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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我把蕾切尔那不听话的金属丝般的红褐色头发往后抹,露出那张苍白温柔、长着雀斑、神情迷惑的脸,然后双手把她的头发往后拉,吻了吻她的眉毛。我们走进了门厅。此时此刻,两人都有几分尴尬,几分感动,还有几分愉悦和满足,急于找一个恰当的方式好好告别,以免破坏了心境。对我们而言,独自呆着想一想是当务之急。

“好啊,那就别把它丢掉了。这也是我的幸福呀。”

一本阿诺尔德的最新小说《悲伤的森林》放在靠前门的桌子上。看见它我不由得一愣,赶紧把手伸进衣袋。

“不,蕾切尔,你给了我幸福。”

我的那份小说评论还在衣袋里面,折得好好的。我把它拿出来递给蕾切尔,说:“帮我做件事儿。把这个读了,然后告诉我是不是应该发表。我照你说的办。”

“我是不是很荒唐?”

“什么东西?”

我们起身站着,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突然间我感到非常幸福,便大笑起来。

“我给阿诺尔德的小说写的评论。”

“什么也没毁坏。噢,蕾切尔,小傻瓜!这是好事。我们不是更亲密了吗?”

“这你当然应该发表。”

“好了,你走吧。我干得够多了——毁坏或别的什么。”

“你先读一下吧。不是现在就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照办。”

“可别那么说。这件事太美妙了,我真怕把什么事弄糟了或者什么事把这事给弄糟了。”

“那好。我送你到大门口。”

“啊,你真是个怪人。”她说,“好吧,好吧。小学生,快跑开。那就走吧。谢谢你吻了我。”

走进花园,一切都变了。已经是傍晚时分,紫红色的天光朦朦胧胧,把一切都变成了模糊一片。近处的物体被柔和的雾蒙蒙的落日余晖照得发亮,而远处的天空随着夜云升起和黑夜降临已经变得十分昏暗,尽管现在时间还不是太晚。我感到不安、困惑、兴奋,很想把自己弄个明白。

后来我说:“蕾切尔,我得走了。”

房前的花园相当长。草坪上生长着矮矮的灌木及灌木蔷薇之类的植物。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直通草坪中央。园中其他小径都泛着白光,一簇簇石生植物从镶拼的黑色石块的缝隙中冒了出来。蕾切尔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捏捏她的指头,但并没有握住。她先上了小径。离大门还有一半路的时候,我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便转过身去。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很紧张,差不多就是尴尬。

有一个人坐在楼上的窗户边,好像是斜坐在窗座上,又好像就坐在窗沿上。虽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脸,但我认出是朱莉安。顿时,我感到羞愧难当。我跟她母亲接吻拥抱的时候,她就在家里。不过,更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东西。那窗户,就是装有铰链的那种门式窗,此时已经打开,框出了四四方方一片天空。一眼望去,那片天空下,那个姑娘,穿着晨袍一类的白色长衫,正背靠木头窗框,双腿膝盖向上弯曲着,半倚半躺地坐在那里,左手伸出了窗外。我这下子看清了,原来她正在放风筝。

“我也是,但是——啊,谢谢你。”

所不同的是,那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风筝。它神奇得很,风筝线是看不见的。在房屋上空大约三十英尺高的地方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白色气球,拖着一条差不多十英尺长的尾巴,看上去一动不动。奇妙的光线使它看起来像焕发着雪花石膏般乳白色的光芒。那条尾巴,很明显,并没有系在风筝线上,因为风稍稍一吹,就把气球给吹得歪歪斜斜的了。那条尾巴是由许多白色的环形装饰结成的,或者说就像它们看起来那样,是由许多球状物串联而成的。它们一个个悬在气球下面,动也不动地排成一排,根本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支撑着。气球的大小很难估计,它的直径——如果可以使用这个球体的术语的话——就可能达到四英尺,在气球背后接近太阳照耀部分的那片天空,呈现出一片淡淡的紫色。这似乎表明,这里原来有一层薄薄的云彩,或者就是一片薄暮降临的开阔的天空。

“以前我就想——跟你更亲近些,可我不好意思。现在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蕾切尔这时已经转过身来。我们两人都默默地站着,向上观望。楼上那个人影非常奇怪,非常独特,活像一个坟墓上的幽灵,我居然没有意识到我可以跟它讲话。后来,当我正在注视着姑娘那张眉目不甚分明的脸时,她把另一只手慢慢地转过来,伸向那根细得看不见的风筝线。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发出一记轻微的咔嗒声。白色气球立刻像行屈膝礼似的往下坠落,接着又像是突然间恢复了尊严和决心,开始向上升,并慢慢地飞远了。原来是朱莉安割断了风筝线。

“我知道,我很高兴。”

这一不慌不忙的动作,意图既明显又很戏剧化,让我们这两个现场观众大吃一惊,无异于遭到了袭击。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和惊慌。蕾切尔“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朝大门快步走去。我跟上前去。她并没有在大门边停留,而是继续朝前走上了大路,步履轻盈地沿着人行道走下去。我加快了步伐,在她停在公路拐角处一棵山毛榉下时,我赶上了她。从这里已经看不见刚才那幢房子了。天,渐渐黑了下来。

“这不是逢场作戏。”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

“气球吗?哦,是个男孩送给她的。”

“我并不仅仅是尽力让你振作起来。”

“可它怎么悬在空中而不落下来呢?”

两个人在作出了无可改变的爱的表示之后,投向对方的第一眼往往是富于教益和令人感动的。蕾切尔的脸光彩照人,带着温柔、悔恨和疑惑,我则感到振奋,我要向她表达我的愉快和感激。“噢,亲爱的蕾切尔,谢谢你。”

“是充了氢气或别的什么东西。”

在亲吻的同时,我像出色的阿诺尔德一样,保持或尽力保持头脑清醒。我把嘴唇印在蕾切尔的嘴唇上,我们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相吻,长得似乎有些荒唐。同时,我抱住她,虽然动作有些僵硬,但抱得很紧。一只手臂拥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囚禁蕾切尔,两种意义上的囚禁。后来我们分开了,在彼此的眼里探寻,尽可能去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为什么要剪断绳子呢?”

当然,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触摸蕾切尔。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偶尔的社交性的碰触差不多能够预防强烈感情的发生。一个奇怪的事实是,亲密程度的防线是极其坚固的,但是一下轻轻的抚摸就可能使它全线崩溃。只需要用某种方式握住一个人的手,甚至只是用某种方式看着他的眼睛,世界就永远地改变了。

“我不知道。也许是一种攻击行为。她总是满脑子像刚才那样的古怪念头。”

我们坐在沙发上,蕾切尔的嘴唇马上就贴在我的嘴唇上了。

“她不高兴吗?”

“来坐下,蕾切尔。”

“像她那种年龄的女孩好像总是不高兴的。”

“请原谅,布拉德利。”蕾切尔已经敞开了通向前厅的门,她吞吞吐吐的说话和态度表明了她在想什么。我意识到,如果我不马上将蕾切尔拥入怀中,将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件”。我关上通向前厅的门,将她搂入怀中。我这样做并非出于勉强。我感觉到了她双肩的温热和丰满,接着便是她那沉重的伸过来的头。

“可能是恋爱了吧?”

蕾切尔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却起来得很慢,松软的帆布是借不了力的。她走路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我跟着她走进了黑黝黝的客厅。

“我觉得她没有。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是现在她开始意识到了自己并非是天才。”

人躺在躺椅里十分脆弱。我一直在寻思这样握着手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该用多大劲儿握住蕾切尔的手,又该握多久。当蕾切尔的头笨拙而主动地依偎过来,一下子落在我肩膀上时,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然而并不是不愉快的软弱无助。就在这时,我说:“蕾切尔,起来,我们进屋去。”

“听起来就像是人类普遍的状况。”

在阳台阴暗的玻璃下,空气变得很热,很闷。泥土和青草的气味现在闻起来很异样,像线香,既无湿气也不清新。蕾切尔将她的躺椅紧靠在我的旁边。我能感觉到,我身边她松垂瘫软的身体的重量,那身体像引力一样吸引着我的身体。蕾切尔挽住我的手臂,局促不安地抓着我的手。这样一来,我们的两具躯体在复活之日就可以笨头笨脑地互致问候了。然后,蕾切尔转过身来对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能闻到她的汗味和头发散发出的那洁净而清新的香气。

“她哪像我们,跟他们这一代人一样,她也被宠坏了,什么事都要别人做,还生怕不能标新立异。她很希望跟那些乌七八糟的吉卜赛人或其他什么人一起离开,因为生活太无聊。阿诺尔德对她有点失望,她也觉察到了。”

“噢,布拉德利,你被搅糊涂了。来,抓住我的手,抓住它。”

“可怜的孩子!”

“太晚了,天哪!蕾切尔,我难受极了。”

“哦,她挺好的,运气不错。就像你说的,这是整个人类的状况。好了,好了,晚安!布拉德利,我知道你早就想离开我了。”

“就是在那家酒吧。昨晚我和他们在一起——好了,好了,我只是想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愿意,我们把普丽西娜带到这儿来。”

“不,不——”

“噢,天哪!”

“我不是说讨厌你。你可真害羞,我喜欢你这样。来,吻我一下。”

“他善于保持镇静,他好色而冷漠,你无欲而温情。正如他告诉你的,他喜欢任何形式的乱子,他喜欢戏剧场面。他十分好奇,想探知所有的事情,掌握内情然后加以利用。他想做每个人的忏悔神父,或许他也不会做得很差。当他努力去做的时候,他是能够帮忙的。他让克丽斯蒂安对他讲了你们的婚姻故事。”

在树荫下的黑暗中,我飞快地却又狠狠地吻了她一下。

“别告诉我,是他吗?”

