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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噢,没什么”

“布拉德利,你怎么啦?”

“你根本没听。”

一片柔和纷乱的红色和金色在我眼前晃动,然后像布莱克[8]笔下描写的那样,开始慢慢地旋转,旋转: 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圣诞节装饰彩球,它闪烁着明亮的光辉,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在这个暗玫瑰色大球的中心处,我和朱莉安悬挂在半空,打着旋儿,一股如飘忽的羽毛般并渐渐减弱的力把我们卷在一起。我们的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一片星光灿烂。一群半裸的妇女手举着红红的火把环绕在我们四周。我的头着火了,脚也着火了,由于努力保持静止不动,我的双膝不住地颤抖。我好像身处一个金红色的丛林,处处可闻猿猴的喋喋絮语和鸟雀的鸣叫。一道甜美的声音像利剑刺破天空,冲进了我那红色的伤痕,变为痛苦。我成了那痛苦之剑,成了那痛苦。我又像身处竞技场,无数鬼脸围住我点头,在那里,那道德之声宣告了我的死亡。我将死于这刺耳的鸟鸣,葬身在一堆天鹅绒中,然后被镀上一层金色,最后被打得稀烂。

“你在说话吗?”

朱莉安不再抓住我的胳膊,而是用她的右手臂贴住我的左手臂,斜靠着我。我僵直地坐着,感受着这种肌肤相触的美妙。同时,我小心地挪动左脚,靠向她的右脚,这样两只鞋挨到了一块,但又没有压挤的感觉。这种做法如同是秘密委派自己的随从去收买情人的随从一样。我呼吸急促,但愿喘气声不被人听见。乐队还在演奏着它那杂乱的疯鸟之哀歌。我觉得偌大一个歌剧院顿时化为一片空无,似乎只有我的胃还在那里,欲望的巨大伤痕贯穿其间。我惶恐不安,无法确定这种恐惧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只觉得很快我就要失控,想高声喊叫,想呕吐,想晕过去。朱莉安的手臂一直稳稳地轻轻地压在我的手臂上。我能闻到她丝绸衣裙上清爽的气味。我轻轻地,轻轻地蹭她的脚,像在触摸一个光滑的鸡蛋壳。

“我在问,你知不知道这个故事。”

这不是我对音乐的感觉问题。我并不是个音盲,尽管这种时候我要是个音盲也许更好一些。音乐能感动我,能震撼吸引我,也能折磨我。可以说这时演奏的音乐听起来像在用一种人们勉强能懂的语言念咒,急促含混令人恐惧,让人疑心大祸即将临头。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甚至是有意识地听音乐,让紊乱的激情把自己弄得头晕目眩,还想象自己在进行一种伟大的亲身体验。艺术真正的快感是一道冰冷的烈火。我并不否认,有那么一些人,尽管他们的人数比那些自成风格的专家所说的还要微乎其微,能从这些混为一团的声音中感受到一种纯净的、由数学般精确所带来的乐趣。而我所能够说的是,“音乐”于我不过是放纵个人幻想的一个机会,是宣泄混乱的炽热情感的一种方式,是化身乐音而听得见的我思想的垃圾。

“什么故事?”

朱莉安挽着我的胳膊,此前,我却没想过去挽着她。也许由于兴奋,也许出于无意,她时不时地紧贴着挤压着我。皇家剧院的门厅人多且很嘈杂,刚刚从暮色中走出来的人们聚集到了这灯火辉煌的热闹所在。我和朱莉安在人群中穿行。朱莉安穿了一件长长的红色丝裙,上面有新潮设计的蓝色郁金香图案。她的头发,从我初次看到她时起,就一直是不动声色地精心打理过的,梳成了颇为别致的头盔式发型,发丝平顺而细长,像深色金属丝一般发出暗暗的柔和的光亮。她快乐地四处张望,发出愉快的笑声。我却感到一种病态的、混合着快乐的欲望之苦,仿佛被一把刀子从上到下割开了一般。我还觉得恐惧,人群令我害怕。我们进了观众席,朱莉安拉着我找到了座位。位置在正厅前排中间,人们纷纷站起来让我俩过去。我讨厌这样。我也不喜欢剧场。那里总是嗡嗡着一片低低的然而却很热烈的谈话声,那是有教养的观众们自鸣得意的“八卦秀”,他们在等待开演的时刻进行着自己的表演: 空虚对着空虚说,虚荣对着虚荣讲。此时开始传来乐池里乐队调弦的声音,那可怕的声音让人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玫瑰骑士》。”

不用说,我还得接电话。万一是朱莉安打过来的呢!每次电话铃一响我就像遭到一次严重的电击。有克丽斯蒂安打来的,也有阿诺尔德打来的,但我都立刻放下听筒,随他们怎么想。阿诺尔德和弗朗西斯都来按过门铃,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我看见了他们,但没让他们进来。他们是否也看到了我,我也不管。弗朗西斯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说,普丽西娜接受了电击治疗,情况好多了。蕾切尔来访,我躲开了,后来她打来电话,颇有点生气的口吻。我简短地说了几句,告诉她等会儿我再打给她,便挂了电话。时间就这样给打发过去了。我也试着给朱莉安写了几封信: 亲爱的朱莉安,最近我思绪如麻,心情糟透了。我觉得必须向你敞开心扉,诉说一切。亲爱的朱莉安,我必须离开伦敦,很抱歉不能如约在星期三和你见面。最亲爱的朱莉安,我爱你。噢,我亲爱的,我是多么痛苦。不过,这些信我都撕成了碎片,它们只能做我私下的自我表白。在漫长的万般磨难的痛苦之后,终于等来了思念中的星期三。

“我不知道。”

我不打算叙述后来几天我是怎么熬过的,精神的孤独凄凉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我时时瞪大双眼呆坐,内心如劫后一片废墟。与此同时,随着星期三的临近,又有一种可怕的兴奋感日渐上升。一想到要和朱莉安幽会,就欣喜若狂,跟我在邮政大厦之时的感觉一样。那时想得很单纯,现在却是负罪感与宿命感兼而有之。在某种程度上,它让我一想到自己,就想到孤独、野蛮、极端、粗俗和冷酷……然而,星期三,又能和朱莉安在一起了。

“那,快点,你最好先读读节目单。”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这封不寻常的信。如果早一点收到,它就会激起我各种强烈的感受了。可爱情能让人对外界事物麻木不仁。这封信我只看了一遍就放在一边,丢在脑后了,感觉上跟看一张干洗店账单没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它更让我感到没法去看望普丽西娜了。我去了一家鲜花店,开了一张支票,让他们每天给普丽西娜送去鲜花。

“不,你讲给我听。”

又及: 此外,如果你厌恶这一切,请看在上帝的分上,至少予以宽容,别为此让我受苦受难。我的话听起来有条有理,可我内心实是极度狂乱不安。我非常不愿意伤害蕾切尔。不到事情变得明朗一点,求你别跑去惊扰克丽斯蒂安。如果你不能像我要求的那样,平静地跟蕾切尔谈,你也别去找她。抱歉!万分抱歉!

“那好吧。其实,情节非常简单,这是关于青年奥克塔维恩的故事。玛歇琳爱上了奥克塔维恩,他们成了一对鸳鸯。可玛歇琳比奥克塔维恩年龄大得多,因此玛歇琳担心会失去他,因为终有一天,奥克塔维恩会爱上一个和他年龄般配的女孩。”

阿诺尔德

“他们多大?”

这封信我会派专人送给你。我并不急于见你,但是很快就会跟你面谈的,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你肯定会去看望普丽西娜,我们就在那时见吧。你不必等见了我之后再跟蕾切尔谈,尽早谈好了。不过,我希望你见了我之后再单独跟克丽斯蒂安见面。上帝啊,这是合情合理的吧?这是一封求助信,而它会满足你的虚荣心。这次你占了上风。请千万鼎力相助,看在我们友谊的分上。

“我想奥克塔维恩大约二十岁,而玛歇琳大约三十。”

至于克丽斯蒂安方面,也有个与你有关的问题。尽管我当然已经有所暗示,但还没有谈到克丽斯蒂安的感受。啊,她很爱我。过去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这也许是我一生之中的多事之秋。你上次见到克丽斯蒂安时,她跟你说的只不过是些高度兴奋时的玩笑话,我认为你应该明白。她是个如此活泼快乐、温柔多情的女人,而且她对你还有些旧情难忘。克丽斯蒂安现在想从你那儿得到的,是一种对我所描述的那种格局的认可,一种最终的和解,以及了结宿怨并作出保证,这些可真是难以定名,但我想你不会拒绝。还有你也不会拒绝的是,她同我一起生活的同时你仍旧是她的朋友。我还想加上一点,克丽斯蒂安是一个审慎多虑的人,她对蕾切尔的权利以及她能否“挺过来”都极为关切。我希望你在这方面也能给予一些保证。蕾切尔也是很坚强的。她们俩真是卓越不凡的女人哪。布拉德利,这些你都能明白吗?我是又喜又怕却又意志坚定,真是百感交集啊!我不知道是否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了。

“三十?”

第三点是关于你的。你会以怎样的方式介入此事?其实你一直都不是局外人。我倒是希望你漠不关心,可事实上你有利用价值,请原谅我这无情的直截了当。也许你现在能够明白我所说的“难”和“纯洁”之类的话了吧?直说吧,我必须要得到你的帮助。过去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都心知肚明。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宿敌,但我想更大程度上是朋友,或者说是有点仇气的朋友,而不是有点交情的敌人。这个你懂。你跟这两个女人都有关系。如果用简单粗俗的方式表达的话,那就是: 我想要你放开一个,并且去安慰另一个。蕾切尔很喜欢你,我知道。不过,我不想过问最近或某一时期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是个爱吃醋的男人,蕾切尔许多时候——当然尤其是最近——得忍受很多折磨。在她将要面对无法避免的痛苦时,我想,你可以做她强大的后盾。对蕾切尔来说,有个可以听她抱怨我的种种不是的朋友是件好事。我需要你立即去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告诉她我跟克丽斯蒂安的事。由你去说,从心理学角度讲是再好不过的,那样还可以给以后的事作一个准备。告诉她“这次事情是认真的”,不像以往的逢场作戏。把有关“脚踏两只船”等等的话也说给她听。跟她实说,既要让她了解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也要让她明白事情尚可补救而不致糟到无法收拾。这件事白纸黑字地道出来是挺难听,但是我认为,由于爱情的力量,此时的我已经是心如铁石,不可改变的了。相信如果你去坦率地跟蕾切尔谈谈(我以为越快越好,今天或明天),她也会马上面对现实的。当然,你和蕾切尔之间也会因此而建立起特别亲密的关系。至于你是否很乐意这样,我就不追问了。

“我想是的,年龄是大了点。玛歇琳意识到,奥克塔维恩只把她当母亲般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能长久的。故事开始时,他俩躺在床上,当然,能和奥克塔维恩在一起,玛歇琳很幸福,但同时她也感觉悲伤,因为她知道,肯定会失去他的,还有——”

这里我要谈谈第二点。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所热爱的,另一个是我绝不会抛弃的。我当然在乎蕾切尔,但遗憾的是,对人产生厌倦的事时有发生。我们的婚姻虽然还维持着,可已经完全倦怠了,耗干了,恐怕已经永远丧失了活力。我此刻看得很清楚,我们之间不可能再出现死灰复燃的奇迹了。有时我不得不四处寻觅一份真爱,而我对蕾切尔的感情早已是一种习惯了,差不多是装出来的。但无论如何,我会保持跟她的关系,会保持跟她们两人的关系,因为我必须这样做,放弃任何一个对我来说都无异于死亡,所以该怎样就怎样吧,那样事情就简单清楚多了。如果说,我这是脚踏两只船,那就脚踏两只船吧。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感谢上帝,我还能应付。蕾切尔似乎有所察觉(但此事令人崩溃的真相,她全然不知),不过,我还没跟她挑明。从感情上来说,我觉得我能够两个都爱。(为什么人们非要认为,自己的爱十分有限而拒不分而施之呢?)这样做,只在开头会比较困难,往后,习惯会让一切风平浪静,我会守着她们俩,爱着她们俩。我知道你会觉得我这些话令人厌恶(事实上,你很容易对事物产生厌恶感),但是,请你别怀疑我对待此事的清醒和纯真,这不是什么浪漫的或“乌七八糟”的事。事情于我并不轻松,但我就认为它是必须要做的。

“别说了。”

最近,我陷入了可怕的混乱,我觉得有必要把一切都跟你摊牌。也许你不会太感意外: 我疯狂地爱上了克丽斯蒂安!我想象得出,你嘲笑这个宣言时的冷漠态度。“坠入爱河?在你这把年纪?真是!”我了解你对“浪漫”是多么的不屑一顾。这是我们之间长期以来的一个重大分歧。让我告诉你吧,我此刻的感受可不是什么甜蜜的美梦,也与多愁善感的发作无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沮丧过,也从来没有面对过比这更可怕的现实。布拉德利,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我感到害怕。我被一种力量彻底打倒了。我猜,你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力量。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现在很狂热?我去了好几个场合都希望碰到你,向你解释,让你看到已经发生的事儿。不过,写信也许才是比较好的途径。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一点。我真正跌入了爱河,这是一个可怕的经历。真想不到啊,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彻底变了,里里外外都变了,就像生活在某种神话中,失去了个性,变作了他人。顺便说一句,我确信,作为一个作家的我已经被完全改变了。这些事情之间都有联系,彼此势必会相互影响的。不管还会发生什么,其结果是它们肯定能让我今后写出更好、更有分量的东西。天哪,我感到真为难,难啊,难!不知你能否领会这一切?

“你不想往下听吗?”

亲爱的布拉德利:

“是的,不想。”

后来,我坐下来开始思考弗朗西斯跟我说的话,至少我考虑了其中的一些。而关于普丽西娜的,我倒一点都没想。

正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掌声,这掌声由弱变强,越来越响,像干涸的大海那令人心烦的喧嚣,像暴风雨中的隆隆雷鸣。

弗朗西斯·马娄走后,我在房间里暴跳不已。唉,为什么,唉,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破沉默!我把自己仅有的宝藏展示于人,而且那人还是个傻瓜。我倒不担心弗朗西斯会出卖我,而是某些更可怕的东西加重了我的痛苦。在跟命运下的这盘棋中,我也许已经走错了致命的一步。

乐队指挥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星星消失了,红色的火把暗淡了,可怕的全场寂静缓缓降临。一片死寂,一片漆黑。随即,一股甜蜜而令人心悸的痛楚伴随着一阵风穿过黑暗袭来。我紧闭双眼,埋下了头,我能把这新异的甜蜜感觉转化为纯洁的爱情之河吗?抑或还是会被它毁灭,窒息,肢解,丢尽脸面呢?很快,几乎是立刻,我便感到释然,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下。这泪,它曾经流过后来再也没流过,此时此刻回来了,这一本能的回归是上天对我的祝福。在眼泪畅快流淌的同时,我的四肢也悄悄地放松了。或许我能一直哭个痛快,我是能承受的。我并不去聆听音乐,只是体验它。心中的渴望随着我的泪水自由地流淌,泪水湿透了我的背心。此刻我是这样轻松地和朱莉安一起凌空而起,我们像两只鹰,或是一对天使,在被烈焰刺破的夜空拍打着翅膀,盘旋飞翔。我只想知道,低声喊叫是否不被允许,我是否应该在那时低声抽泣。

“哪儿的话,我会守口如瓶的。好了,好了,我走了。”

帷幕突然拉开,露出一张巨大的双人床,挂着圈状的血红色布幔,这使我暂时得到了安慰,想起了卡尔帕乔[9]的《圣乌尔苏拉之梦》,我甚至在心里默念着“卡尔帕乔”,像是在念护身咒。很快这些给人以安慰的景象消失了,即便是“卡尔帕乔”也不能拯救我了。有两个女人紧紧相拥在靠前台类似沙发的东西上,而不是在床上。(我猜,其中一位在扮演一青年男子。)她们唱起歌来了。

“你这个无耻的家伙。哦,我怎么会告诉你,怎么会?我一定是疯了。”

两个女人的歌声是世上最甜中带苦的那一种;是所有的嗓音中最具强大穿透力和丰富得可怕的表现力的,然而最令人不满意的那一种: 二重唱甚至比独唱还糟糕两倍。(也许男声是最糟的,我不太肯定。)两人完全用声音来交流。那声音高旋低回,呼应着缠绕着,交织成一个令人颤抖的银色囚笼,甜美得近乎猥亵。我不知道她们唱的是哪国语言,歌词怎么也听不清。似乎也不需要歌词,因为那不是词句,而是人类言语熔铸而成的精粹,是纯粹意义上的歌,一种鄙俗却华丽得要命的东西。毫无疑问,那女人哭的是她将不可避免地失去她年轻的情人,而那可爱的青年争辩着,可是他的心并不因此而受束缚。一切都变为一种直截了当的、诱人的,但又让人心碎的口蜜腹剑。噢,上帝,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为什么不能跟朱莉安干脆风流一番?那对她没有害处的。”

我意识到我呻吟了一声,因为坐在我另一侧的男子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这时,我的胃一阵痉挛,口里迅速冒出一股苦涩味,我立刻朝着朱莉安咕哝了一声“对不起”,随即便站起身来。听到这一排末端座位发出轻微却令人尴尬的响声,其他六个人急忙站起来,让我过去。我跌跌撞撞慌乱地离开,在阶梯上还滑了几步。那让人恐惧的无情的甜蜜声音用它那魔爪依然抓牢我的双肩。我沿着“出口”的灯光标识挣扎着来到外面明亮、空旷、意想不到的安静的门厅。我急促地走着,真的快要吐出来了。

“什么意思?”

挑选一个合适的呕吐地点,往往事关重大,因为它涉及个人品格问题,处理不当,则会在本已丢脸的呕吐之外更增添新的折磨。吐在地毯上?不行。吐到桌子上?也不行。更不能吐到女主人的裙子上。我不愿在皇家剧院附近呕吐,也不想留在那里。强忍住来到一条破败无人的街上,迎面扑来黄昏时分刺鼻呛人的气味。剧院的门柱,在我身后泛着黄白色的光,在眼前这破败环境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座宫殿废墟的残垣断壁,又仿佛是想象或魔术幻景中缥缈宫殿的柱廊。旁边是进口水果市场那绿白色有拱顶的走道,像是出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我拐过一个弯,见一格子窗前层层叠叠堆了许多箱子,里面装了上千个桃子,我小心在意地用一只手抓住窗格,身体往前微倾,哇啦哇啦地吐了。

“那么就去做另一件事,努力去赢得她。为什么不呢?”

呕吐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完全不由自主。其来势之迅猛,有如翻江倒海,始料不及。身体作出的反应突然,坚决,异乎寻常,人无法抗拒,只能就范。呕吐的使然是受一种与地球引力相反的巨大力量作用的结果,这一事实使人更加感到自身是受着外力的控制和震撼的。听说有人喜欢呕吐,虽然我不能苟同,但可略为想象一二。呕吐时有种成就感。如果不能和胃抗争,而成为其附庸,随其所欲,也是一种满足。至于呕吐之后的解脱感则又当别论。

“你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什么事!”

我靠在那儿呆了一会儿,看着一地污秽,感觉到自己那张被泪水润湿的脸被微风吹得冷冷的。我还记得我的一腔痛苦,被严严地包裹在蜜糖之中。看来痛失所爱不可避免。我已经从朱莉安那儿获得过体验了,个中滋味难以言说。疲惫不堪、被击败的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我唯一的感觉便是她的存在。这种情况既不能给我带来特别的欢愉,也不能令我获得精神解脱,如果要对此加以精确定性分类的话,只能说我不过仅仅把她这个人抓到了手中罢了。

“让她成为你的生命线。全力去帮助她,把这当成正事,那就会让你忘掉这些事了。”

我意识到有人站在一旁,是朱莉安。“现在感觉怎么样,布拉德利?”

“什么意思?”

我从她身边走开,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擦嘴,试着用唾液清洁口腔。

“布拉德,你为什么不把普丽西娜当回事?”

我沿着一条放满笼子的走廊向前走去。我像是身陷囹圄,像是被关在集中营里。有一面墙上挂满了装着红红的胡萝卜的透明口袋,它们像一张张笑脸,又像一个个猴子屁股,讥讽地看着我。我小心均匀地呼吸,用手轻轻地揉着肚子,看它是否已经恢复正常。我折进了一条灯光通明的连拱走廊,一股烂莴苣的气味刺激着我的胃,我屏着呼吸,匆匆走过去。这时才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好像已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就像一头再也跑不动的牡鹿,只得向追逐它的猎狗低头。我感到自己就像遭到惩罚的猎人亚克托安,变成了牡鹿,正被它的狗群围困、吞食。[10]

弗朗西斯走到了门口,我仍然坐在那里揉眼睛。由于关切和焦虑,他那张有趣的熊脸皱成一团,这让他突然显得很像他姐姐,像她在我们昔日客厅暗蓝色光线下温柔地望着我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已经变得有些荒唐而不可理喻了。

朱莉安跟在我身后,听得见她走在发黏的铺道上啪嗒作响的脚步声。我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感觉到她的存在。

“会的,会的,再过些时候。告诉她,我爱她。”

“布拉德利,想喝杯咖啡吗?那边有一个咖啡座。”

“你会不会去看她?”

“不喝。”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我托付给你安排。”

“那,找个地方坐坐。”

“布拉德,那普丽西娜怎么办呢?”

“没地方可坐。”

“出去。”

有两辆满载着乳白色纸箱的货车停放着,纸箱里装着黑樱桃。我们从两车之间穿过,来到一块空地。天越来越黑,华灯初上,灯光突显出菜市场那坚实而又简练的军事建筑的外形,它像个弹药库,或是十八世纪的简陋营房。此时,这里静寂无声,肃穆如修道院。对面是已经荒废的依尼哥·琼斯教堂,可以看见它东面的门廊。在朱莉安刚才提到的咖啡座的远远的尽头,乱七八糟地挤满了各种手推车和窝棚。黄昏时分幽暗的灯光——灯光本身就似乎是浑浊污秽的——映出了粗大的柱子,几个没精打采的生意人,一大堆卖不出去的蔬菜和几只裂口的纸板箱。这幅情景就像贺加斯[11]笔下破破烂烂的意大利小镇。

“布拉德,你生我气了。别这样,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我的错。”

在黑魆魆的门廊尽头,朱莉安坐在一根柱子的基座上,我坐在她的另一侧,或者说,在门柱凸出部位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近地挨着她。我能够感觉到在我脚下、屁股下以及背后全是伦敦那又厚又浓的污泥浊水和垃圾脏物。透过斜射过来的暗淡光线,在朱莉安拉起她的丝裙时,我看见了里面的紧身裤袜,衬着雪白肌肤,呈灰蓝色,那双我曾小心用脚蹭过的鞋也现出了蓝色。

“啊,滚出去,”我说,“滚出去。”

“可怜的布拉德利。”朱莉安说。

“年轻人不会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感情太认真的。她会挺感动,但会觉得这是可笑的头脑发热。她会觉得有趣,会给迷住。这也会给她的生活加点佐料。”

“很抱歉。”

“发笑?”

“是因为那讨厌的音乐吗?”

“别把事情搞得这么严重。与其说她会感到厌恶,还不如说这更有可能让她发笑。”

“不是,是因为你。对不起。”

“决不会。”

很久很久,仿佛有几百年,我俩都沉默不语。我叹了一口气,斜靠在柱头上,眼泪又一次悄悄地、柔柔地盈满眼眶,淌了下来。我凝视着朱莉安那双蓝色的鞋。

“当然,我不会说出去。”弗朗西斯说,“但你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本不打算这样做的,你会后悔的,也许还会为了这事恨我。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别恨我。你太狂乱了,是你那不可抑制的冲动,驱使你告诉我的。这迟早也会驱使你向她表白的。”

朱莉安问:“怎么是因为我?”

好一个未卜先知者,事情真是这样的。

“我非常爱你。不过,请不要为此而担心。”

“沉默?”弗朗西斯说道,“沉默已经被你打破了。”

朱莉安吹了声口哨。不,用口哨这个词还无法形容朱莉安当时发出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沉默才能保持我的尊严和力量。”

过了一会儿,朱莉安说道:“我早已猜到是这样。”

“你可以轻描淡写。”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一边用我那双湿润的手搓着脸颊,摸着嘴唇。

“那只会让她恶心。”

“从你上周吻我的神态看出的。”

“如果你甘愿受苦,那就是你的事儿了。”弗朗西斯说着又给自己斟上了威士忌。“但你如果想解脱,我要是你就会向她坦白一切。放松一点,把事情看淡些,这会帮助你恢复。闷在心里只会更糟。写信告诉她吧。你是个专门写东西的家伙,写出来会让你心情舒畅的。”

“噢,真的吗?实在抱歉。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明天我就离开伦敦。万分抱歉,今晚让你扫兴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不文明行为,希望没弄脏你漂亮的衣服。晚安!”我站起身来,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一片虚空,但还能走。这种感觉,先是肉体上的,接着就变成精神上的了。我开始朝亨利叶塔大街方向走去。

“我不能。星期三我还要见她,我们要去看戏。啊,我的天哪。”

朱莉安抢先一步,站到我跟前。她满脸狐疑,热切地望着我。“别走,布拉德利,过来再坐坐,就一会儿。”她挽着我的胳膊说。

“那就割开绳子,逃之夭夭。去西班牙或其他什么地方。”

我猛然抽出胳膊,对她说道:“这可不是小女孩玩游戏。”我俩面对面盯着对方。

“我无法自拔。我陷进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真是被网住了。”

“回来,我求求你。”

“可实际上我恋爱过,很可怕。而且,总是处于绝望之中。我的爱甚至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你不会告诉我——”

我走回去,又坐下来,用手蒙住脸。接着,我感觉到朱莉安的手试图穿过我的臂弯,要搂住我。我再次把她推开。我当时很坚决也很暴躁,就像是恨她,甚至恨到可以杀了她似的。

“很显然,你从没恋爱过。”

“布拉德利,别这样。求你和我说说话。”

“那就对了。抱歉,我的头脑比较简单。你试过就此撒手吗?”

