轰然崩溃了,我不能不离去,请理解我。我不愿离开你,我的感情丝毫没有改变。事情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不能不离开就像不得不喘口气一样。我是那么傻,我对自己后来所做的事深感懊悔。听你说,你爱我,那种感觉仿佛美梦成真。倘若我再成熟一点,我就会知道,怎样做才能对彼此最好。我觉得自己糟蹋了曾经有过的某种美好的东西,可我当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而当时看来一切都是对的。哦,我是多么抱歉、多么难过啊。(在这家旅店里,我不能写得很清晰,人们不停地进屋来,而卧室里又没有合适的桌子。)我曾就这一切和爸爸长谈过,我想,我现在对自己了解更多一点了。我多么希望你不生我的气,不恨我,并已原谅了我那样的不辞而别。我把你看得非常非常重要,而且永远如此。我依然觉得迷惑不解,就像经历了一场车祸而忘记了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而所有的悲哀都源于我的愚蠢、糊涂和对自己感情的无知。爸爸说,这些事没有人真正理解。人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但我毫不后悔并希望你也不后悔。在我看来,你那么出色,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能那么绝妙地谈论爱情。爸爸说我太年轻,不懂得爱情,或许他是对的。现在我想象不出,我曾经有可能就是你的意中人,或者你所需要的就是我。或许,另外一个人本来更能满足你的某些需要。我是指,我不是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唯一适合你的人。原谅我,我不能恰当地解释这一点,我是那么年少无知,没有个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页白纸。恐怕其他比我好,比我成熟的人才配得上你。说到这里,也许你觉得轻松一点了。现在我是那么、那么想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感受,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可怕啊。哦,不管怎样,请你一定爱我,我需要爱,而且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爱。我难过极了。所有的一切都荒诞不经,我感觉自己刚从梦魇中惊醒。很抱歉,我想我在前边已经说过这些了,瞧,我没法专心。爸爸知道我在给你写信,要给我一张邮票。我希望你能很快收到这封信。要不是我的心全给撕碎了,我本来早就会给你写信的。我为自己以前所做的蠢事感到难过,我真心希望我没有伤害你,而你也不怨恨我。当然,你向我表达你的感情并没有错,虽然那些感情是前所未有且与众不同的。人们常常通过倾诉来排遣情感,可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你的最佳选择。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感到你想要的并不是我。哦,我是多么痛心啊,布拉德利。我一无所有。我之所以作出反应,部分原因是你的倾诉所带来的震惊让我强烈地感到,我必须采取行动。我绝没有撒谎。原谅我,我没能解释清楚,因为我甚至连思考都不能思考了。我觉得自己有过一次重大的经历了,不过在平凡的时空中它完全是不合时宜的。

“我想,我们必须在这儿呆一段时间,学会享受快乐。”

我会尽力写一封比较平常的信,就像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常给你写的那样。爸爸现在态度很缓和,让我顺便代问你好。(旅馆里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和爸爸是情人!)他刚出门开车去修理厂,引擎盖有点毛病,盖不严。我想我从未对你说清楚,我多爱我的爸爸。(或许,他便是我生命中的那个白马王子!)我希望他还没到达修理厂的平房!这里砰砰的敲门声令人心悸,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开始冲着一切东西流泪。不过,这对你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我的意思是,并不是爸爸让我离开的。我离开的原因连我自己都不明了,那根本不是爸爸,不是任何与普丽西娜有关的事,不是发现了你的年龄,也不是发现了其他的事。任何人告诉我的任何事都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我以为一连串的打击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态,并使其不得不作出决定什么的。普丽西娜的事令人震惊,对此我深感难过。我本来应该多去看看她。人年纪大了并遭到抛弃,是件很可怕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女人而言。今早我为此而落泪,而有时候我会哭个不停。我将与爸爸在意大利的一个崇拜者住在一起。然后,爸爸回家,把我留在那儿。那儿的人几乎不讲英语,因此,我只好整天说意大利语!我在去年确实学了点意大利语,不管怎样我还认识一些字。斯格罗拉一家会教我。他们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那个小山村是山间的一小片地方,在“冰雪”的包围中,因此那附近不会有说英语的人。我想在意大利时我可能会开始写小说。我一直同爸爸谈论这事。我觉得现在我真的有话要说。

“不,我谈的只是最明显不过的事。”

求求你不要恨我,不要太难过,也不要生我的气。原谅我对自己的无知,原谅我空虚自私的年少。我现在仍然不敢确信你真的爱过我,你怎么会爱上我呢?一位成熟的女性会更加吸引你。我认为男人喜欢“青春的花朵”一类的女孩子,但是也许他们并不能将年轻女孩真正一一加以区别,并不能真正弄清楚她们成熟与否。我希望你不认为我的举止像个“荡妇”。我体验着伟大的激情,每一刻我所做的似乎都是不可避免的。除非我伤害了你而你不愿原谅我,否则,我毫不后悔。我必须停笔不再写了,我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事,你肯定感到厌烦了。我很抱歉我不辞而别。(顺便提一下,当时,我很容易就搭便车回到了伦敦。我以前从未搭过便车。)当时我没想别的,什么事都没想,但我只觉得必须离开。尽管从那以后,我非常非常想见你,但是我们继续分开的做法,比起给大家带来了更多困惑与痛苦,似乎要明智得多。我们会见面的,是不是?那可能是以后的事吧,要过一段时间才行。当我变得更成熟些时,我会努力让我们成为朋友的。那将是全新而又有意义的。我现在发现,尤其是在我们越朝南边走时,生活就越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真希望我能说意大利语!哦,原谅我,布拉德利,原谅我!我希望迄今为止,你只觉得你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希望那是个好梦。我的梦便是好梦。哦,我真的很不开心,觉得一切都颠倒混乱。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哭。我曾经是那么愚蠢和轻率。我真心真意爱你。这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我不想收回任何说过的话。但这却不属于我们能够拥有的任何生活。

“不要再用那种语气说话。那是你的‘绝望’,不要再这样了。”

这封信我不能收尾,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清楚,而且我应该说些别的什么。(就像“谢谢你拥有我”一类的!)(对不起,我没有那种讨厌的双关意思。)我真的不能集中注意力,周围太嘈杂。一个法国人正盯着我,他们就是那么直盯盯地看人的。布拉德利,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成为真正的朋友,那份友谊将会是很珍贵的。可我们原来却不可能做到,我们真的不可能。那并非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我们不能够拥有。我多么高兴啊!你对我说出了你的爱。(我不会把这些全都写进我的小说。我多么希望你也正想着这些事!)我的期盼是,你觉得轻松自在就好。谢谢。千万不要悲伤。原谅我的年少无知和引起的纷扰。哦,我不能收尾,可我又必须搁笔了。哦,我的挚爱,再见了,给你无尽无尽的爱。