“我会写信给你的。”她说。

“在那个酒吧,他们一块呆了很长时间,而且昨天晚上又——”

“写吧。”

“所以你认为他——”

“不用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不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懂。晚安。谢谢你。”

“天哪,他只见过她两三次就——”

蕾切尔怪怪地笑了几声,然后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我开始加快步伐朝地铁方向走去。

“当然。”

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不清楚是否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大事。我想,明天会知道的。现在没事可干,便把刚才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下。蕾切尔的音容笑貌还萦绕着我,就像香水之氤氲不散。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形象鲜明地出现了阿诺尔德,他在一条照亮了的走廊的尽头望着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也同样发生在了他身上。

“去——噢,你是说他又回她那儿了?”

这时,我又看见了那只气球,它在我前面不远的屋顶上方缓缓向前移动。它比先前低了一点,而且好像是在逐渐下降。这时,路灯已经亮了,可天色微明,还没完全黑下来,灯光便显得有些柔弱无力,而气球则几乎看不清了。路上有几个行人,但除我以外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漫游者。我开始加快步伐赶上去,想判断它移动的方向。郊区别墅的低层房间窗户透出了一方方灯光,行走在街上,时而可以看到窗帘没拉上的房间那色彩轻淡柔和的室内陈设,时而又只能看到电视闪烁的蓝光。抬头望去,深蓝色的夜空下,树影婆娑,房顶轮廓棱角分明。身影模糊的气球仍在空中飘移向前,它的尾巴现在完全看不到了。我开始跑了起来。

“你认为,他今天离开我们后去了哪儿?”

我拐进了一条行人不多的小街。那里的房子构造也比较简单朴素。现在我已经赶在气球的前面了。它虽然还在慢慢向前移动,下落得却更快。我注视着气球,它朝我缓缓移来,像一轮只有我才看得见、游动着的、神秘的月亮,担负着某种不可知、不可测的使命。我突然很想得到这只气球。至于得到以后如何处理它的问题我还不清楚,也许倒不如说是它如何处理我的问题。我沿路走下去,暗暗估计它飘动的方向和下降的速度。

“阿诺尔德爱上她了吗?”

有一会儿气球隐没在树木后面,突然又随一阵风迅速地飘出来,在灯火的弧形阴影里它飘过了整条街。一两秒钟后它便出现在我面前,体大色黄,饰有环形装饰结的尾巴疯狂地摇摆着,我甚至还看见了风筝线。我朝它跑去,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脸颊,我伸手朝头上抓去,接着又抓了一下,可是街灯晃花了我的眼,气球随即便没有了。气球消失了,可能落进了黑暗中某个郊区花园的幽深处。我又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来回追寻了一会儿,可再也没有看到那个飘泊的怪物。

“有时我想要是阿诺尔德是为了你才去她那里,那你会非常开心的。”

在地铁车站,我看见阿诺尔德正通过检票口,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我马上走到另一边,他没看见我。回到住所时,弗朗西斯·马娄在门口等我。我请他进屋,这让他吃了一惊。接下来发生在我和他之间的事我待会儿再讲。

“别傻了。”

亲爱的朋友,生活和艺术有许多差异,其一便是艺术中的人物都具有无懈可击的尊严,而生活中的人却没有。当然,在这一点上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生活总是不断努力,渴望达到艺术的境界。对个人尊严的极度关切,或者说对形式的自觉和对时尚的赏识,滋长了我们的种种卑劣行为,其种类数量之多,超过了任何普通的罪恶分析所能揭示的恶行。好人往往看似不善交际,只因他不擅长不择手段地使自己显得入时。要是他爱真理甚过爱形式,便不能时时在自己的外表上下功夫。

“你是个受虐狂吗,布拉德利?”

一个正人君子(可惜我不是)本应该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从蕾切尔身边不安地跑开。我当然不想“冒犯”她,但我更想显得老练一些。以前我就很想吻她,后来就更是心驰神往了。于是事情就是这样开始并发展下去了。一个真心的吻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倘若只是为了应景而接吻,那就不应该允许了。这些想法在年轻人看来完全是假道学,小题大做,但这只不过因为他们还年轻,还不知道每件事都有它的后果。(刚才发生的这件事就产生了后果,包括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人生没有空白而不留痕迹的、像胶囊一样封闭的时刻,我们不可能在为所欲为之后还指望回头重续以前中断了的生涯。小人认为时间没什么延续性,对自然因果律也很麻木,君子则认为世界是一张由许多细小的内在联系织成的缜密而完整的网。也许我最不经意的突发奇想便会影响到我整个将来,也许就因为我抽了一支烟,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想法而微笑,便有人会因此痛苦地死去。我吻了蕾切尔,背离了阿诺尔德,又和弗朗西斯喝酒,还让自己陷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氛围,导致了大量出人意料的后果。当然,我的朋友,我不会,同时也无法对发生的一切后悔。但是,对过去应该有个公正的判断,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可能都是出自人们的错误,都是在不理解天意的行动中造成的。O felix culpa![11]不能成为借口,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开脱。

“只因为有了她,我才知道什么叫憎恨。”

对一个艺术家而言,一切事物都与他的作品相关,都能为之提供食粮。我也许应该更详尽地解释一下我当时的心境。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在看见气球那晚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感到十分焦虑。我问自己,是否应该马上去帕塔拉,并把普丽西娜也一道带去?这样可以解决一些问题。我将可以照顾妹妹。有这样一副千钧重担在身,就好像有一根芒刺扎在我充满利己主义的肌肉中,一触就痛。我还可以让她离开克丽斯蒂安,我自己也可以就此离开克丽斯蒂安。这种实实在在的空间距离有助于,也许永远有助于让那些低劣的魔法失效。我一直认为克丽斯蒂安是我生活中的女巫,一个卑鄙的魔鬼。这样说并非为我自己开脱。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他们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长久挥之不去的自我忧虑和难以化解的愤恨。如果遇到这种人,最好避而远之或冷漠置之。(当然也可以摆出一副高姿态,不过这是题外话了。)我很清楚,只要我呆在伦敦,便肯定会再见到克丽斯蒂安。由于阿诺尔德的缘故,我将不得不继续呆在这儿以观事态的发展。而我之所以不得不如此,正是因为我不得不如此。谁要是有同样的经历,他就会理解我目前的境遇。

“你真是个小学生。”

要是我说,就因为我和蕾切尔之间刚刚发生的事,我也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伦敦,那准没人相信。因为这样一来,便意味着我的离开完全是我那敏感的良心谴责所使然,虽然事实上我不是没有自责。其实,从蕾切尔那里,我更多的是获得了一种奇怪的冷静的满足感,其成分相当复杂。其中的一个想法并不那么高尚,但却是十分单纯而且不加掩饰,那便是终于让阿诺尔德出丑了。也许这样说还太粗略。我觉得此时自己正以一种新的方式同他对着干。有一件对他至关重要的事我知道,而他却蒙在鼓里,(直到后来我才想起,蕾切尔也有可能作出决定,把我们俩接吻的事告诉阿诺尔德。)这种情况总是让人深感安慰的。尽管我那天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欲望,但我并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再有什么进一步发展。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这小小的调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正如蕾切尔自己后来说的那样,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也让人想到,我俩心中都是早有准备的。这种辩证的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普遍存在于人际交往中,这是我想走的另一条理由。我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更多了,我希望我的思考不受任何实质性发展的干扰。事实上,我们处理得很好,巧妙而不失体面,完满之至。蕾切尔的表现让我心头坦然,没有任何负罪感。而且,我还真想安安静静地沐浴在那种舒适的光芒下,享受一番呢。

“蕾切尔,你想要我大发雷霆吗?”

然而,当我试着想得现实一点的时候,似乎便无法同时解决我所有的问题。普丽西娜和我一起呆在帕塔拉不是个办法。因为我知道,有她在屋里我根本无法工作,不仅是她的神经质发作会让我什么也干不成,让我烦躁不安,心生厌恶,而且谁知道她病得有多厉害,究竟是需要药物治疗、心理咨询还是电疗?而我又该拿罗杰、玛丽戈尔德、水晶、青晶石项链以及那条貂皮披肩怎么办呢?在把这些事情想得一清二楚之前,普丽西娜只能呆在伦敦,我也一样。

“你现在还爱她吗?”

所有这些无法预料的将来成了我沉重的心理负担,弄得我焦头烂额。一想到这些,便不禁想要大叫几声来发泄发泄。我想避世写作的欲望已经登峰造极。像艺术家们有时切身体会的那样,我感觉到我有使命在身,此刻我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主人。那些我长期兢兢业业为之奋斗却极少从中获得回报的东西,现在终于开始回报我了。我心中终于有了一部了不起的书,而且有一种紧迫感在催促着我赶快写。现在需要的是黑暗、心无杂念和独处一室,再也不能为诸如想方设法帮助普丽西娜和应付烦人的拜访这类琐事浪费时间了。当然,当务之急还是把普丽西娜从克丽斯蒂安那里救出来。后者甚至声称,她要把普丽西娜当作人质来看待。这件事可以在不起正面冲突的情况下得到解决吗?我有必要为寻求蕾切尔的帮助而把水搅浑,使整个情况更糟吗?