“别想来碰我!”我吼道。

“不,当然不。”

“好,我不碰。但是,你得开口说话呀。”

“瞧瞧,这么多假设。这跟道德嘛,也许有关,尽管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世上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不过,你会满足于一次又一次跟她见面而又对此只字不提吗?”

“没什么好说的。我曾经发誓决不说出我的心事,可是我却说了。我也不必来强调这事实在太过分,想来你已经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明天我就做我早该做的事,离开。我不准备向你坦露我的感情,以满足你女孩子的虚荣心。”

“别这么说——这是一个道德问题,一个关乎一切的问题。她不可能对我——差不多是一个老头子的人——产生什么感情。这会让她恶心。她一定会再也不想见我了。”

“布拉德利,听我说,听我说,我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但是——你看,你刚把这一切透露给我,就想逃走,这不公平。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行,”弗朗西斯说,“虽说这个想法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是不公平,”我答道,“我只想活下去。我敢肯定,你的好奇心想得到满足是自然的。虽然出于礼貌,我也不能过分粗鲁,但老实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的感觉什么的。这也许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但事已至此,再去追究已经毫无意义,不管你能从中得到何种满足。”

“你不懂,”我说,“我没法——在那个——年轻姑娘面前——表白我的这种——感情,那会吓着她的。我无法想象与她发生那种关系——”

“你不想和我谈谈你的爱吗?”

“这有什么,”弗朗西斯说,“爱情从来与岁数无关,这一点人人都明白。我能再喝点吗?”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我很清楚答案。“不,全毁了,我以前总是不断地想象我如何向你谈论我的爱,但那是梦幻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我无法和你谈论这一话题。现实世界拒绝这种爱情。它不应该是罪过,甚至也并非是——荒唐。这会儿我觉得很冷——口渴。你还想要什么?要我赞美你的眼睛吗?”

“别傻了,”我说,“我五十八岁了,她才二十岁。”

“难道告诉了我,你爱我——你的爱就——就寿终正寝了吗?”

“你告诉她了吗?”

“当然并非如此。但爱情无言,它——它不——它已不再能用言语表达了。我将带走我的爱,让爱随我一起生活。在向你表白之前,我曾无数次幻想我正在向你倾诉,而现在舌头却不听使唤了。”

“是的。”

“我——布拉德利,别走——我得——,噢,帮帮我——找个合适的字眼——这很重要——而且关系到我——你——你说起话来简直就是旁若无人。”

“噢,情形不妙吧?我是指你的病。”

“是这样,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说,“你只不过是我的梦中之物罢了。”

弗朗西斯听到我的事表现冷静。我认为这正是接受这个事实的恰当方式。

“不对,我是实实在在的。我听得见你说话,我可以感觉到痛苦。”

我原本并没打算告诉弗朗西斯,却是因为普丽西娜一事触动了我。对她遭遇的怜悯,以及比关心更甚的一种备受打击和重创的感觉促成了我的这一冲动。

“痛苦?你?”我笑了两声站起来,又要往前走。这次,朱莉安坐着没有起身,我刚往前迈了一两步,她就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我俯身望着她的脸,意欲抽出我的手,但大脑和手之间信息传递中断了,手不听使唤。我就这样站着,看着,她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似乎变得坚定、成熟了许多。她盯着我,目光并不温柔,眉头紧锁,眯缝着双眼,双唇微启,鼻子皱了起来,表情中带着几分挑剔和疑问。她然后说道:“坐下吧。”我坐了下来,她松开了手。

“朱莉安。”

我俩对视着。“布拉德利,你不能走。”

“哦,”弗朗西斯说,“跟谁?”

“看来也只好这样。你知道吗?你这样真残忍。”

“我恋爱了。”

“这不是残忍。有件事我必须弄明白,你说你只关心你自己,那么好吧,我也只关心我自己。是你先这样做的。一旦你打定主意,就不能停下来。在这场游戏中,你我是享受同等权利的合作伙伴。”

“什么病?”

“希望你在这场游戏中玩得高兴。想必是要玩得满爪子都是血才算满意。这样,你今晚躺在床上便有好事情想想了。”

“是的。”

“别对我这么粗暴,布拉德利。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有请你爱上我,做梦也没想过。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你开始那样注意我?”

“你病了?”

“听我说,朱莉安,”我说,“对两情相悦的人来说,进行这样的回忆是甜蜜的,但若是对一个单相思的人而言,这事就失去魅力了。我不幸爱上你,并不意味着我蒙上了双眼,不了解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一个幼稚的,没有多少教养的,在许多方面都还很愚蠢的小姑娘。我并不打算因为羞于启齿而纵容你的愚蠢。你一定觉得这事好玩,我敢说这件事让你很得意。不过,你必须尽量懂事一点,严肃冷静一点,别再在这事上纠缠。你不能把此事当作玩意儿一般过把瘾,你的好奇心、虚荣心一概不能得到满足。相信你不像我,能对此事缄口不语。虽然我无权要求你别对此事津津乐道,但我还是求你不要那样。”

“没什么。破坏脑细胞。”

过了一会儿,朱莉安才说:“你似乎一点也不了解我,你肯定爱的是我吗?”

“布拉德,怎么了?”

“够了。我相信你对此有决定权。但我必须要求你放过我,别再这样残忍地不恰当地追问下去了。”

“我们一定要——好好谈谈这事——”我说。

又停顿了片刻,朱莉安说:“那么你明天就走?去哪儿?”

电击。那是对大脑的重创。他们说,就像砰砰砰击打收音机让它响起来一样。我必须振作起来。普丽西娜。

“国外。”

“普丽西娜说,她全听你的。”

“那我该怎么办?把今晚发生的事锁起来?忘掉它吗?”

“我该去看她的。”我想着,大声说了出来。但我知道,自己就是没法去见普丽西娜。我自己一点精神都没有,拿什么去鼓励别人。我不能让那个可怜的人看到我现在的状态。她自己也急需恢复理智。

“对。”

“另一方面——”

“你认为这可能吗?”

“那就最好不要做。”

“你完全懂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同意了?你要知道,那会损坏脑细胞的。”

“我懂。需要多久你才能从你所说的那种不幸的迷恋中解脱出来呢?”

“好的,可以。”

“我没有用‘迷恋’这个词。”

“还是那样。克丽斯蒂安问你同不同意给普丽西娜做电击疗法。”

“假如我说,你就是想同我上床,那又怎么样呢?”

“普丽西娜怎么样?”

“那就算你说了呗。”

“阿诺尔德在那儿一直呆到十一点过。他想见你,跟你谈点事儿。他很认真的。”

“你不会在乎我的想法,是不是?”

“对。”

“现在不。”

“你忘了这事儿?”

“难道就因为你将你的爱情带入现实世界,从而就破坏了它的梦幻般的乐趣吗?”

“我出去吃饭了。”

我起身站起来。这一次很容易就离开了她。我走得很快,恍惚中见她腿一动,那身红蓝相间的郁金香丝裙一下子就荡开了。她像斯巴达女子一样迈着大步,铮亮的蓝色皮鞋闪着光亮。她伸出手臂又一次拦住我。我俩停在一辆装载白色纸箱的货车旁。一种怪怪的、难以辨明的气味混合着可怕的联想,一窝蜂地钻进了我的头脑。我靠着货车的后板,呻吟着。

“我们给你这儿打过电话。”

“布拉德利,可以摸摸你吗?”

“哦,普丽西娜,是的。”我已经完全彻底地忘了她的存在。

“不行,请走开。行行好,走吧!”

“你说过,你要去看普丽西娜。”

“布拉德利,你搅得我心烦意乱。你必须让我说出来,我也想弄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你不想——”

“为什么?在哪里?”

“我知道这事让你恶心。”

“布拉德,我们等了你一晚上。”

“你说你不在乎我。你的确不在乎我!”

喝了些威士忌,我有点噎着了。我觉得十分难受,分不清是身体还是心灵的痛苦。

“这该死的什么味?纸箱里面装了什么呀?”

“到底怎么了?”

“草莓。”

“是的。”

“草莓!”就是能够勾起青春幻想的和转瞬即逝的狂喜的那股香味儿。

弗朗西斯把一只杯子塞到我手里。“你病了?”

“你说你爱我,可你压根儿对我没兴趣。”

“也喝点。”

“才不是呢。再见,请走吧。”

“你呢?”

“显然,你根本不认为我会回报你的感情。”

“可以。”

“才不是呢。你说什么?”

“嘿,那儿有瓶威士忌,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你藏得可真严哪。我可以喝点吗?”

“我说也许我会回报你的感情!”

“没什么。”

“别傻了!”我说,“你又孩子气了。”有几只鸽子,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在我们的脚边走来走去。我呆呆地望着这些鸽子。

“怎么了,布拉德?”

“你甚至连我的感受都没有想象或猜想过,那你的爱一定是非常——那个词是什么?——噢,唯我主义的。”

他跟着我进了起居室,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盯着我。我坐下来,搓揉着自己的眼睛和眉毛,呼吸显得很沉重。

“说对了,”我说,“我是唯我主义。必须这样,这是我自个玩的一场单人游戏。”

那天上午的情形我不想再过多描述了。(不过,还是要提及一点,哈特伯恩打过电话来,我立刻挂上了。)上午过了一半时,弗朗西斯·马娄来了。

“那你就不该告诉我。”

还是说点实在的吧。我很快就认清自己是不能“离开”的。我不能跑到乡下去,我得再见到朱莉安才行。我必须捱过这些苦日子,直到在考文特花园约会的那一天。我很想马上打个电话要她来见我,但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一诱人的想法抛开。当然,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疯狂的地步——独自承受而不要使生活整个陷入混乱,才是较好的办法。沉默虽说令人很不是味,而且丝毫起不了安慰人的作用,却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我俩对此已经达成了协议。”

恋爱中人能从恋爱中恢复常态的想法,在被定义(至少是被我定义)为恋爱状态的那种情形之下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再者,人们也并非总是能够恢复常态的。诸如此类我原本想要的一些普通的安慰话当时必定是一秒钟也没有在我焦急如焚的脑子里出现过。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彻底完蛋了。尽管此刻我要提及,后来有些事情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但当时的情形真是没有丝毫光明,没有一点慰藉。现在将这些写出来并加以“升华”(可笑的说法),当然毫无问题。然而当时我始终认为这就是我的宿命,是……那同一种力量作用的……结果。受这种力量支配就不得不生活在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感觉中,即便利剑穿心,饱受痛苦折磨,说到底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但是,你就不想了解我的感情吗?”

嫉妒心最令人难受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使人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自我的一部分被永远剥离开了,被偷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朱莉安这事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开始还模模糊糊,后来越来越清晰。这还并非仅仅是求之而不得的疯狂的渴望,而是一种粗粝的被钝刀切割般的折磨。我是注定了要追随朱莉安的,即使是遭到她弃绝也罢。这被拒绝的过程将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啊;无论朱莉安到哪里,诱惑总是存在。既然朱莉安能够跟我在一起,那她同样能够投向其他人的怀抱,这种事可是无止境的。在朱莉安与别人亲吻、爱抚的卧室里,我会像个令人憎恶的魔鬼一样赖着不走。她会跟我仇恨的人携手并肩,跟嘲弄我的人相亲相爱,跟羞辱我的人卿卿我我,而每一次我的灵魂都会在场,隐而不露,却只能无声地痛哭。我所经受的是一种让我中毒,还要将我整个吞噬掉的折磨。我感觉到,这种折磨将永不停息。

“知道你怎么想不会让我有半点激动,”我说,“你真是个十足的傻丫头。一个老头因为你而把自己弄成了傻瓜,你就觉得挺得意,挺刺激。也许这件事对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但毫无疑问这绝不是最后一次。不用说你是想盘根究底摸清情况,再探测你自己的情感,进而制造出一份新的感情。这对我毫无用处。当然,我也明白,你不可能像你应该做的那样,一下子忘掉这件事,除非你年龄再大好几岁,性格再坚强些,头脑再冷静些。因此,你没法像我一样去做该做的事。非常遗憾!现在我们离开这堆该死的草莓吧!我要回家了。”

在所有的罪孽中,嫉妒是最不受人意志控制的,它既是最丑恶的行为之一,又是最可原谅的行为之一。事实上,若以嫉妒的为恶的性质而论,它也许是最可宽恕的罪行。就连对恋人们的山盟海誓报以讪笑的宙斯,也定然会对他们为爱而受的痛苦和由此而生的恶毒加以宽容。有位法国人说过,嫉妒随爱而生,却未必随爱而死。[7]我不能断定这是否正确,我宁可以为有嫉妒则必有爱,要是嫉妒在爱情似乎终止时出现,往往说明这爱并没有真正结束。(我想这不只是个论断。)嫉妒确实是爱情在某些阶段的衡量标准,虽说我自己的情况不尽然如此。嫉妒也会(这也许能证实法国人的说法)排他性地滋长的,用“滋长”一词来描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它就像癌症,侵蚀其寄生的基础,一点一点地耗尽这一基础。(然后自己也死掉。)当然了,也可以换个比方,嫉妒就是爱,是爱的知觉,爱的幻想,只不过它被痛苦变得阴郁晦暗,以一种被仇恨扭曲了的丑恶面目出现罢了。

我起身走开,但这次却慢得多。朱莉安走在我旁边。我们拐进了亨利叶塔大街。这时,我兴奋得要命,但决定不显露出来。我感到刚才自己又迈出了致命的一步,或者说是在别人怂恿下迈错了一步。我发誓只字不提自己的爱情,却不但谈了,而且只谈这一话题而不及其余。这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苦中有甜的乐趣。这种谈话,这种唇枪舌剑,一旦有了开端,便会没完没了,永无终日,以致让我上瘾。可是,如果朱莉安喜欢这样东拉西扯,我有足够的力量来拒绝吗?即便聊得要了我的命,那我也会感到非常幸福的。同时让我惊愕不已的是,我发现就在这最后二十分钟的交谈中,我对她的爱,竟然增加了许多,爱得更深沉、更复杂了。以前我的爱空泛而平淡,现在却丰富而多彩,有了洞穴般的深邃,有了迷宫似的错综复杂。而且,很快……这样的复杂性会使我的爱更深沉、更强烈,更无可救药地难以忘怀割舍。我有好多事需要细想,需要揣摩。噢,我的上帝!

我说过,我尚未萌发嫉妒之心。嫉妒,说到底,是一种理智的练习或游戏。而我的爱情极其完美圆满,没有容纳理智的空间。可以说,理智似乎只是站在一边,高举火把,照耀着爱的丰碑,它还无法在其中有所作为。直到接下来的那一天,也就是第四天,(我想先描述一下那天的情形。)我才开始想到朱莉安只有二十岁,正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我有勇气心怀嫉妒地猜测她在哪里?她在谈恋爱吗?是的,我有勇气猜测,这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此时此刻,朱莉安就完全有可能在某个地方躺在某个人的怀抱里。当然,我本该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切的,这都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啊。可那时候,这些似乎与我无关,丝毫不会触动我这个圣人。那时的朱莉安只是随着不确定的思绪的涌起出现在我心里的。可现在这一切突然间与我联系得这样紧密,就像一枚烧红的织衣针刺在了我的肝脏上。(我这是从哪里学到的如此骇人的比喻?)

“布拉德利,你今年多大?”

我起了床,身体的某个地方极度的不舒服,这让我几乎没法穿衣服。我动手泡了茶,那气味却让我恶心。喝了点掺水的威士忌之后,更加难受。我站都站不稳,却在公寓里四处狂窜,在家具上摩来擦去,就像囚笼中的老虎不停地蹭擦着周围的铁栏杆,呻吟停止了,嘴里发出了嘶嘶声。我试图整理思绪为未来做些打算。我应该把自己杀死吗?我应该马上到帕塔拉去把自己关起来借酒浇愁吗?离开,离开,离开!可是,我思绪万千,镇定不下来。我所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熬过这痛苦的分分秒秒。

这个问题让我大吃一惊,但我立即答道:“四十六。”

眼泪也干涸了。我躺在床上,经受着肉欲狂风暴雨般的侵袭。我扭动着,喘息着,呻吟着,像是在跟一个恶魔搏斗。而我碰过朱莉安、吻过朱莉安的这些事实膨胀成山一样的重担压在我身上。(很抱歉,用了这么些比喻。)我的嘴唇上留着对朱莉安的肌肤的感觉,这一点接触导致了幻象丛生。我真是个被诅咒、被唾弃的怪物,我怎么会吻了朱莉安的脸颊却不抱住她、爱抚她?我怎么会在那个时刻抑制住自己而没有跪在朱莉安脚下哀嚎?

很难解释我为什么撒谎,部分是因为那只是一个辛酸的玩笑。那时,我正全神贯注于预计当晚的损失,专心致志地掂量失恋、嫉妒、绝望所带来的痛苦,而被询问年纪无疑是给我的承受力极限以最后一击,是在伤口上撒的最后一把盐,别无选择,只能用谎言蒙混过去。无论如何,这个姑娘当然清楚我的年纪。然而,在我脑子里也存有另一种想法,我并非真的五十六了。怎么可能呢?我自觉青春犹存,看起来也还年轻,所以我有一种要隐瞒的本能反应。事实上,我是要说四十八,可后来却一口蹦出一个四十六。似乎这才是令人可以接受的合情合理的正确年纪。

醒来时我神清气爽,微微有点头痛,而且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理智,这些日子它到哪儿去了?——它曾经躲闪,或是茫然,或是改头换面,或是被丢在一边——现在它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至少我现在能听到理智的声音了。)但它现在扮演的是个相当特殊的角色,而且肯定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朋友的角色。不用说,理智没有告诉我某些逆耳的事实,比如朱莉安实际上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子,不值得我这样大动感情。它也没有进而指出我所陷入的将是一种以受嫉妒折磨为特色的痛苦境地。我还没有开始嫉妒,可嫉妒之心很快就会随之而来。理性的寒光只照亮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现在的情况糟透了。我想得到我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这一欲望比我以前的任何一个欲望都更加强烈,不过它的突然迸发燃烧还没有将我立刻毁掉。

朱莉安沉默了一会儿,看来她吃惊不小。我们又拐到贝特福德大街,然后她说道:“嗯,这么说来,你比我爸爸还老一点儿,我本以为你还年轻一点儿的。”

即使在我离开朱莉安回到公寓的时候,也只是有点昏昏然,有点受惊,有点受了伤害的感觉,但并没有狂乱,也没有叫喊。靠酒精获得的精神解脱似乎消失了。于是,我取出一瓶秘藏着预备应急的威士忌,没有掺任何饮料,喝了不少。然后又喝了雪利酒,还吃了些东西,用勺子舀着吃了点儿罐头咖喱鸡,那显然是弗朗西斯弄到家里来的。后来,我感到难受了,记忆中童年时代有过的那种难受,像是受到了羞辱。我决定不去多想,决定逃入梦乡。我知道我会睡得很好,而且我真的睡得很好,就像一艘疾行的船驶进压在地平线上的乌云,我很快就沉入了无意识的世界。

我无可奈何地大笑起来。对我自己而言,这种大笑无异于哀号。真是何其有趣,又何其疯狂!年轻人当然意识不到年龄,觉察不出时间的距离。三十岁以上的年纪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而恰好我有一副颇具欺骗性的年轻面孔。噢,有趣,有趣,真有趣!

犹如那天的时光一点一点地被剥蚀,第二天我的幸福感也随着肉体的紧迫感加剧而发生了变化,就像有磁力,或绳索、铁链,先是轻轻地牵动,而后拉紧,最后死死地拖拽着我。当然,肉体的欲望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但在此之前,尽管它存在于感性的知觉中,却融进了精神的抽象的光辉里。性爱是我们跟这世界之间重要的纽带,就其让灵肉获得最大满足的时刻而言,它绝不是什么苦差事。因为那时爱欲充满了一切,并使我们能够欣赏享受我们目之所及,手之所触的一切,与之融为一体。可是在其他时候它潜伏在身体里,像个祸根,随时可能演变成一种折磨和负担,不过也不会因此就被唾弃,我们有时也许还会热爱我们的绳索桎梏呢。直到朱莉安打电话给我时,我还处于深深的渴望和思念之中,但并不很难受。那时我就不该推迟见面的时间,我的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跟朱莉安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但是,我没料到,痛苦的深渊在等着我。

“布拉德利,别笑得那么恐怖,你笑什么哪?请停下来,我们一块儿谈谈,好吗?今晚我必须和你好好谈谈。”

第二天,我开始需要朱莉安了。那是一种细腻温柔的磁力吸引,用“渴求”这个词来形容则太强了,它只是渴求的最初的温和流露。我的自我意识渐渐苏醒了。第一天对我来说,朱莉安无处不在。第二天她似乎存在于某处,是的,在某个不确定的地方。虽然还未到饥渴难耐的地步,可我感到需要她。这天,朱莉安不在我身边。我不由得起了玩玩花招、策划一次见面的念头。原本被过分强烈的爱情之光所遮蔽的未来,又现形了。展望,设想,希冀,都一一重生。但是欢乐与感激仍旧照耀着世界,使我对人对物都怀有一种温柔的关切。我不知道别人恋爱的第一阶段会持续多久,相信会比我的长得多,但肯定不会永无止境。我倒相信如果条件适宜,第二阶段也许会持久得多。(但还是不可能永远,爱情是历史,是辩证法,它必须是运动的。)就这样,我在几小时中就经历了别人几年才能全部经历的事。

“好吧,我们停下来谈吧。”

事实上,我在短短的两天中差不多经历了一部“恋爱史”的全部沧桑。(我说“几乎”是因为还有更多的事会接踵而至呢。)这部浓缩的历史在我的内心上演。第一天我简直是个圣人,感激让我变得热情,而且活力四射,以致整个内心洋溢着慈爱,我觉得受到了如此的恩宠与嘉奖,以致任何怨尤、任何受冤屈的记忆仿佛都化为乌有。我想四处去接触人们,去祝福他们,同他们分享我的幸福,告诉他们好消息,揭开那个秘密: 这整个世界原来为何是一个自由之邦,一个销魂夺魂的快乐之地,一个流溢着忘我的狂热之所。那一天,我甚至不想见朱莉安,不需要朱莉安,知道有朱莉安的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可以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也许极度崇拜上帝的神秘主义者,在以为自己变成了上帝时会忘记上帝。

“这是什么地方?”

我刚刚经历的就是这种疯狂的早期阶段。人人如此,虽然并非一成不变。它十有八九表现为一种自我迷失的假象。它可以走向极端,使人无视痛苦的恐惧,完全丧失时间概念(时间就是焦虑,就是恐惧)。对爱这一行为的体验本身,对已存在的所爱之人的魂牵梦绕就是这一阶段的结果。人世间的神秘天堂原本寓于对上帝的无尽冥想之中。只有上帝才有(或可能有,如果真有上帝的话)非同一般的特质而获得世人乐此不疲的崇拜。作为所谓的“万物之本”,他在世人眼中或许就已达到至高至远的完美。此外,他始终如一,亘古不变。而人们对凡人的崇拜是靠不住的,因为这取决于这种关系双方的对等,即使被爱的人不是比自己差不多年轻四十岁,即使她不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也是靠不住的。

“依尼哥·琼斯教堂,它再次给了我们机会。”

所以,第二天一醒来时,痛苦烦躁就不足为怪了。读者也许会认为我愚蠢得不可理喻,居然会看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到幸福了。但是,除非读者在读此书时正疯狂地恋爱着,否则他不可能了解这种感受。因为即使他曾经有过这种体验,也很可能已经宽厚地把它忘掉了。就像我说过的,这是精神症状的一种表现。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某一个人身上,余下的世界全无意义,没有思想,没有感觉,除了跟所爱的人有关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这算不算精神失常?至于被爱恋的那个人看起来什么样,或实质上是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当然,有些人会狂热地迷恋别人不屑一顾的人。“她怎么会爱上那伙人的头儿?”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看到我们所敬重的人,被一些庸俗的,轻浮的,甚至是卑劣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我们会震惊。然而,即便崇拜的对象是一个杰出睿智而人人拱服的人物,这种一往情深的专注、排他性的崇拜也仍然是疯狂的表现。

沿着一扇窄小的大门和两个铺满鲜花的花坛,我们来到教堂的西侧,只有这边才走得通。我们折进了昏暗的庭院,走进花园。路的尽头是一座可爱的小屋,这里灯火微明,是莱利[12]、威切利[13]、吉本斯[14]、阿恩[15]、艾伦·泰利[16]等人的最后安息之地;小屋是褐色砖结构建筑,小巧玲珑,呈现出纯英国式的优美典雅。我在花园里一个座位上坐下,那里一片漆黑。不远处,昏黄的路灯灯光撒在一片橘红色的玫瑰上,看上去有如上了一层蜡。一只猫一蹿而过,迅速,敏捷,悄无声息,如飞鸟般落下一个黑影。朱莉安在我旁边坐下,我立即移开了身子。我不能碰这个姑娘,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当然,要继续争论下去是十分荒谬的。不过,由于自己的不理智,由于整件事荒谬得如此滑稽可笑,此时我也感到十分虚弱。在对我的年纪撒了弥天大谎之后,所有的谨慎,所有的自我保护的努力最终都显得毫无意义了。

朱莉安走了。我呆呆地站在路灯下,路人如鬼影一般地在我身旁匆匆来往。我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刚才还平平安安,心满意足地享用了一顿美食,现在却一下子被秘密警察投进了监狱。

“以前从未有人为我害过相思病呢。”朱莉安说。

“我新交的男友。晚安,布拉德利。”

“别自作多情。我之所以呕吐,部分原因是我不喜欢施特劳斯的音乐。”

“塞普蒂穆斯·利奇是谁?”