早饭后我们决定朝内陆方向走,去找一家商店。天气很冷,朱莉安穿了一件我的夹克衫当作大衣。她在那次疯狂购物中,没有想到要买件大衣。我们沿着溪边一条长满了水田芥的小路步行,经过铁路信号员的小屋,穿过铁路,又跨过一座弓形桥,桥身倒映在一条寂静的运河里。此时阳光射进了晨雾,把团团浓雾染成了团团金黄。我们穿行其间,就像走在一个个巨大的金球之间,这些球却永远不会碰着我们,也不会彼此相碰。想到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确切地说,是没有发生的事,我觉得很烦恼。但是由于朱莉安的存在,我又很快乐。为了折磨彼此,我说:“你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呆在这儿的。”

朱莉安

第二天清晨,雾不但未散,反而更浓了,仍旧毫不留情地从海面不断涌过来,从房子旁边经过,朝着一个方向从容前进,犹如一支开赴远地作战的幽冥大军。我们一早就依偎在一起,坐在小小客厅窗前观看着这一景象。

“布拉德利,我可以进来吗?”

两秒钟后我就睡着了。黎明时分我们都醒了,再次拥抱在一起,但结果却一样。

我正在穿衣。

我们都累了。熄了灯,她说:“还有一件事,布拉德利,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是好消息吗,布拉德?”

“那就一切都解决了。噢,亲爱的,我实在太累了。”

“朱莉安在意大利,”我说。“我要去找她。她在威尼斯。”

“你疯了。”我说,“但是,正如我告诉你的,我是你的奴隶,你想要得到的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那封信,毫无疑问是写给阿诺尔德看的。仅从阿诺尔德“提供邮票”这一点就已经真相大白。朱莉安被监视起来了,她实际上成了一个囚犯。当然,她就不能够如她所说,“解释清楚”。她不停地用含混、重复的语言抒发情感,只希望能在最后传送真实的信息,这正是“不能收尾”的含义。而这种打算被证实是行不通的。不用说,阿诺尔德回来了,读了信,然后告诉朱莉安把信收尾。接着,他拿走了信,寄了出来。阿诺尔德想必清楚,朱莉安没钱买邮票。然而,朱莉安仍然设法告诉了我,她是在胁迫下写的信。她还设法告诉了我她的目的地。“冰天雪地”是她试图引起注意的地方,显然是指威尼斯。在意大利语中,“雪”的拼写是“neve”,与信中“意大利词语”的暗示联系起来看,显然,是用了变换字母顺序构词法。[9]此外,在“颠倒式”语言中,山中的一小片地方明显地是指海边的一个大城市。阿诺尔德曾提到过威尼斯,当时想误导我。名字可不是随便胡说的。

“你还没有好好地回答我。你会和我结婚,是吗?”

“你今天就去威尼斯吗?”我正在穿裤子时弗朗西斯问道。

“我只是本能地保护自己。”

“是的,马上就去。”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并不是你本意的毫无来由的话呢?”

“你知道朱莉安在哪儿?”

“你不必尖叫。”

“不知道,那是封密码信。她和阿诺尔德的一个崇拜者呆在一起。我不知道是谁。”

“不要说这些可怕的话来吓我。你不是这个意思,那只是个手续的问题。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比起那些想要结婚又不能结婚的可怜人,我们是自由的,我们都没和其他人结过婚,对别人不需负什么责任之类的。当然,还有可怜的普丽西娜,但是,她可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照顾她,让她快乐。布拉德利,别只是愚蠢地拒绝幸福。好了,我知道你不会,你不能,如果我觉得你会,我就要尖叫了。”

“我能帮点什么忙,布拉德?我是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可以帮忙,可以打听,可以替你处理日常事务等等。让我去吧,我就当你的桑丘·潘沙[10]。”

“不可能。”

我想了片刻。“好吧。你或许有用。”

“我们会结婚的,是吗?”

“太好啦!我现在就去把票弄来!你得呆在这儿,你知道。朱莉安也许会打电话来,而你可能会得到点消息什么的。”

“我是你的奴隶。”

“好吧。”这话说得有理。我坐在床边,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再次淹没了我。

“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失败可言的,布拉德利,我爱你。”

“呃——我说,布拉德,需要我做些侦察工作吗?我可以到阿诺尔德的出版社查出他的意大利崇拜者。”

“那好。真抱歉,这次失败得这样惨。”

“怎么查?”我问。窗外的灯光恰巧回射过来,我看到弗朗西斯的脸由于急切变得又红又圆,脸边闪烁着瀑状的星光,仿佛画中的神仙下凡。

“没有。”

“我假装正在写一本有关不同国家的人如何看待阿诺尔德的作品的书。我会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帮我联系上他的意大利崇拜者。他们或许会有地址,这办法值得一试。”

“你的膝盖闻起来有北海的气息。以前有人吻过你的脚心吗?”

“真是个妙计,”我说。“简直是天才的主意!”

“上床吧,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我需要一些钱。我这就去订到威尼斯的机票。”

“这很美,就像是你被神拨弄了一下,染上了紫色。”

“可能不会有马上就走的直达航班。如果没有就订经米兰中转的票。”

“对不起——”

“我还得买些地图和指南手册,我们需要威尼斯的地图,不是吗?”

“不,但是——看你伤得多重,可怜的胳膊和腿。”

“是的,是的。”

“胡说,我能看出你年龄有多大!”

“给我开张支票,布拉德利。这是你的支票簿,填上‘持票人’姓名,我就可以到你的银行去取款。多开一点,布拉德利,那样我就可以为我们订最好的机票。还有,布拉德利,不知你介不介意,我没有什么衣服,那地方会很热,不是吗?我买几件夏装,你不介意吧?我一件夏装都没有。”

“朱莉安,我老了。”

“不介意。想买什么就去买。买指南手册和地图是个好主意。还有,到出版社去,是的,就这样。”

“一切都会好的。”

“需要我为你买点什么吗?你看,像太阳帽、词典或别的什么?”

“我并不担心。”我说,“只是我一点都不好。”

“不用了。快去!拿着。”我递给他一张大额支票。

“亲爱的,别担心。”

“太感谢了,布拉德利!你呆在这儿休息。我就回来。哦,多让人激动啊!布拉德利,你知不知道,我从未去过意大利,终究可以去了!”