“如果他真的这么认为,那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爱上了她。”

我让弗朗西斯进了屋子是因为蕾切尔吻了我。在那种情况下,我仍然有一种能战胜一切的自信,它使我感到自己力量无穷,也使我大发恻隐之心。于是,才出乎弗朗西斯的意料而让他进了我的房间。当然,有个喝酒的伴儿也不错。我第一次想找个人聊聊,当然不是聊刚刚发生的事,而是别的什么。人在有了一个秘密的、令人满足的原由的时候,便想谈论点儿除此秘密之外的其他事情。另外也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自己比弗朗西斯优越很多。有个聪明的作家(多半是个法国人)说过: 胜者的胜利需有败者的失败陪衬。所以我觉得,那晚自己对弗朗西斯很宽宏大量,就因为他是弗朗西斯,而我是布拉德利。我们都喝了很多酒,我还拿他取乐,怂恿他设想能从他姐姐那里搞到钱的种种办法。一说到这个话题,他总是显得古怪可笑。他还说:“当然,阿诺尔德是想让你和克丽斯蒂安重归于好。”我听了疯狂地大笑。他还说:“为什么我不能呆在这儿照顾普丽西娜呢?”我又笑了起来。一过午夜,我就把他打发走了。

“阿诺尔德认为,你还爱着她呢。”

第二天早晨,我头疼得厉害,那是觉没睡好的原因——通常有失眠症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我决定给医生打个电话,再要一点药。我脑子里很乱,既为普丽西娜感到百般忧虑,又强烈地想走开去写东西,同时又充满了对蕾切尔的温柔感激之情,还十分冲动地想着给她写封措辞暧昧的信,虽说后来她先我一步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当我吃完早饭,或者说得确切一点,喝完茶之后——因为我早上从来不吃东西——我又来到门厅时,发现地垫上有一封蕾切尔写的信,显然是她刚刚亲自送来的。内容如下:

“她变了。”

我最亲爱的布拉德利:

“哪里。不过我欣赏她,你从来没有恰如其分地描述过她。”

请原谅我这么快就写信给你。(阿诺尔德还在睡觉,我独自一个人呆在起居室里。现在是凌晨一点,有只猫头鹰在咕咕地叫着。)你跑得真快,让我来不及把想说的话好好说上一半。你简直就像个小学生。你知道你脸红起来有多好看吗?我有多年都没见过一个男子汉竟能脸红得那个样子,也有很多年没有那样深吻一个人。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吻,不是吗?(是两个非常重要的亲吻!)亲爱的,我早就想那样吻你了。布拉德利,我想要你的爱,我需要你的爱。我不是指一夜风流什么的,而是指你的爱。我昨天告诉过你,在那可怕的一天你来卧室照看我时,我所说的那些关于阿诺尔德的话并不是我的本意。那并不全是真话,而是半真半假。我当然爱阿诺尔德,可我也能够恨他,一个人在奉献爱心的同时,也同样可以痛恨某些事情而绝不予以宽恕。曾几何时我还想过,也决不原谅你,因为你看见了处在那种无法言说的失败情况下的我——妻子在楼上哭,丈夫耸耸肩膀,对自己的朋友说“这就是女人”。(简直糟糕透顶!)可实际上事与愿违,这反而让我吻了你。我现在得让你当我的同盟者了,不过不是一起向我丈夫宣战,我不能那样,只因为我是个孤独的韶华已去的女人,而你是老朋友,我只想用我的双臂紧紧搂着你的脖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你是那么的热爱和赞赏阿诺尔德。布拉德利,你问过,我是否认为阿诺尔德爱上了克丽斯蒂安,当时我没回答你。今晚见过他后,我开始相信了。他不停地笑啊笑,显得那么开心。(我怀疑他整天都跟她在一起混。)他不断谈论你,可心里却正在想着她。我无法向你表述,这给我带来的痛苦和伤害有多大。亲爱的,这是另一条为什么我需要你的原因。布拉德利,我们必须结成永久的同盟。除了你,别的什么对我都没用。我必须尽力和我丈夫生活下去,哪怕他有第三者,哪怕他发脾气都无所谓。这是一个局外人,甚至连你,都不了解也不会相信的事。不但如此,我还必须生活在我的不可磨灭的憎恨之中,因为恨也是爱的一部分。我不能,绝不能原谅。那天我用被子蒙着青肿的脸躺在床上时,我就跟魔鬼做了一笔交易。然而,我还是爱他。很奇怪,是吧?居然有人是如此的清醒镇定吗?你必须帮助我。你是唯一知道而且可以知道真相的人,至少知道一部分真相。我以一种特殊的爱爱着你,你必须予以回应。我们之间有种坚不可摧的联盟,心照不宣的誓言。我永远不会向阿诺尔德提到它,我知道你也不会。布拉德利,我必须现在就见到你,我要经常见到你,你必须把普丽西娜从克丽斯蒂安那儿带走,带到我这儿来,那你就可以有理由经常到我这儿来拜访了。我会好好儿照顾她的。今天早上就给我打个电话行吗?我会一早把信给你送去,然后再回家。如果你打电话时阿诺尔德在家,我会以一种很正式的口气跟你通话,你立刻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你晚些时候再打来。哦,布拉德利,我是多么需要你的爱。现在和以后我都指望你了。

“你也是。”

非常非常爱你!

“她可是个美人儿啊,你知道。”

“回来的这个女人什么事都插一手,简直令人惊讶。她已经把她的爪子伸向阿诺尔德了,还有普丽西娜。那个女人一回来便插手每一件事情,简直可恶至极。”

又及: 我读过你的评论文章了,并把它夹在了这封信里。我想你不应该发表它。那对阿诺尔德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你和他应该彼此欣赏才对,这很重要。哦,请帮帮我,让我保持清醒的头脑吧。

“布拉德利,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你太单纯了,还像小学生一样害羞。”

读了这封感情复杂的信,我感到难过,感动,烦恼,愉快,害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有怎样的后果?为什么女人们总喜欢把事情搞得那么明白确定?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之间那种奇妙的感觉就那么朦胧美丽、不可捉摸呢?虽然我也曾模糊地想到把她当成我对抗阿诺尔德的盟友,而蕾切尔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如此坦率地说了出来。我已经快被阿诺尔德跟克丽斯蒂安的事逼疯了,让蕾切尔跟着发疯也无济于事啊!我真害怕这些“需要”。现在我想见见阿诺尔德,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哪怕是大吵一场也行,但是这看来越来越不大可能了。我极度沮丧地坐在门厅的椅子上,苦苦思索。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们谈点别的,好吗?”

“喂,皮尔逊吗?我是哈特伯恩。我想举行一个小小的同事聚会。”

“事情真有点奇怪。他在你面前总是局促不安。我知道他常常伤害你。但他很关心你,十分关心。”

“小小的什么?”

“不是。”

“同事聚会。我想邀请宾格利、马瑟逊、哈德利史密斯、卡迪科特和戴森,当然还有他们的妻子,再加上惠灵顿小姐、舍尔小姐和布拉德肖夫人——”

“你不仅仅是关心他想些什么吧?”

“太妙了。”

“对。”

“但是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来,你是嘉宾,你知道的!”

“你很喜欢阿诺尔德,是不是?”

“你真好。”

“我希望,我真希望她没有遇上阿诺尔德。”

“现在就告诉我,你哪天有空,我才好发请柬,就像以前一样。人们经常问起你,我本来想——”

“不恨,这倒使你显得更亲近些了。”

“哪天都可以。”

“呃,那天我看见你和阿诺尔德——你不恨我?”

“星期一?”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打起精神来。”

“行。”

“我的心很沉重,像有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有时候人会觉得命运在突然之间就毁灭了他。”

“那好。星期一八点在我那儿。对了,我可以邀请格雷佩尔汉姆吗?他不会带上他老婆的,这样就好办了。”

“布拉德利,你不要这样——”

“可以,可以。”

“伤什么?”

“我还想哪天约你吃顿午饭。”

“在婚姻中,人们都会,呃,不由自主地说出些话来,但它们并不会伤害感情。”

“我会打电话给你。我还得看看我记事簿上的日程安排。”

“我知道。”

“好吧。你不会把宴会的事给忘了吧?”

“布拉德利,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天我给你讲的有关阿诺尔德的暴行的那些事。”

“我把它写下来了。多谢。”

“是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真希望她死了。我希望她死在美国。我敢打赌是她杀了她丈夫。”

刚放下电话,便听见有人在按门铃。我去开门,是普丽西娜。她冲在我的前面,进了起居室便马上哭了起来。

“你千万不要在意,实际上这问题占据了你的头脑。”

“哦,老天,普丽西娜,不要这样!”

“所有这类涉及克丽斯蒂安的朋友之间的交谈都让我感到难受。”

“你就想要我不哭。”

“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我明白克丽斯蒂安的意图。”

“是的,我只是想叫你不要哭。不要哭了。”

“弗朗西斯喜欢吃牛奶巧克力。”

普丽西娜向后倒在那张“哈特伯恩”大扶手椅上,真的不哭了。她的头发一团糟,头路不但黑而且还歪歪扭扭。她瘫在那把椅子上,样子颇不雅观。两腿叉开着,嘴也大张着,长袜在膝盖处破了个洞,长有斑点的粉红色肉从那里鼓了出来。

“再来点牛奶巧克力吧。”

“哦,普丽西娜,我很抱歉。”

“呆板,就像我们!”

“对,很抱歉。布拉德利,我想你是对的。我该回罗杰那儿去才对。”

“布拉德利,你在说什么?”

“普丽西娜,你不能——”

“就像我们。”

“为什么不能?你变卦了?你不是一直说我应该回去的吗?你说他很不快乐,那座房子变得可怕。我想他需要我,何况那儿是我的家,其他地方都不是。也许现在他会对我好些。布拉德利,我觉得自己快疯了,快失去理智了。人们疯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儿?他们知道自己快发疯了吗?”

修剪得很整齐的草径上,几只乌鸫一颠一颠地走着,就像是几个上了发条的小玩具。

“你当然不会疯。”

“乌鸫。”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睡会儿觉。”

“谁?什么?”

“不好意思,我还没把那张空床铺好。”

“它们看起来很呆板。”我说。

“布拉德利,你的陈列柜变样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把骑牛女郎放到哪儿去了?”

蕾切尔很舒服,很轻松,还赤着脚,却没回答我。她轻轻抚摸着她脸上那块我觉得青肿的地方,我们俩躺在折叠帆布椅子上休息。她很放松,活泼又有生气,样子很特别,阿诺尔德称这为“得意洋洋”。一种愉快的期盼在她长满雀斑的苍白的脸上和浅棕色的眼里燃烧。她看起来生气勃勃,端庄高贵,她那头泛红的金发刻意弄得拳曲而凌乱。

“骑牛女郎?”我看了看那空出的地方,“哦,对了,我送人了,给了朱莉安·巴芬。”

“我怎么办,蕾切尔,我该怎么办?”