“老施特劳斯真是妙极了。”

“剧名是《玫瑰骑士》[6]。下个星期三六点半在剧院大厅见。票很好,是塞普蒂穆斯·利奇买的,只是他不能去了。”

我像埃及人一样坐得端正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向黑暗深处望去,那只只看得出影子的猫在黑暗中像在和什么东西捉迷藏,蹿过来又蹿过去。一只温暖的小手试探似的轻轻地放在我绷紧的肘关节上。“别这样,朱莉安,我真的得马上离开,别让我为难。”

“当然愿意。”何止是考文特花园,就是地狱我也会跟着去的。

朱莉安收回了她的手:“布拉德利,别对我这么冷淡。”

朱莉安说:“布拉德利,如果我邀请,你愿意陪我去考文特花园看戏吗?”

“我可能表现得像个傻瓜,但并不是说,你就可以表现得像个放荡的街头女郎。”

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了。于是我恰到好处地运用了某种小步舞的舞步,有意缓慢地移动,向着正要转身的朱莉安迈近了一点,右手轻轻握住她的左腕不让她动,然后靠近她,把我张得恰到好处的双唇印在了她的脸颊上。朱莉安应该能感觉到这个吻包含的深意。我站直了,有那么一刻,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对方。

“那么给我滚到修道院去,快滚,再见。”

“我会打电话给你。晚安,太谢谢你了。”

“我知道这让你感到有趣,但是求求你,停下来,别碰我,保持安静。”

“你不——我们要不要约定你来的时间——你不是说你有一些——我又老是在外面——或者我——你——”

“我就不停下来,我就偏要碰。”朱莉安再次抓起我的手。

“我得走了。”

我说:“你太——太坏了——我不该——相信——你竟然能够这么——轻浮——不仁慈。”

“好,让我看——”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朱莉安,用力地一把抓起盖在我手腕上她那只不老实的手。此时我全身如电击般震荡起来,不是因为我看见而是因为我读懂了她那似笑非笑兴奋异常的脸。随即我猛地一把抱住朱莉安,把她拉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嘴唇上深深地印了一个吻。

“没关系,我下次再来拿。晚安,布拉德利,再次感谢你。”

这一刻有如身在天堂,即使因此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在所不惜。而对于这一刻的珍贵,有人或许认为,唯有身处这一时刻的人往往不能充分感觉到,而我却是完全意识到了。我明白,哪怕世界即将毁灭,我的付出也是值得的,无怨无悔。我曾幻想过亲吻朱莉安,但此时此刻那种欣喜快乐的强烈程度,那种骤然间嘴唇紧压嘴唇、身体紧贴身体的狂热力量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噢,我完全忘了把《哈姆雷特》给你带来。”我当然没忘。

我在这不期而然的拥抱和接吻中心醉神迷,以致到迷狂稍减的当儿,我想,我才发觉原来她也在搂着我,也在回吻我。她的双臂仍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烫,双眼紧闭。

“布拉德利,你真好,谢谢你,我今晚很开心。”

我扭开头,把朱莉安推开。朱莉安也收回了环绕在我脖子上的双手。当我意识到我原来是坐着吻她的,一种本能的局促不安更坚定了我放开她的决心。我们分开了。

“那么——好——,那么——”

我说:“你本来不该这样做。”

在古奇街车站外面,我停了下来,无意中把朱莉安逼进了一个墙角,让她背靠着墙。我本想两手撑墙围住她,可始终没这样做。朱莉安抬起头,微笑地望着我,把她那浓密的长发向后甩了甩,她是如此自信,而且对我毫无戒心。朱莉安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棉线衣,上面有黄色的曼陀罗图案,我想是印度风格的。她像个宫廷侍童似的站在那里,路灯的光芒照在她柔和而真诚的脸上,也照在脖子下面从V字形领口露出来的那片肌肤上,吃晚饭时,我是多么强烈地渴望伸过手去摸摸那地方。此时我还是方寸不乱,只是因为决定不了是否要吻朱莉安而感到苦恼。

“布拉德利,我爱你。”

我们乘电梯下楼。在电梯里我并没有吻朱莉安,也没邀请她跟我一道回我的公寓。我们顺着古奇大街一直走,我连碰一下朱莉安都没有,甚至连“不经意地”轻轻挨一挨都没有。自己怎么竟会舍得与她分手,我也感到奇怪。

“别口是心非地胡说。”

“我把你送到地铁站。”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你根本不愿认真听我的意见。你认为我只是一个孩子,你认为我只不过玩玩而已。其实,并不是这样。当然,我自己也心乱如麻。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几乎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一直是爱你的呀!请不要打断我。唉,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你的到来,渴望与你交谈,渴望对你倾诉衷肠,那该有多好啊!但你从未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所有的所有的事在我向你表白之前,都不过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的。你要是知道我一直多么崇拜你就好了。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说过要嫁给你,记得吗?我敢肯定你忘了。你是我永生永世的理想郎君,这绝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游戏,这甚至算不上是一种痴迷,这是真挚深沉的爱。当然,这种爱,我过去从未探问过,从未思考过,甚至没把它当作爱。直到最近——不过我也问过自己,也对此苦苦思索过——就在我感到并清楚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看,我的爱也就随之成熟了。我是那样渴望和你呆在一起,渴望真正了解你,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了。你想,我为什么会对讨论那部戏剧那样热心?我的确想讨论它,但我更渴望由此得到你的爱,得到你的青睐。天啊,我就是想看着你。你根本无法想象,最近,啊——近年来,有时候我多么想摸摸你,亲亲你,只是我不敢这样做。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这一梦想。而后来,啊,对了,从你看到我撕了所有的信的那天起,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特别是上星期,当我——当我预感到——就是你今晚对我说的这番话——我心中除了你,就再没有别的人了。”

朱莉安看了一下表,说:“哎呀,我得马上走了。”

“那么,塞普蒂穆斯呢?”我问。

“好啊。”我付了账。这个夜晚直到现在都很完美,我不想作出任何渴望拖延时间的暗示来毁掉它,过分的殷勤会使此后的相处变成一种折磨。我也不愿见到朱莉安看表。

“谁?”

“今晚我们全在用引语,不是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似乎整个英国文学就像一锅热热的炖菜,不但塞满我的肚腹胃肠,而且还从我的耳朵里溢了出来。瞧,这个比喻多不文雅!噢,布拉德利,我们今晚在这儿过得真好。布拉德利,我真的觉得很开心!”

“塞普蒂穆斯。塞普蒂穆斯·利奇。你的男朋友呀。你就没有余出一两分钟想想他?”

“我又在引用。别介意。”

“喔,他,我是说起过。我想,我不过是本能地想要逗逗你才这样说的,没别的意思。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只是一个朋友而已,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什么?”

我凝视着朱莉安。她坐在椅子的扶手上,绷紧的丝裙下一只膝盖的轮廓突现了出来。我盯着那一排天蓝色小纽扣,从下至上一直通到她那对乳峰之间的乳沟。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团,盖在她的头顶上,不再像头盔,倒像穆斯林的头巾。她正紧张地下意识地用手拨弄着眉毛上方的几绺头发,要把它们挂到耳后去。她的脸洋溢着理性的光彩,辉耀着我不敢妄下定义的激情。朱莉安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她已经成熟,拥有成熟女性的一切,以及女性的权威和女性的魅力。

“是的,他从未想到过你。”

我说:“我明白了。”我轻捷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沿贝特福德大街拐向雷塞斯特尔广场车站。在我横穿加利克大街时,走在我旁边的朱莉安,飞快地用左手抓住我的右手。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把它掰开,让它在她身边垂下。我们走着,直走到圣马丁小巷的拐角处,一路默默不语。

“真的,我读不懂吗?”

后来,朱莉安说:“我明白,你下定决心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对此你不屑一顾。你似乎仍然以为我只有十二岁。”

“是的。”

“不,不,”我说,“对你的表白我洗耳恭听,它非常有趣,甚至让我十分感动。特别是考虑到它是一时冲动之下,即兴编造出来的,就更称得上是连珠妙语。但是,它太笼统或者说太含糊,也看不出它有什么深刻含义,如果它有的话。”

“你认为我读不懂他写的东西?”

“天哪,布拉德利,我真的爱你!”

“不必。我不应该给你制造麻烦。”

“非常感谢你!”

我想做的是在电梯下降时吻她,要是那时我们碰巧可以以此为我们的临时爱巢的话。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能,绝不能表露出丝毫对她的兴趣。出于那类具有迷人的自我主义、惯于凭冲劲行事的年轻人的思想方式,朱莉安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突然兴之所至要到邮政大厦去吃饭,而她碰巧打电话来,所以我碰巧约了她。

“我没有撒谎,我的话千真万确。”

“我需要看维特根斯坦的书吗?”

“我没有指责你不真诚,只是你所说的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连你自己也承认是糊里糊涂的。”

“抱歉,亲爱的,你在说什么?”我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多了一点亲昵。这并未违反安全的原则。朱莉安会发现什么吗?当然不会,而我却体味到了愉悦。

“是吗?”

朱莉安常常对我直呼其名。我却不能这样对待她。她没有名字。

“你糊里糊涂的原因不是明摆着吗?你说喜欢我,或者承蒙抬举,说在你还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姑娘时,就爱我,而那时候我是作为一个作家,你爸爸的朋友,你们家的常客什么的,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你长大成人了,而我这样一个男人,虽然年龄比你大许多,但却突然一下子被视为跟你同属一个成人世界了。姑且抛开今晚令你小小震惊的那一切不提,仅凭你发现我们现在多少是平等的这一点,你自然会感到惊奇,可能还会洋洋得意。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你如何面对你孩提时代对所崇敬的那个男人的情感呢?这个问题是否重要?也许这个问题本身不重要。但是我不可宽恕的行为却使这个问题变得很重要了。因为不管怎样,在那一刻,我愚蠢的言行令你感到震惊、欢快和激动,你迫不得已,于是才作出相应的表白。你说的那番话完全是糊涂的不清醒的,明天你肯定会为此感到懊悔的。就说这些。我们到车站了,感谢上帝。”

“布拉德利,你没听我讲话。”

我们沿阶梯而下,到了雷塞斯特尔广场车站。在检票机旁明亮的灯光下,我们面对面地静静站着,周围的人们从旁边三三两两匆匆而过,可我们的注意力都只放在对方身上,仿佛我们是独处于那静悄悄的花园之中或者荒无人烟的青藏高原之巅。

那一刻,我简直要五体投地了。而且,就作品思想性而言,我也认为朱莉安所见或许是对的。只是那天晚上我不想说什么苛刻的话。我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考虑我是否——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又怎样——在告别的时候吻她,因为我意识到我不能再多留她了。我们之间并未形成一种亲吻的习惯,朱莉安还是个孩子时就是这样。简单地说,我从未吻过朱莉安。从来没有。但今晚或许我会。

“难道那一吻还说明我当时是糊涂和不清醒的吗?”朱莉安问道。

“很年轻,我的先生,但很真实。”

“你得坐车回家了,”我说,“今晚,我应该说再见了。”

“你太年轻,太尖刻了。”

“布拉德利,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

“他写的东西颇具匠心,但却像一个门钉一样死气沉沉。”

“你还不懂你自己说过的话。明天你回想起来,肯定是一场噩梦。”

“这要特殊得多。我觉得自己以前不够公正。他很有创造活力,故事讲得很精彩。故事也是艺术,这你懂。”

“那我们都一定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吧!至少你曾经亲口告诉过我,并且和我争论过。”

“就像你现在尽力想对我爸爸写的东西产生兴趣一样!”

“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只不过是一直在不负责任地拖延你我相处的快乐时光。”

“无须什么理论来对此作出判断!一个人只需要尽可能地爱其所爱就行了。”

“好,那我现在就不走了。”

“这么说,那些批评家都很愚蠢了?”

“不,那不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忘了它吧。任何关于莎士比亚的高论都不值得推崇,这并不是因为莎士比亚太神圣,而恰恰因为他是个凡人。即使是最伟大的艺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些废旧杂物罢了。”

“不,还未结束。你不会离开伦敦,是吗?”

“布拉德利,我希望我能懂得你关于《哈姆雷特》的那些泉涌般的思考。”

“我不——不会离开。”

当然,我只不过装模作样地在吃东西。我几乎没喝酒。酒在这里看来是一个完全无关的东西。是爱灌醉了我。朱莉安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对吃过的东西不加区别地大加赞赏。我们谈论景色,谈论她的大学,谈论她那麻疹流行的学校,谈论一个人要多久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位诗人,谈论这本小说,那个剧院。我从来没有那样毫不拘束地和人交谈过。哦,这飘飘然的感觉多么美妙,哦,这悬空的感觉多么美妙!

“你明天会来见我吗?”

“嗯,也许吧。是的,我想它是在摇。”我能说什么?一切都在摇晃。

“或许吧。”

“可能起风了。”

“那我在十点钟打电话给你。”

“不可能,我相信它在风中的确会有些摇晃。可今晚没有风。”

“晚安。”

“布拉德利,我想它在摇晃。”

我并未用我的双手去握住朱莉安的手,只是探过身子,在她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然后,立刻转身往回走,沿台阶拾级而上,朝查令十字路口走去。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因为高兴而一边走一边做着各种怪相。

人的头脑真是神秘难测的东西。哦,我们对他人心灵的无知,导致了令人苦恼的人际疏离,而我们有权独享的安慰只有我们各自心中的隐私。事实上,那天晚上我感触最深的是朱莉安的清纯,她几乎是透明的。在那些令人担忧的、标榜自我保护的种种狡诈欺骗盛行千百年后,世上居然还有那年轻人的纯真和未被污染的质朴存在。朱莉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她与我在一起,并以一种我从未遇见过的坦诚与我交谈。但如果以为其中没有卖弄风情的成分,那实在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迟钝。我们像天使一样交谈,不是模模糊糊如透过玻璃,而是清晰明澈如脸对着脸。不过,我要是就此说自己在演戏,那就是措辞不当了。我因居心叵测而浑身燥热。当我用双眼和思维抚摸、占有朱莉安时,当我微笑着,以一种激情和她觉察不到的温柔来回报她专注的凝望时,我觉得自己就要晕倒在地上,或者带着我清楚而她一无所知的恶念,奄奄一息了。

这一晚,就算是我睡了觉吧。实际上,喜悦之情让我难以安眠,时醒时睡地折腾了一夜。我一方面渴求着愿望的实现,一方面又享受着愿望实现后的满足。渴求与满足以这样那样的形式融汇成了我存在的唯一状态,也令我的躯体在一种又苦又甜的感觉中隐隐作痛。我蜷缩着身躯,轻轻地呻吟起来。我的身体仿佛是由别的某种东西、某种美味做成的,而意识则在其中温和而迷乱地悸动。我的血肉是蜂蜜,是牛奶巧克力软糖,是杏仁蛋白糖,又是钢铁,我像一根钢索在蓝色的寂寥中静静地颤动。这些词语当然难以传达我当时的全部思绪,那种感觉是难以言表的。我不思不想。我只是一种存在形式。一切想入非非的念头,我都打成了包,把它们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所有这一切,以及此后种种难以言传的、至浓至烈至高至深的幸福,都是那晚我与朱莉安一起坐在邮政大厦顶楼旋转餐厅时体验到的。我们交谈着,我们谈得是那么地情投意合,以至于谈话变成了一种心灵感应。事过之后我仍然能够一一详尽地描述那种种情形。夜色转浓,变成了墨蓝,但还不到深夜。伦敦建筑物的身影,其中有些被黄色的灯火点染得斑驳陆离,在朦胧发光的夜雾中悄然向前移动。阿尔伯特大厦,科学博物馆,中心车站,伦敦塔,圣保罗大教堂,节日大厦,议会厅,阿尔伯特纪念馆,这些我所珍视所热爱的神圣之所,其空中轮廓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那颗可爱而神秘的脑袋后面的背景行列中。只有皇家公园笼罩在黑暗里,在夜的深沉与寂静中变为黑黝黝的一片紫色。

我早早起了床。先慢腾腾地刮了脸,再精心穿戴一番,最后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上去才三十五岁左右。哦,四十岁吧。我最近践行的养生之道让我瘦了一些,这很适合我现在的情况。满头浅灰色的直发,浓浓的,只是少了些光泽,一只尖瘦的鼻子,鼻孔大大的,一双看起来还算不赖的眼睛,炯炯有神,加上漂亮的脸颊,宽宽的额头,薄薄的嘴唇,活脱脱一副智者的模样,当然更像一个清教徒。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仅仅是身体的反应。它们很容易用文字来加以描述。但是,当心灵跳起狂野而优美的舞蹈不时与身体分而合,合而分时,如何才能描绘出心灵的这种销魂夺魄的狂喜呢?宇宙间每一缕光线都在向我证实,并使我相信,我的确来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目的地了。如果一个人置身其中的正是他想象的情景,那么幸福的梦幻就成了幸福经历的同一。(或许这正是幸福梦幻的含义?)我的意识在对这不敢奢望、令人快活的殊荣的体味中变得如痴如醉,而敏锐的目光,在星光迸发之间,如饥似渴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我在这儿,你也在这儿,我们现在都在这儿。看到朱莉安在人群中穿行,仿佛一位女神徜徉凡间,那种隐秘的感觉令人飘飘然。要是一个人能意识到这些正在逝去的分分秒秒,甚至也包括两性鱼水之欢的时刻,是最充实、最美妙的时刻,就会感到一种快乐的平静,这是只有人类才享有的。

我喝了点水。吃东西当然又是个问题。我感到不太舒服,有点打冷颤,但那一夜犹如置身于天堂,它的辉煌美妙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中。我快步走到客厅,马马虎虎地掸了掸灰尘,家具上的灰尘已经很显眼了。然后我坐下来,放开思绪把发生的一切前前后后地回味了一番。

说实在的,那晚我在邮政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所体验的是一种令人目眩的快乐。我眼前仿佛一片灿烂星光流曳飞溅,令我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呼吸急促而艰难,却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很满意自己还能够继续吸入氧气。一种悄然的,或者说一种表面上难以觉察的悸动,贯穿了我的整个躯体。我的双手在颤动,我的双脚疼痛并且颤抖,我的双膝处于那位希腊女诗人[5]所描述的那种状态。这种非正常的状态最终在一种难以自已的眩晕感中达到顶峰,而这种感觉纯粹来自头脑中的幻象,那就是我高高地飘浮在大地之上,却又始终与大地相连。无论如何,这种眩晕都与身体的下面部分有关。

我应该庆幸自己昨晚相当冷静。确实,我在朱莉安的脚边呕吐了,而且也对朱莉安说了我爱她,我注意到我说话的语气让她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过,此后我的言行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尊严。(之所以这样做,部分原因是想掩饰有她在身边时我的喜悦。)不管我当时怎样逼迫了朱莉安,我都不会因此而自责。但是,她此时此刻对整个事情又究竟有何种感想呢?要是一会儿朱莉安打电话过来冷冷地说,她最终还是同意最好让此事永远成为过去,那又该怎么办呢?我曾经劝告朱莉安以成年人的方式行事,就此放手。也许更为成熟的思考已经使她明白了我这句忠告的真正含义。朱莉安说到的“爱”究竟是指什么呢?当时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该不是由于我的表现感动了她,激起了她的兴奋,使她感到飘飘然受宠若惊,因此才编造出这么一通杂乱不清的话来吧?她会不会对昨天所说的话感到后悔呢?退一步说,即使朱莉安真的爱我,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呢?不过我并不真的想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只要朱莉安真正爱我,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

恋人不在身边时的相思之情,从来都是一个动人心弦的话题。其中清晰可见的是怏怏不乐的离愁别绪,当然肯定也蕴含着某些难以道尽的痛苦。然而,恋人的相聚就始终是备受赞美的欢歌吗?做得到吗?一个人在心爱之人的面前或许总是有点儿焦虑不安。正所谓天使们所喜爱的东西,大凡会令凡人颤抖。但这一点焦虑并不是什么坏事。它会促发激情辉耀这一时刻,使其充满着销魂的狂喜。

我看了看表,是八点钟。于是拨了查询台的电话,询问了时间,确实是八点钟。我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但并未走得太远,以免听不到电话铃响。我站在那里恍恍惚惚,心神不定。瑞格比和他的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也出来了,我跟他们打了招呼,可能这个招呼来得有点迟缓,也来得有点古怪,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着我。而我正在考虑是否跑去花店买束花,当然结论是断然不敢。要是朱莉安根本就不打电话来呢?我走回房内,又看了看时间,然后疯狂地摇晃着表。似乎几个小时都过去了,可表上的时间才八点十五分。我回到客厅,试着在地毯上躺下,但不知为什么怎么躺也没有那种舒服的感觉了。我内心躁动不安,不得不在房内踱来踱去,把牙齿叩得嗒嗒响。我试着嘘气发出嘶嘶声,但是不奏效,仍然不能平静。再试着做深呼吸,但似乎总是上气不接下气,以致每一次呼吸都很急促,我开始感到眩晕。

那天晚上,当伦敦在我所深爱的人的脑后悄然移动时,它旋转得又有多快呢?它只是一个全然不动的,因思维静止而静止的,在没有时限的世界里所产生的“动”的幻觉吗?或者它像是一个陀螺,飞速旋转,直转到无形,却让我饱受离心力的折磨,被甩出钉在外墙上,如四肢摊开的小猫小狗一般被拉成十字形?

大约九点钟,前门门铃响了。我慢吞吞地走出去,盯着毛玻璃。是朱莉安。我赶紧微微努力控制好自己,打开了门。她飞奔进来。她拽着我进起居室,我设法把门踢上。她双手搂住我脖子,我在某种清晰的黑暗中抱着她,随后,我咯咯打战的牙齿间开始发出哭笑声,她也颤栗着笑起来,我们已然坐在了地上。

邮政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转得十分缓慢。慢得犹如时针。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大英帝国狮威日衰的庄严写照。

“布拉德利,感谢上帝,我简直害怕你昨晚回来后又变心了。没等到十点钟,我就赶快到这儿来了。”

“朱莉安,”我说,“你今晚有空吗?”

“别傻了,小姑娘。啊——啊——你在这儿了——你在这儿了——”

朱莉安那边没了声音。

“布拉德利,我真的爱你,真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昨晚离开你以后,我就肯定了这一点。我一个晚上都没睡,一直恍恍惚惚,好像要疯了一样。千真万确,我过去从来不像这个样子。一个人可不能像这样老是怀疑、犹豫,是不是?”

“等一下,”我说。

“是的,不能,”我说,“不能这样。要是这样疑虑重重,那就糟了。”

“非常感谢。我不耽误你了。我知道你很忙。再见,布拉德利,谢谢!”

“所以你明白——”

“行啊。就这样好了。”

“贝林先生怎么样?”

“好吧。星期四上午十点怎么样?”

“噢,布拉德利,别用贝林来折磨我!那只不过是一种神经质的渴望罢了。他并不存在,跟他什么事儿也没有,除了这——你肯定明白——此外,贝林不像你,他没有力量也没有真情——”

“也许你可以在下星期某个时间来一下。”我说。

“我倒是给了你深刻印象。不过,你确信你不仅仅是印象深刻吗?”

“或者下月。事实上我可能会到乡下去。我们学校仍在流行麻疹。”

“我爱你。我感到好像要崩溃一样,但同时心里又非常镇定。难道这一点,这种镇定还不足以表明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吗?我觉得我像一个天使长,能和你交谈,能说服你,而你会明白一切。反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是吗,布拉德利?”

“在下一两周内——”

与其说这是朱莉安的问题,不如说是她的声明。这令我十分感动,仿佛一个冷静的手指拨动了我内心深处那根快乐的心弦。时间,计划,未来。“是的,亲爱的,时间还多着呢。”

“不过一点不用着急——下两周任何时候都行。我目前并不用它。不过我又想到了几个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把它们寄给你,你也可以把书寄给我。我不想妨碍你的工作。”

我们坐着。我把双腿向两边蜷缩着。朱莉安跪着,差不多扑在了我身上,双手爱抚地摆弄着我的头发和脖子,然后开始去解我的领带,我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

“好了,布拉德利,不要如此惊慌,我只不过是想好好看看你罢了。此时此刻,除了想看看你,摸摸你以外没有其他念头。我觉得这一切真是一个奇迹。”

“我只是想知道是否能在你用完《哈姆雷特》后来取书。”

“这是两情相悦,心心相印。难得,难得!”