等我回到屋里,朱莉安已经穿上了一件深蓝色丝绸睡袍,扣子直到肚脐都没扣上。我掀开她的睡衣,往后直撩到肩上。她的一对乳房,圆润尖挺,像熟透的果实,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吹得干干的头发柔软蓬松,如金色的细丝。一双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穿上一件睡衣,跪在她的面前,却碰也没碰她一下。

弗朗西斯走后我走进了起居室。现在我已有了一个神圣的目的地,一个目标,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朱莉安可能驻足呆的那个地方。我应该收拾衣箱了。可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弗朗西斯会替我收拾好。对朱莉安的思念使我感到虚弱。我手里仍捏着她的信。

我赤裸着身体走进黑洞洞的花园。卧室里透出的灯光模模糊糊地照在青草和水仙花上。海面飘来的雾,缓缓地从房前飘过,烟圈般缭绕盘旋,随后又散去。我仔细倾听,却听不到海浪声,只有火车声以及从我身后什么地方传来的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我对面的书橱里放着但丁的爱情诗集。我把它们抽了出来。抚摸着诗集,我体味到相爱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变化过程,我纷乱繁杂的心绪追溯着爱的历程。如今我以一种神圣的愤怒来感受爱。我为那个姑娘受了多少苦啊!当然,我甘愿受苦。但是,同样产生的还有满腔愤怒,它却是构成爱的最纯洁的原料。但丁,那个常常把上帝挂在嘴边却在上帝的手掌中受苦的人,最清楚这一切。

然而,性福不常在,我的命运却有它的劫数。我把根本的东西荒废得太久,太久,当我去启动它时,它就不中用了。完事之后,我痛苦地呻吟着,试图爱抚朱莉安,但她却紧紧抱着我的胳膊。“我不好。”“别说傻话,布拉德利。”“我太老了。”“亲爱的,我们睡觉吧。”“我要出去一会儿。”

啊,她那头美丽动人的金发

人们在最终得到长久以来一直热切渴望的东西的时刻,只希望时间能够停止。而神奇的是,在这样的时刻,时间往往真的慢了下来。我们凝视着对方,不慌不忙轻轻缓缓地相互抚摸着,心中充满了温柔、好奇和惊异。我一点没有感觉到马韦尔所说的那种狂热。倒是觉得自己获得了特权,在短暂的时间里享受到了人类亿万年对爱情的体验。公元前600年至公元400年这一千年中,希腊人知道他们展现了什么样的人类经验吗?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但是当我五体投地地崇拜我的心上人时,我知道我正在行使使命,即体验和展示一部人类性爱的历史。

我的爱的痛楚,爱的鞭挞。

午餐我们吃的是鸡蛋,晚餐我们吃的是香肠。晚餐时我们还喝了点葡萄酒。像许多健康的年轻人一样,朱莉安不喜欢烈酒。我本来以为我太兴奋了,不能喝酒,谁知在欣赏之中还喝了两杯,这让我很吃惊。朱莉安找到了一块漂亮的桌布,吃饭时尽其所能地把餐桌装饰了一番,她在这件事中也找到了乐趣。正如广告上所说,帕塔拉提供了所有的居家用品,所以朱莉安买的畚箕和扫帚一点用不上。(而且也如广告上说的那样,帕塔拉由一个废弃农场的发电机直接供电。)朱莉安还从花园里采来了鲜花,有蔓生的浅蓝色风铃草,黄色的千屈菜和生长在围墙外面的野生羽扇豆。此外,还有一株白色的牡丹。牡丹的花瓣上有猩红色的条纹,它像莲花一样绚丽。我们很正式地就座,吃饭时谈笑风生。晚饭以后,朱莉安突然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嗯——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我们洗了澡。朱莉安进了浴室,而我回到卧室。我从镜子中审视着自己没有光泽的直发以及瘦削脸庞上不显眼的皱纹。我看起来出人意料的年轻。我脱下衣服。然后她进来了。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了。

倘若能把这秀发紧握手中,

这一天既像是又不像是蜜月的第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新婚夫妇在温柔地遵从对方愿望的同时,往往会新造出一些自己原本没有的习惯。我不是一个年轻的丈夫。我既不年轻也并非为人之夫。我没有丈夫想要控制妻子的欲望,也没有他时时挂在心中的对将来的忧虑以及平静地做出的各类承诺。我害怕未来,而我却做出了承诺。但是,那天我觉得自己处于一个非常奇特怪异的境地,需要我做的便是鼓起勇气,便是一直朝前走。我觉得没有控制别人的必要,朱莉安也没有控制我。我们俩都被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了。

就把它编织成一只圣钟。

一个人的身体只渴望得到另一个特定的人的身体,而对其他的身体无动于衷,这是生命中一个巨大的谜。别人告诉我,有人只想得到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我无法想象这种情形,因为这与我无关。我很少完全地想得到另一个人。握手和亲吻只意味着友谊,尽管这不是我的方式。但是,那晚当我坐在床上等待朱莉安时,我体会到了那以前从未有过的想要完全献身给另一个人的感觉,尽管理智告诉我,我曾经爱过克丽斯蒂安。而跟克丽斯蒂安在一起又是另一种情形,这里就不讲了。

要让悠悠的钟声长鸣,

朱莉安游泳的时候,我坐在一块冒出水面的有花纹的石头背脊上,手里一直拿着她脱下的衣服,神经质地把它揉成一团。直到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才放松下来。我知道朱莉安并不是在故意拖延做爱的时间,不是怀疑是否愿意把自己交给我。我也不认为她想要我强迫她。我感到身不由己,完全在按照她的直觉和意愿行事。我既渴望又害怕的时刻在它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而这一刻便是今晚。

让它响彻晨昏;

我们驱车往回走。天空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云,云开处透出棕色、绿色、橙色的光芒。我心中充盈着崇高、空虚以及涤净的感觉,同时还燃烧着欲望,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朱莉安在一旁喋喋不休,那些话透着自然和天真。于是我简单地向她传授了一些英国教堂建筑的知识。接着她宣布要游泳,我们便开到沙丘那儿,停下车向大海奔去。原来她的泳衣就穿在外衣里面。朱莉安跳进海里,一边溅起水花,一边还逗弄着我。(我不会游泳。)但是,她很快就起来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海水太冷的缘故。

从此我不再可怜,

喝完茶,我们开车来到大教堂。漫步其间,只感到它的荒凉和虚空。宽敞的石头地板上只有几排椅子,说明参加礼拜式的会众不多。巨大的垂直式窗户没有彩色玻璃,冬日阴冷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颜色暗淡并开始风化的石头地板上,给那念了几世纪之久已经消乏了的安魂祈祷投射了几分阴沉。这座坐落在平地上的教堂就像一艘已毁的轮船或者大平底船,或者又像巨大动物的骨骼,站在它那枯槁的肋骨之下,人们的举动只能充满敬畏和同情。我们轻轻地移动着脚步,在教堂漫步、徘徊。虽然是各自分开走着,却时时未离对方。我们不时停下来,彼此注视,看着对方穿过那斜斜射入饱含涌涌尘埃的光线,时而斜倚着柱子站站,时而背靠着厚墙歇歇。而当靠着墙壁上阴冷潮湿的石头,那感觉就像是触到了死亡或是真理。