“哦,布拉德利,你怎么能把它随便送人呢?她是我的,我的。”普丽西娜叹了口气,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在包里徒劳地摸来摸去,想找条手绢。

“我知道,但问题出在普丽西娜身上。”

从某种意义上讲,普丽西娜是对的。很多年前,我把骑牛女郎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可后来发现那漂亮的小玩意儿竟被扔在了抽屉里,我就又把它取了回来。“哦,我的老天!”我感到脸羞得绯红,就像蕾切尔说的那样。

“罗杰勾搭上了那个嫩妞。天哪,真让我恶心!”

“连那么一个东西都不能为我好好保存!”

“还不能。”

“我会把它收回来的。”

“但我可不能告诉普丽西娜,是不是?”

“我让你收着骑牛女郎,是因为我知道我能在这儿见着她。我喜欢在这儿看到她。她属于这个地方。”

“这么说来,罗杰现在真是快乐得要死,对吗?”蕾切尔问道,因为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一对她讲了。

“非常抱歉——”

我们坐在阳台上。巴芬家的花园不大,但在初夏的新绿中它显得无边无际,在高高的红色草丛中,点缀着果树和蕨类灌木,掩映着邻近的房屋,甚至遮住了涂上了杂酚的篱笆。只有缠绕在树干间的粉红色夏生蔷薇暗示着这是一个园子。这花园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温馨青翠的绿色贝壳,散发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在阳台阶梯下面有一条人行道,上面铺满了百里香淡紫色的小花。旁边有一条修剪整齐的草径,白色雏菊点缀其上。它撩动人的记忆,使人想起童年的假期。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透过缭绕在草尖上的黄褐色薄雾可以看见一个小孩,那就是我。我在看小狐狸捉老鼠,那是一只新出生的狐狸,优雅而完美,直接来自上帝之手。它皮毛火红,长着黑色的小腿和白色的尾巴。狐狸听见了什么声音便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它精致生动的脸,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然后它跑掉了。这景象多么美丽,感觉多么神秘。小孩哭了,知道自己会是个艺术家。

“我永远都得不到我的珠宝首饰了,而现在连这个也不见了,我最后的小玩意没有了。”

我大吃了一顿午餐,疏解了心中的积郁。三片阿司匹林之后是一杯全脂牛奶,接着是牛奶巧克力,肉馅土豆饼,土耳其软糖,然后是牛奶咖啡。我觉得心理上好多了,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别这样,普丽西娜,我真的会——”

现在终于平静了。蕾切尔那张宽大而平静的女人的脸笑眯眯地对着我。这是一轮仁慈的圆月,而不是杀气腾腾,盛满黑暗的黑色月亮。她脸上的青瘀似乎褪尽了,或者也许是她用化妆遮掩了,或者本来就只有一点淡淡的瘀痕。

“你竟然把骑牛女郎给了那个可恶的小妖精!”

蕾切尔和我上了出租车。弗朗西斯跟在车旁边跑,想要说什么,但我把车窗摇上去了。

“她向我要的。我会把它拿回来的,别担心。现在上床去休息一下吧。”

“好主意。你和蕾切尔一块去。我要去图书馆写我的小说。在这场小小的闹剧上,我已经花了太多时间。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偷窥狂汤姆[10]。布拉德利,你肯定没生我的气吗?”

“她是我的,你送给我的。”

“你最好还是跟我走吧。”蕾切尔对我说。“我会给你做午饭。”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拿回来的。好了,好了,你可以睡我的床。”普丽西娜拖着步子走进卧室,直接上了床。

“让我和你一块儿回去。”弗朗西斯说。

“你不想脱衣服吗?”

“噢,没关系,我要回家了。”

“这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最好已经死了。”

“我只是今天去了她家,因为——”

“哦,打起精神来,普丽西娜。毕竟我很高兴你回来。你为什么离开那儿呢?”

“我知道你们没有。”

“阿诺尔德勾引我。”

“那纯属偶然,我是说,我到克丽斯蒂安家里这件事。我打来电话是因为我想你可能回来了。不久,克丽斯蒂安打了电话来。接着她就突然来了。这之前,蕾切尔一直陪着普丽西娜,而你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我知道这样做有点损人,我很明白,但这真是出于人之常情。这的确让克丽斯蒂安寻了不少乐趣,而你知道我又是多么喜欢丑闻和小小的乱子。你得原谅我们,我们并没有密谋反对你。”

“哦?”

“我没跟你生气。”

“我把他推开,他就翻脸了。他一定还把这事儿告诉了克丽斯蒂安。他们在楼下笑啊,笑啊,笑啊,一定是在笑我。”

“布拉德利,”阿诺尔德说。“别跟我生气。”

“我想他们没有笑你,只是高兴而已。”

“对了,我想我要去睡会儿。”

“总之,讨厌,讨厌!”

“你怎么误了火车?”阿诺尔德问。

“今天下午阿诺尔德在那儿吗?”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挡着眼睛,眯缝着不睁开呢?”蕾切尔说。

“哦,是的,你一走他就回来了,几乎整天都在那儿。他们在楼下大吃大喝,我都闻到香气了,可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听见他们一直在那儿笑。他们并不想要我,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扔了几乎一整天。”

“不,你别来。”

“可怜的普丽西娜!”

“我来照顾你。”弗朗西斯说。

“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个男人了,也受不了克丽斯蒂安。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我呆在那儿,并不真心关心我,帮助我,只是把我当作游戏的一部分,一种笑料。”

“我完全明白。”阿诺尔德说,“事实上,这一回合你输了。你最好放松些,我要是你就去睡一大觉。”

“那你就呆在我这儿吧。”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我头疼起来,眼睛受不了光线的刺激。

“他们捉弄我,好像打了胜仗似的得意洋洋,四处卖弄。我恨他们。我觉得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心里像在流血。你觉得我是不是快疯了?”

蕾切尔说:“把普丽西娜留在那儿一两天,到时她会恢复的,你也就可以带她走了。”

“不会的。”

阿诺尔德拉着我的袖子,扶着我,另外两个人围上来,瞪大眼睛看我。

“克丽斯蒂安说会找个医生来看我,却没有医生来。我感觉坏透了,像是得了癌症。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所有的人都对我的事一清二楚。布拉德利,你能给罗杰打个电话吗?”

“布拉德利,你像是瞎了眼一样,靠这边走,不要那样瞎撞到马路上去。你这头笨驴!”

“哦,不,不要这样——”

走到大街上,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在我眼里翻腾。阳光从黑压压的云层中射出来,耀花了我的眼。人们像一大团阴影在我面前出现,又像鬼魂,像移动的树木从我身边走过。我能听见有人在后面急匆匆地追赶,我听见他们踢踢踏踏地下楼梯,但我没有回头看,我觉得很难受。

“我得回到罗杰身边去。在家里我可以请梅西医生看病。否则,我会自杀。我想我真的会杀死自己的,没人会在乎这个。”

这样的情景过去在这楼上套间的一个新房间里经常发生。那屋子很不错,但现在已经破旧不堪。房里放着一张椭圆形的“影星”床,墙上贴着假竹子。在那儿,我觉得自己掉入了陷阱,似乎有某种让人产生错觉的把戏使天花板倾斜下来,其斜度之大,只一步之差便要碰到我的头。有时候,一个高个儿会感觉到自己比实际身材高。我就高出其他人许多,他们跟我比就像木偶,而我的脚也高出地板好几英寸。大概这就是酒的效果。

“普丽西娜,好好地把衣服脱了。要不就起床把头发梳梳。我受不了你不脱衣服就躺在床上的样子。”

最后,蕾切尔、阿诺尔德、弗朗西斯和我一块儿离开了克丽斯蒂安的家。至少可以这么说,我刚转身走出来,其他人也就跟着出来了。

“哦,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都会好的。”

前门门铃响了。我跑去开门。弗朗西斯站在门口,一对小眼睛讨好地挤成了一团。

“他不会把我的东西寄来,我知道他不会。我再也看不到那些东西了。”

“哦,布拉德利,请原谅我冒昧打扰——”

“亲爱的,你想住在我这儿,对不对?你说过的,你想和克丽斯蒂安在一起。”

“进来吧。”我说道,“你不是说过要照顾我妹妹吗?她现在就在这儿,你可以照顾她了。”

“我看我真的得走了。”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

“布拉德,不要大喊大叫。”

“你可以马上进来照顾她。她就在里面。能给她吃片镇静药吗?”

“普丽西娜,起来吧。”

“我总是随身带着——”

“布拉德,她确实病了。”

“好,那就去喂药吧。”我拿起电话,拨了蕾切尔的号码。“喂,蕾切尔吗?”

“难道这样就是安静和休息吗?”

“哦——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她需要安静和休息。”

我立刻就听出,只她一个人在家。女人叫你名字的时候可以包含无穷的内容。

“你们全都让她认为自己有病,然而她需要——”

“蕾切尔,谢谢你那封甜蜜蜜的信。”

“得了,刚开始我也不相信,但是——”

“布拉德利,我可以——很快——马上——见到你吗?”

“布拉德利根本不相信有精神疾病之类的。”

“听我说,蕾切尔,普丽西娜回来了,弗朗西斯也在这儿。喂,听我说,我给过朱莉安一尊水牛铸像,牛背上骑着一位女郎。”

“普丽西娜健康得很,她只需要振作精神。”

“一个什么?”

“布拉德,你不能错上加错,抛弃了我还要——”

“一件小小的青铜玩意儿。”

“别叫她克丽斯。”

“哦,是吗?”

“别急,布拉德利,也许克丽斯是对的。”

“是的。朱莉安向我要的,在我这儿的时候,想起来了吗?”

“快点儿,普丽西娜。”

“哦,想起来了。”

“你给我闭上你的嘴,三分钟内离开这儿。货真价实的大夫快来了,我不想看见你在这儿晃来晃去——”

“好了,那本来是属于普丽西娜的,我给忘了,现在她想要回来。你从朱莉安那里把它拿来,带到我这儿来,或叫人送来,好吗?告诉朱莉安,我很抱歉——”

“我可怜她。”弗朗西斯说。

“她不在家,不过我可以找到它,我会马上把它带过来。”

“没有人在对她施舍怜悯。”

“这里人太多,我们不能——”

“你别想把我妹妹夺过去,我不会让别人来怜悯她,当她的保护人。”

“这我知道,我就来。”

“喝酒是不是又太早了点儿?”