“根本就不是讨厌鬼。”

“你的头太美了。”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布拉德利。我保证不当一个讨厌鬼,不会老是打电话或是上门来找你的。”

“我曾经把头伸进你摇篮的纱幔来欣赏过你。”

我说:“稍等一下好吗?”我捂住话筒,紧闭双眼,摸索着找椅子。我喘着粗气,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一边还咳了几声以掩饰激动:“对不起,水壶里的水刚烧开。”

“所以,我一见钟情,第一眼就爱上你了!”

“布拉德利——抱歉——是我——是朱莉安·巴芬。”

“我还把头放到过你的车轮下。”

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点声音。

“我要是能记起我第一眼看见你是什么时候,那该多好啊!”

“布拉德利,你好,是我。”

或许是由于我还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一份从前的聘书的缘故,突然间我依稀想起朱莉安出生那天我做事的情景。当时处理了一些税务上的事,并和格雷佩尔汉姆一起吃了午饭。

电话铃响了。我走到电话机旁。这次是朱莉安。

“什么时候你开始像这样喜欢我的?我们现在谈谈这个好吗?”

然而是怎样的不时、怎样的偶尔呢?朱莉安什么时候才会再与我联系?我该多久才与她联系呢?我已经决定了,如果朱莉安写信或打电话来,我就约她在几天后见面。一切都必须像往常一样。那早已彻底改变的世界必须完全保持原样。如同它的过去或将来那样,分毫不差。我不会有丝毫的草率莽撞,作出哪怕最微弱的暗示,也不会以任何细微的姿态背离过去的或将来的我。是的,我甚至可以推迟跟朱莉安的见面,而像一个圣人一样,把宝贵的、本该用来见面的时间用来冥想;这样,世界属于我,犹如它属于一个在深山修炼的圣人,既有所变化,却又保持着原样。圣人虽然有了一双敏锐的眼睛,看世情洞若观火,却仍旧在乡村过着平凡生活,他的头脑虽然充满神的智慧,可外表仍旧像一个农夫或税务员,我们要能做到这样,我们便能获救。

“好的,谈谈这个没问题。我想应该是从我们讨论《哈姆雷特》时开始的。”

我回到起居室,从地上捡起莎士比亚的书,坐在扶手椅上,我在心里对朱莉安说,我将受苦,可你不会。我们不会互相伤害。你会令我痛苦,不可能不这样。但我不会让你如此。我将以苦为乐。(呵,天哪。)你的存在足以令我快乐,我快乐就只是因为你!我是多么骄傲啊,能与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能够不时地、偶尔地见到你……

“仅仅从那个时候开始!布拉德利,你真让我感到吃惊。老实讲,我认为你应该再仔细想想。你不是一时感情冲动才爱上我的吧?你没有被搅糊涂吧?你下周该不会变卦吧?我想至少——”

“再见,再见了——”

“朱莉安你是在说着玩吧?不,不会——你会明白,此事非同儿戏,说话算数。过去已成为过去,历史已不复存在,这才是最关键问题。”

“你的僵脑筋也软化了吗?”

“我知道——”

“没什么。我会读你的书。我会喜欢上它们。一切都会大不一样。”

“一个人可不能盘算来盘算去,计较个没完。但——噢,亲爱的——我们现在正面临进退维谷之难呢,是不是?到这儿来!”我把朱莉安拉到我身边,把她那披着浓密长发的头靠在我的胸前。

“什么?”

“我看不出有什么进退维谷之难的。”朱莉安一边说,一边看着我蓝色针状条纹衬衫,伸手去解上部的纽扣。“当然,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让时间证明一切,而不是急于做——任何事情——”

“唉,阿诺尔德,阿诺尔德——”

“当然,”我说,“我们不应该急于去做——任何事。”然而朱莉安正在做的事让情势变得难以对付了。她把手伸进了我的衬衣,一边叹息,一边抓着我那鬈曲的灰色的胸毛不放。

“没什么意义。”

“你不会认为我这样做是不检点,是丢脸吧?”

“它有什么意义呢?”

“不会的,朱莉安,我的小甜甜。”

“是房里一块凹陷的地方,你可以在里面放上垫子,在那儿坐着或是交谈。”

“我一定要摸摸你,这感觉太美妙了,这是我应有的特权——”

“什么是谈心角?”

“朱莉安,你疯了,小疯子——”

“什么?”

“我认为我们必须逐渐相互了解,把任何事情、真相都告诉对方,就像这样,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我觉得我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看着你的双眼——这就像——为自身吸取营养——就是这样看着——你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吗?”

“好吧。什么是谈心角?”

“我体会到许多,许多。”我说,“其中有些马韦尔[17]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但我最主要的感受——不,让我说下去吧——那就是我一点也配不上你给我的这样的爱。尽管如此,我不会再为我们不相匹配而懊恼了,虽然有一个问题存在。我准备慢慢照你说的去做。让你说服我同时也使你相信,你的确已经有了你现在似乎信以为真的那种感觉了。但与此同时,你无论如何不要被这种感觉所禁锢或者束缚——”

“嗯,我能在那之后见你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但是我已经深陷其中——”

“是的。”

“你必须从这深渊中彻底解放出来——”

“四点,我听说你今晚要来看普丽西娜。”

“布拉德利,别这样——”

“现在几点了?”

“我认为我们甚至不应该使用某些字眼。”

“布拉德利,我听说——”

“哪些字眼?”

“没事。”

“‘爱’,‘坠入爱河’之类的。”

“出了什么事?”

“这简直荒谬至极!不过,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想我们是可以不用任何字眼的。看着我,难道你还看不出你不愿意挑明的那种情感吗?”

“我的天,是你啊。”

“求你了,老实说,我想我们犯不着去界定这种情感,我们必须静下心来耐心等待,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布拉德利,我是阿诺尔德。”

“听起来你总是忧心忡忡。”

电话铃响了。我冲了过去,撞上了桌子,把六册《莎士比亚全集》碰落到了地上。

“我有点担心。”

我并没有忘记,我就要开始撰写我生命中最伟大的书。我知道,击倒我的那位阴郁的爱神厄洛斯与另一位更神秘的神灵是一体的。如果我能保持沉默和清醒,我将被酬以力量。可当时写作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纸上下意识地乱划。

“我可一点都不。我一生中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样勇敢!你又怕什么呢?而且,你为什么说我们处于进退维谷之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困境呢?”

那天早上我竟有勇气离开我的房子,现在看来简直难以置信。试想,如果我出去时,朱莉安碰巧打来电话怎么办?朱莉安不会花一整天去挖一个谈心角的,不管那是怎么样一个东西。朱莉安肯定很快会来拿她的《哈姆雷特》。有这本书在我手里真是运气。过了一会儿,我走回起居室,拿起那本破旧的书,坐在哈特伯恩的扶手椅上翻看。我的眼皮发沉,整个物质世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等候着。

“我年龄比你大得多,大很多哪。这就是症结所在。”

我坐在客厅里,就在电话旁,用手指头抚弄着朱莉安的围巾。因为围巾还在我手里,所以虽然它应该是属于朱莉安的,却像是她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坐着,从起居室开着的门注视着那些摆在桌子上的朱莉安的东西。我在伦敦的低低的嘈杂声中聆听着房中的沉寂。时光逝去了。我静候着。成了你的奴隶,除了分分秒秒追随你的欲望,我还能做什么呢?对我来说,无所谓宝贵时光白白浪费,没有你的要求,我无事可做。

“噢,原来是这个!年龄问题只不过是一种习俗罢了,它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造成丝毫伤害。”

“上帝保佑你,克丽斯。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上帝保佑你。”

“肯定会造成伤害。”我回答说。事实上,我已经感觉到了。

“好吧,我等你。别忘了,一定来!”

“这就是你所说的全部原因吗?”

“我要去看普丽西娜——今天晚上——可能——”

我迟疑了一下答道:“是的。”我认为这确是主要原因。尽管实际上还有其他许多原因,但今天我只想说这一点,其他留到以后再说。

“布拉德利,我什么时候能见你?这是急事?”

“这不是——”

“我在三十岁时学的,那时还没有你哪。我总得打发时间呀。”

“嗳,朱莉安,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

“可你不会玩桥牌呀。”

“该不是由于克丽斯蒂安吧?”

“我在跟人玩桥牌。”

“什么?克丽斯蒂安?啊,绝不是!”

“为什么?”

“谢天谢地。布拉德利,你知不知道,我听父亲说到要让你和克丽斯蒂安重归于好时,我是多么难受啊——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意识到了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不行。”

“就像爱玛和莱特利[18]一样?”

“瞧,布拉德利,你真会捉弄人。怎么样,我现在就能过来见你吗?”

“不错,确实是这样。你知道,自从我认识你以后,你总是孤零零一人,无人相伴,就像那些孤独的天涯断肠人一样。”

“什么提议?”

“荒漠中的一株孤树。”

“你考虑过我的提议了吗?”

“而且,昨天晚上,我还担心克丽斯蒂安——”

“今天——是的——”

“不,不是这样的,克丽斯蒂安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甚至不再恨她了。但是,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零。是你帮助我摆脱了。以后——如果有时间——我会告诉你我跟她的一些事的。”

“我很高兴,今天你依旧称我克丽斯。”

“很好,如果不是因为克丽斯蒂安的缘故,那么年龄差异并不是一个大问题。眼下,许多女孩都喜欢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所以一切事情都很清楚,都可以迎刃而解。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没有向我父母提过这件事,因为我想先弄清楚你是否改变了主意,但今天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他们——”

“嗨——克丽斯——你好,亲爱的。”

“别急!你怎么对他们说?”

“嗨,布拉德利。我是克丽斯。”

“我就说,我爱你并且要和你结婚。”

电话铃响了。我摇摇摆摆走过去,说话时还喘着气。

“朱莉安!这绝对不可能!朱莉安,我的年龄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行走的时候,便离开了家,一直走到牛津大街。爱,改变了整个世界。它把整条牛津街上的商店都变成了能够买到送给朱莉安的礼物的展区。我买了一个真皮钱包,一盒手绢,一个珐琅手镯,一个可爱的海绵包,一副有花边的手套,一套圆珠笔,一个钥匙串,还有三条围巾。接下来吃了一个三明治。回到家,把所有的礼物拿出来,同那套六册伦敦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一起放在镶花木桌和桃花心木床头柜上,凝视着它们。我当然不能够一次就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朱莉安,那未免显得太不正常了。我会这次送一样,下次再送一样: 不管怎样,礼物都在这儿,而且都是朱莉安的了。我把其中一条围巾围在脖子上,肉体的欲望令我眩晕。我像在一座高高的楼上,只想纵身跳下。欲火煎熬着我,让我几乎失去知觉,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

“是的,是的,你比这四周的岩石还老,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我立刻就把蕾切尔抛到了脑后。我决定出去给朱莉安买一件礼物。我仍然感到不舒服,浑身虚弱无力,并一阵阵地发抖。想到要买礼物,就颤抖得更厉害了。买礼物完全就是一种公开的示爱方式。这确实必要。(如果你不想送给她一样礼物,那就证明你并不爱她。)我认为赠送礼物是打动心爱之人的一种方式。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请原谅我——黏黏糊糊的——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我会再打来——再见。”

“布拉德利,别再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了。你怎么是这样?你确实是真心爱我,不是吗?你不是只想风流一番,然后就说再见的那种人吧?”

“是的,当然。”

“当然不是——我的确爱你——”

“布拉德利,你真的——这意味着什么都不要紧——爱我,不是吗?”

“那么,这种爱是不是永恒的呢?”

“哦,我知道了。告诉她——不,算了——”

“肯定是的。真正的爱情大体上都是永恒的——而我的爱也是真正的爱——但是——”

“一个谈心角。”

“但是什么?”

“一个什么?”

“你说过,我们应该一步步来,慢慢地了解对方——可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相信你不至于——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把自己交出去吧——”

“不,看来今天她不想看《哈姆雷特》。她和一对年轻夫妇出去了,那对夫妇正要在花园的娱乐室里挖坑建一个谈心角。”

“我并不在乎这个。何况这样做并不会妨碍我们逐步加深了解以及耐心等待什么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彼此了解了对方。我一生都在了解你。你就是我的莱特利,而这里的年龄差距——”

“她不会——我是说碰巧——到我这儿来——来拿她的《哈姆雷特》,是吗?”

“朱莉安,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事暂时保密一段时间。”

“噢,和往常差不多。”

“为什么要这样?”

“怎么样——我是说——朱莉安今天怎么样?”

“因为我怕你会改变主意。”

“什么?”

“噢,是因为你会改变吧?”

“蕾切尔——”

“我决不会。但你不了解我,你不可能了解我。我年纪大得做你的父亲还绰绰有余。”

“他在,我知道,不必介意。我的天,我不该开始——”

“你认为我会在意——”

“不在。”

“不,但是社会上的人很在意。并且,终有一天你也许会在意的。你会看见我一天天地老起来。”

“是的,是的,是的。布拉德利,我不该开始——我很高兴你在家,我不会过分打扰你,我自己对付得了的。喂,布拉德利,阿诺尔德昨天在克丽斯蒂安那儿吗?”

“布拉德利,那根本站不住脚——”

“可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不愿意你现在把这事告诉你父母。”

“不,我已经能保护自己了。纠缠老朋友令我大失身份——”

“好吧,”朱莉安说。停了一会,她从我身边退开,跪在那儿,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孩子般的迷惘神色。

“可我希望你能来。”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阴影令我无法忍受。如果我们之间的事要由我来负责的话,那就由我来做个决定吧。我心甘情愿而且也不得不把自己完全托付给朱莉安,托付给她那靠不住的自以为真实的感觉,她的天真,毫无经验,甚至愚蠢。我对她说:“我最亲爱的,你认为怎样正确,你就必须那样去做。我们的事完全由你决定了。我对你的爱,纯粹而彻底,它高于一切,亘古不变;我对你的信任,绝对而坚定,它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因此,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顺其自然,坦然承受的。”

“听到我不来找你,你该很高兴。”

“你认为我父母不会喜欢我们的结合?”

“我以为才九点左右呢。”

“他们肯定会对此痛恨万分。”

“十一点半。”

随后,我们谈了些关于克丽斯蒂安的事,还谈到了我的婚姻和普丽西娜。我们谈到朱莉安小时候的轶事和我们一起相处的时光,以及何时我开始爱上朱莉安而她又何时开始迷恋我。至于以后的事,我们一字未提。我们一直坐在地板上,像那害羞的小动物,像小孩子一样抓着彼此的手,爱抚着对方的头发,我们彼此相吻,但并不频繁。大概在中午时分,我便把她送走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这样把彼此都弄得筋疲力尽。我们需要再仔细考虑考虑,需要恢复精力。当然,毫无疑问,上床是不成问题的。

“几点了?”

“你们并不太了解,”我说道,“我并没有打算离开。”

“你不会在早上这个时候就喝醉了吧?”

蕾切尔和阿诺尔德占据了我客厅里的两把椅子,我坐在窗边朱莉安坐过的椅子上。已是当天傍晚,天色渐暗,光线朦胧,我早就把灯打开了。

“蕾切尔,亲爱的——好啊——高兴极了——你——太高兴了——”

“那你准备做什么?”阿诺尔德说。

“喂,布拉德利。是我,你不幸的老友。”

阿诺尔德给我打过电话。然后,他和蕾切尔就到了我这儿。他们闯进了我的家。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他们是怎样闯进来的。他们坐在屋里就像是一支占领军。面对那些你本来非常熟悉却突然不苟言笑,且怒气冲冲的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感到非常担心,我知道他们对那事可能痛恨不已,但我未料到他俩态度一致而且怒气如此之大,敌意如此之深。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并大肆捏造事实,迫使我哑口无言,逼得我直想逃掉。没有什么可以解释,我感到我在他们心目中造成了某种纯属虚假的印象。并且我也知道,这不光是表面上,而且我心里也感到一种可怕的负罪感。

就在我为这种可能性进退两难之时,电话铃又响了。我的心又一次爆开了花。这次是蕾切尔。我们的对话如下:

“就呆在这儿,”我说,“跟这女孩见见面,我想——”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或许我真有些神思恍惚。后来,电话铃响了。我立刻想到是朱莉安,我的心一下子爆发为漆黑一片。我奔向电话机,笨拙地拿起听筒却立刻又放下,如此反复了两次,才把听筒放到耳边。原来是格雷佩尔汉姆。他打电话来说由于他妻子生病,他手里多了一张格林德布恩艺术节的票,问我是否感兴趣。我不感兴趣!格林德布恩艺术节又怎样!婉言谢绝他之后,我打电话到诺丁山。弗朗西斯接了电话,告诉我普丽西娜今天早上比较平静,还同意去看心理医生。随后我又坐下,考虑是否该打个电话到伊灵去。当然不是和朱莉安说话,或许我应该打电话给蕾切尔?可要是朱莉安接了电话呢?

“你是说在引诱她吧?”蕾切尔说。

我的爱情初露端倪,它要求我必须拿出对策: 因为这初现的爱情常常是人生目标的开始,因此如何应对处理就变得极为重要。我知道从今天,或许是从今以后每一天,我将因朱莉安而忙碌。而就在昨天,这种必要性似乎还不明显。昨天所发生的一切,简言之,是我变得高尚了。虽然这并非由于我的功劳。能有昨天的这一切已经足矣。我恋爱了,爱的快乐使我的私欲化为乌有。我涤除了怨尤与仇恨,涤除了所有构成我那可怜自我的瞻前顾后的卑劣恐惧。朱莉安存在就已经足够了,哪怕她永远不能为我所拥有。我必须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去爱,而我能够做到这样,这个意识几乎把我变成了一个神。今天我的高尚丝毫未减,我的幻想丝毫未增,可我的意志却有点忙乱躁动了。当然我绝不能告诉朱莉安,当然爱所赋予的力量会很好地支持我默默地努力的。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有一种新的需要,那就是做一些与朱莉安相关的事情。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我只是想对她作更多的了解——毕竟我们——彼此相爱,看起来——而且——”

第二天早晨——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早早醒来,思考着我目前的状况,要把它弄个一清二楚。当然我也知道我身上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已经不再是昨天的我。我躺着,作自我测试,就像一个出了车祸折了手脚的人那样检验着自己。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心情依旧愉快,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的脸好像蜜蜡一样在融化,幸福在上面荡漾开去,我的眼里也充盈着幸福。至于欲望,依旧巨大无比,它更像是肉体上的痛苦,更像是可以让一个人在角落里独自死去的东西。但我并没有沮丧。我起床,刮脸,仔细地穿戴,并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新面孔。我看上去是那么年轻,简直不可思议。然后我喝了点茶,走到起居室坐下,抄着手,望着窗外的那面墙壁。我像佛教徒打坐一样静静地坐着,体验着自我。

“布拉德利,现实一点吧。”阿诺尔德说道,“不要胡说八道。到现在你还在做梦!你都是近六十的人了,而朱莉安才二十岁。尽管她说,一开始你就告诉了她你的年龄,并且她对此并不在意,但你不能别有用心地去占一个感情丰富的女生的便宜,她已经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了——”

在每一天与其下一天之间作一划分,想必是这个星球上生活中意蕴最深远的特点之一。总而言之,它是一种仁慈的安排。我们并非注定永远忙碌不堪,而是通过给自己放放假以不断地恢复生气。我们是具有间歇性的生物。我们总是在达到小小的终点时倒下,又在小小的新起点上起来。我们那极易疲惫的意识分为若干不同的篇章,对于我们,每个明天世界都会显得大不一样。不论我们是否乐意,这都是事实。同样奇异的是,黑夜与睡眠匹配在一起,睡眠造就了夜的甜蜜形象,二者的相得益彰如此巧妙地满足了我们的需要。天使们一定会对我们这些有规律地从清醒坠入幻象出没的黑暗中的生灵感到惊讶,想知道我们那脆弱的自身怎能在这些哲学家都一直解释不清的差异中幸存下来。

我说道:“她已经不是女生了。”

我给了他五英镑。

“她还远未成熟,”蕾切尔说,“非常容易上当受骗,而且——”

“布拉德,能再给我点现金吗——我很抱歉打扰你,但克丽斯蒂安使我手头太紧——”

“我没有骗她!我告诉过她,就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实际上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走吧!”

“根本不可能!”阿诺尔德说。

“我很喜欢你,布拉德。这你清楚。”

“今天下午,她说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事。”蕾切尔说,“我简直想都不敢想你给她胡诌的那些东西!”

弗朗西斯看起来有些吃惊。我像行军礼一样作了个手势,便继续往前走,他又追了过来。

“我并没要她向你们讲这些话。”

我停下来,注视着弗朗西斯。他傻笑着,咬住厚厚的下嘴唇,那双小眼睛偷偷地探询似的看着我。“在即将来临的——重大的——战斗中,”我说,“不管——结果如何——谢谢你,弗朗西斯·马娄。”

“那么,你就是劝她应该瞒着她的父母啰?”

“还有,布拉德,我只想再说一句——我只想说——不论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不,不,不是这样——”

“别放在心上。”

“我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蕾切尔说道,“你是不是突然感到这种——冲动或别的什么,于是你就对她说,你发现她很迷人,然后你就勾引她或干点什么,不是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事肯定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吧?”

“千万别因为我说过的一切和我求你的一切而讨厌我。有些人会因为你把自己的不幸一古脑儿抛出来而讨厌你,我担心——”

“是刚开始的,”我说道,“但却是很严肃认真的事。我事先并没有预料到,也并非有意为之,但事情却发生了。并且,结果证明她也有同样感觉——”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布拉德利,”阿诺尔德说,“你说来说去讲的全是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好吧,你心血来潮,发现朱莉安有点迷人,可养眼的靓妞在伦敦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时至仲夏,或许这正是你这把年纪的人干傻事、出洋相的时候了。我认识好几个人,他们已经六十开外了,还春心荡漾,竟然还在风月场中养野猫、泡嫩妞呢——老牛吃嫩草,看起来好不顺眼!不过,这倒也还平常。但是,即便你对我女儿想入非非,你为什么不藏在心里,而去骚扰她,弄得她心烦意乱,神魂颠倒——”

“布拉德利,我想确定你没生我的气。”

“她并没有感到心烦意乱——”

“谢谢你对可怜的普丽西娜的帮助。”

“今天下午,她就是这样的!”蕾切尔说道。

“睡着了。”

“哼,正是你把她弄得心烦意乱的——”

“嗯,她怎么样了?”

“你为什么不像个正人君子那样做人行事——”

“普丽西娜。”

“其实我比她更心烦意乱呢。对此事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是,你刚才的一番话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毫无意义。这情形有上天巨大的力量在起作用,或许你们恰恰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阿诺尔德,现在想起来,在你的任何一本书里,你根本没有写出坠入爱河的那种真实感受——”

“忠于谁?”

蕾切尔说道:“听你那口气,仿佛你才十五岁。毋庸置疑,每个人都知道恋爱的滋味,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你一时心血来潮,胡思乱想,以为自己真有什么爱的感觉,那是你的事。你那些感受像痴人说梦一样无聊而荒唐。朱莉安肯定不是像你刚才所说,是在同你‘谈恋爱’,这一点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她毕竟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看到她父亲的一个老年朋友向她如此这般地献殷勤,会认为是件令人非常兴奋、非常好玩的事。要是你看见她今天下午一边笑,对,大笑,一边把一切都讲给我们听的样子就好了,她简直就像一个还在玩玩具的小孩子。”

“布拉德利,我只想说——等一等,请等一下——我想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忠于她,我会——”

“可是,你说过她心神不宁——”

快走到街角时,我听到身后有人跑着追来。是弗朗西斯。

“我告诉她,这件事只是一个蹩脚的玩笑。”

“我得走了——再见,再见了——还有——祝你们安好——安好——”我笨拙地向他俩挥手告别,避开克丽斯蒂安向我伸出的手,来到门边,然后摇摇摆摆地穿过狭小的走道,到了街上。天已渐近黄昏。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想,亲爱的,我相信你,一直相信你。况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全明白。对你的忠诚,我一定以诚相报。但是,同时我感到痛心和惊恐。既然一切都已发生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朱莉安是如此年轻,同她谈恋爱,确实正如他们所说,简直世所罕见,新奇异常。考虑到这有多么标新立异,我不禁对我信念的坚定程度感到惊讶。但是,毋庸置疑,坚定的信念压倒了怀疑。

“瞧瞧他吧。我猜,他是脱胎换骨了!”

“我知道你终究是会听我们的。”阿诺尔德说道,“布拉德利,你是一个正派人,有理性,有道德观念,你不会当真提出想和朱莉安建立家庭,而和她一起来对这种情感迷乱作一番探索,是吧?我把它叫做情感迷乱,不过谢谢上帝,幸亏这种局面还没来得及形成,而且将来也不会形成,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发展下去的。”

“你没事吧,布拉德利?”

“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说道,“我同意你们的说法,整个事情是有点稀奇古怪。朱莉安居然爱上我了,哪有那么好的事!这也许不是真的,它的确令我非常吃惊。但是,我决不会让这事儿半途而废,也不会像你们刚才建议的那样悄悄地离开。我不会中断与朱莉安的约会,我不可能这样做。我必须弄明白她是否真的爱我。尽管我一点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爱我,以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所有这一切太不寻常了,特别是对我来说,到头来可能是一种痛苦。我不想给她造成痛苦,我认为我不会伤害她的。但在这个特殊时刻,无论是我还是她,我们都不会就这么罢手的。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布拉德利成了圣人了。”

“她能够而且一定会罢手的。”阿诺尔德说道,“我甚至会把她锁在卧室里。”

“不,只是——我会读你写的书,阿诺尔德——我会那么做——谦逊而不带丝毫偏见——请相信这一点——请原谅我——所有的——缺点和——”

“当然,你会就此停下来,”蕾切尔说,“做个诚实的人吧!不能说‘我们’。你不能代表朱莉安回答我们的问题。你还没有和她上过床,对吧?”