也不再妄求心善,

我坐在一旁看朱莉安准备午餐。(她告诉过我,她不会做饭,这话不错。)但是看着她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而且应付如裕,我不禁大为惊奇。于是我努力像朱莉安那样去忘掉所有的焦虑,努力抵御幻魔的进攻,它们老跟我作对,总是要让我想起朱莉安跳车的情景。下午我们开车经过开满鲜花的场地去拿我们的石头,同时又再找了一些,然后将它们放在房前的草坪上。这些石头圆鼓鼓的,椭圆形状,大小几乎一样,颜色却有很大区别。有的是紫色的底子上点缀着深蓝色的圆点,有的是茶色的底子奶油色的圆点,有的又是淡紫色和灰色的混合。许多石头上都有这样的图案,一个中心眼居中,四周一个圆圈一个圆圈地扩散开去,或者有一条条浅白线条。每块石头都那么美丽,就像朱莉安所说的,我们很难做出取舍。这种感觉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艺术馆里并被告之你自己慢慢欣赏。朱莉安把最好看的石头和山羊头骨以及浮木块拿进了屋子。木块放在客厅的壁炉台上,它的一侧是山羊头骨,另一侧是镀金的鼻烟盒。窗台上灰色的树根中间放了一些石头,就像小小的现代雕刻。我看着朱莉安全神贯注地安排着这一切。然后我们一起喝了茶。

像对待戏班的狗熊,

我们拿着捡来的各种石头和浮木块往回走——一次“远征”所获就多得带不了。站在沙丘上,可以看到我们的家,后面是一座破败的农舍。再往后是一片黄绿色的平地。天上卷云朵朵,白色的云朵被镀上一点金色。远处,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之际,阳光照在一座大教堂长长的灰色背墙和高塔上。我们把捡来的东西堆在一起,放在沙丘的脚下。朱莉安坚持用沙盖上它们,以防别人偷走。其实这么做毫无理由,因为除了我们,周围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在回家路上,我们穿过一片由海蚀石头围成的巨大场院。这里生长着许多淡紫色的海白菜、蓝色的野豌豆和粉红色的海石竹。野生黄羽扇豆的星形叶子四处蔓延,地面上花纹般的石头缝里开满了暗淡的锥形花朵。翅膀透明的蜻蜓在飞舞,蝴蝶从海面悠然飞来,又在微风中飘然而去,很快消失在晴空里。我有很多理由不告诉大家这个天堂一样的地方的确切位置。不过,喜欢沿英国海岸线旅行的人不妨大胆一猜。

我要将她逗弄,把她戏玩;

我们在一起有过许多幸福的时刻。但是从海边的第一顿早餐所感受到的那种单纯和激情却是无可匹敌的,甚至希望也没有来折磨人。这种情投意合和宁静快乐,只有当所爱的人和自己的心灵跟外界完全融合在一起时,才能获得;只有当这个星球上千载难逢地出现这么一个地方,那里有这样的石头,这样的草丛,这样透明的海水和低吟的风,才能获得。此情此景就像双联画的一半,与作为另一半的昨天黄昏的一幕形成了对照。那时,朱莉安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但是,这二者又并没有真正的联系,正如绝对快乐的时刻和一切都毫无联系一样。

为了那爱的痛楚依旧不断,

我们真的去了。带着奶茶、面包、黄油和果酱,用热水瓶装上奶茶,来到海滩。我们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吃了一顿丰盛的野餐。旁边就是大海。比起昨晚,此时的它温柔多了。它轻吻着光秃秃的陆地边缘,一遍遍重复着上前接吻、退后呼吸的动作,表现得像一个忠诚的爱人、伴侣。我们的身后是沙丘、绿草和蓝天,天空的颜色就如朱莉安的眼睛。面前是平静、寒冷的英格兰的大海,海面如钻石般闪闪发亮,不过即使在阳光下,它也是那么深沉幽暗。

我要百倍地以牙还牙,

“我喜欢你的短袜。我们直接到海边去。”

千倍地以眼还眼。

“确实如此。我要茶、牛奶和糖。你看见我的短袜了吗?”

我要近近地,近近地

“布拉德利,你醒了吗?要茶、咖啡、牛奶和糖吗?我对你了解得太少了。”

凝视她那一对魅眼,

事实上,朱莉安的肩膀已经变成了鲜明惹眼的红褐色。这是第二天的下午。前一天晚上,我的沉思是被睡意打断的。瞌睡像突袭朱莉安一样,一下子把我也放倒了。睡意的来临就像从树后跃出的美洲虎的猛扑。当时我衣服还没脱光,正想着作为朱莉安的伴侣,我该睡在哪里,要不要独睡一处。而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便是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阳光照在卧室里,我穿着衬衫、短裤、短袜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床毯子。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看到朱莉安不在身边,我感到一阵恐惧,但立即又释然了,因为厨房里传来了她的歌声。接着,我又为自己以这样衣冠不整和狼狈的睡相出现在她面前而觉得烦恼。只穿了衬衫和短袜那副衣冠不整的裸露状真是太随便太不讨人喜欢了。是我自己爬上床的还是朱莉安给我盖上的毛毯?本该和自己心爱的人同床共枕度过一夜,结果竟蠢到完全不知对方的存在,这有多可怕,多丢人,多好笑。噢,珍贵的一夜,珍贵的一夜。

逼出那爱情的火花飞迸四溅,

我接过木块,上面的木纹已经磨平了,加上海水的作用,使它看起来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的精致素描,一张某个意大利画家,也许是列奥那多[2]在笔记本上相当抽象地画出的素描。我又接过羊的头骨。它没有牙齿,否则就很完整了。看得出它已经在海里浸泡了很久了,因为摸起来非常光滑。海水将它冲刷、打磨,最后使它看起来不像自然界的残羹,倒更像是件艺术品,一件象牙雕制而成的精致的艺术品。阳光把它照得暖暖的,摸起来更加光滑,它的颜色如奶油,又如朱莉安的肩膀。

如此

“那当然。”

点燃我这颗僵死沉重的心,

“也要把这木块带回家吗?”

为我昔日的胆怯

“鹬。它在叫自己的名字。噢,布拉德利,快看这块漂亮的木头,海水把它冲刷成这样,看起来像是中国书法。”

祓除那深深的遗恨。

“我也这么想。听,又是那叫声。你说它是什么?”

然后

“我们把车开过来好吗?”

奉上满怀的柔情蜜意,

“还有那么多需要带回去的石头和贝壳呢。”

还她以最后的安宁。

“我们把它带回去。”

啊,飞吧,我的歌,

“对,是羊的头骨。”

我的歌啊,飞吧,

“看,布拉德利,一只动物的头骨,被海水冲刷成这样。是什么骨头,是羊的吗?”