“他砍掉了我的木兰树,”普丽西娜正在对弗朗西斯说,“他说它遮住了花床。那花园简直就是他一个人的花园,房子就是他一个人的房子,就连厨房也是他一个人的。我把我整个生命都给了他,我却什么也没有。”

“噢,请别走。”

“人类的命运真悲惨,真可怕。”弗朗西斯喃喃地说。“我们彼此之间都是魔鬼。对,魔鬼。”弗朗西斯看起来很高兴,噘着他的红嘴唇,眨着他的小眼睛,又高兴又羞涩地偷偷瞟了我几眼。

“我想我得走了。”好久没吱声的蕾切尔说。她还是那么似笑非笑,好像还处于那隐秘的思想当中。

“普丽西娜,我来给你梳梳头发。”

“不管怎样,想想昨天发生的事!”

“不,别人碰我,我受不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麻风病人,身体开始腐烂,甚至还闻到了——”

“普丽西娜——”

“普丽西娜,把裙子脱下来吧,不然会弄皱的。”

“布拉德利,你知道你不能照顾她。”

“这有啥关系呢!什么我都不在乎!哦,我好惨!”

“看在基督分上,她不需要什么护士。”

“至少你得把鞋脱掉。”

“布拉德利,理智一点,她需要医疗,需要心理咨询,我会请一个护士——”

“可怜,又可怕,可怜又可怕。魔鬼,魔鬼,是的。”

“布拉德,你决不能这样跟她说话。”

“普丽西娜,放松些,你僵硬得像具僵尸了。”

“亲爱的,你不和我一起呆在这儿吗?”

“我就希望我是具僵尸。”

“普丽西娜,起来,穿上衣服。”

“至少得设法让自己舒服些呀!”

“你找过珠宝吗?你看见了它们没有?”

“我把生命都给了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女人除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噢,普丽西娜要和我呆在这里。”

“到头来都没用,都是一场空,一场空啊!”

“那些珠宝就是我的一切哪。”

“哦,我怕得要死——”

“我在楼下等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

“普丽西娜,没什么可怕的。哦,我的天,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不会把我的东西寄来的,他不会,不会。我知道他不会,这些东西,我已永远地失去了。”

“我真怕得要死。”

“普丽西娜,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请把你的鞋脱掉。”

“他不会寄的,我知道他不会——”

大门门铃响起。我给蕾切尔开了门。我见她一脸的遗憾,才发现朱莉安就站在她身后。

“没错,问过!”

蕾切尔穿着一件军装似的淡绿色防水布外套。她两手揣在兜里,面朝着我,眉目传情之际脸上也洋溢着幸福之光。从四目对视的交流中我发现,自从我俩上一次幽会后感情发展得是多么迅速。人们并不常常注视别人的眼睛,其实那可以带给人一种愉悦的冲击。朱莉安身着黄褐色的灯芯绒外套和长裤,戴着一条金棕色的印第安式围巾。她显得有几分轻浮,却又装出一副有自知之明的青年人的谦恭样子,好像在说: 我知道我是这儿最年轻的人,没有经验,无足轻重,可我会尽力帮忙,也多谢你们能注意到我。这种态度当然也是自负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实际上年轻人是自鸣得意而又没有情义的。我看见她手里拿着那尊铜雕水牛像和一大束鸢尾花。

“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蕾切尔意味深长地说:“朱莉安回来后便执意要亲自把东西拿来。”

“但是你专门问了吗?”

朱莉安说,“当然啰,我很高兴把它还给普丽西娜。那本来就是她的,应该还给她。我真希望能让她更开心,更快活。”

“他什么都会寄来的。”

我请她们进屋,并把她们领进了普丽西娜的卧室。当时,普丽西娜正在向弗朗西斯诉说:“他根本没有两人之间应该平等相待的概念。可能没有哪个男人有这个概念,他们全都看不起女人——”

“你有没有专门问到我的珠宝和貂皮披肩?”

“男人太坏了,太坏——”

“他说他会把它们打成包。”

“普丽西娜,有客人来了!”

“但你带什么回来了吗?什么都没带是不是?”

普丽西娜靠在好几个枕头上,脚上的一只鞋将被子边缘拱了起来。她哭得双眼又红又肿,伤心的抱怨使她的嘴瘪瘪的,都拉成长方形了,就像信箱口似的。

“他说他会把它们寄来的。”

朱莉安径直走上前,坐在床边。她恭恭敬敬地把鸢尾花放在普丽西娜身旁,又像哄小孩似的,从被子上面把骑牛女郎推向前去,然后又贴着普丽西娜的罩衫忽地一下直推到普丽西娜的胸前。普丽西娜现在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她看来受到了惊吓,还厌恶地叫了一声。朱莉安揽住普丽西娜的头要吻她,又贴近她的脸颊亲昵。两人的下巴呼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可是我那些东西呢?”

我安慰道:“你要的东西在这儿,普丽西娜。这不是你的骑牛女郎吗?她终于回到你身边了。”

“是的。”

朱莉安退到了床尾的另一头。她注视着普丽西娜,眼神中透着痛苦,还很不自然地表现出怜惜和悲悯。她微微张开了嘴,双手合十,像是在祷告。她好像是在乞求自己的年轻美貌,自己的纯真、完美和光明前程不致让普丽西娜伤心,因为普丽西娜是那么衰老、丑陋、可耻、身心俱焚而又一无所有。两人之间的反差如同一阵伤痛扫过了整个房间。

“屋子是不是又脏又乱一塌糊涂?”

我感到了那阵伤痛,感到了我妹妹的痛苦。于是我说:“还有漂亮的鲜花送给你呢,普丽西娜。瞧,你多幸运!”

“对。”

普丽西娜喃喃道:“我不是小孩,你们都不必这样可怜我,你们都别盯着我——而且对我像——”

“他不快活吧?”

普丽西娜伸手去拿青铜水牛,一时间好像是要抚摸它。忽地她把铜像扔向了房间的另一头。铜像猛地砸在了墙板上。普丽西娜的眼泪又开始落下来了,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中。鸢尾花滑落到地板上。弗朗西斯捡起铜像,小心地捧在手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示意蕾切尔和朱莉安出去。

“啊哈,女人是魔鬼!”

在客厅里,朱莉安说:“我非常抱歉。”

“他们都认为女人是魔鬼。”

“不是你的错。”我说。

“当然谈到了。”

“照这样下去实在太糟糕了。”

“你向他谈到我了吗?”

“会糟到哪一步,你压根儿想不到。”我说,“那就别再给自己添麻烦了。”

“好斗的布拉德,我们的拳击高手。”

“实在对不起她。”

“我没有站在他那边,你要我跟他打一架吗?”

蕾切尔说:“现在你就走吧。”

“亲爱的,男人总是站在一块儿的。”

朱莉安说:“哦,我是想——嗯——”她走到门口,然后转身对我说:“布拉德利,我能跟你说句话吗?你能不能陪我走到拐角那儿,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

“你现在跟他站在一边了。”

我心照不宣地向蕾切尔挥了挥手,便随朱莉安出了门。朱莉安头也不回地自信地走出院子,上了夏洛特大街。冷冷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突然来到户外,在洁净的蓝天下,身处一群互不在意的陌生人中间,我有一种强烈的解脱感。

“聊了一会儿!”

我们沿着大街走了几步以后,便在一个红色的电话亭边停下来。此时,朱莉安现出了孩子般的活泼劲儿。显然,她也觉得解脱了。越过朱莉安的头顶向她身后望去,可以看到邮政大厦。我觉得自己似乎同大厦一样高了。我离它如此之近,一切是如此之清晰,它所有闪耀着银光的部件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简直就是巍然挺立。远离了普丽西娜哭红了的双眼和晦暗的头发,和一个如此年轻美貌、纯真完美,而且前程光明的姑娘在一起,呆在屋外的这一刻实在太美妙了。

“罗杰在家,我们聊了一会儿。”

朱莉安带着一种极负责任的口吻说:“布拉德利,对不起,我把事情全搞砸了。”

“布拉德利,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也没法做好这种事。不幸已经发生,再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噢,我早就知道会有麻烦,我知道会的,会这样的,我告诉过你。”

“你说得真好!但是一个圣德之人总可以安慰她的。”

“恐怕我没法拿到你那些东西。”

“朱莉安,这世上并没有这种人。不管怎么说,你还太小,还当不了一个圣人。”

“亲爱的普丽西娜,别指望那些东西了。”

“我知道我年轻,傻乎乎的。天啊,年龄大了真可怕,可怜的普丽西娜。布拉德利,你瞧,我只是想说谢谢你的那封信。我想,那是我所收到过的最妙的一封信了。”

“你拿到了我的东西吗?”

“什么信啊?”

“我打过电话。”

“那封关于艺术,关于艺术和真理的信呀。”

“一切都会好的。”

“哦,那封信呀。对。”

“对不起,我误了火车。”

“我把你当作我的老师。”

“坐下,布拉德,你的脸色真难看。”

“承蒙抬举,可是——”

“你拿到了我的东西吗?”

“我希望你能给我开一个阅读书目,一个长点儿的书目。”

“静一静,听普丽西娜说话。”

“多谢你把那尊铜水牛给带回来,我会送给你别的东西的。”

“布拉德利,不要打岔。”

“哦,是吗?好呀,什么都行,小东西也无所谓。我非常想拥有你送的东西,我想它会激励我的,就是那些跟了你很久的东西,你多次用过的东西。”

“大家安静点,普丽西娜有话要说。”

我被她这番话感动了。“我会选点儿什么的。但现在我最好还是——”

“你看,普丽西娜,我们告诉过你,他原本就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嘛。”

“布拉德利,别走。我们很少有机会聊聊。嗯,我知道我们现在不能。但是,我们一定要很快再见面,我想同你谈谈《哈姆雷特》。”

“可怜的普丽西娜还以为你被车撞了什么的。”

“《哈姆雷特》!好啊,可是——”

“他看起来很内疚!看哪,普丽西娜,他多内疚!”