“是因为圣诞节吗?”阿诺尔德问。

“噢,我的上帝,上帝呀!”阿诺尔德说,“他没有,他还不至于犯罪。”

“并非如此,我只想——与所有的人和睦相处——在这个时候——”

“没有,没和她上过床。”

“你太谦虚了。”

“而且,你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我想再考虑一下,我觉得自己以前对你不公平。事实上,是完全错怪你了。”

“蕾切尔,我不知道!你要明白你是在和一个疯子谈话。”

“为什么?”阿诺尔德问,佯装出一副友好的心不在焉的样子,仍旧稳稳地坐着,而克丽斯蒂安则绕着房间踏着小步,旋转着,舞蹈着,独自咯咯地发笑。

“这就是说,实际上你承认了自己是个没有理智、不负责任的危险人物!”

“克丽斯蒂安失去理智了。”我以一种友善的口吻对阿诺尔德说,“我刚才订购了你所有的书。”

“阿诺尔德,请不要这么生气。你们两人不仅使我感到吃惊,而且也把我给搅糊涂了,这样做于事无补。我说自己是疯子,并不等于说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倒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仿佛——某件东西交到了我的手中,我说不清——那东西就是圣杯——我发誓,我决不会逼迫朱莉安,决不会搅扰她——我会给她充分的自由,她是充分自由的。”

“哈,他太可笑了,竟然已经忘了!我刚刚才向布拉德利求婚,他却忘了!”

“你知道,你这简直是一派胡言!”阿诺尔德说道,“而且,无论如何你也是自相矛盾的。如果你现在穷追不舍,纠缠不休,就很容易激发她对你的好感,使她感情用事,在你们之间造成既成事实。而这种情形正是你所希望的。当然,好在她对你只是逢场作戏,不可能认真,这一点甚至你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一切都不过是你的臆恋罢了。想一想吧,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而且,请你明白这样一点,我决不会允许你和我女儿之间形成某种定局。你们决不能有任何约会,任何有趣的讨论,任何情感的探讨,任何事情都不准。你当心点吧,现在我是把你当作一个大街上不断尾随她的猥琐的老色鬼看待了。对这种事,我决不会心慈手软,布拉德利。最仁慈的事情便是你不去打扰朱莉安。我要对她严加看管,保护她免受你的骚扰,或许为此我会带她离开这个国家。如果需要,我会找律师、警察或者保镖。甚至你不要妄想可以给她写信,她将受到全方位的保护,你绝不可能和她取得联系,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出现的。我的天哪!替我想想吧!现在你应该下定决心,作出体面而明智的选择,马上离开伦敦。无论如何你得离开,一定得走!让一切都烟消云散,成为过去。当然,我并不是指这事了结之后,你不能再见我们和朱莉安,并不是这样的。但是,我认为你现在是被愚蠢糊涂蒙住了心,我决不会让我的女儿同一个老头儿鬼混,无论是以哪种方式,表面上的招呼应酬也好,偶然相见也好,逢场作戏也好,全都不行。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恶心,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再考虑一下什么?”

这篇高头讲章之后,是一阵沉默。我直直地看着阿诺尔德。他端坐着动也不动,说话声音不高,却是滔滔不绝,句句是强调,无不顿挫有力,且语调尖刻,为的是更具有威慑力。花白头发下面他那张脸涌出一片红晕,就像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脸。我试着发一通怒火,借此掩饰我内心的恐惧,但是,我做不到。于是,我小声说道:“从你这一番话中我感觉到,朱莉安终究使你们二位相信,她在恋爱了。”

“布拉德利,亲爱的,你会再考虑一下,是吗?”

“她根本就不了解她真实的情感——”

就像一个在车站候车的人,阿诺尔德一进屋就立刻一声不吭地坐下了。他一副湿淋淋的样子(他的面色如淋湿了的白化病人),仿佛刚从雨中走过。他那灰白的头发因油汗而加深了颜色,他的脸发着光,鼻子像一枚涂了油的大头针似的直翘着。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因疲惫而更显苍白,如水一般冷漠。在阿诺尔德还来不及掩饰时,我已经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他对眼前情景的不快。

“现在又不是十八世纪——”

“我正要走。”我对阿诺尔德说。

“该说的我们已经说了。你好好地——考虑——一下——要清楚,你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必须接受——”

我缓缓地放开了克丽斯蒂安,而她注视着阿诺尔德,依旧笑着,那副样子显得有些倦怠却几乎是心满意足的:“噢,亲爱的,我亲爱的——”

我起身打开了客厅的门,然后说道:“阿诺尔德,不要对我那么生气,我并未做错什么。”

这时,阿诺尔德走了进来。

“实际上,你做错了,”蕾切尔说,“你把你自己的情感告诉了朱莉安。”

此时,我笑了。我搂着克丽斯蒂安,却没有吻她,只是一个劲地笑。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的是另外一张完全不同的幸福的脸。我清醒地搂着克丽斯蒂安,笑啊笑,接着,她也开始笑起来,还把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来蹭去。

“是啊,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爱一个人并不是罪过,因为爱包含着善。我们会想办法把这件事——处理妥当——我决不会搅扰她的。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一个星期不与她约会——让她也反复考虑考虑。”

女人温柔时,她的脸是变化多端的,可以变得简直认不出来。眼前含情脉脉的克丽斯蒂安显得老了一些,眼睛、鼻子、嘴巴颇有弹性地挤成一团,整个脸看起来滑稽可笑,像一张动物的脸。她穿着一件开领的橙红色布连衣裙,脖子上戴着金项链。耀眼夺目的金项链下面的皮肤干燥而有斑点。克丽斯蒂安的头发是染过的,光滑闪亮,就像动物的皮毛。室内幽暗,透着寒冷的北方所特有的蓝靛色。在幽暗中,她看着我,脸上流露着谦卑的、与过去迥然不同的、恳求与懊悔般的温柔。她两手下垂,张开着向我伸过来。这个姿势带有那么点儿东方人向君主表示服从和忠诚的意味。我走上前去把克丽斯蒂安搂在怀里。

“这根本行不通,”阿诺尔德说道,态度缓和了一点。“任何一种折衷办法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布拉德利,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上帝啊,我们不想出乱子,你也同样不想把事情搞糟吧,你必须离开。你再和朱莉安约会,只会闹出更多的事来。解决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两断,彻底一刀两断,现在就断。你得接受这一点,实在对不起了!”

“吻吻我,布拉德利。”

阿诺尔德走出了客厅,打开了前门。

“你看,我必须得——”

蕾切尔在有意回避我。从我身边走过时好像她的嘴唇动了动,流露出一丝反感。她语调平板地对我说:“布拉德利,我要你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和阿诺尔德的立场完全一致。”

“好吧,那——”

“原谅我,蕾切尔。”

“不要瑞士,我不喜欢山区。”

蕾切尔径直走出房间,对我的话不加理睬。

“瑞士。”

阿诺尔德又走了回来,说:“没必要现在就按我寄给你的那封信所说的话去做。我能收回那封信吗?”

“克丽斯——”

“我把它撕掉了。”

“我们刚建立起新的关系,你不能走。我过去就想对你诉说这一切。可是我不能,因为你有点与众不同,有点内向。我不太能够对你作出恰当的判断。但是,现在你的一切,你的每一细微之处,都纤毫毕露地呈现在我面前了。我也同样向你展示了我的内心,这才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必须重新开始,再做一次结合的尝试,布拉德利,我们一定要做到。当然,你不必马上就作出决定。在空闲的时候,你可以冷静地考虑考虑。我们可以去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地方生活,你也可以不受任何干扰而继续进行你的工作。我们可以在法国或意大利买座房子,任何地方,只要你喜欢——”

他站了一会。又说:“那好吧。很抱歉,我对你大吼大叫了。请向我保证,如果没有我的同意,你不会去见朱莉安,行吗?”

“我要走了,再见。”

“不行。”

“哎,布拉德利,你看上去真年轻,你还是那么天真单纯,像年轻人一样不谙世故。”

“哼,我决不会让我女儿遭到任何伤害。你得明白这一点!我警告你!”

“克丽斯,亲爱的,你现在有点迷糊了。”我说,“不过我还是很受感动的。”

阿诺尔德出去了,轻轻地关上了前门。我心情激动,心儿怦怦地跳个不停。我冲到电话机旁,拨了个伊灵的电话号码。等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号码无法接通”的蜂鸣声。我拨了几次都是这样。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双腿好像在膝盖处被斧头砍断了似的,站立不稳。我拼命用力抱着自己的头,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恢复思维,能够想想事情。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见到朱莉安。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一直萦绕在我心中,使我丧失了洞察力。我眼前一片漆黑,有一种要被蜂蜇死的感觉,心里憋闷得慌。我急忙冲出院子,跑到夏洛特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然后又沿着风车街,转到图登汉路逛了一圈。过了一阵,我越来越感到,如果我不立即做出决定,采取断然行动,我肯定会彻底崩溃。于是,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送到了伊灵。

“我们的关系变坏以后,我曾想我会变成一个愤世嫉俗者,永远不相信人间有善良真诚。为了钱,我嫁给了伊文斯。哎,不管怎样,事情确实是那样发生了。我从未抛弃他,他是握住我的手死去的。咳,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但是,现在我觉得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消失了。我回来找你,就是要对你说这个,要找到它,布拉德。现在我们都变得成熟些、聪明些了,并为我们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重温旧梦呢?”

我站在大路拐角处那株古铜色的山毛榉下,手摸着那表面上布满硬硬的小颗粒的树干。这树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恍若一个对这个冷漠世界自鸣得意的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现在是傍晚,是薄暮降临的时候,是那同样漫长、怪异而多事的又一天的黄昏。

“也许吧,但是——”

这天晚上,乌云密布,天很阴沉,混浊的灯光泛着紫色。空气温暖而呆滞,没有一丝微风。我能嗅到尘土的气息,仿佛我身边那些寂静而乏味的街道都已化作了接连不断的一堆又一堆的尘土。我想到了这天上午我和朱莉安共同度过的那段快乐时光,但是现在看起来这种机会是一去不复返了。我还想到,要是我有先见之明,一开始就坐那辆出租车来,我就可能会赶在阿诺尔德和蕾切尔之前到达这儿,那么,现在情况又会怎么样呢?我穿过马路,沿着街的另一边慢慢走向前去。

“布拉德利,你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是我的老公。我一直就是这么看你的,从来没有改变过。毕竟,我们在教堂举行过婚礼,还记得吗?我将我之身体及神圣的一切奉献于你,夫妻了一场。我们的内心一度是纯洁无瑕的。我们都希望对方幸福,我们真的关心对方,对吧?难道我们不关心吗?”

不远处,巴芬家亮着灯,灯光从餐室那扇挂有窗帘的窗户和前门上那块椭圆形彩色玻璃透了出来。楼上还有一扇窗户透着亮,也挂着窗帘,那是阿诺尔德的书房。朱莉安的卧室在背后,而她卧室隔壁的那个房间,就是那天我看见蕾切尔用被单盖着脸正躺在床上哭泣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天啊,饶恕我吧——我曾经躺在床上,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这些告诉朱莉安,总有一天,她会像一个公正的法官,凭着理解与宽恕对我作出公正的裁判。我对朱莉安从未心存芥蒂,甚至在我为是否应该再见她而徘徊不定、痛苦不已的时刻,我也仍然感到我和她生活在一个纯洁永恒、彼此相知相识、默默交流情感的世界中。

“克丽斯蒂安,亲爱的,听我说——”

现在,我站在房子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边注视这座房子,一边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干脆这样逛到凌晨三点,然后潜入花园,用阿诺尔德的梯子,爬上朱莉安的窗子。但是,我不想成为她噩梦中的人物,不想做一个深夜闯入者,以免她受到惊吓。我也不愿鬼鬼祟祟,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今天上午一切都已经摊开了,当时我好像一个穴居人,猛然见到阳光,感到一下子豁然开朗。朱莉安是我生命的真谛。我不愿像一个强盗或扒手那样偷偷摸摸地出没于她的生活。另外,还有许多事情我还一无所知。朱莉安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我当然原谅你!感谢上帝,我们终于又能够交谈了,我们能够谈谈过去是怎么回事,谈谈我们曾经是多么可怜的大傻瓜。我们可以使一切变得美好,把过去买回来,那不就是‘赎回’的含义所在吗?典当铺里所做的买卖就是那样。在我看到你为普丽西娜伤心流泪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重归于好是有希望的。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布拉德利·皮尔逊,只要我们敞开心扉坦诚相见,我们就会走到一起的——”

我站在那儿,站在那城市的黄昏之中。暮色渐浓,浓得令人烦闷,令人压抑。到处弥漫着尘土的气息,空气令人有点忐忑不安。这时,我发现我正在仔细打量的房子里有个人在注视着我。那人站在那扇长长的未亮灯的落地窗旁边,我能清楚看到印在窗上的身影以及注视着我的那张苍白的面孔,那是蕾切尔。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这样大约足足过了一分多钟。然后,我转过身去,就像一个动物要避开人的凝视似的,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等待着,等待着。这时街灯亮了。

“我当然原谅你,克丽斯蒂安,我们当然已经和解了。你也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男人——”

大约过了五分钟,阿诺尔德出来了。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体形上我断定是他。我于是转身朝着那株古铜色山毛榉方向走去,阿诺尔德跟在我身后,最后赶了上来,默默地走在我身边。近旁的街灯斜照在树上,给树叶染上如清澈晶莹的葡萄酒一般的紫红,叶影团团,彼此间轮廓分明。我们走到树下灯光最暗处,相互望着对方的脸。

“哦,真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你是知道的。突然之间,我觉得你向我敞开了心扉,完全敞开了——我能够径直进去,你的心扉上写着‘欢迎’——布拉德,说点让人高兴的话吧,求你了。说你已经原谅了我,说我们最终真的和解而又成为朋友了。”

阿诺尔德说:“对不起,我可能太冲动了。”

“你都胡说了些什么呀,我真正要命的克丽斯蒂安?”

“是的。”

“哦,上帝!那是一个个多么愉快的梦。接下来我总是要醒,总是要想起我们在怨恨中分手的情况,并且意识到而今只有伊文斯痴老的面孔伴在我的枕头旁边。几乎一直到他最后的日子,我和他还同睡一张床。哎呀,我对你说了伊文斯那可怜的老家伙一些坏话,我希望自己以后不说了。我一定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其实,我真的没有嫌弃伊文斯,没有恨他,或者希望他死,完全没有。我只是对他和他那个环境感到厌烦。我去那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挣钱。我不但画过画,搞过气功,算过命,甚至也制过陶器。天哪,我什么都干过。最后,实实在在得到的也只有钱。但我总认为还应该有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精神的世界。我揣想,它就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前去。回到这里时我就只抱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我是在奔向家园,一个建在你心坎上的家园——”

“所有的事都弄清楚了。”

“我也一样。”我说。

“好啊!”

“哦,也就是说些你原谅了我,我们之间重归于好之类的话。你知道,过去我是很爱你的,布拉德。你把我的爱看成是某种毁灭性的力量、权力意志或别的什么东西,但实际上我想要的仅仅是拥有你、保住你。而且,我回到这里来千真万确是为了你。不在这儿时,我想你,并且意识到自己过去有多傻。当然,我并不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我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恢复,我们那时太年轻了。上帝呀,我们当时都很傻,在处理彼此的关系上竟是那样的笨。不过,我发现你身上有某种东西,扰得我不能安宁。我过去常常梦见我们和好如初。你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我对说过的那些荒唐滑稽的话——比如要找律师呀等等,向你表示歉意。”

“说什么?”

“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布拉德,请——哦,好吧,我不会留你,但我很想你能对我说点什么。”

“我开始时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刚才大声地叫出了朱莉安的名字。想着朱莉安,我站起身:“克丽斯,请别介意,我必须走了。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做。”

“哦。”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把时间先后搞清楚。不知什么缘故,我听了朱莉安今天下午说的话后就断定,这事已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不过,我现在弄清楚了,这事只是从昨晚才开始的。”

“太好了,朱莉安!”

“从昨晚以来,发生的事不少,”我说。“你应该意识到。看来你最近一直非常忙。”

“哎——呀,千万别在意钱的事!我会照料她的。我新换了一位医生,普丽西娜可以接受一种注射治疗。”

“你肯定认为蕾切尔和我今天下午有点小题大作,严肃得滑稽可笑。”

“真的吗?就像过去一样。那么,你不会放弃她吧?我会付给你——”

“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又在玩另外一套把戏了。”我说道。

“你叫我克丽斯。”

“什么?”

“什么?”

“请继续讲下去。”

“有名堂!你注意到没有,布拉德?”

“现在朱莉安已经向我们解释了所有的一切。这事已经完全弄清楚了。”

“你不会抛弃普丽西娜,对吗,克丽斯?”我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拭去泪水。

“那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布拉德,怎么回事?你的样子十分异常,一定有什么心事。看上去你美极了,就像圣人什么的,又像某位神祇的画像,你又变得很年轻了——”

“当然,她受到了刺激,心绪不宁。她说她觉得你怪可怜的。”

我设法把一块奶酪吞下去,可是它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吃一块肥皂。不过白兰地还不错。看了克丽斯蒂安这短短一幕的表演,我心烦意乱,苦恼万分。将来的前景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希望。可是,刚才那些珍贵的泪水又该算什么呢?那些泪水是,也只能是,一种纯洁的喜悦之泪,预示着我的状况发生变化的一个奇迹。爱的狂喜组成了我的肉体,我的精神,我的所有细胞器官,我全部的体液,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我。透过温暖、晶莹和薄雾般的泪水,我两眼凝视着前方。我看见了朱莉安的面容,神情急切而渴望,像一个鸟形面具,悬在空中,又像是救世主,前来拯救荒漠洞窟中快要饿死的,几近疯狂的苦行僧。

“我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还是说下去吧。”

“哎,你这可怜虫!老实说,我已经尽力了。家里有一个近乎发疯的人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布拉德。”

“当然,她被花言巧语所蒙骗——”

“好吧,行了,好吧——”

“她现在在做什么?”

“随她一直叫下去是没有好处的。这样会使自己疲惫不堪。昨天她也那样叫喊了半个钟头。”

“现在?正躺在床上痛哭流涕。”

“我痛恨暴力!”我说。

“天哪!”

“布拉德,亲爱的,你别——”

“用不着管她,布拉德利。”

那一瞬间,我真的感到眩晕。那种极为怪异的特殊感觉就如同一个黑色祭坛的华盖,像熄灭烛火用的灭火盘一样向我头上低低地压下来。而就在白兰地、面包、饼干、奶酪、葡萄干蛋糕都有了的此刻,我也同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哭起来了。我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掉过泪了。这也真怪,谁也无法说清楚什么样的人掉泪最多。记得在《丛林故事》[4]一书中,莫乌格力落泪的时候,群狼也都变得沮丧了。准确地说,是莫乌格力感到沮丧绝望,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而群狼则因此被赋予好一点的品格,被美化抬高而不至于那么令人厌恶了。我双手握着盛有白兰地的玻璃杯,凝视着克丽斯蒂安,感到自己是热泪盈眶。这种感情静静的不可避免的宣泄使我得到了满足。这真是一个成就,也许一切泪水都是一种成就。哦,泪水是珍贵的礼品!

“噢,我不会。”

“能不能给我几片饼干或别的东西?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哦,或者是昨天吧。”

“我想说明的是——她已经把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了。实际上,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能理解,就像茶杯里起风暴,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她也这样认为。”

“布拉德!快,过来,喝点白兰地——”

“她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说:“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我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她希望你原谅她的感情用事和愚蠢,并且说希望你现在不要去见她。”

“我给了她一耳光。”

“阿诺尔德,她真的这样说过吗?”

“她安静下来了,”我问,“你用了什么法子?”

“是的。”

克丽斯蒂安走了进来。

我抓住阿诺尔德的肩膀,拽着他走了几步,好让灯光照着他的脸。他挣扎了一番,最后站住不走了,就让我那么抓着。“阿诺尔德,朱莉安是那样说的吗?”

我跑下了第一段楼梯,然后放慢速度,走完了第二段楼梯,来到客厅门口。客厅里是一片由褐色和藏青色混合而成的昏暗。这时候整个房子寂然无声,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我走进客厅,分开两脚站着,以便支撑身体,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

“是的。”

克丽斯蒂安对我说:“你出去,布拉德利,在楼下等着。”

我松开手,放了阿诺尔德。我们又不由自主地退回到树荫下。他偏过脸来看着我,这张脸既透着决心、焦虑,也透着深不可测的用心,倒是先前他脸红筋胀,愤怒而充满敌意的神情已经不见了。从这张表情十分坚决的脸上,我得不到任何信息。

这时,弗朗西斯·马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布拉德利,还是做个正人君子吧。如果你就此收手,离开一段时间,这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成为过去的。以后你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来往。这件荒唐事不过是由两次约会而起,仅凭两次约会你们是不可能彼此锁定终身、相伴一辈子的!这简直是妄想。还是现实一点为好。实际上,这件蠢事让朱莉安感到非常难堪。”

普丽西娜突然开始低声地尖叫起来。“低声地尖叫”这话听起来像是自相矛盾,但这里我的意思是指那种有节奏,有奇怪的抑扬顿挫,而且还伴有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低声尖叫。歇斯底里总是让人感到恐怖的,因为它具有行为者意志作用的属性,又具有其非意志作用的属性。歇斯底里的发作者构成了某种威胁,他可能有意识地攻击旁观的人,不过他也可能像一台机器,以其特有的显然是不可遏制的运动节奏,机械地循环往复地自我发泄下去。要让处于在歇斯底里状态中的人“控制自己”,是完全没有用的。当人们“选择”了歇斯底里的方式时,他们就把自己排斥在正常交流之外了。普丽西娜现在直直地坐在床上,先发出一阵呜呜的喘息,接着便“啊,啊”地尖叫,到末了便是一声声“格儿格儿”的抽泣,之后又是喘息、尖叫,循环往复,声声不息。那声音既是饱受折磨的呻吟,又是凶狠的怒嚎,听起来令人心惊胆战。我曾经四次耳闻女人在歇斯底里发作时的叫声。一次是我母亲遭我父亲惨打的时候,一次是普丽西娜怀孕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另一个女人——真希望我能忘掉那时的情景,而这次又是普丽西娜再度发作。我转身面对克丽斯蒂安,心烦意乱地举起了双手。

“难堪?”

“噢,天哪,难道你不告诉她就不行吗?”

“是啊,要是你能避而不见朱莉安,就算你大恩大德了。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发发慈悲吧。让她恢复自尊心,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讲非常非常重要。她就是把这一点看得太重太认真,因而感到自己大丢面子,出尽了洋相。你要是现在见了朱莉安,她准会咯咯地傻笑,准会羞得脸红,觉得既对不住你,自己也脸上无光。她现在明白了,对这事过于认真并大肆渲染是多么幼稚可笑。她承认,当时她有些受宠若惊,这一切令她有点儿飘飘然,也令她感到意外的兴奋。可是,看见我们只是觉得可笑,她便醒悟过来了。现在朱莉安知道这事完全是不可能的,纯属无稽之谈。对,她能够理解,在实际问题上这姑娘是很聪明的。你要是想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可得充分发挥想象力!不过她还不至于那么傻,竟会认为你现在也受着巨大的感情折磨。朱莉安说她很愧疚,请你暂时不要去看她。依我看,把这事稍稍搁一段时间是上策。不管怎样,反正我们很快就要去度假了,实际上我们后天就要启程,我决定带朱莉安去威尼斯,她也一直想去那里。我们到过罗马和佛罗伦萨,但从没去过威尼斯,她对那儿非常着迷。所以,我们要在那儿租套房子过完夏天。朱莉安对这样的安排简直激动得发狂。我呢,换换环境对我写书也有利。好吧,我们就到此为止。非常抱歉,今天下午我过于激动了。想必你是把我看成了一个一本正经的书呆子。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吧?”

“我刚把罗杰和玛丽戈尔德的情况告诉她了。”我说。

“一点都不。”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克丽斯蒂安问普丽西娜,态度很严厉。

“我只想尽量不出什么娄子。事实上,你我都是这样的。做父亲的有父亲的责任哪,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把这事冷处理掉对朱莉安来说是最好不过了。请你回避,不再有所行动,好吗?她不需要任何热烈的情书一类的东西。别去打搅那孩子,让她重新快乐地生活吧!你不会像个幽灵似的缠住她,是吗?你不会打搅她,是吗,布拉德利?”

这时门开了,克丽斯蒂安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普丽西娜,随手向我做了个类似拥抱的动作,作为对我的随意的问候。对此我想到,这个动作便是我们之间关系的极限了吧。

“是的,”我说,“没问题。”

普丽西娜转过身,侧躺着,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呜咽着,抽泣着。嘴唇在瑟瑟地颤抖,两眼泪如雨下,哭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罕见的痛苦我还从未在什么人身上见到过。我迫不急待地想让普丽西娜入睡,当然不是让她长眠不醒,而只是希望有人能给她注射一点什么药品来止住她这令人难受的哭泣,使她那饱受折磨的精神能暂时舒缓一下。

“你说话算话?”