插上翅膀飞向那位女郎,

我也一样。我坐在朱莉安身旁沉思冥想,想了很多。我无意叫醒她,尽管我确实考虑过要不要洗一洗她的右腿。两条长长的伤口看起来很干净。朱莉安这样突然地像被施了魔法般地陷入无意识状态,正是我在这一天里的其他时候所期待的,既和她在一起又没和她在一起。此时此刻,靠近朱莉安却不去碰她,我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喜悦。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单,把她紧贴着身体握在一起的双手下面的床单摊开。我想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或者更多地想知道朱莉安都做了些什么,因为更多的是出于朱莉安的而不是我的意愿,我们的生活才完全改变了。也许明天早晨,这一切在朱莉安看来,不过是场可怕的梦。也许明天早晨我就得载着一个哭泣的女孩返回伦敦。即使这样我也得认真地做好准备,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至少是不配得到的好运。当朱莉安跳车时,多令人惊奇又多么可怕!但是除了说明她年轻,而年轻人都喜欢极端以外,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朱莉安是个极端的孩子,而我是个苍老的清教徒。我会和她做爱?我该吗?我行吗?

飞到她的耳旁。

我走进卧室,只见朱莉安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身上还穿着件有紫花和白花图案的饰有花边的短大衣。一头润泽闪亮的褐发散落在枕头上,丝丝缕缕罩住了半边脸,仿佛是一条美丽的披肩的一部分。她仰躺着,露出的喉咙似乎正迎向一把匕首。她那苍白的肩膀,似黄昏时凝脂般的月亮。沾了泥浆的光脚倒向一边,脚尖朝上。双手也同样沾了泥土,握在一起紧贴胸前,就像两只小动物。右边的大腿靠近短大衣的白色花边处,有两块红红的擦伤。一块是在翻篱笆时留下的,另一块是跳下汽车时留下的。朱莉安的这一天,真是一个多事之日哪。

昔日她把我的心儿蹂躏,

我走出屋外倾听着。就在前面离我不远的地方,大概是沙丘那里吧,海水冲刷着卵石,有规律地发出刺耳的叹息。这声音越过沙丘一阵阵地传来。月亮蒙上了一层薄雾,发出金色而不是银色的光芒。借着月光,我看见花园里白色的篱笆,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以及一棵树的轮廓。空旷寂寥之感油然而生。微风吹来,空气中有一丝咸味。我的心中既觉得狂喜,又觉得恐惧,二者交织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我返回屋内,屋里静悄悄的。

如今她依旧紧闭双唇,

“当然没事!我只要去换件衣服,有点冷了。然后我们就去海边。海肯定就在那儿,我能听见海浪声。”

叫我难寻真情。

我看着床,说:“宝贝儿,今天已经晚了。你摔了一跤,真的没事吗?”

我的歌啊,飞吧,

朱莉安打开所有的灯。她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把卧室里双人床上的床单也掀开了。“这儿没怎么通风,太潮湿了。噢,布拉德利,我们马上到海边去好吗?回来我再做晚饭。”

似疾矢如利箭

我们继续静静地开车,朱莉安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借着手电筒的光,朱莉安看着地图。我们穿过一条铁路和一条运河,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此时已见不到沿途人家屋里透出的灯光,只有车灯照着路面。路边是灰色光滑的鹅卵石和生机盎然的青草。我们在一个毫无特色的十字路口停下,朱莉安用手电筒照见了一个指路牌,于是我们在此转了个弯。路上铺着石头,我们只好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缓慢行驶。终于车灯一扫,照见了两根白色的门柱,门柱上用醒目的意大利文写着一个名字: 帕塔拉。汽车在砾石路上又开了一阵,车灯扫过红色的砖墙,然后我们在一个狭窄的装有格子窗的门廊边停下来。朱莉安手里拿着钥匙,她已经这样拿了好几英里了。我仔细打量着我们的避风港: 这是一座小巧的四方形红砖平房。“真是棒极了!”朱莉安说着让我进了屋。

就在此刻,劈开她的心,

“我很抱歉。”

此乃我最急切的心情。

“朱莉安,再也不要那样做了。”

因为在复仇之中

我们一起返回汽车,我打开车的前灯。等我们坐进汽车,又紧紧握住了彼此的双手。

我们将获得莫大的尊敬。[11]

“没有,只是腿有点僵。”

我把朱莉安的信和那本《诗集》一起捧在胸前,脸朝着下方,伏在地上。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昏昏沉沉、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拿起了电话,听到了朱莉安的声音。

“你走路有点跛。”

不,那不是她的声音,那是蕾切尔的。蕾切尔的声音唯独在她情绪激动时,极像她女儿的声音。

“不过是擦伤罢了。”

“嗯——”我应着,把话筒拿得远离自己。在那一瞬间,我在突然闪现的、边缘呈现锯齿形的幻影中看到了朱莉安。她穿着黑色紧身衣、白衬衫和黑坎肩,把那颗绵羊的头骨提到我面前。

“你腿上有血。”

“出了什么事,蕾切尔。我听不清楚。”

我急忙站起来,同时扶起朱莉安。真有一辆车过来了,车灯照见了她的双腿,与她眼睛颜色相配的蓝色衣裙,浓密的褐黄色头发以及路旁的一双鞋。

“布拉德利,你能马上来一趟吗?”

“布拉德利,别这样。我听见汽车声,有人来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伦敦。”

于是我放开朱莉安,转过身去亲吻她冰冷、潮湿的双脚。她的脚搁在柔软的苔藓上,便有了露珠和泥土以及像芹菜味道似的苔藓植物的气息。接着,我再将它们搂进怀中,并且因为狂喜和渴望而呻吟起来。

“求你,求你马上来一趟,是非常非常紧急的事!”

“布拉德利,我冷,我的鞋丢了。”

“你也可以到我这儿来呀!”

我小心翼翼地把朱莉安拥进怀里,我们紧紧依偎着半躺在小丘上。旁边是一条小沟,里面长着开满白花的荨麻。奶油色的月亮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了。我们静静地相拥,夜色更浓,雾气更重了。

“不行。布拉德利,你必须来,我求你了。请一定来,这事与朱莉安有关。”

“没有,我只是——把腿又擦伤了——还有把脸也划破了——哎哟,不过我想我绝对是完好无损的,只伤了一点点。等会儿,让我看看我能不能动。好了,完全没事。噢,对不起——”

“蕾切尔,她在威尼斯,是吗?你知道她的地址吗?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和阿诺尔德的一个崇拜者呆在一起。你知道吗?也许你有阿诺尔德的通讯录,可以查一查她的地址?”

“我以为你摔在路上了。”

“布拉德利,马上到这儿来,这事很——重要!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只要你来——”

“没有——我肯定——没有——你看,我是摔在这些草上或者是苔藓上的,或者——”

“出了什么事,蕾切尔?蕾切尔,朱莉安还好吗?你没听到什么可怕的事吧?天哪,是他们出车祸了吗?”

“噢,小心点,朱莉安,你没事儿吧?没摔坏哪儿吗?”