“我考试要考《哈姆雷特》。布拉德利,听我说,我的确赞同你写的那篇关于我爸爸作品的评论。”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你怎么看到那篇评论的?”

“你怎么会没赶上火车?”

“我看见妈妈专门把它放到一边,还那么神秘的样子——”

“我没赶上火车,我很抱歉。”

“你真狡猾呀。”

“你究竟怎么了?你没回来时,普丽西娜一直心烦意乱。”

“当然啰。我永远都成不了圣人,即使到你妹妹那个年龄的时候也成不了。我的确认为,应该有人对我父亲讲一次真话了。每个人都习惯于不假思索地对他进行吹捧,说他是著名作家、文坛巨人,如此种种。没有人真正用挑剔的眼光来看待他的作品,就像他还未出名时他们批评的那样。简直像是一个阴谋——”

“我拿普丽西娜作人质?”

“我明白。总之我还是不打算发表我的评论。”

“他认为你拿普丽西娜作人质。”

“为什么不呢?他应该知道关于自己的真相,每个人都应该。”

“他很生我们的气。”

“年轻人当然这么想。”

“这不是什么阴谋,布拉德利,别这样看。”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克丽斯蒂安的,我父亲说,他在代表你做克丽斯蒂安的工作——”

普丽西娜穿着克丽斯蒂安的黑色长袍,直挺挺地靠在一堆雪白的枕头上。她那染过的头发稀疏而黯然无光,脸没有化妆,松弛得像一团黏土或生面。皱纹浅浅地挂在肿泡泡的脸上。她的嘴耷拉得十分厉害。凭那副样子,普丽西娜该有七八十岁了。克丽斯蒂安身穿一件缀有珍珠的深绿色衣裳,满面春风,俨然是一个成功的组织者刚主持完一场成功的集会。她两眼炯炯生辉,还有点湿润,像是被大笑迸出的泪水或人们高兴和感动时流的泪水洗过似的。克丽斯蒂安不断用她的纤纤玉手梳理着她那一头红棕色的波浪形长发。阿诺尔德像男孩子一样兴奋,一边向我道歉一边又不停地和克丽斯蒂安眉来眼去,频频大笑。他拿出了他那副“陶醉的作家”派头: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看客,但是旁观者清。阿诺尔德的脸呈病态的蜡黄色,汗津津的,他不停地将他松软的浅色头发拉下来盖住他那双暗淡而机敏的眼睛。这个动作虽然有些孩子气,可并非是无心的。弗朗西斯坐在一边,搓着双手。每当他轻轻地拍拍手时,他那双靠得很近的熊似的小眼睛就不断扫视着他周围的人。弗朗西斯不停地朝我点头,似乎在向我鞠躬,嘴里似乎在咕噜着,这下好了,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然后,他把手插进裤子,挠起痒痒来,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蕾切尔静静地站着,那神情就跟某个人装着平静悠闲,实际上却又掩不住他的局促不安一样。她似笑非笑,涂着粉红色唇膏的嘴唇微微张开,笑容露了出来,接着又收了回去,然后再次露出来,好像有某种隐秘的思想在怂恿着她,却无法说服她。

“什么?”

我从一直在等我的蕾切尔手中接过一张便条。蕾切尔来得很早,我刚到她就来了。她是来告诉我所发生的一切的: 普丽西娜变得如何烦躁不安,克丽斯蒂安如何打电话,阿诺尔德又怎么来了,弗朗西斯也怎么来了。我还没来,普丽西娜就变得非常烦躁了,就像一个小孩在等他迟迟不来的妈妈,眼泪汪汪,担惊受怕。今天晚些时候,是克丽斯蒂安带着普丽西娜乘出租车来的。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笑个不停。蕾切尔以为我会生她的气,但我没有。“如果他们决定要跟你作对,你当然毫无办法。”

“我不知道他怎样看待他的所为,但我觉得你应该去见见他,问一个究竟。而且,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一走了之,就像你告诉别人你就要动身那样。或许我还可以去意大利看你呢,我爱怎样做就怎样。弗朗西斯·马娄可以照顾普丽西娜,我挺喜欢他这个人。我说,你认为普丽西娜会回到她丈夫身边吗?如果我是她,我宁愿死也不回去。”

现在我在克丽斯蒂安家里了,因为他们已经把普丽西娜从我家里接到了这里。后来,我和蕾切尔一起走进了花园。这不是做梦,还有人在放风筝呢。

面对如此多的表白,一时间竟难以应答。年轻人太坦率了。我说道:“对你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多谢你在此之前的细致观察。”

入夜,灯光宣泄的街道空荡荡的,就像舞台布景。街道尽头那黑色的墙是一艘轮船的外壳。码头的石头和船壳的钢板已抵得很紧。我坐在石头上,把头靠在已是空架子的船壳上。我在一家商店里和一个女人躺在柜台下面,商店里货架上都是笼子,装着死去的动物,因为我忘了喂它们食物。轮船都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房间,都是空空的。轮船就像女人。钢板颤动着,唱着歌,在歌唱那些食人成性的女人,克丽斯蒂安,玛丽戈尔德,还有我母亲——个个都是毁灭者。我看见快速大帆船的桅杆和帆篷直指黑色的天空。后来,我又坐在米兹教堂车站里,心里暗暗嚎叫着,在那毫无怜悯之心的苍穹下饱受着坏蛋的折磨。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接我的电话呢?午夜之后的火车把我载走了。不晓得什么缘故,我想方设法打碎了那只蓝白相间的瓷瓮。在帕丁顿下车时,我把碎片全留在了车厢里。

“我太喜欢你讲话的方式了,如此一针见血,才不像我的父亲呢。他穿得跟住在切尔西的艺术家和文人一个样,生活在耶稣、圣母马利亚、佛祖、湿婆和渔王的美丽光环里。这些神圣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来来去去。”

我之所以管起普丽西娜的事来,是出于种种简单的、自古沿袭的理由。假如普丽西娜只是我的一位熟人旧友,我对她就像对我妹妹一样不关心,那么,我不仅不会为她付出举手之劳,就连她受苦受难的故事也不会放在头脑中考虑片刻的。可发生的这一切表明,由于妹妹遭受侮辱和失败,我也同样蒙受了侮辱和失败,我尝够了不公正之苦,体会了亲眼目睹恶人放肆施虐的特殊恐惧。人的卑鄙无耻是多么司空见惯,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在我们眼前,恶人当道,事事得逞,而且还会继续猖獗下去,永无止境。如果他们有朝一日能够相信地狱之说,那真是天大的福分。要是这种古老而又令人尊敬的信仰从我们的心中渐渐消失,我们也便失去了深厚的慰藉了。然而,还有比这更令人愤慨的事呢,眼前的景象让我反感恶心: 头发灰白,道貌岸然,一个十足老头的罗杰,却搂着一位可以给他当女儿的花季姑娘,一只无人动过的新鲜洁净的青苹果。这种老夫少妻的特殊搭配,真够丑恶了,让我觉得十分不愉快。

朱莉安对阿诺尔德作品的这番评价简直太棒了,我不禁笑了起来:“朱莉安,谢谢你的忠告。”

离开罗杰和他的玛丽戈尔德以后,我感到一种受了侮辱的悲哀,气得我差不多快发疯了。这次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生活对妹妹是多么的不公正,多么的无情。我感到一阵阵后悔,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没有让罗杰就范,没有让他吃半点苦头。我感到非常不快,非常丢脸,因为我甚至连普丽西娜自己的几件聊以自慰的小玩意儿也没有带走: 钻石首饰、水晶项链、琥珀耳环,这些东西的确是她要求的呀。我也没有拿到那条貂皮披肩,甚至连那尊阿弗洛狄忒女神的大理石雕像和那幅摘苹果女郎的珐琅漆画也没到手。可怜的普丽西娜,我不无怜悯地想着,真可怜又可怜的普丽西娜啊。正是因为我的怜悯行动,我成了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因为我实在是太无能了。当然,为了普丽西娜,我已经把自己豁出去了,而且没有半点犹豫,因为人不得不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情。人类是能够尽一小部分义务的,这个义务责无旁贷。这或许是人类能够以此自救的少数手段之一: 通过它把自己从愚昧中拯救出来,而野蛮和愚昧与人类的最文明之举仅只毫厘之差而已。但如果人们对如此“责任”即某个普通人小小的善举仔细加以审视,就不难看出,原来这算不上什么光荣,这行为并非是由于他理性的回归,或由于他充满邪恶的本性中神的光辉复明,而实在是自然女神精心设计的人的自爱品质发挥了特殊作用的结果,因为自然女神本身就多姿多彩,变化无常,各不相同甚至不协调的万千色调都集于她一身,不然,她怎么可能在她万事万物的创造中长存呢。我们这些凡人所关心的绝对只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而圣者则认为事事归它管。只可惜根本就没有什么圣者之类的人,我的那位智者朋友如是说。

“我把你当作我的哲学家呀。”

“世间万事万物的共同作用便为那些热爱上帝的人造福。”圣保罗[9]这样说过。也许吧。什么是热爱上帝呢?我从不曾见到这种事情发生。亲爱的良师益友,要是我们非常仔细、非常近逼地观察这个世界,就像我们在夕照之下观察刚油漆过的烟囱一样仔细一样真切的话,我们就会获得一种难得的平静。我们会发现,黑暗和丑恶并没被冲刷掉,它们照样存在,历历在目;而世界的恐怖本身就是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善必胜,那是没有的事。假如有,那也肯定不是善者的胜利。无辜者的眼泪是流不尽的,他们的不幸遭遇是抹煞不掉的。那些受到不公正对待而终生不幸的人,也同样如此。我要说,亲爱的读者,比起我来,这个问题其实你了解得更清楚,认识得更深刻。甚至就在我写下这些应该是明白晓畅、富于色彩的语言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自己人格中的黑暗面正侵蚀着我的笔端。或许,只有用这种黑暗的墨汁,这部作品才能真正写出来吧?人绝不可能像天使,不食人间烟火而能写,尽管我们的一些准天使拜上天之赐,仅靠欺诈手段有时也做到了。

“多谢你平等待我。”

他们仍在射击鸽子。好一幅我们实际处境的生动意象啊!震耳欲聋的枪声一响,一群可怜的生灵扑通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无望地挣扎着,拼命地挣扎着,徒劳地想再次飞起。透过蒙眬的泪眼,我看见几只被射中的鸟儿从仓库的屋顶斜面上翻滚跌落下来。我看见它们的身体瞬间坠地,听见它们坠地的扑扑声。它们可怜巴巴地不得不屈服于万有引力。干这种事情的人心肠多么硬啊;把一只只自由翱翔的无辜生灵变成了一堆残肢碎体和一种挣扎的痛苦。我凝望着轮船上的烟囱,变成黄黑相间的烟囱顶着一片绿得刺眼的明亮天空。生活就是恐怖,就是恐怖,恐怖,一位哲人如是说。当我意识到我已经误了火车时,便给我伦敦的寓所打电话,但是那边无人应答。

朱莉安抬头看我,好像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句玩笑话。“布拉德利,我们可以做朋友,对吧?做真正的朋友?”