“‘我们’是谁?唉——我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什么人也没有。我会自己去死的,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人人都会说,她最好自杀,最好去死。我非常恨你,恨克丽斯蒂安,恨我自己。由于满怀的憎恨和痛苦,我可以不停地尖叫它几个小时。哦,痛苦,哦,罗杰,罗杰,罗杰,痛苦啊——”

“我不是一个大傻瓜,我头脑清醒得很。今天下午我也很认真的。突然发生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心情坏透了。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把这事淡化掉,小题不必大作,也许对大家都会更好一些。好了,好了,或许我是该抽身离去,也到了该恢复自己尊严的时候了。”

“我知道恐惧,”我说,“但我也知道愉悦。生活中还有着美好的意外,有着褒奖和荣誉。我们会保护你,照料你的——”

“布拉德利,这下你让我放心了。我早知道你会为了孩子的缘故体面行事的。谢谢你,谢谢你。上帝,我可以放心了。我要赶快去给蕾切尔回电话。对了,她向你问好来着。”

“你根本就不懂得——恐怖——一无所知——难怪你写不出真正的作品——你不明白——那种恐怖——”

“谁问好?”

“请不要——”

“蕾切尔。”

“这是我在一篇侦探故事中读到的。那样,他会慢慢地,而且是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也代我问候她。晚安。预祝你们威尼斯之行愉快!”

“普丽西娜!”

阿诺尔德把我叫了回来。“再说一句,你真的把那封信销毁了吧?”

“布拉德利,要是你知道,哪怕就是对你,我的憎恨有多深,你就该明白我对人的绝望有多深了。至于罗杰——我恨不得能用一根——烫红的编织针——刺进他的肝脏——”

“没错!”

“那更好,显出你的大度来!”

回家的一路上我一直思考着,在下一个部分我就要写到这些想法。到家时发现弗朗西斯留给我的一张条子,要我给普丽西娜打电话。

“而且,我或许还可以为他们的小宝宝织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当我们试着去洞察另一心灵的奥秘时,我们往往把那心灵想象成一个装有实物的盒子,它不像我们自己的心灵那样,矛盾重重,纠缠不清,它的内容条理分明,一目了然,然而又不无隐瞒。这种情形,在我们经受痛苦和发生危机的时刻尤其如此。所以,此时我丝毫没有想到朱莉安会茫然无措。阿诺尔德说,朱莉安现在感到懊悔、难堪,而且还痴笑,认为自己犯了个很傻的错误。如果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相信阿诺尔德说的这些话,那么,我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相信他在撒谎。他告诉我蕾切尔“爱我”的话,无疑是个谎言,因为我敢肯定,蕾切尔从此对我只有永久的恨了。蕾切尔原本就不是个宽厚的人。由此推断,关于朱莉安的情况,阿诺尔德也是在撒谎,他的叙述甚至是前后矛盾的。无论如何,朱莉安怎么可能一边痛哭,一边又会因为要去威尼斯而欣喜万分呢?他们又为什么那么急于离开英国?噢,不,整个事件中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错觉。我爱朱莉安而朱莉安也爱我,这是肯定的。就算有错觉,那我宁可怀疑是自己的意识出了毛病,而决不会怀疑朱莉安那些话的真实性。不但昨天晚上她说得言之凿凿,就在今天早晨她还带着胜利的喜悦,再次对自己的话加以肯定。

“你会很快缓和过来的,你会顺利地摆脱这件事的影响,真的。我们会为你开辟一个新天地,会精心地照顾你。我们大家都会帮助你,你会看到这一切的。你自己说你要多去电影院,罗杰会给你一笔补偿金,玛丽戈尔德是牙医——”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也许他们把朱莉安锁在屋子里了。我仿佛看见朱莉安躺在那儿哭着,鞋子扔在一边,头发乱糟糟的,一副绝望的神情。(这种情景纵然令我充满痛苦,可是,其本身却又不无某种美丽。)无疑,朱莉安那天真而又激烈的表白,让她父母大为吃惊。那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啊!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无法遏制的愤怒,接着便采取了迂回战术。他们当然并不认为朱莉安改变了主意,只是他们改变了对付她的方法。阿诺尔德会相信我说的要与她女儿脱离关系的话吗?也许不会,因为我并不善于说谎。

“死。”

我一直喜爱并信赖朱莉安直率的天性,一点没有想到要劝她稍微改变一点,不要那么率直。我真是太蠢了,甚至没有预料到在她父母眼里,我们相爱这件事会如此可怕。我一直过分沉溺于自己神圣的感情,以致没有做出冷静而客观的思考。再回头看,我怎么竟傻到不克制一点的地步呢!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吐露我对朱莉安的爱,一步步地靠近她,静悄悄地追求她,用爱的暗示,爱的絮语潜移默化地占据她的心灵。在做出不那么规矩的亲吻举动之前,本来也应该先有一个规规矩矩的追求过程。当时我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对朱莉安的爱突然喷发出来,并使她也发狂呢?当然,回想起来,这种“慢慢来”的想法只有在确知朱莉安爱我的前提下才行得通。可是如果我已经准备好告诉她一切,我就没法不让自己和盘托出,因为瞻前顾后的担心实在令我受不了。就是此刻,对于我本来可以也应该可以保持沉默这一想法,我也不再去探究,甚或去玩味了。我不是要否认这种想法,而只是觉得它似乎是属于遥远过去的某个阶段的了。不管怎样,无须再考虑此事了,因为由此引起的愧疚并没有构成我的痛苦。

“别自暴自弃,亲爱的——”

那天晚上,在半醒半睡之间,威尼斯一直缭绕在我的脑际。如果他们把朱莉安带到那儿去了,我当然会跟去的。在威尼斯那地方要想藏住一个女孩并不容易。但是,那一夜我那一头浓发的心上人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我沿着一个个码头不停地追寻着朱莉安。月光的投影把码头装点得有明有暗,衬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个个码头就像是一幅幅蚀刻画。我看见朱莉安走进了佛罗里安咖啡馆[19],而我却进不了门。当我好不容易打开门,来到美术馆,朱莉安却又走进了丁托列托的圣马克画像里[20],正在穿过方格拼成的人行道。我们再次返回圣马可广场。此时的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朱莉安成了一个“兵”,正稳步前进,我成了一匹“马”,沿斜线走在她的后面。就在我差不多要追上朱莉安时,我总是不得不向左或向右走。现在朱莉安已走到棋盘的另一端变成了“后”,转身面向着我。不,她现在是圣乌尔苏拉[21]的天使,高大而威严,站在我的床脚边。我向她伸出双臂,她却从一条长长的小径上消失了。朱莉安穿过依尼哥·琼斯教堂的西门,教堂已经变成了里阿尔托桥[22]。她坐在一只小划船里,怀抱一束虎皮百合花,渐渐退去,退去。而在我的身后,一阵马蹄声越来越响,我转过身,看见的是长着一张阿诺尔德·巴芬的脸的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23],他要把我踩在脚下。可怕的嗒嗒着地的马蹄自我的头顶踩过,我的头盖骨像蛋壳一般地破碎了。

“死吧,”她喃喃地说,“死吧,死吧,死吧——”

清晨,院子尽头希腊人开关垃圾桶的咔嗒声吵醒了我,使我立刻回到那个自昨晚起已变得更加可怕的世界里。昨晚尽管恐惧接踵而至,却总有一种这一切无非是一场戏,魔障终将被消除的感觉。除此之外,我还对朱莉安的爱深信不疑。然而今晨醒来,疑虑和恐惧快将我折磨疯了。毕竟,朱莉安还只是个年轻姑娘。在父母如此强烈的反对之下,她还能恪守承诺并保持清醒的看法吗?如果他们能对我编造她的谎言,他们不也会对她编造我的谎言吗?他们会告诉朱莉安我答应要放弃她。我确实也说过这话,但朱莉安会明白我的苦衷吗?她是否能坚强到足以继续信任我?她究竟会有多坚强?看来,我对朱莉安的了解是多么微乎其微。对这一切我真的都心中有数吗?假如他们已经将朱莉安带走了呢?假如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她呢?当然,她肯定会给我写信。但是,假如她不写呢?也许尽管她真的爱我,但是却又决意相信整个事情完全是个错误,那又怎么样呢?毕竟这样的决定才是理智的决定。

“是的,亲爱的普丽西娜,你已经完全弄明白这件事了,而你必须面对这一切——”

正这么沉思着,电话铃响了,却是弗朗西斯要我去看普丽西娜。我告诉他我晚点再去。我本想和普丽西娜聊几句,但她不愿接电话。大约十点钟,克丽斯蒂安打来电话。知道是她,我马上放下了话筒。我拨了伊灵的电话号码,但仍然是“电话无法接通”。一定是阿诺尔德昨天下午在慌乱之中,不知怎么就使电话出了故障。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寻思我到底可以把迫不得已去伊灵的时刻推迟多久。我头痛欲裂,却极力要在这时整理思绪。我衡量着自己的意图以及朱莉安的感情,想出了大约一打的计划来应付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甚至试着想象真正绝望的滋味,我要自己相信朱莉安不再爱我了,而且从未爱过我,我所能做的便是从她眼前消失。接着,我便意识到我真的绝望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再也没有什么比朱莉安不在身旁,并且杳无音信时更糟糕的体验了。昨天朱莉安还躺在我的怀里,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我们相拥相吻,没有狂热,没有恐惧,只有体贴、节制而平静的快乐。分手时朱莉安还不想走,但我还是把她送走了。我当时一定有点神志不清。也许那才是唯一一次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日子,也许那样的日子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他要和我离婚——”

在担心害怕中等待一定是人类最难忍受的苦难,想想那守候在矿山井口的妻子,等待审讯的囚犯,海难中逃上救生艇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幸存者。对他们而言,时光的流逝就是肉体痛苦的持续。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带来解脱,或者至少也可以形成某种定局,然而这分分秒秒却一无所获地过去了,留下的只是愈益增强的恐惧。那天清晨,随着时光分分秒秒的流逝,我的心越来越冷,我也越来越坚定地相信,一切都完了。朱莉安再也不会和我联系。我忍受着这一想法带来的痛苦,直到十一点半时我才决定,我必须去伊灵,必须见到她。如果有必要,我不惜动武。我甚至想到要不要带样武器在身上。但是假如朱莉安已经离开了呢?

“是的。”

开始下雨了。我穿上雨衣站在客厅里,寻思如果哭一场是否会好受些?我想象着自己狠狠地把阿诺尔德推倒在一旁,然后跳上楼梯,但接着我又该怎么办呢?

“她已经怀孕了——”

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只听接线员问:“巴芬小姐从伊灵的电话亭打来电话,你愿意付费吗?”

“嗯,是这样。”

“什么?是——”

“他搞上这个女孩已经好长时间了——”

“巴芬小姐的电话——”

“对,普丽西娜——”

“是的,是的,我付,是的——”

“他想结婚——”她的嘴角开始往下撇,吐出来的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布拉德利,是我。”

普丽西娜站了起来,身子僵直地向床边走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就像一具尸体被倒进了它的棺材。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噢,宝贝儿——噢,感谢上帝。”

“普丽西娜,”我说,“听我说,亲爱的,现在已经没有回不回去的疑问,也没有回去的可能性了,永远也没有了。罗杰要求离婚,他已经有了一个情人,一个叫玛丽戈尔德的姑娘,他已经和玛丽戈尔德一起生活好几年了,他现在想和她结婚。我是今天早上看见他们的。他们都很快乐,都爱对方,都希望能和对方结婚,而且玛丽戈尔德已经怀孕了——”

“布拉德利,快点!我必须见到你,我逃出来了。”

“无论如何我是要回去的,因此,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还是挺好的,能给我带来——他说了些什么,他想见到我吗?他有没有说我的样子很可怕?呵,我的生活这样糟糕,我回去的话也许生活不会比现在更糟,应该不可能比现在更糟。我会努力使自己沉默寡言,保持安静。我也会尽量少惹他生气,多去电影院打发时间。我也不会大喊大叫了。只要我保持安静,他就不会伤害我,是吗?布拉德利,你和我一起去布里斯托尔好吗?我希望你能向罗杰解释——”

“噢,太好了,我的心肝,我一直处于——”

“噢——”

“我也一样。我现在在伊灵大街车站旁边的电话亭里,我身上没钱。”

“他让你把那条貂皮带来了吗?”

“我马上坐出租车来接你。”

“哦,普丽西娜,快别那样想。看看这些,真是些漂亮可爱的小东西。重新看见这些东西你会很开心的。可见,总还是有些东西能够给你快乐的。”我从那堆首饰中拣出一条由蓝色珠子和透明珠子相间穿成的长项链,抖了抖,把它抖松,又把打结的地方解开,绷成一个大大的长圆圈,往普丽西娜脖子上戴,但她猛地一下把它拨开了。

“我会藏在一家商店里,我太害怕——”

“这样下去是没有好处的。我真不该离开罗杰。这对他不公平。并且我觉得离开他以后,我简直要疯了。凡是获得幸福的机会都已离我而去了。这么孤零零独自过下去,不管怎么样也一直是受罪。尤其是一个人在这里,在这个毫无意思的鬼地方,更是苦上加苦。哪怕就是去恨罗杰也可以安慰安慰自己,也还有点意义,是他造成了我的不幸。说到底,罗杰终究还是属于我的。再说,我已经习惯了那儿的一切。在那里,我还有事可做,买东西啦,做饭啦,还有打扫房间啦,等等。即便罗杰不回家吃晚饭,我也照样会为他准备好,等他回来。要是他不想回家,我就会坐下来边看电视边哭泣。尽管情况是这样,比起没事可做,也算不错了。晚上上床以后躺在黑暗中等他回来,盼望听到他用钥匙在锁眼里开门的声音,至少还有点什么让我等待,我的心还不孤独。他是否跟其他姑娘或他办公室的秘书厮混,我并不真正在乎。我猜,她们跟他有关系,现在我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论是祸是福,我和他是永远地联结在一起的。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也算是在下地狱的路上有一个安慰了。你是不可能照顾我的,这很明显,为什么应该由你来照顾我呢?克丽斯蒂安对我不错,但仅仅是出于好奇,她不过是玩玩游戏,很快就会讨厌我的。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狰狞可怕,我无法想象有谁能受得了我这副模样。无论怎样,我并不想落到要人照看的地步。我能够感觉到我的心灵在腐朽,感觉到自己都散发出腐臭味了。我整天都呆在床上,就在你到来之前我才动手化妆。到头来,这张脸看起来仍然太令人恐怖。我恨罗杰,而且这一两年来我还怕他。但是,我如果不回到他身边去,就会腐烂化掉,我的灵魂就会出窍,跟那些即将被绞死的人的情形一样。我竟然落到这么悽惨的地步,这种痛苦真是无法向你形容。”

“噢,我的心肝宝贝儿啊——”

“呃,普丽西娜——”

“告诉司机过车站时慢一点,我会看见你的。”

擦去冷霜之后,普丽西娜的脸看上去像是创伤未愈,还有点点血斑。普丽西娜把洇红了的湿纸巾扭成团扔到地板上,说:“布拉德利,我已经决定回到罗杰身边——”

“好的,好的。”

“对,见了。普丽西娜,现在我想告诉你——。”

“但是布拉德利,我们不能上你那儿去,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还有那条貂皮披肩呢?你见过罗杰了?”

“不要管他们。我马上来接你。”

“罗杰带给你的,你看,我把骑牛女郎铸像又给你带来了。只是恐怕她有点儿跛脚了。不过——”

“发生什么事了?”

普丽西娜睁大眼睛凝视着。这些东西她连碰也没有碰一下,而是伸手抽了一张纸巾把脸上红色的冷霜擦掉了。

“噢,布拉德利,简直像场噩梦——”

“看,”我说,“你看,这是谁!”我把那尊白色的小雕像放在梳妆台的玻璃台面上,又把珐琅画和孔雀石盒子放在旁边,还取出一大把缠在一起的项链。

“究竟发生什么了?”

普丽西娜对我刚才的那句话没有回答。接下来,她突然伸手拿过装着油脂冷霜的大瓶子,把冷霜厚厚地往脸上涂抹,冷霜中蹭进了口红,被染成微微的红色。普里西娜一面把这种粉红色的混合物涂了个满脸,一面仍失魂落魄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真是个十足的白痴,我得意洋洋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太快乐了,既无法隐藏这种快乐也不想隐藏。他们听完后气坏了,至少一开始根本就不愿意相信我的话。然后他们就急匆匆地来找你。我当时就该逃走的,只是我想和他们继续斗一斗,想看看接下来会如何。没想到他们回来以后,情绪更坏了。我从未见过我父亲那么烦躁,那么气愤,他气势汹汹的。”

普里西娜仍住在楼上的“新居”里。那间屋子的墙壁是人造竹子做成的,显得有些寒酸。椭圆形的床上铺着黑色床单,皱皱巴巴的,显然是主人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整理。此时的普丽西娜穿着一件颇像医院病员的白色浴袍,坐在一张光滑闪亮的低矮梳妆台前的小凳上。我进房间的时候,普丽西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看,板着脸跟我打了声招呼,扭过头又盯着镜子看。她的脸擦得雪白,嘴唇涂得鲜红,样子古怪,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日本艺伎。

“上帝,他没打你吧?”

那晚弗朗西斯让我进了屋。克丽斯蒂安不在那儿。

“没有,没有,但是他抓住我不停地摇晃,直摇得我头晕目眩,还把我房里的好多东西打碎了。”

“猜猜我这包里有什么?”我对普丽西娜说。

“噢,我的亲亲——”

我一回到屋里,便趴在黑色的羊毛地毯上了。

“于是,我便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关门时听见罗杰这么说。

“对了,那是我来的时候——”

“再见,我可爱的牙医!”我在他们身后大声叫道。

“你到过我们那儿?”

“你一贯都是和蔼可亲的,”玛丽戈尔德说。我想,要不是那时罗杰领着玛丽戈尔德走了,她本来是会吻我一下的。

“他们没告诉你吗?”

“对你们俩态度凶狠,这对普丽西娜的事没有好处。”

“爸爸后来说,他又见到你了,他说你同意放弃一切,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我得坦率地说,你使我感到意外。”罗杰说。

“你真有勇气,亲爱的。他告诉我你不想见我,当然,我也不相信他的话。”

“我说孩子们,你们想必该走了,”我站起身来说道。不能独自想一想心事,这痛苦我再也忍受不了。“我会尽力安排好普丽西娜的一切的。剩下的事就是祝你们尽享幸福了。”

我和朱莉安坐在教堂里(确切地说,是圣库思伯特教堂的费尔比奇花园里),轻声细语地交谈着。我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透过维多利亚式风格的彩色玻璃的淡绿光线并未能驱散教堂的阴郁,那种阴郁潜藏着高贵与庄严,令人感到镇静和安慰。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格调忧郁的巨型基督受难十字架祭坛屏饰,镶嵌在一个用奶油巧克力色材料制作的,而且显然是精心制作的供坛背壁屏风上。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着火之前的最后一刹那从火焰中拯救出来似的。上面一句箴言依稀可辨: Verbum caro factum est et habilavit in nobis.[24]西面坚固的铁栏杆后面,灰蒙蒙的圣堂保护着洗礼盆。比基督还古老的人似乎曾经偶然来到此处,并将此地据为己有。高处,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沿着走廊走过去,不见了。我们又孤零零的了。

“她是阿诺尔德·巴芬先生的女儿吗?”玛丽戈尔德问,“我非常欣赏巴芬先生的书,他是我喜欢的作家。”

朱莉安说:“我想我是爱我的父母的,我当然爱他们,尤其是我父亲。无论如何,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有些事是不能原谅的。这就是说某些事情结束了,某些事情开始了。”她把头转向我,神情肃穆。她的脸上是一副倦容,因为哭久了的缘故,还有点浮肿。从她此刻的样子便可看出她五十岁时的模样。一时间,看着她那张显得有点无情无义的脸,让我想起了蕾切尔在她那房间里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

“朱莉安·巴芬,我朋友的女儿。”

“噢,朱莉安,我要告诉你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朱莉安?”

“好的。”

“当然,当然。正如朱莉安所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没有毁掉你的生活,是吗?让你卷进这些麻烦里,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想来你已经把我们的情况转告了普丽西娜吧?”罗杰神色郑重地问道。

“这是你说过的最傻的话了。无论如何,我们的争吵,主要是我和爸之间的争吵,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后来妈也加入进来,爸朝她吼叫,说她嫉妒我。妈不甘示弱,说爸是爱上我了,接着她便开始号啕大哭,而我则尖叫起来。噢,布拉德利,我从来不知道受过教育的英国普通中产阶级人士会像我们昨晚那么行事。”

“挺不错呵!”我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真想不到,这个勾魂的辣妹居然是牙医!

“那说明你还是太年轻了。”

“我是个牙医。”

“最后他们终于下楼去了,我听见他们在那儿继续争吵,妈仍在痛哭。我真是受够了,便决定离开,却发觉他们竟把门锁上了!我还从来没有被锁起来过,连小时候也没有。当时的感觉真是难以诉说。刹那间似乎有一道亮光照亮了我,使我豁然开朗,那情形就像人们突然知道他们必须革命时一样。我只是永远也无法忍受被锁起来这件事。”

“你是做什么的?干什么工作?”我问道。

“你大声喊叫,使劲打门了吗?”

“我们不会因此而穷下去的,”玛丽戈尔德说着,用衣袖扫着罗杰的袖子,“小宝宝出生之后,我会继续工作的。”

“不,我没那么做。我知道我无法从窗户出去,因为它太高了。我坐在床上哭了很久。你知道,可笑的是,当时只觉得就像是在战场上似的——不过,看到爸把我的那些小东西打碎了,还是很伤心。他打碎了我两套茶杯和所有的瓷器动物。”

“还有,你能告诉普丽西娜我们希望能立刻办理离婚手续的事吗?自然,我会给她一笔补偿费。”

“朱莉安,我真无法忍受——”

“我并没有把所有的化妆品都收拾进衣箱,”玛丽戈尔德说,“还有很多旧的吊袜带之类的东西也没有——”

“这一切太可怕了——让人觉得是一种侮辱——不过他还没发现这个,当时我就放在枕头下的。”说着,朱莉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金的鼻烟盒——友人之礼物。

我给他们写下了诺丁山的地址。

“我希望它没有引起你们之间的冲突,”我说,“朱莉安,你知道,你父母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说的完全正确,和我有任何瓜葛都显得荒唐且不合适。你那么年轻,我这么苍老,你还有长长的一生——你怎么能把握住自己的心意呢?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你应该被锁起来,哭一场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在那里面了。”罗杰说,“连同普丽西娜梳妆台上的那些小东西。玛丽戈尔德还把普丽西娜所有的衣服什么的都装进了三个大箱子。不知我们该寄到什么地方?”

“布拉德利,我们早就过了这一阶段了。我坐在床上看着地板上破碎的瓷器,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破碎不堪的,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无比坚强和平静,而且对于我们俩的感情确信不疑。看看我,多坚定,多镇静。”朱莉安看起来的确坚定而镇静。此刻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平静的脸上挂满倦容。蓝色的衣裙上点缀着白色的柳叶,镀金的鼻烟盒就放在裙子上。她那褐色的润泽的双膝露出来了,我们的双手紧紧握着,搁在她的腿上。

“她完全用不着担心。”玛丽戈尔德说。她抬起自己穿着漂亮的漆皮鞋的脚碰了碰罗杰的鞋,并不停地晃动着手臂让衣袖轻轻地、有节奏地扫着罗杰的衣袖。

“你必须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我们不能——”

“我正要提到它呢,”罗杰说,“真不好意思,我把它卖了。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把它卖掉了。因为我赞成普丽西娜所说的,它是一种投资。我在适当的时候会让她分到一半的钱的。”

“总之,大约十一点,我大声叫着,求他们放我去洗手间,这是我最后的一着了。于是我父亲过来了,并采取了新的战术,他对我很和蔼,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就在那时他告诉我说又看见你了,说你答应要放弃我。我当然知道他是在骗我。接着,他说要带我去雅典——”

我费解地瞅了一眼地板上的那个提包,接着便在里面掏摸起来,原来是项链等东西。还有珐琅画,小小的大理石或是其他什么原料的雕像,两个银茶杯,及其他小玩意儿。“你太好了,普丽西娜会感到高兴。那件貂皮披肩呢?”

“而他告诉我是去威尼斯。我整晚都想着威尼斯。”

罗杰冲玛丽戈尔德扮了个鬼脸,玛丽戈尔德则报以微笑。“我原本就不想瞒你,而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他说,“而且,还希望你能为我们做点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先给你看这个。”他把一个打开了的大提包放在我脚边的地板上。

“他是怕你会跟着我们去。我当时已经心冷如冰,认定事无转机,于是打算假装同意他说的一切,然后再找机会尽快逃跑。于是我装作屈服了,而且我一同意去雅典旅行,一切都改变啦!而且——感谢上帝,你没有相信他的话——而且——”

“罗杰,别紧张。我们之间用不着箭拔弩张,你我心平气和地聊聊。我们应该以温和、理智的态度彼此相待。很抱歉,在布里斯托尔时,我对你们俩不够友好。我那时很为普丽西娜烦恼,尽管现在也仍然如此。但我不会把你们俩看成坏人,因为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

“我知道,我也一样,我的确告诉过他我会避开你。我感觉自己像圣彼得[25]一样。”

“你马上就要威胁人了。”

“布拉德利,我当时实在厌烦透了。天哪,昨天这一天真是太长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使爸相信了,但他说他对自己的粗暴态度感到抱歉,而我想他确实很抱歉,只是我无法忍受他变得那么多愁善感,眼泪汪汪,并且还想吻我等等。于是,我告诉他我必须睡觉了,最后他终于离开了,并且再次把门锁上了!”