“我会告诉你一切。只要你来。快来,快,马上,坐出租车,每分钟都很重要。”

“别——这么——想。”接着,朱莉安坐了起来,双手抱住我的脖子。

“蕾切尔,朱莉安还好吗?”

“你伤得重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而且声音嘶哑。

“好,很好,很好,只要你来——”

朱莉安这时说道:“对不起,布拉德利。”

我抖抖索索地付了车费,钱掉得满地都是。我跑到蕾切尔家,开始砰砰地叩门环。蕾切尔立刻就开了门。

她的头栽在草丛中,双腿悬在路边。我朝着她走去,那寂静变得更可怕了。我跪在朱莉安身旁,高声呻吟着,却不敢触摸或移动一下她那也许受了重伤的身体。她还清醒吗?会不会立刻因疼痛而尖叫起来?我束手无策,不知怎样救援,只感到痛彻心扉的无助和自谴。当我笨拙地查看那毫无生气的、摔坏了的身体时,我甚至不敢把朱莉安搂在怀里,我感到我的未来完全不一样了。

我几乎认不出蕾切尔来了。或者,我只能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鬼魂,就像某些故事开头出现的泪水涟涟、神情狂乱的一类人物。她的脸明显被泪水浸肿了,看起来又是青一块紫一块,要不,就像是小孩子抹眼泪抹成的一张花脸。

噢,人类的身体是多么脆弱,像蛋壳般脆弱!在这个坚硬的地球上,造成死亡的重力下,人的血肉之躯怎能生存?我感觉到了朱莉安的身体落地时骨头碎裂的声音。

“蕾切尔,发生车祸了?是他们打来了电话说朱莉安受了伤吗?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由于恐惧和痛苦,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走出汽车向后面跑去。路上空寂无人,静悄悄的,暮霭沉沉,一切都很模糊。

蕾切尔坐到客厅的椅子上,开始哀哀地哭,身体前后晃动着,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呜呜声。

我这一生中曾经历过许多可怕的时刻,似乎以后还将经历很多。但回首过去,这次是最美丽,最纯粹,也是最真实的惩罚。

“蕾切尔——是朱莉安碰到什么可怕的事了——是什么?我的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回头看去,在半明的灯光下,朱莉安躺在路边,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蕾切尔站了起来,身体靠在墙上,仍旧呜咽不止。她的头发,就像疯子的那样,蓬松而杂乱,在额前分开又稀稀拉拉地遮住眉毛和眼睛。她大张着嘴,嘴唇湿漉漉的,打着哆嗦。她的眼睛仅剩下了肿胀的眼睑之间的一道缝,还不停地渗出泪水。蕾切尔用一只手扶着墙,像一头疲乏的野兽,从我身边吃力地挤过,慢慢向客厅的门走去。她把门推开,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随着她走了进去。

只听见几声轻微的爆裂声,一阵风吹过,朱莉安便从我身旁消失了。车门啪的一声打开了,晃了一下,又啪地关上了。汽车猛冲到草地边上,也停了下来。

阿诺尔德躺在靠窗的地板上。阳光从花园照进来,照亮了他的褐色粗花呢长裤,而他的头笼罩在阴影中。我瞪大眼睛又使劲眨个不停,仿佛要用尽力气看透另一个空间。乍一看,阿诺尔德的头枕着地上一样很奇怪的东西,似乎是一个托盘。凑近细看,才发现他的头下是一片鲜红湿润的血污,那片血渍已浸透他头部周围的地毯。我又朝前走了几步,并俯下了身。

说完,她真的跳下去了。

阿诺尔德侧躺着,蜷着腿,一只手掌心向上,伸向我站的地方。他的眼睛半睁着,仅现出一丝白眼仁。他牙关紧咬,嘴唇微微向后缩,看上去像是在咆哮。鲜血凝固在他向上翘起来的灰白头发上,并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结成大理石般的血痂。我看到他颅骨的一侧已被打出一个窟窿,真吓人。沾着黑血的头发陷到了凹痕里,仿佛他的头是蜡做的,被什么人强有力的手指狠狠地摁了下去。他那太阳穴上的一条血管还在缓缓地冒着血。

“我会的。”

一把大火钳放在地毯上的血污处。血渍鲜红而黏稠,犹如表面浮着奶油的牛奶蛋糊。我先碰了碰,然后抱住了穿着粗花呢的阿诺尔德的肩膀。他的肩由于阳光照着还是温暖的。我试图稍稍把他挪动一下,可他好像铅一样沉重,紧紧地钉在了地板上,要不,就是我颤抖的四肢根本没有力气。我退了回来,鞋子上沾满了血,并踩到了阿诺尔德的眼镜,因为他的眼镜就躺在那摊血迹的旁边。

“别傻!”

“天哪——你干的——用火钳——”

“我会跳车来证明。”

蕾切尔低声说:“他死了——他肯定死了——是吗?”

“我看不出你能做什么。”

“不知道——我的天——”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证明我绝对是爱你的?”

“他死了,他死了。”蕾切尔喃喃地说。

“不。”

“你让人去叫——我的天——发生了什么——”

“请你停车好吗?”

“我打了他——我们争吵了起来——我并不想——然后他痛得高声大叫——我不能忍受他那样尖叫——我又打了他,让他不再叫喊。”

“也许吧。”

“我们必须把火钳藏起来——你必须说这是个意外——哦,我们该怎么做——他不能死,他不能——”

“如果你绝望,就是怀疑我爱你。”

“我不停地叫他,叫他,叫他,可他一动也不动。”蕾切尔站在房门口,仍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她止住了哭,呆滞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大了些。她不停地、机械地在衣服上擦着手。

“完美就是瞬间的绝望。瞬间的绝望。和时间没关系。”

“他或许会好的。”我说。“别担心,你打电话叫医生了吗?”

“我什么也不怕。”

“他死了。”

“我害怕神的力量。”

“你打电话叫医生了吗?”

“你怀疑我的爱吗?”

“没有。”

“你了解但又不了解。”

“我叫医生来——还有警察——我想——还有救护车——告诉他们他摔倒了,碰到了头什么的——我的天——不管怎样我得把火钳拿走——最好说他打了你——”

“我了解你,了解你的一切。”

我把火钳拾起来,盯着阿诺尔德的脸看了一会儿。他那无神、翻白的眼睛令人害怕。我又恶心又惊恐,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噩梦尽快让给别人去对付。我向门边走去,看到蕾切尔脚旁的地上有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揉成一团的纸,上面是阿诺尔德的笔迹。我捡起纸团,从靠门站着的蕾切尔身边擦过,进了厨房,同时把火钳放到桌上。那纸团是阿诺尔德写给我的信,谈的是有关克丽斯蒂安的事。我拿出一盒火柴,开始在洗涤槽里烧那封信。我的手不听使唤,信老是落到水槽里。当我终于将它化为灰烬时,便打开了上面的水龙头。接着,我开始冲洗火钳。几撮阿诺尔德的头发和着血粘在火钳上。我把火钳弄干,并把它放到橱柜里。

“我本来就不太好,你总会了解这点的。”

“蕾切尔,我要打电话了。只叫医生来还是把警察也叫来?你打算说些什么?”