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喝醉的。布里斯托尔是一座雪利酒城。价廉味美的雪利酒清爽可口,从一个个巨大的黑木桶中放出来。一时间,我感到自己几乎是心碎欲狂了。

“上次那个气球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后来,有人射击起鸽子来了,而烟囱变成了蓝白色,蓝色与天色交融在一起,白色挂在空中像绉纸做的一个巨大的卷筒或者画中的一只风筝。风筝对于我总是意味着许多许多。在我看来,那飘浮在九重之上的高远之物,那变化无常的拉力、操纵风筝线的微妙感觉,那条线是那样细得看不见,长得不可测,还有那稍纵即逝的担心,这一切不就是我们处境活生生的写照吗?

“哦,那只是出出风头。”

在一个酒吧里,我一边喝着清淡的金色雪利酒,一边凝望着一艘轮船的红黑白相间的烟囱。轮船的背景是一片蔚蓝色的、朦胧的天空。烟囱看起来很清楚很实在,充满了色彩与生机。天空无限宽阔,薄纱似的纯蓝一层叠一层。

“我去追过它。”

玛丽戈尔德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包。我从她手里接过包,打开前门。外面的世界明晃晃的,十分刺眼,仿佛我刚才一直呆在黑暗之中。我走出门,回头看看他们,他俩依偎在一起,肩靠着肩,手拉着手,无法掩盖灿烂的笑容。我想朝台阶上吐口水,嘴里却干巴巴的。

“太好了。”

“布拉德利老弟,不要以为我是魔鬼化身。当然,我也并非是圣人,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平凡的人了。你要理解,我真是受够了罪了,要使两个人和睦相处实在是太难了。长期以来,普丽西娜一直令我感到畏惧。她真的很恨我。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温柔动听的话。”

“可惜没追上。”

“我会把它仔仔细细地包好的。”

“我很高兴它飞走了,我很喜欢它。”

“噢,好吧,亲爱的——你真是个软心肠的小傻瓜!”

“那是给神的祭品吧?”

“噢,亲爱的,请把那个花瓶给普丽西娜吧,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这个家业也有我的份儿,”罗杰说,“是我置起来的,物有其主嘛。”

“贝林先生给你的。”

“那么,那个有条纹的花瓶呢,她不是喜欢那个吗?”

“对呀,你怎么会——”

“不,我喜欢那东西。”

“我是你的哲学家呀。”

“这会儿你一定要给她带点东西去。”玛丽戈尔德说。她还跪在地上。她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洋溢着真正的满足和善意,“亲爱的,我们是不是要把那尊小雕像给她,或者——?”

“我真的很爱那个气球。有时,我确实想让它飞走,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冲动。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会把线弄断——”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

“直到你看见你的母亲在花园里。”

“你会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是吧?”罗杰说,“尽量讲得婉转一点。但是要讲明白。你可以告诉她,玛丽戈尔德怀孕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直到我看见你在花园里。”

“好的,好的,我们会照办的。是吗,亲爱的?”玛丽戈尔德说,“楼上有个大衣箱——”

“好了,朱莉安,现在我必须得剪断绳子让你飞走了,你母亲在等——”

我说:“我不会等着你们收拾好这些箱子的。”看见那个女孩摆弄普丽西娜的东西,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的,我受不了。“你们可以把箱子送到我的公寓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谈《哈姆雷特》?”

他们以无可奈何的关切的眼光看着我,又有点懊悔地望着对方。我无法跟他们动武,仿佛幸福把他们变成了圣人。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抓他们几把,把他们撕成碎片,但他们是幸福之人,无法伤害。

“我会打电话——”

“哼,你应该感到羞耻!”我说,“看看你们俩,真不是好人。你们应该觉得羞耻。”

“别忘记了,你可是我的师父。”

“我已经解释过了,布拉德利。”

我转身回到了院子里。一进客厅,蕾切尔就朝我走来,一把拖住我。这是自然而然的又是事先就想好了的行动。我们一块儿晃动身体,差一点跌倒在她放在地板上的雨衣上。然后,我们倒在了哈特伯恩摇椅上。她试图轻轻把我向椅子里挤,将膝盖压在我的膝盖上,但我扶起了她的身子,拥着她,像是拥着一个大布娃娃似的。“哦,蕾切尔,我们可别陷下去了。”

“那条貂皮披肩在哪儿?”

“这几分钟里你可是在欺骗我,不管它是什么,我们已经陷进去了。克丽斯蒂安刚刚打电话来。”

“呸,见你的鬼!”我说。我走到外面大厅里,玛丽戈尔德正跪在一大堆丝制品、粗花呢和粉红色内衣的中间,大多数衣物看起来都是崭新的。

“是和普丽西娜有关吗?”

“噢,她也糟蹋了我的生活。我本来应该是幸福的,活得自在的,她却剥夺了我。”

“是的。我说普丽西娜在这儿,她说——”

“你想没想过,普丽西娜现在会怎么样?她的日子又会怎么过吗?你糟蹋了她的生活,现在你又抛弃了她。”

“我不想知道她说什么。”

“我们必须要这个孩子,”罗杰说,“这是我的命根子。我必须对得起他才行。他有权利。我必须考虑这一点。说到底,我们总得有自己的幸福,总得完全地、真正地拥有自己的幸福才行。我要让玛丽戈尔德成为我的妻子。普丽西娜和我从来就没有幸福过。”

“布拉德利,我有事要告诉你,要你考虑一下。这事自从我给你写了那封信以后我就发觉了。其实,我并不怎么在乎克丽斯蒂安和阿诺尔德之间的关系。我突然觉得这样似乎解放了我。布拉德利,你明白吗?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等着她死,我想是这样吧。你居然没有杀掉她,真让我感到奇怪。”

“蕾切尔,我可不想分心啊。我得工作,我得一个人呆着,我正准备写一本我这辈子一直想写的书——”

“这不是蓄意的!我们只是在糊里糊涂地挨日子。我们悲惨得要命,我们等啊,等啊——”

“这会儿你俨然是又一个布拉德利,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我们都不年轻,又都不愚蠢。除了阿诺尔德,谁也不会来捣乱。但是,一个你和我的新世界已经诞生,总会有个地方我俩可以在一起。我需要爱,需要有更多的人来爱,需要有一个你来供我爱。当然,我要你也爱我。不过,就连这点也不重要,连我们做什么样的事也完全不重要,就这样握着你的手就妙极了,就足以让我的血液重新沸腾。终于,心想事成了。我在成熟,我在改变。这一点,想想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事就知道了。多年来,我一直是死气沉沉,闷闷不乐,凡事都压在心里。我原以为我会一直忠实于阿诺尔德,海枯石烂不变心。当然我会的,当然我爱他,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爱他,我就好像是呆在一个盒子里,而现在我在盒子外面了,你知道吗?我很偶然地想到,我们或许无意间找到了开启至高幸福的钥匙。我怀疑一个人只有到了四十岁以后才会有幸福。那时,你就会发现不会再有多少戏剧性事件发生了,除了那些心灵深处的东西以外,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永远是阿诺尔德的妻子,而你可以去写你的书,一个人做你想做的事。但是我们都会有一个安慰,我们会拥有对方,那将是一个永恒的纽带,就像宗教誓言,它会拯救我们,只要你让我爱你。”

“而当你把情妇肚子弄大了,就处心积虑赶走你的妻子。”

“可是,蕾切尔——这将是一个秘密——?”

“你会告诉普丽西娜的,是吧?”罗杰问,“那样我的心就会得到解脱了。我是这么一个懦夫,一直拖延着不向她吐露真相。”

“哦,不,即使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一切就变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很自由,我已经获得了自由。就像朱莉安的气球一样,我将高高兴兴地飞翔在世界上空,末了才向下俯视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次不可思议的体验。我们不用隐瞒什么,反正是阿诺尔德促成了这个新的局面。我终于会有朋友了,真正的朋友。我要环游世界,我要拥有你。而阿诺尔德是会接受这一切的。他没法不接受,他或许还会学得乖一点。布拉德利,阿诺尔德是我们的奴隶。我终于重新获得了我的个人意志。我们已经是神仙了,你说不是吗?”

“我来收拾打包,好吗?”玛丽戈尔德说。她跑出了房间。

“不完全是。”我说。

“雕像是我买的。它就在那儿。我也恰好喜欢那幅珐琅画。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难道你不明白,我们现在不能分割这些东西?这涉及钱的问题。她跑掉了,扔下了这些东西。她可以再等下去。你可以拿走她的衣服,尽管塞满你带来的衣箱好了。”

“你的确有点爱我,不是吗?”