“不,不!”我把茶端上红木桌,并把朱莉安曾坐过的椅子推开。

“你睡觉了吗?”

“我猜,这是某种心怀叵测的玩笑吧?”

“好笑的是我竟睡着了。我想象自己会整夜醒着,看见自己睁着眼无法入睡,在不停地盘算思考,我急切盼望着时机快来。但是睡意很快攫住了我,一下子便失去意识了,甚至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似乎头脑直接进入了空白状态,它无法抗拒。今天早上他们佯称我病了,陪我去洗手间,还把装有早餐的托盘等东西送上来,这样做真让人讨厌,也让人多少有些害怕。我爸要我好好休息,今天晚些时候就离开伦敦,说完他便出了门。我想他是去街角的电话亭打电话,他不想让妈听到电话的内容。他经常在早晨的这个时候这么干。而且,昨天他在盛怒之中,把家里的电话线扯断了。我穿好衣服,找我的手提包,不料他们已经把它拿走了。一听到爸出门,我再次试了试房门,仍然锁着。我叫妈开门,但她不开,于是我一脚踢翻了地板上的早餐盘。你曾经把鸡蛋从盘里踢飞过吗?我看到鸡蛋飞向空中,觉得那正是当时事情的写照,只是没有一点乐趣。然后我告诉妈,如果她不开门,我就从窗户跳出去,我说到做到。最后她终于开了门。我走下楼梯,妈在我面前倒着跑,那情景实在是奇怪又荒唐。我走到前门,发现门也上了锁。妈一直边走边说,要我原谅她,真是可怜。从前我从未听她这么说过话,似乎她确实老了。我什么话也没说,由她跟着,径直走到花园里,发现侧门也锁了。我走到花园尽头,爬上了篱笆——你知道那些篱笆相当高,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然后跳到隔壁的花园里,我妈在篱笆那边不停地叫我,也想翻过来。她当然翻不过来,她太胖了。后来她找到一个箱子站了上去,我们隔着篱笆四目相对。她的脸奇怪极了,看起来很吃惊,就像有人看见自己的腿短了一截时所露出的那种惊异。我突然觉得有点抱歉。接着我穿过隔壁的花园,翻过另一面篱笆,那可真够高的,再穿过一个个车库。我跑啊跑啊,找不到一个可以使用的电话亭,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给你打通了电话,现在才能在这里。”

“请坐下,坐吧。别见怪,只因为你们俩看上去都很愉快,我便禁不住要发出一番赞叹。玛丽戈尔德,你要当母亲了吧?”

“朱莉安,我深感不安,而且深感责任重大。我很高兴你对你妈妈感到抱歉。你不能恨他们,应该同情他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对的,而我们错了——”

“你搞什么把戏?”罗杰说。

“自从他们把门锁上,我就觉得自己像头怪兽。不过我是头幸福的怪兽。有时候人为了生存,必须要狠一点。我的年龄足以让我明白这个道理了。”

“玛丽戈尔德,你模样儿可爱极了!”我说。

“你逃出来,再来找我——”

看样子,玛丽戈尔德为到城里来而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头戴蓝色亚麻布帽子,身穿白色亚麻布无袖连衣裙,外罩一件深蓝色的丝质上衣,系着一条看来价格昂贵的红、白、蓝三色围巾。看上去有点像音乐喜剧里的女水手。不过,她的身子却是圆滚滚的,挺着肚子,一副孕妇特有的姿态。她的脸上也透着孕妇才有的忸怩又自得的神情,晒成褐色的双颊泛出健康而愉悦的深红色。她的眼睛始终在微笑,使别人也情不自禁地向她报以微笑。想来,她走过大街的时候一定在身后留下了一串串的眼福。

“我在篱笆上擦破了腿,火辣辣的,摸摸吧。”她把我的手拉进裙子下面,往大腿上挪。腿上的皮肤划破了,又红又烫。

罗杰呆呆地看着我,摇摇头,仿佛认为我一定是疯了。不过,他还是接玛丽戈尔德去了。

我抚摸着朱莉安。她那么突然又那么神奇地回到了我身边,透过滚烫的掌心,我感觉着,渴望着这年轻、甜蜜、单纯的生命。我抽出手掌,轻轻地离她远了一点。就这差不多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

“噢,快去把她叫来,快去,我很高兴再见到她!我去烧水把茶具准备好!”

“朱莉安,我的女英雄,我的女王——哎,我们该上哪儿去呢——我们不能回我的公寓。”

“我把她留在那边的咖啡店里了。”

“我知道,布拉德利,他们会在那儿等着我们的。我想和你正儿八经地单独呆在什么地方。”

“亲爱的罗杰,进来喝点茶吧。玛丽戈尔德在哪里?”

“对,即使只是想想也行。”

那是罗杰。一见到我,他就说:“看看这个,在你开口之前——”

“即使只是想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转身走进公寓的院子,就看见了我楼上的邻居瑞格比。我叫住他,开始就晴朗的天气寒暄起来。这时,他说:“有人在你的门外等你。”我抽了一口气,道声“抱歉”就赶紧跑起来。然而,等待我的是一个男人,穿戴整齐,模样体面,颇有军人风度。

“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也就是你所称的残杀——我感到很内疚。任何事情我们都还没作出决定,我们绝不可能,我们不知道——”

那天下午,我的确打算去诺丁山,但后来又决定先回公寓。我必须独处一阵,享受一些安宁,再思念一番朱莉安,以使自己恢复活力,振作精神。这就如同圣者须回返神殿,十字军骑士要飨以圣宴才能重获力量。我想回去呆在家里也是因为有一点心存侥幸: 说不定朱莉安会打电话来的。不过,我知道这种想法只是一种诱惑,于是,将这想入非非强压了下去。如果一切发展顺利,无论如何我决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是说,不管是祸是福,不管是否破镜重圆,我都绝不改变初衷,因为我有把握,主动权是掌握在我自己手中的。在回家路上,我在一家书店逗留了一会儿,订购了阿诺尔德的全部作品。当然,他的作品太多,无法全部搬回家。再说,店里也只有部分作品。店主保证可以把其余的书很快给我送来。看着订书单,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读完阿诺尔德所有的作品,而其中我读过的那些,也因为年久月深而什么也记不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对阿诺尔德作出判断呢?我意识到自己过去并非完全公允,同时微笑着对店主说:“对,全部作品,一部不少。”“还包括他的诗集吗,先生?”“对。”我甚至还不知道阿诺尔德曾经出版过诗集。我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家伙呵!我还买了伦敦版的六卷本《莎士比亚全集》,以便将来某个时候用来和朱莉安交换她的《哈姆雷特》。然后,我离开了书店,笑容仍然挂在我的脸上。

“布拉德利,你真是太勇敢了!你要把我送回我父母身边不成?你要我像只野猫似的四处流浪吗?你现在就是我的家。布拉德利,你爱我吗?”

哈特伯恩向我询问克丽斯蒂安的情况。他对克丽斯蒂安的情况知道很少。克丽斯蒂安回来的消息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方式传开了。我就坦率而轻松地谈了谈克丽斯蒂安的近况。我说,不错,我的确是见过克丽斯蒂安,她改变了不少,而且还并不仅仅是外表上的改观。我和克丽斯蒂安关系不错,彼此彬彬有礼。那么,普丽西娜呢?她已经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克丽斯蒂安住在一块儿。我正准备去看看她们。“普丽西娜会和克丽斯蒂安住在一起?真不可思议!”哈特伯恩说。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这也恰恰说明我们大家以前都是多么好的朋友。我反过来也问哈特伯恩办公室的情况,那荒谬的委员会是否还存在?马瑟逊是否已经得到提升?新的洗手间是否已经修好?那个滑稽的端茶小姐是否还在那里?哈特伯恩评论我说,我看起来非常健康而且轻松悠然。

“是的,是的,爱,爱,爱!”

我走出去的时候,透过窗户又最后看了看蕾切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桌面,手指在桌上的啤酒滴上缓慢地划来划去。她一脸的沉重,阴郁,像在回忆着什么,那似梦非梦的神情十分动人。

“那么你必须勇敢些,必须无所顾忌,充分显示出你的领导才能。好好想想,布拉德利,一定会有一个我们能去的秘密场所,哪怕是旅馆也行。”

“我不知道——谢谢你——好了——你在看手表,你得赴约去吃午饭。可我要呆在这儿——再想想——并且——继续喝酒。谢谢你,谢谢你。”

“噢,朱莉安,我们不能去旅馆。没有什么我们能去的秘密地方——噢,上帝,有了,有了,有了!”

“对,对!”

公寓的门打开着,是我离开时忘了关吗?还是阿诺尔德正在里面等着我?

“永远是我忠诚的朋友?”

我悄悄走进屋,站在客厅里倾听着动静。似乎从卧室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又是鸟儿下落时发出的奇怪的“扑扑”声。我僵硬地站着,惊恐万分。紧接着传来的毫无疑问是人打哈欠的声音。于是我走上前推开了卧室门。

“没错。”

普丽西娜正坐在我的床上。她穿着我熟悉的海军蓝大衣和裙子,只是衣裙看起来松松垮垮的。她的鞋子已经脱掉,正隔着袜子挠脚趾。她看见我,说了声“噢,是你啊”,便又低了头专注地挠起来,而且再次打了个哈欠。

“我倒希望能使你变得稍微严肃些,你今天油滑得要命。布拉德利,这件事不是儿戏——你会爱我的,你会是值得我信赖的,对吗?”

“普丽西娜,你来这儿干什么?”

“蕾切尔,别担心。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就像朱莉安的同名人[3]说过的那句话,含糊但充满锐气: 一切都可以变好的,一切都应该变好的,一切都必须变好的。”

“我决定要回到你身边。虽然他们试图阻止我,但我还是来了。他们把我交给医生,想让我呆在医院里,可我不愿意。医院里到处都是疯子,我又不疯。他们给我进行电击疗法,那感觉真可怕。你不停地尖叫,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他们本该拦住我的。看,我的胳膊都青肿了。”她慢慢地说着,并且开始吃力地脱下外套要给我看。

“唉,不要表现出这种嬉笑轻率的态度。你看来太自鸣得意了,怎么回事?”

“普丽西娜,你不能呆在这儿,有人正等着我,我们很快要离开伦敦。”此时朱莉安正在牛津街用我的钱购买衣服。

“你已经得到我了!”

“看,”普丽西娜已经卷起了衣服的袖子。她的胳膊上方有一青紫色大肿块。“你以为他们拦得住我吗?也许吧。他们有一种约束衣,但并没给我用。我想是这样吧,不过我记不清了。那种衣服会使人头疼,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他们已经给我的脑子治疗过,它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正常了。我以前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想问问你,但你没来。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总在一旁说笑个没完,他们的喧闹声使我无法安静下来。我觉得在那儿格格不入,像个可怜的房客。一个人必须和自己人在一起才行。我想让你帮我离婚。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羞愧,因为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都一帆风顺,事业那么成功。我无法向他们诉说我的需要,因为他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而且,后来他们就把我弄去进行电击疗法。人不能匆忙行事,不然总要后悔的。噢,布拉德利,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进行过电击疗法,我能感觉到我的脑子已经被它毁了一半。按理说,人们当然不该进行电击疗法,是不是?”

“小声点!我并不想和你来一夜风流,那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或许我也是想的。这一点倒不值得追究。而是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会把事情弄得糟到不可收拾。而且,会造成你所说的那一切的焦虑和怨恨。再说,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什么的,充其量你也不过是有贼心无贼胆而已,你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但是,布拉德利,我真的需要你。”

“阿诺尔德在哪儿?”我问。

“这种关系你已经拥有了!”

“他和弗朗西斯刚走。”

“我从不在乎你和阿诺尔德的关系。此刻是关系到我的问题。我想要——我一定是有点儿醉了——我就直说吧——我想要和你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

“他来过这儿?”

“亲爱的,我是认真的、严肃的。在日常交往中,人与人之间应该有更多的爱,我总是这么想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彼此都感到更轻松、更舒服些呢?一个人如果总是设法保护自己,他就会时刻生活在某种程度的焦虑和仇恨之中。超越这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吧。越过雷池,自由自在地爱吧!这才是应该懂得的道理。在我和阿诺尔德的关系方面,我很清楚——”

“是的,我来以后他就来了。我是早饭后出来的。并不是说我就吃了早饭。这些日子我一点不想吃东西,我无法忍受食物的味道。布拉德利,我想要你陪我去找律师,还要去理发师那儿,我必须洗头。我想我要做的就是这些,这些事不算多的,做完以后我就休息。罗杰是怎么说我的貂皮披肩的?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我一直想见到你。我想你今天早上就陪我去找律师。”

“布拉德利,这种时候请别开玩笑,好吗?”

“普丽西娜,我今天早上哪儿也不能和你去。我得马上离开伦敦。你为什么来这儿呢?”

“蕾切尔,你说的多么令人开心!我可交上红运啦。”

“我的貂皮披肩的事,罗杰是怎么说的?”

“只有你才能安慰我。我们相知相识已经很久了,但是直到最近,我才认识到我多么在乎你。在我的生活中,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尊敬你,崇拜你,依赖你——嗯,我爱你。这就是我想说的。”

“他把它卖了,他会给你钱的。”

“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噢,不,那条披肩那么可爱,那么特别。”

“事情并非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布拉德利。我感到自己仍然没有把有的事情讲透彻。我并非是由于婚姻出了毛病才来找一个男人安慰自己——”

“求你别哭好吗?”

“我向你担保,我不会这么看——”

“我没哭。我一个人从诺丁山来的,我不该来,我病了。我想到客厅坐会儿。你能给我泡杯茶吗?”她吃力地站起来,推开我走过去。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动物腐烂后发出的气味,还混合着某种医院里的气味,也许是福尔马林的气味。她的脸色看起来阴沉倦怠,下唇耷拉着,带一丝轻蔑的笑。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在扶手椅上,并把脚搁在脚凳上。

“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不但接受,而且也需要你的友情。我还想说——这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我感到,如果我在你的眼中只是一个人到中年、恣意妄为的狠心女人,一个千方百计要把别的男人拉上床,来给自己的丈夫戴上一顶绿帽子才甘心的女人的话,那我会受不了的——”

“普丽西娜,你不能留在这儿!我得离开伦敦!”

“一点儿也不。”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鼻子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只手隔着衣服挠胳肢窝。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开始解衣服中间那粒纽扣。“我不停地打哈欠,不停地挠啊挠啊。腿又疼,站都站不稳。我想是电击疗法的后果。布拉德利,你不会离开我吧?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千万别走!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罗杰真的把我的貂皮披肩卖了?”

“上次我们见面时,你就我们之间的友谊说了一番非常友好而明智的话。而我想,当时是我的脾气太坏。”

“我给你沏杯茶。”我边说边走出客厅,进了厨房开始烧水。看到普丽西娜,我极度不安,但是,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我原来的计划。我只是不知道该立即做些什么。半小时后我就得和朱莉安会面。如果约定时间我不到,她会直接上这儿来找我。而不知何故突然离去的阿诺尔德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听着的,亲爱的。”

有人从前门走了进来。我赶忙蹿出厨房,往外冲去,准备逃避,不料却重重地撞上弗朗西斯,把他撞到了门道上。我们同时紧紧抓住了对方,才没有摔倒。

“等一下,布拉德利。不会是这杯啤酒让你醉了吧?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你说要同阿诺尔德认真谈谈,可我看不出这有多大用处。男人们在解决争端和招灾惹祸的事情上都是自以为是的。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要你去见阿诺尔德。我只想对你说说这事儿罢了。你在听我说话吗,布拉德利?”

“阿诺尔德呢?”

“我也有责任。”我说,“不过,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可以纠正过来的。能够息事宁人,就没有必要非引起争端不可。我会去见阿诺尔德,与他好好谈谈的。”

“我和他走散了。”弗朗西斯说,“但你的时间不多,他随时可能回来。”

“谢谢。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到非常不愉快。我知道,生活从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纷乱。但是,这团纷乱一下子糟得不可收拾,变得严重,使我承受不起了。你知道,一旦有了心事,你就没法扔开它,脑子转来转去总想着这件痛苦的事。这正是我为什么不得不又来见你的缘故。可阿诺尔德总是冤枉我,说我不正常。我敢说,我应该负责任——”

我把弗朗西斯拉到院子里。我原以为会碰到阿诺尔德回来,结果却是弗朗西斯,这让我如释重负。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怕他跑掉,虽然这似乎不太可能。他嘲笑了我一番,有些自鸣得意。

“那怎么可能,亲爱的蕾切尔!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你的衣服真漂亮,你真是魅力十足!”

“你干什么去了?”

“我是他的妻子。但正如我那可爱的女儿不厌其烦地对我讲的那样,我是一个十足的缺乏良好教育的女人。不过,我不想谈论这些事情。我想说——哦,首先得请你原谅,我又来打扰你了。你一开始就会认为,我是个冥顽不化的神经质女人吧?”

“我告诉阿诺尔德说,我看见你和朱莉安去了沙夫茨伯里大道的一家酒吧。我说,我知道那是你常去的地方。他一听就匆忙赶去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蕾切尔,我一直在想,”我赶紧解释说,“也许我对阿诺尔德不够公允。我通读他的全部作品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必须再把它们读一遍,或许现在的看法就会很不一样。你喜欢阿诺尔德的小说,是吧?”

“他告诉过你——?”

“就现在来看,她跟其他女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懵懵懂懂,没有头脑,行事只凭一时冲动,凡事都不放在眼里。她敬佩她父亲,但却老是挑刺儿,惹得他大发雷霆。今天早上她就对她父亲说,你认为他的作品太伤感了。”

“他告诉了克丽斯蒂安,克丽斯蒂安又告诉了我。克丽斯蒂安对此欣喜若狂。”

“我会为她做一切事情。你知道,我喜欢她!”说完,我发出神经质的一阵大笑。

“弗朗西斯,听我说,我今天要和朱莉安一起离开。我想让你陪着普丽西娜留在这儿,或是去诺丁山以及去任何她想呆的地方。这是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我还会给你更多的。”

“对。尽管她说,自己几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引起你的注意。我却告诫她说,你很可能并不把这当回事而忘掉。”

“呀,谢谢!你们要上哪儿去呢?”

“终于产生了兴趣?”

“你别管。我会隔一段时间给你来一次电话,问问普丽西娜的情况。谢谢你的帮助,现在我得收拾一两件行李离开了。”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恐怕连我也还未必这样想呢。也很感激你终于对我女儿产生了兴趣!”

“布拉德利,看,我把这个带回来了。恐怕它已经坏了。我本想把它收拾干净,却把腿折断了。”他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我手里,是那尊青铜铸的骑牛女郎铸像。

“亲爱的蕾切尔,见到你太高兴啦。把什么都跟我讲讲吧。我们谈谈朱莉安吧。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们走回屋子。我锁上了院子大门的碰锁,又关上了公寓门。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是烧的水开了,电水壶发出了尖叫。“沏杯茶好吗?弗朗西斯。”

“不,是很好。你今天气色特别好,好像一下子变年轻了许多。”

我跑进卧室,把衣服塞进箱子里,然后回到客厅。

“古里古怪吗?”

普丽西娜笔直地站着,显得惶恐不安。

“布拉德利,今天你看起来很不一样。”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这是自从被朱莉安深深打动以后,我的眼睛第一次正视另外一个人。我现在感觉特别好,面露喜色,我差不多能断定,我的脸让人看着高兴。

“水壶的。”

这是一家毫无特色的现代酒吧。酒瓶、酒罐乱糟糟的,大煞风景,而且桌椅等一切都是轻型塑料制成的。(酒吧应该是阴暗的洞窟。)不过,面向大街的门敞开着,外面的阳光洒满了一屋,这一切似乎具有某种诱人的南方情调。我们进了酒吧,坐在一张塑料桌子旁边,桌子被泼洒的啤酒弄得湿漉漉的。蕾切尔要了一个不掺水的双份威士忌,我要了一杯柠檬雪利酒,这只是为了应景而已。我们相对而坐,凝视着对方。

“谁又在那儿?”

酒吧此时已经开始营业。看情形,我要陪蕾切尔多呆一会儿才行了。于是,我们进了一家酒吧。

“就只有弗朗西斯。他会陪你的,我得走了。”

“布拉德利,我不想坐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也不想面对着康复中心冥想。难道酒吧还没开门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大概不会离开好几天吧?”

“托特纳姆法院路上有座位,就在康复中心对面。”

“我不清楚。我会给你打电话。”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噢,布拉德利,求你,求你别离开我。太可怕了,一切都让我害怕,尤其是晚上我怕极了。你是我哥哥,我知道你会照顾我的,不会把我留在陌生人身边。我不知道怎么行事才能做得最好,而你是我唯一可以商量的人。我想我还不会去找律师。我不知道我该拿罗杰怎么办?噢,我真希望我没有离开过他,我要罗杰,我要罗杰——如果他现在看到我,他会同情我的。”

“非常对不起,我事先已经和一位朋友约好一起吃午饭,我不回去了。”我仍然担心蕾切尔回去后会坐那把椅子,并且要拿走那本书。并不是我不想和蕾切尔聊天,实际上,我现在很想和她谈谈。

“不管怎样,弗朗西斯是个老朋友。”我说着便把那个小铜像放在普丽西娜膝上,她本能地闭拢双腿,小铜像跌在了地上。

“你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蕾切尔高兴地说,虽然仍然带有一丝阴郁。“现在,我们可以回你那儿去了吧?”

“它摔破了。”

“我来给你买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吧。”我觉得必须买些东西送人。我为蕾切尔拿了一团红线;一支蓝色的毡制粗头笔;一本特别的书法纸簿;一个放大镜;一个新奇的手提包;一个大的木衣夹,上面印着两个金色的字: 紧急;以及六张印有邮政大厦塔楼的明信片。我付了钱,把这些东西装进了手提包,塞到蕾切尔手中。

“是的,是摔破了,弗朗西斯想把它修好。”

“布拉德利,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兴奋!”

“我现在不想再要了。”

蕾切尔跟着我在货架之间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必须多买些笔记本,我有许多东西要写。蕾切尔,我给你买点什么吧,我现在非常想送你点小礼物。”

我捡起铜像。水牛的一条前腿在靠近身体处碎成了锯齿状。我把它侧着放在漆盒里。

我们走进拉丝本广场的一家文具店。我常常不定期地逛逛文具店,因为里面几乎每一样东西都令我实在喜欢,实在想买。那里的一切是多么新鲜又多么单纯啊: 活页纸、书写纸、笔记本、信封、明信片、钢笔、铅笔、文件夹、吸墨水纸、墨水、文件袋,还有像封蜡那种过时的东西和胶带一类的新玩意儿。

“它摔得简直不成样子了。噢,多惨哪,多惨哪——”

“一点儿也没有。我们到了。”

“普丽西娜,别说了!”

“希望她没有打扰你。”

“噢,天啊,我太需要罗杰了。罗杰是我的。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

“我很高兴这样做。”

“别傻了,普丽西娜!你已经失去他了,罗杰丢定了。”

“谢谢你昨天能接待朱莉安。”

“我想要你去找他,告诉他我很抱歉——”

“好的版本就是如此,再也买不到了。”过几天,我就谎称书被我弄丢了。

“肯定不可能!”