“你这是故意伤害我,破坏兴致!”

“没用的——”她转身走到客厅里,于是,我们一起站在彩色玻璃前门边昏暗的灯光下。

“看,我们已经争吵起来了。要我送你回伊灵吗?”

“你是说,隐瞒真相没用?”

“布拉德利,我要生你的气了。”

“没用的——”

“真遗憾,你这方面的教育被忽略了。”

“可你必须告诉他们那是个意外——他先打了你——那是自卫——蕾切尔,我应该打电话叫警察来吗?哦,求你努力想一想——”

“你知道我不懂拉丁文。”

蕾切尔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Sub specie aeternitatis[1]是的。你已经这么做了。”

“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会离开你?”

“多宾,多宾,我亲爱的——”

“不行。”

就在蕾切尔转过身走开时,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她对阿诺尔德的昵称。认识他们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蕾切尔这么叫过。这是阿诺尔德不为人知的名字。蕾切尔离开我走进了饭厅,我听见她倒下了,不知是倒在了地板上还是在椅子上。她又开始恸哭,一声短促的哀嚎之后是颤抖的呜呜声,接着便嚎啕起来。我走回客厅去看阿诺尔德是否有动静。我几乎害怕看到他睁开双眼,露出谴责的神情,也怕看到他在痛苦地挣扎,而这,是蕾切尔最不能忍受的。可是,阿诺尔德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姿势看起来就像一尊塑像一样不可改变,可他已经不再是阿诺尔德·巴芬了。痛苦扭曲的面容使他显得陌生,就像一个瓷人,露出某种奇怪而难懂的表情。他轮廓分明的鼻子被鲜血染红了,耳廓里还积有一小汪血水。他翻白的眼睛隐约有光,因痛苦而扭曲的嘴巴似乎在咆哮。我正要转身走开,突然注意到了他的一双小脚。那双我素来认为颇为独特却令人讨厌的小脚,穿着一尘不染、擦得雪亮的棕色皮鞋,干干净净地靠在一起,仿佛在互相安慰。在往门口走时,我注意到椅子上、墙上、壁炉边的瓦片上,到处都溅有血污。正是在这里,在这一很难想象会发生在世界其他某些地方的场景中,阿诺尔德被打垮了。我还看到地毯上模糊的血足印,有阿诺尔德的,蕾切尔的,还有我的。

“你能停一分钟吗?”

我在客厅里找到了电话。蕾切尔的哭喊已弱化为梦呓的哀泣。我拨了999,接通一家医院,并告诉他们发生了不幸的事故,需要一辆救护车。“有个男人头部受了伤。我想他的颅骨破裂了。就这些。”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我拨通了警察局,说了同样的话。对警察的畏惧使我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蕾切尔是对的,想要隐瞒真相是不可能的,最好是马上把一切都说出来,不管怎样都比担心被“查出”而惴惴不安要好得多。说阿诺尔德从楼上摔下来并不是一个好的托辞。而蕾切尔根本不可能学会胡诌一个故事来掩盖事实。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失口说出真相。

“当心,这段路很难对付。”

我走进饭厅去看蕾切尔。她坐在地板上,大张着嘴,两只手用力挤着两腮。她的嘴呈“O”字形,看上去她已没了人样,面容惨淡呆板,皮肉干枯发青,犹如阴间的鬼魂。

“你不要那么说!我要拥抱你,让你在我的爱意中安静下来。”

“蕾切尔,别担心,他们就来。”

“不,我不会离开你,亲爱的,但是你会离开我的。我不是说我怀疑你的爱,只是我觉得那让我们在一起的神秘力量同样也会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在一起就是为了把我们分开,这便是它的目的。”

“多宾。多宾。多宾。”

“好好想想吧。布拉德利,你不能离开我。你刚才是在胡说吧?”

我走出来坐在台阶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正不住地说着“噢——噢——噢——噢”。

“我会好好想想的。”

警察先到。我让他们进来,并指了指里屋。透过开着的前门我看到了阳光灿烂的街道和急驰而来的车辆,有一辆救护车。我听到有人说:“他死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实际上,从我们在考文特花园听歌剧到今天,才不过两天时间呢。”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几百万年前就找到对方了,朱莉安。”

“问一下巴芬太太。她在那儿。”

“但我们彼此才刚刚找到对方哪。”

“你是谁?”

“我想可以这么解释。”

穿黑色制服的人进来了,接着穿白大褂的也进来了。饭厅的门关上了。我一一解释着,阿诺尔德是谁,我是谁,我又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里面’是指什么。但是,你似乎正在说那一切只是幻想,好像你会离开我。”

“像敲蛋壳一样敲碎了他的脑袋。”

“噢,一切都在里面。这就是麻烦。”

蕾切尔在一间关着门的房间里尖声嚎叫。

“那么就让我痛苦吧,我会高兴地去承受的,但这痛苦必须在我们的安全范围内。”

“请跟我们走!”

“也许吧。我觉得和你那么亲近。我就是你呀。但是,如果我要完全拥有你的话,我必定会有些不安,甚至会产生痛苦。”

我坐在警车上,左右两侧是两个警察,我重新开始解释。我说:“我想阿诺尔德打了蕾切尔。那是个意外,不是谋杀。”

“是的。布拉德利,你这是在折磨我,而且我认为你这是在故意折磨我。”

在警察局,我再一次告诉他们我是谁。我与几个警察坐在一间小房里。

“你真的相信会这样吗?”

“你为什么那么做?”

“不,我有。我会和你结婚。你会写一本伟大的书,而我也要试着写一本。”

“做什么?”

“也许。但是,朱莉安,要谈论我们的真实情形,还没有合适的语言。”

“为什么你要杀死阿诺尔德·巴芬?”

“请不要用那么抽象的语言谈话。那样不过是撒谎罢了。”

“我没杀阿诺尔德·巴芬。”

“我们的爱在本质上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它本身就是完整的,既没有机遇,也不能延伸。”

“你用什么东西袭击他呀?”

“这样说真令人不快,是对爱的背叛。”

“我没有袭击他。”

“我们对将来存有幻想。”

“你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那么做?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没有!”

“是的,这是个奇迹。但它们就像化石。信仰宗教的人过去认为,它们是上帝在公元四千年前创造世界的时候放在那儿的,以便我们能对过去产生一个幻想。”

“你为什么那么做?”

“你不能这么说,这不对。看,我都买了面包、牙膏,还有畚箕。”

[1] 拉丁文,出自荷兰犹太哲学家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1632—1677),意为: 凡事均应从永恒的真理的视角来审视。

“我们确实不会,我们根本没有将来,只能一直驾车走下去,这就是一切。”

[2] 列奥那多·达·芬奇。

“你这是什么意思?”