“但是,那本书是学生版。”

“我要罗杰,亲爱的罗杰,我要他——”

“我不打算把书还给朱莉安。”我说,“我想再保存几天,这种版本相当好。我要做点笔记。”

我试图吻吻普丽西娜,至少我将脸贴近了她那头灰白头发的油腻发黑的边缘。可就在我弯下身贴近时,她猛地将头扭开,重重地撞在我的下巴上。“再见,普丽西娜,我会打电话的。”

“噢,我差点忘了,朱莉安要我顺便取回她忘在你这儿的那本《哈姆雷特》。”

“噢,别走,别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

“对不起。”

我走到门口,普丽西娜直直地看着我,大滴大滴的眼泪缓缓地流出来,嘴巴张着,又红又湿。我转过身,弗朗西斯端着茶盘正从厨房走出来。我向他打了招呼,便跑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在院子尽头,我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看。

“布拉德利,不要走得那么快。”

大约十码外,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正走出出租车。阿诺尔德在付钱,而克丽斯蒂安看见了我。她立即移动了一下,用背对我,挡在我和阿诺尔德之间。

蕾切尔比平时穿得讲究一点,丝质连衣裙,方方的领口开得很低。她的锁骨被太阳晒成棕色,上面有些斑点,在衣服映衬下显得十分突出。脖子的皮肤干燥而有皱纹,恍如爬行类动物的表皮。脸却比较光滑,化妆比平时更浓,带着一副法国人称为阴郁的表情。她好像最近才做了头发,光滑鬈曲的头发围绕头部盘成一个球形。就这一副打扮,蕾切尔看起来也还是个楚楚动人的女人,有点疲倦,但没有被生活压垮。

我闪身一躲,躲进了院子出口处前面一个狭长的过道里。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阿诺尔德大踏步走了过来,他的神情因为焦虑而显得很凝重。克丽斯蒂安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像在寻找着什么。她再次看见我了,并且做了一个东方式的媚态十足的动作,姿势优美有趣,像是在表达敬意。她把一对手掌朝上举起来,然后像芭蕾舞演员似的柔美地放在身体两侧。她并没有停下来。我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出来。

我们开始从院子出去,然后沿着夏洛特大街走下去,速度相当快。

阿诺尔德已经走进了公寓。克丽斯蒂安仍站在外面向后看。我放下箱子,把双拳举到额头,然后向她伸出双臂。她挥了挥手,像船离岸时挥手向亲人告别一样。接着,她跟着阿诺尔德进了屋子。我跑上夏洛特大街,坐上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刚坐的那辆出租车,到朱莉安那儿去了。

“可是,我必须出去吸吸新鲜空气,你不反对吧?今天天气这么好,跟我一起走走吧。”

[1] 出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3—1631)的诗集《歌谣和十四行诗》(Songs and Sonnets)中的经典情诗“明天好”(The Good-Morrow)。

“我就不能进屋去坐一会儿吗?”她问。

[2] 据《圣经》故事,此为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到的天赐食物。

一看见蕾切尔,我就迅速走出去并关上了门,说道:“噢,原来是你,蕾切尔。见到你太好啦。我正急着去买些东西呢,一块去走走好吗?”我不想让蕾切尔进屋去。因为她可能会直接走进起居室,坐在朱莉安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而且,我感到跟蕾切尔谈话决不能太亲密,为此,必须在外面与她交谈。不过,不论怎样,看见蕾切尔我确实也很高兴。

[3] 指14世纪末、15世纪初的英国女隐士、作家诺里奇的朱莉安(Julian of Norwich)。

原来是蕾切尔站在门外。

[4] 《丛林故事》为英国诺贝尔奖得主小说家、诗人吉卜林的名作之一,反映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莫乌格力(Mowgli,本名Jamie Williams)为该书第二卷主人公。

“行,这样很好。顺便说一句,我正在节食,恐怕不能吃得太多,不过,我确实高兴见见面,一直盼望着呢。”我微笑着放下电话。这时,前门门铃响了,我的心又是往下一沉。我挣扎着走到门口,这一次几乎呻吟起来。

[5] 指古希腊女抒情诗人萨芙(Sappho,公元前约630—公元前约570)。第一次在其诗中称玫瑰为花后(The queen of flowers)。

“今天?好吧。我想我能来,没问题。一点钟在老地方碰头如何?”

[6] 《玫瑰骑士》(Rosenkavalier)系由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编剧,理查·施特劳斯(Richard Straoss)作曲的三幕歌剧。

“你好,老朋友!”我觉得一阵轻松,尽管当时已经是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了,“你能打电话来,我太高兴了。你看,我们马上见见面吧。一起吃午饭怎么样——今天中午你能抽出时间吗?”

[7] 语出法国格言和回忆录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福科(Franois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

“我是哈特伯恩。”

[8] 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

“喂?”

[9] 卡尔帕乔(Carpaccio Victorie,1450—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叙事体画家,代表作品为组画《圣徒乌尔苏拉传》。

一时间,我陷入了这一令人敬畏的思绪中。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想到可能是朱莉安打来的,我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10] 希腊神话说,猎人亚克托安(Actaeon)因看见月神黛安娜洗澡,招来黛安娜的愤怒,将他变成牡鹿,最终他被自己的猎狗群撕成碎片。

我花了一些时间仔细翻检这本书,选读了其中类似旁批的一些“精彩片断”,接着便把书紧紧地贴在身上,陷入了沉思。有一点一直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目前的这一新“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我终生所从事的职业。在同一种力量的推动下我要做两件事情。这两件事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促进的。不久,我将开始写作,我一定会写得很出色。但我所要写的并非是关于朱莉安的一类普通题材。一个人要想取得卓越的成就,就必须把生活和艺术严格地区分开。但是,我感到了那些模糊的念头像一个个小球在头脑中震荡,在手指间丁当作响,宣告写作灵感的来临。幻想的产物已经在占据我的头脑了。不过,我首先要完成几件事: 我必须把自己的生活调整得有条有理。而现在,我完全有能力这样做了。我必须见到普丽西娜,必须见到罗杰,必须见到克丽斯蒂安,必须见到蕾切尔和阿诺尔德。(突然间,这一切似乎显得十分容易!)我没有对自己说“我必须见到朱莉安”,因为这是一块神圣的处女地,我睁大双眼平静地注视着它,在那里我看见了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此刻,我应该毫不迟疑地离开伦敦去完成我的写作。我不应该做再见朱莉安的任何努力。想到朱莉安,想到我已经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她,心中无限喜悦。那是朋友送的一个镀金鼻烟盒,我本来不打算当时就交给她。如今,这个没有知觉的小玩意儿已经随她而去了。朱莉安可否知道,就是在无言之中,我将爱的信物送给了她,也把我独自领略的快乐奉献给了她。我会在沉默中经受锤炼,从而铸成自身的能力和力量。是的,这是我从这件事上得到的更清楚的启示,我会坚持做下去。的确,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 必须死死守住这个秘密。我将因为能够把自己的爱情尘封于无言之中,而变得更具有创造性。

[11] 贺加斯(William Hogarth,167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代表作有《时髦婚姻》、《妓女生涯》,理论著作有《美的分析》。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滑稽可笑。但热恋是一件倾其一生的事情,我以为这如同侍奉上帝一般,或者也可以说是后者的一种特例,并且它们都会使人的一生变得神圣。正如赫尔伯特在其诗中吟道:“上帝啊,只要天地照样转,我就天天为你打扫房间。”我只是为了朱莉安而打扫房间,甚至还没有想过她是否还会再到这儿来。她的那本《哈姆雷特》仍然放在我的那张镶嵌精美的桌子上。我允许自己拿起它看看,发现它原来是一种学校版本。封面上是该书原主人的名字,黑兹·宾利,不过它已经被划掉,代之以朱莉安·巴芬幼稚的笔迹。显然,这几个字是以前什么时候写上去的。现在,朱莉安的笔迹是怎样的呢?我只在她还是个孩子时,收到过她的一张明信片。今后能收到她写的信吗?这一点我不能确定。我把书仔细翻了翻,发现里面涂满了黑兹幼稚可笑的评论。其中有几句是朱莉安写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些评论同样是很幼稚的),日期是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而不是第二次读这个剧本的时候。朱莉安在奥菲莉亚的“噢,一颗高贵的心”那段独白旁边批上了“软弱”二字。她这样评论,我认为有失公允。在克劳狄斯的那段不成功的忏悔旁边批上了“伪君子”。(当然,年轻人是无法理解克劳狄斯的。)

[12] 莱利(Sir Peter Lily,1618—1680),荷兰肖像画家,1641年到英国。以作英国贵族肖像驰名,属巴罗克风格,着色精巧。

我起了床,开始刮胡子。一个人在高兴时,哪怕就是刮胡子,也会享受到多大的生理快感啊。从镜子里细看自己,显得年轻而富有活力。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的确像是换了一个人。焕发的活力鼓起了我凹下去的双颊,抚平了我眼角的皱纹。我认真地穿戴一番,选领带时还很花了一点功夫。至于饮食,仍旧不必考虑,我觉得自己无需再吃什么,仅靠呼吸就能永远地活下去。我喝了点水,然后为自己榨了一杯橘子汁。这样做更多的是出于营养的观念,而不是想喝的欲望。可是,橘汁太浓,我一口也喝不下。然后我走进起居室稍作打扫,至少擦拭了几处最显眼的地方。在伦敦住了一辈子,我对灰尘早已是见惯不惊了。当时,太阳还未升到可以照射到对面砖墙的位置,但天空一片澄明,房间里也充满了柔和的光线。我坐下来,开始为自己的新生活制订计划。

[13] 威切利(William Wycherley,1640—1776),英国剧作家,王政复辟时期喜剧作家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喜剧《乡下女人》、《直爽》等,讽刺当时庸俗、自私和虚伪的社会风气。

上面提到的那些思想,是我在身心进入新境界的第一个早晨躺在床上的所思所想。虽不敢说一如老哲们的思想,但多少也不乏哲学的意味和机理。能确定的是,我的确感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浑身上下焕发着活力。其情形正如某一天一个人在敬畏与惊讶之中意识到,自己死而复活了一样。我的四肢就像用奶油、百合、灰蜡或者吗哪[2]之类的东西做成的。不用说,此时正欲火中烧,周围的一切因之而显得如处女般的苍白。不过,肉欲并非唯一,看来它并未与周围的一切分开,或者说并未感觉到它从任何事物中分离出来。或许当肉欲与爱合二为一时,它就将我们同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进而变成一种新的体验方式。这样,性,作为我们赖以克服两性距离的了不起的联系方式,就显示出它是一种力量,它可以在上帝也认为是快乐的某一时刻,把单一的个体变成水乳交融的整体的一个方面。对此,我如饥似渴,想得要死。然而,我也感到自己一生中从未有如此轻松愉快。躺在床上,我浮想联翩,想象着朱莉安的双腿,时而裸露在外,现出蛋壳似的褐色皮肤,时而裹在粉红色、紫色以及黑色的连袜裤里面;想着她又长又亮的金发密密地盖过脖颈;想着她皱着小鼻子的动人模样;想着她噘得高高的小嘴,就像狗或狐狸那突出的吻部;想着她那双英格兰水彩画一般的撩人心扉的眼睛,像蓝天一样清澈;还想着她那对高高耸起的乳峰。我感到十分快乐,十分美好。(我指的是善。)

[14] 吉本斯(Arlando Gibbens,1853—1642),英国作曲家,英国复调乐派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管风琴和古钢琴演奏家,作有整套圣歌及五声部牧歌与经灵歌。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醒来时回想起那发生过的一切,还不免有阵阵荡气回肠之感。躺在床上,我荡漾在唯我所知的幸福的海洋之中。因为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点,这一点使我产生了这种幸福感,那就是,我是一个为秘密使命而献身的男人,而且,毋庸置疑,我的献身将终生不渝。一旦这爱情停止,我便会重新落入混乱的深渊。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这永恒性将那得不到回报的爱情也变成了快乐的源泉。人类的精神渴望永恒,除了宗教的某些罕见的神秘力量以外,只有爱和艺术才能让人瞥见永恒。(此时,也许有人要问:“你那永恒的浪漫爱情究竟能持续多久?”我不会停下笔来,反驳这些喜欢讽刺挖苦的读者。他们或许同我上面所说的读者是同一类人。当然啦,我会简短地回答他们:“真爱是永恒的。真爱难寻。毫无疑问,先生,你未必有幸拥有真爱。”)与爱同在的,是无私的境界。柏拉图认为,他在拥抱一个漂亮小伙的时候,他就走上了向善之路。这种看法是何等的正确啊!我之所以提到无私的“境界”,那是因为人类天性的复杂性降低了对美好事物的渴望的纯洁性。如此的洞见,即使不常有,即使行于一时,也是难能可贵的,并且它还会因其强烈地打动我们而具有永恒的价值。啊,哪怕有一次能对他人而不是对自己产生影响也好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我突然获得的这一启示,制成一根杠杆,来支起地球呢?走出了自我的圈子,我们难道还不能获得一片新天地供我们立足,由我们开拓并发展,使我们最终能够驱使和影响我们自身以外的一切吗?柏拉图梦想过这一切,而这个梦想并非是不可能实现的。

[15] 阿恩(Thomas Augustine Arne,1710—1778),英国作曲家,主要创作戏剧音乐与歌曲。

读者或许对上述大段的情感宣泄感到不耐烦,尤其是对我所描写的情感曾有过体验的读者更会如此。“哼!”他们会说,“这家伙想得太复杂,有点走火入魔。他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所以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说的一切,仅仅意味着他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产生了强烈的肉体欲望,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此时,我不会停下来反驳这样的读者,而是继续忠实地记叙随后发生的事情。

[16] 泰利(Ellen Terry,1847—1928),英国女演员,以演莎剧中的朱丽叶和泰克佩斯夫人等角色著称。

眼下,我也不曾预想过有什么痛苦的折磨。这是因为“我主意已定,决心守口如瓶;纵使鞭挞千万次,也要把秘密深藏于心”。不!对一个完全陷入爱情的人而言,当他沉浸其中的时候,痛苦仅仅是遥远朦胧的感觉,仅仅意味着重又恢复到“自我”的状态。所以,我当时的感觉不如说是一种饱含倾慕的感激。然而,我立刻非常理智地清醒地认识到,永远不能告诉朱莉安我对她的爱。与这一决定相关的具体细节(即它所涉及的方方面面)是后来才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的。不过,在我这方面,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我五十八岁,而朱莉安才二十岁。我不能对朱莉安作出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点暗示,不能泄露自己对她的无限深切的爱意,否则会为难、会折磨、会打扰她年轻的生命。如果我们在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中看见了黑色阴影时,那会是多么可怕啊!不然,为什么那些被爱神的黑箭瞄准的人往往会吓得转身而逃呢。如果有人要像我这样默守自己的爱情,他一定会无法忍受的。而我是绝不会用自己那不合适的爱情去困扰我心上的可人儿的。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对一切的一切都只能保持缄默,尽管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了变化,违背了我的初衷。

[17] 安德鲁·马韦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国玄学派诗人代表之一。著名诗篇有《致羞涩的情人》、《花园》及长篇讽刺诗《对画家的最后指示》等。

随即而来的事便是从发现自己爱上朱莉安那一刻起,我就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我千万千万不能对任何人宣布我的爱情。对这一点,我的认识之快,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延误。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立即使我痛不欲生,这一点正表明了我对朱莉安的爱情的巨大力量及爱情本身的纯洁性。这一点正证明了我对这位姑娘发自内心的爱,就足以让我快乐了。把她放在我的心坎上乃天大的快乐,与此相比,向她倾诉我的爱只能是多此一举。我甚至对是否还能见到朱莉安也一点不在意。(除此之外的更大的快乐,我那插上翅膀的想象力不仅未敢贪求,而且连动也未曾动一下。)我根本就没有再见她的打算。那么不见她又想见谁呢?如果有人此时告诉我,从此再也无法见到朱莉安,我准会痛苦万分的。但这痛苦会立刻淹没在我对她的爱慕所激发的巨大的创作热情之中。这绝不是胡言乱语,那些像我一样爱得如此之深的人是会理解我这种心情的。然而,一种压倒一切的现实感征服了我,我觉得最终必须回到现实,正视现实。桌子、椅子、雪利酒杯、地毯上的几根鬈发以及房间中的灰尘,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

[18] 简·奥斯丁的小说《爱玛》中的人物。主人公爱玛接连失恋,先同厄尔顿相好,继而同弗兰克·丘吉尔相爱,又插足马丁的婚事,最后同其好友莱特利相守。

在这篇前言不搭后语的冗长讲述中,我先从我的整个人生旅程说起,一直说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如果敏锐的读者朋友将我想当一名伟大艺术家的梦想解释为仅仅是对一种伟大的人类之爱的追求,这种看法也是无可非议的。它的确不是什么新奇观点。人们,尤其是妇女们,往往这么看。爱情会在短时间内就使追求艺术的梦想变得黯然失色,使艺术成为附属品,甚至仅仅成为一种幻觉。但是,当下我要告诉读者的是,我的情况并非如此。不用说,既然我身边的一切与朱莉安息息相关,我要当作家的雄心壮志也就与她紧密相连。不过,这雄心壮志不但没有因为我的爱情而消失,相反却似乎变得更为强烈。朱莉安在我身上激发出前所未有且难以想象的激情,我很明白,我应该而且可以把这种激情用到我的艺术创作中去。在我看来,是宇宙的本源、天上的星宿、遥远的银河系乃至物质的基本粒子,造就了我的爱情和我的艺术,使之成为终极同一的两个方面。我以为,爱情和艺术,这二者都来自这终极的同一。而今我之重获新生,也正是由这同一性所注定并印证着这同一性的权威。关于这一观点,我还将在后面的叙述中作更加广泛深入的解释。

[19] 佛罗里安咖啡馆(the Cafe Florian),意大利最古老的咖啡馆,1720年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开业。

那时我坐在地板上搂着朱莉安坐过的那把椅子,就是这么想入非非的。当时满脑子五花八门的想法当然并非如现在这般清晰。我就那样坐着想了相当相当长的时间,或许一直想到晚上。那段时间我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快乐之中,沉浸在由压倒一切的爱情来创造的狂喜之中。当然,在这个爱情辉耀的痴迷状态中也不是没有一点世俗的想法,它们就像小鸟似的在我头脑中来回翻飞。不过,当时我很难对此加以描述,这正如一个人刚从黑暗的山洞中走出来,一下子面对光芒四射的太阳,便会感到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一样。现在,我要谈谈其中的两点,因为它们和我后来的经历密切相关。应该说,它们并不是在我发觉爱上朱莉安之后才出现的。它们是和我的爱同时产生的。

[20] 丁托列托(Tintoretto,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像画家。作品有《圣马克拯救奴隶》、《最后审判》及天顶画《铜蛇的勃起》等。此处的画像即指前者,被誉为奇迹圣马克。

基督教的传统观念认为,上帝是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和是非曲直的判断者。然而,一种人们更为熟悉的神学理论,也是一种同大家所知道的爱情的本质和谐一致的理论,却把上帝描述成一种不断进行创造,不断进行参与的魔力。我感到,我就每时每刻都在创造朱莉安,都在设法把她塑造成与我的想象一致的形象。与此同时,朱莉安也总是以我曾看见过的各种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得清朱莉安的单纯,她的天真,她的孩子气恶作剧,她的那张不十分漂亮的、神情急切的小脸蛋。我看出朱莉安既不十分美丽,也不十分聪明。所以,那种认为爱情是盲目的想法有多么错误!我也能够对朱莉安作出判断,批评她,还能够以玄之又玄的思想怪圈使她饱受思索之苦。不过,我这样也仍然能够构筑起一个天堂。因为我就是上帝,我和朱莉安共同参与了某种永恒的创造生命的活动,而这种创造具有独一无二的绝对的价值。正是有了朱莉安,才有了世界,一切也才十全十美,因为朱莉安就是这个世界,无论何时何处,我都能感到她的存在。

[21] 圣乌尔苏拉(Saint Ursula),传说中的英国公主,在公元四世纪同跟随她的11000名少女一起被匈奴人杀害于德国科隆。

一些读者可能认为,我所写的是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如此。如果一件事在大多数人看来不合情理,那么做此事的人必定会被看成是精神错乱而被送进精神病院。然而,这件事是个奇迹,或许也是我们这个星球的一个福分。在这里,任何人都可能体验这种人世间的变化,也都可能成为这一变化所改变的对象。读者可能会对我说: 朱莉安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女孩,天真,无知,没什么思想,甚至算不上特别漂亮,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你对她的描述有失真实。我只能说,直到那时我都没能“读懂”她。以我当时那种迷离恍惚的意识状态,作为一个忠实叙述者的我所能描绘的仅仅是她的模糊形象。现在,我对她倒是一清二楚了。然而,在当时,一个热恋中的人会怀疑他心目中爱人的真实性吗?所以,就一个想象力活跃的人而言,与其说他像个疯子,还不如说他更像上帝。

[22] 里阿尔托桥(Rialto Bridge),横跨威尼斯大运河的桥梁,建于1519年。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躺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或三个小时。最后我好不容易坐起来时,好像已是下午。这无疑是进入了另一个时间与空间。当然不用说,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这种情况原本会让我生一场病的。我坐在地板上,伸手将朱莉安坐过的椅子拖到身边靠着。我看见两杯雪利酒仍然摆在桌子上,我的那杯还没有喝过,而朱莉安的那杯已经喝了一半。酒里飞进了一只苍蝇。要是我知道结果是一场空,我什么也留不下的话,我会把那杯酒连同酒里的苍蝇一起喝下去的。我紧紧抓着那张椅子(就是绘有虎皮百合花的那把),目光停留在了朱莉安留下的那本《哈姆雷特》上。我拿起书,轻轻地抚摸着,或许还因为看见朱莉安写在封面上的名字,我感到十分快乐。这种感觉是天长地久的,在遥远的将来也是令人愉快、令人心满意足的。不用着急,慢慢地享受这快乐吧。这一刻已经成了永恒的定格。我处在一个温馨的巨形的意识球体之中,举手抬脚都极端缓慢,或者可以这样说,我自己就是这个球体。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凝视,慢慢地伸出双手,慢得像变色龙的动作。此时,我看着哪里,做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在我的眼中,朱莉安就是整个世界。

[23] 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Bartolomeo Colleoni,1400—1475),威尼斯共和国总司令。此处指在威尼斯为他塑的扬鞭催马雕像。

当然,爱,绝非心想事成,恋人心心相印,绝非朝夕之功。“奇怪,奇怪,真奇怪,不到相爱,不知在爱,到了相爱,才知早就在爱。”[1]这一说法正是对恋人们的惊异感的一个脚注。而我爱上朱莉安,一定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可以肯定,占星术就是恋人们发明的。因为宇宙中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那伟大的星宿,只有它们才如此恢宏,如此恒定,才足以为永恒的爱情提供机缘,促其萌生,给予保证。现在我意识到,我的整个生命早已被注定向着这一时刻走来,而朱莉安还在玩耍、学习、成长、发育,乃至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胸脯的变化的时候,她的生命也注定在走近这一时刻。爱情就是两颗心注定的碰撞。它并非刚刚产生,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在开天辟地之初就存在的。当上帝说“要有光”的时候也就有了爱情。爱,是无迹可寻的。同样,我的爱的苏醒也只是一个充满无穷迷惑的历程。我总是在问,我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又是怎样地发现自己被这姑娘迷住的?爱情能够产生,或者不如说,展现绝对的魅力。在恋人们的眼中,对方的一切无不优雅美好。那点头摇头,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乃至一声咳嗽,一个抽抽鼻子的小动作,都仿佛是天国的美景,珍贵无比。我趴在地毯上,眉毛贴地,双眼紧闭,四肢软弱无力,脑子却在紧张活动。实际上,我感觉自己不仅瞥见了天国,而且就在天堂中漫游。一个人要是坠入爱河,真正地坠入爱河(我不是指类似的感觉),就会立即被狂热痴迷的浪涛所淹没。

[24] 拉丁语,意为“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原文引自《圣经·约翰福音》第一章第14节。全句为:“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到他的光荣,正是父独生子的光荣。”

“我爱上了朱莉安。”这句话写下来很容易,但我应该怎样描述这件事情的性质呢?很奇怪的是,虽然许多文学作品都涉及堕入爱河这一主题,但很少能够精确地描述它。爱情,是一种让人震惊的现象。对大多数人而言,爱情是他们所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事了。因为爱情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其惊心动魄的程度远胜于生活中的“恐惧”。(当然,我指的不仅仅是“性”。)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通常情况下,爱情的经历有如死亡的别离,是一场幻梦,梦醒后一切都被忘得干干净净了。此外,人们要是从未有过疯狂迷恋相识已久的人的经历,他们就可能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如今我要告诉他们,这完全可能,因为这类事确实在我身上发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这女孩渐渐长成一位妙龄少女,我的爱情也在慢慢地滋长着。当然,从前我是一直喜欢朱莉安的,尤其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但是,我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这感情太突然,好似一个沉重的打击,整个人被击垮,胸膛被射穿,留下了一个空洞。我的双膝发软,不能站立;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脸上像涂了一层蜡,罩上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古怪的假面具。我变成了一尊神。我趴在地板上,精神恍惚,脸深深地埋入地毯的黑色毛绒中,全身着了魔似的颤抖不止,鞋尖不停地叩打着地毯,像在打省略号。当然,我这时处于性兴奋状态。不过,我的兴奋远远超出了对肉体的欲望,而形成这样的情形: 一方面意识到身体在蠢蠢欲动,另一方面也感觉到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彻底地变了,实际上我已经成了一个摆脱了肉体的无形游魂了。

[25] 耶稣基督十二门徒之一,为其所选第一教宗。耶稣被捕受审,彼得害怕牵连,三次不承认自己为耶稣门徒。为此,彼得一直都很后悔。当他在罗马殉道之时,求刽子手将其尸首倒挂于十字架上,以示不配为耶稣门徒。此处布拉德利将自己比作圣彼得,以嘲讽自己的胆怯和虚假。

不用说,敏锐的读者已经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无疑读者很早就已预见到此事即将发生。而我呢,却没有看出来。这就是艺术的力量,而我当时却是在远离艺术的现实生活中。)我爱上了朱莉安!然而,在我们谈话过程中,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朱莉安,这一点很难确定。意识本系自行生成,自行聚合,其活动神秘莫测。它在忙碌活动之时,犹如一把梭子飞快地在时间刻度中颇有节奏地来回穿行,循环往复,织出大量似是而非的现场情景。或许,是在朱莉安用动人的嗓音朗诵“因为我真诚的心灵就是她选择的心上人的时候”,或许是她提到“黑色紧身裤和带银色扣饰的黑色天鹅丝绒鞋子”的时候,或许是她脱下靴子的时候。不,没有那样早。在鞋店里,我的眼睛盯着她的腿看的时候,曾感到一种神秘的冲动,这难道不是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已坠入爱河了吗?事情似乎还不完全是那样简单,那种体念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其实,件件事情似乎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毕竟,从朱莉安出生那天起,我就认识她。我曾看见过朱莉安在襁褓中的模样。在她仅有二十英寸长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噢,上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