[3] 出自莎士比亚第22首十四行诗。

“我们不会住在任何地方。”

[4] 约里克(Yorick),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虚构人物,已死的宫中弄臣。见第五幕一场: 哈姆雷特正对着其掘出的头颅发出对死亡的独白。

“你想得太多了,布拉德利,所有的问题我们都能解决的,普丽西娜将和我们住在一起。”

[5] 乌切洛(Paolo Uccello,1397—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画家。他注重运用透视法,力图调和晚期哥特式风格和新兴文艺复兴风格。作品以三幅《圣罗马诺之战》最著名。

于是,为这些,我们开始争论起来。

[6] 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和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同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诗人。勃朗宁表现手法独特,以独白形式和心理分析见长,代表作有《指环与书》;丁尼生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具特色的诗人,1850年其诗作《悼念》(In Memoriam A.H.H.)付梓后,获封“桂冠诗人”。这里,布拉德利拿不准朗诵的是勃朗宁的还是丁尼生的诗。先说勃朗宁,犹豫后接着改口说丁尼生。

暮色中,驱车行驶在开满白花的栗子树间,一轮满月挂在天边上,就像一盘泽西地方出产的奶油悬在麦田上方,而麦田依旧沐浴在最后一抹夕阳之下。如此美丽的景色却无法解除我的两大烦恼。这两者,一个宏大,即如天地之永恒与神圣之类,一个渺小,具体细微到卑俗不堪。前一个烦恼是我感到我肯定会失去朱莉安。而我感觉的方式与众不同,面对可能发生的事,人们通常不会像我这样去想。我其实一点不怀疑她对我的爱,但却感到一种完全的绝望,似乎我们已经相爱千年,可由于倦于追求完美还是受到了谴责。我像闪电一般绕着星辰奔走,给群星系上腰带,但在喘息的瞬间便失望地回到了原地。这种感觉,凡爱过的人定能明白。我因为害怕而变得神经质。一个大时空的延展形成了一个大圆,在圆点的首尾相接处朱莉安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所有的一切以前都曾发生过,也许有上百万次了,因为这都是注定的。再也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未来了,只有既让人狂喜,又让人饱受折磨的可怕的现在。未来像一支箭穿越到了现在。我们即便在四目相对,两唇相贴的含情脉脉之时,也深深地陷在即将来临的恐惧中。我的后一个烦恼则是,等我们到了帕塔拉,和朱莉安做爱时,我到底能不能行。

[7] Dukha,梵语,佛教之“苦谛”,是说人生皆苦: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

福兮祸所伏——幸福达到极致的时候,也许就预示着不幸的降临,所以幸福中总有一些灾祸的阴影。我此时的快乐,尽管很强烈,却并不纯粹。即使在极度快乐时(比如看见朱莉安买畚箕和扫帚时),我也很快开始想到了灾难和不幸。毕竟还有报复心切的阿诺尔德、满怀憎恨的蕾切尔和痛苦不堪的普丽西娜,还有我隐瞒了真实年龄这一事实以及对于未来不可知命运的疑惑。不过,既然现在我和朱莉安在一起,这一切便只是些问题,而不是无法摆脱的噩梦。等我们一旦安顿下来,我会把什么都告诉朱莉安,由她来裁判。两情相悦(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有时比较虚幻)可以让最大的困难也显得微不足道,甚至不成问题了。至于一般人怎么看我,我是不在乎的。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没把计划告诉过任何人,我们会很安全的。

[8] 拉丁文,意为: 心中有恶,恶必近身;恶有恶报。

黄昏时分,我们默默地驾车沿着一条条小路行驶,小路上长着开满白花的栗子树和粉状的丝带草。驾车载着自己心爱的人,让人觉得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拥有了对方。汽车这个正在有节制地震动着的交通工具成了个体的延伸,而这一个体中已强烈地包含了他身边的那个人。有时我伸出左手去寻找她的右手,有时她害羞地谨慎地抚摸我的膝盖,有时她侧身凝视着我,使我在注视着前方迎面而来的道路的同时,又像阳光下的花儿一般微笑起来。车在道路上穿行,使我们不可能有更亲密的举动,而引擎那低沉连续的嗡嗡声,像是跟车子串通好似的,让我们无法交谈,只好把幸福保持在沉默之中。

[9] 按布拉德利牵强附会的思路,“snow and ice”可写成“neve and ice”再利用变换字母顺序构词法,并减去多余字母,从“neve and ice”中就变化出了venice(Venice)。

看见朱莉安一边忙碌而又自然地充当着主妇的角色,一边吩咐着我做这做那,似乎我们已是结婚多年的夫妻,这情景不禁让我喜不自胜。我竭力掩饰住心中的喜悦,以免她会难为情。我像一般夫妻购物时常做的那样,买了雪利酒和葡萄酒,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是永远地陶醉于纯粹的欢乐之中。有一瞬间,我几乎想一人独处,以便能够一心一意地品味发生的一切。驾车行驶了一段路,我们停在一片树林中休息。低头看见松针上十字形的亚麻,树根上已枯死的苔藓,以及一些星形的红色海绿花,我的心中充满了诗意,感觉像一个伟大的诗人。这些小小的东西就出现在眼前,象征了某种能引起共鸣而又巨大的东西,同时又是历史、激情、眼泪的具体体现。

[10] 桑丘·潘沙是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伴随主人公堂吉诃德冒险的忠实随从。

那天下午的五点钟,我们已经离开伦敦很远了。我们来到一个村子,把车停在一家商店外,铺路石石块间长着青草,西斜的夕阳给青草的每片叶子投下了一个小小的褐色阴影。前面还有长长的路在等着我们。

[11] 该诗原文为意大利语中古方言,是诗人但丁抒写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情的《新生》(Vita Nuova)中的诗篇“我要让无情充满我的话语”的最后两个诗节。诗人九岁时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上的廊桥“旧桥”(ponte vecchio)上邂逅八岁的贝雅特丽齐。两人一见钟情。待到第二次邂逅时,诗人的梦中情人已被迫嫁给了一位身为伯爵的银行家。因相思但丁成疾,不久夭亡,留下廊桥遗恨。但但丁对她的爱矢志不渝,难以释怀,因而催生了他早年的《新生》及晚年的《神曲》的部分诗节。布拉德利在此借诵读此诗抒发对朱利安的思念之情。

我们在商店购物时,朱莉安显得兴致勃勃。她买了食物、清洁用品、洗衣用品以及厨房用具。她甚至还买了一个漂亮的蓝色垃圾桶、一把印有花儿的刷子、一条围裙和一顶太阳帽。各种东西塞满了我们租来的汽车。幸亏我的先见之明,让我把驾照保留至今。但是,毕竟很多年没开车了,我一路上都十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