“她要珠宝、貂皮披肩、雕像、条纹瓮和珐琅画——”

“那还用问,我当然爱你,我一直爱你!可是,我不能准确地说清——”

“对不起,”罗杰说,“我解释过了。”

“不用说清!那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们眼里只有你们自己,”我说,“如果你们只顾自己——现在如果你们肯发善心交出普丽西娜的珠宝——”

“蕾切尔,我不想有负罪感,那会影响我的工作的。”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喔,到底能够说出真相了,就是——对于可怜的普丽西娜,我们十分抱歉——”

“哦,布拉德利,布拉德利——”蕾切尔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然后,她缩回膝盖,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我们又向后翻倒在椅子里,蕾切尔压在我的上面。我感到了她的重量,看见她的脸紧挨着我的脸,她斜着眼晴看着我,狂乱而充满激情,令我感到有些生疏异样,她那毫不设防的样子实在撩人心魄。我全身发酥,感到蕾切尔全身也松弛无力,像是一大滴液体滴入了我身体的空隙,又像蜂蜜落进了我的心田。她湿润的嘴唇滑过我的脸颊,停在我的嘴上,像是天国的蜗牛在关上大门。不多会儿夜幕降临,我看见蓝天给邮政大厦罩上了一轮光环,倾斜着向这边压过来,在窗子边往里看。(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旁边的房屋完全挡住了视线,根本不可能看见邮政大厦。)

“玛丽戈尔德有一间小公寓——我常去看她——情形真悲惨哪。”

弗朗西斯·马娄走进房间,说了声“对不起”就又出去了。我慢慢地从蕾切尔身边抽身出来,并不是因为弗朗西斯(我把他只当作一条狗看待),而是因为我感到了性的冲动,不免惊慌起来。那一刻,我那根深蒂固的负罪感和恐惧感也伴随着性欲油然而生,发出了刺痛的预警。但另一方面,蕾切尔对我的信任又深深感动了我。或许,她所说的那个新世界的确存在。然而,我进入这个世界不是一种背叛行为吗?而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对阿诺尔德的忠诚。我非得想想不可。于是我说:“我要想一想再说。”

“我们讨厌撒谎,我们也确实撒过谎。是吧,亲爱的?”玛丽戈尔德说,“多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谎言中。”

“当然,你是应该想想的,你是个爱思考的家伙。”

他们分开了。玛丽戈尔德坐了下来,茫然而热切地看着她的姘头。“我们不是故意的。”罗杰说,“它确实发生了。如果我们显得幸福,那也是情不自禁的。不管怎样,至少现在我们做得很对。我们已经没再说谎了。我们希望你告诉普丽西娜,向她解释这一切。我的老天呀,那样就可以松口气了。亲爱的,对不对?”

“蕾切尔——”

“你好意思告诉我这个,”我说,“还那么一副心满意足不知廉耻的样子。你又做了一回私生子的父亲,难道我应该高兴?当个奸夫你还这么自豪吗?在我眼里你们是一对狗男女,老夫少妻。要是你们知道自己有多丑陋,多让人恶心就好了。因为摆脱了我妹妹,你们感到怡然自得,亲呀,抱呀,做出一番丑表演——你们就像一对谋杀犯——”

“我知道,你想要我走。”

“玛丽戈尔德怀孕了。”罗杰说。

“不错。”

“你把她赶出去了!怎么没有!”

“那我就走了。看,我多听话。可别被我的话吓坏啰。其实,你根本不必做任何事。”

“我没有。”

“未免有点不识抬举。”

“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8]吧?可是,正当我妹妹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却将她赶出了她的家门。”

“我这就走了。明天我能见你吗?”

“我三十岁了。”玛丽戈尔德说,“罗杰和我彼此相爱。”

“蕾切尔,如果刚才说的话全都要我兑现的话,那简直太可怕了。你会认为我太差劲,太无勇气——我的确很在乎这点,对你也心存感激——但是,我得写我那本书,我必须写,我也值得豁出去写——”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幸福场面,我感到憎恨和恐惧。我没理睬那个女孩,对罗杰说:“我能明白,与一个可以做你女儿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的确要比为了恪守婚姻诺言而与一个大龄女人相守要有滋有味得多。”

“布拉德利,我的确尊重你,仰慕你。这只是一个方面,比起阿诺尔德,你的写作认真得多。别担心明天会怎么样或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给你。喂,别起身!我想让你就这样坐在这里,让人看起来又瘦又高又庄重,就像一个——像一个——一个税务检察官。可别忘了自由,一个新世界啊!可能那就是你的书所需要的,所期待的了。哦,你简直还是个学生娃娃,你这个清教徒!你该长大了,该自由了。再见,布拉德利!愿你的上帝保佑你。”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罗杰说,“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彼此握住了对方的手。

蕾切尔跑出去了。我呆在原处,就像她要我做的那样。我被她刚刚所说的一番话镇住了。我一字一句回味着,或许蕾切尔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天使呢。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我性致勃勃,几乎无法控制了。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我们不想伤害她。”玛丽戈尔德说,“我们自己承担了重负。要弄清楚怎么做才最好,是件很难的事。那段日子太可怕了。”

我发现,当时我正盯着弗朗西斯·马娄的脸。我这才意识到他呆在这房间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当时,弗朗西斯正做着难看的鬼脸,闭上双眼时就皱起了鼻子,张大了鼻孔。他在做鬼脸时,看起来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没有自我意识,完全靠本能自然地行动。可能他是近视眼,正努力要看清我的脸呢。

“玛丽戈尔德和我在一起已经有许多年了。她过去是我的秘书。多年来,我们有一半时间都在一起生活,我们一直瞒着普丽西娜。”

“你没事吧,布拉德利?”

“是的,当然,亲爱的。”女孩认真地说。她将蓬松的头发朝后掠掠,靠在罗杰肩上。“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她有一点轻微的西部农村的口音。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出,她不止二十岁。

“没事。当然没事。”

“亲爱的,这是普丽西娜的哥哥。我们最好告诉他,是吧?”

“你看起来很可笑。”

“让她走马上任当你的小三,你倒是没花多少时间。”

“你想要什么?”

罗杰跳起来,跑去迎接她。他的神情顿时变得缓和,脸上绽开了笑容,两眼也睁大了,发亮了。罗杰吻吻她的嘴唇,又抱抱她,不转眼地看着她,还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罗杰短促地“噢”了一声,叫声中包含着惊人的满足。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玛丽戈尔德,我家的女主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出去吃午餐。”

我感到十分迷惑。难道终究有这样一个孩子?是她吗?

“午餐?我还以为是傍晚了呢。”

就在我放下雕塑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漂亮的妙龄女郎走进门来。穿着淡紫色的十字布无袖外套和白色的宽松裤,其打扮的随意和不修边幅,就像是在游艇上度假一样。她深棕色的头发闪着金子般的光泽,脸上洋溢着内心的喜悦,这不仅仅是因为健康与日光的缘故。她看起来大约有二十岁,正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在过道上。

“十二点刚过,厨房里只有烤豆子。你不介意的话——”

“请别碰它。”罗杰说,“这儿不是古董店。”

“不,不会,你去吧。”

“噢,天哪。”我走到壁炉台边,拿起大理石雕塑。

“我会给普丽西娜带些清淡的食物回来。”

“是她要做人工流产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孩子没了,我感到十分伤心。后来,普丽西娜告诉我她又怀孕了。这是你妈出的主意。这是在扯谎。我和她结婚,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孩子。可是她根本没怀什么孩子。”

“她现在怎样?”

“你胡说什么!是你坚持让她做人工流产的。”

“睡着了。布拉德——”

“不错,那是我的钱,不是吗?挣钱的是我!她不断地取钱买衣服,从不告诉我一声。她买衣服买得发疯了。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堆满了她的衣服,全是没穿过的。她只会浪费我的钱。哎,我们可别动武!毕竟你是个男人,你能够明白事理,不会为此狂呼乱叫。她可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婆子,如恶魔一般残忍。我们都想要个孩子。是她把我骗上手,我才跟她结了婚。我只是因为想要个孩子才和她结婚的。”

“什么事?”

“你取走了共同账户上所有的钱!”

“你能给我一英镑吗?”

“我只不过在她的炖菜里多放了点盐和芥末,味道想必很难吃。我就在旁边看着她努力吃下去。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而已,你根本不懂。我看你带了两个衣箱,我会再拿一些她的衣服给你。”

“拿去吧。”

我感到一阵阵屈辱、一阵阵愤怒。“你是故意赶走她的,她说你企图毒死她——”

“谢谢!布拉德——”

“不,不是,她是克扣了家用才买的珠宝。为了买那些珠宝,我可是快饿死了。当然,她买珠宝并没有与我商量。不过,我的天哪,现在我要把它们看成是一项投资,我的投资。那条猩红的貂皮披肩也一样。好了,别打算来闹,我会公平对待普丽西娜的。我会给她生活费,但我绝对无意送她昂贵的礼物。我知道我有多大的经济能力,她不能只挑那些值钱的东西拿走。她自己说话不算数,就该承担一切后果。”

“又怎么啦?”

“她的珠宝是她的财产。”

“恐怕那个铜像已经被打破了,它已经立不起来了。”

“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银行里了。我原以为普丽西娜会把这儿洗劫一空呢。她可以拿走她的衣服,只是看在基督的分上,别怂恿她亲自来拿。说实在的,我巴不得将她的衣服从这座房子里扔出去。但是,其余的东西,我认为属于‘尚未判决’,归属未定。”

弗朗西斯·马娄将温热的铜像塞到我的手中,我把它放到桌子上。水牛的一条腿断了,倒向一边。我盯着它看了又看,那女郎微笑着,很像蕾切尔。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弗朗西斯已经走了。

“我不想和你说什么,我要那些东西。”

我轻轻地走进卧室。普丽西娜枕着高高的几个枕头睡着了,嘴微微张着,衬衣领拉到了脖子上。睡觉时她全身松弛,平静的神情使她的脸略显年轻。她呼吸舒缓均匀,发出“呼呼”的声音。她的鞋仍然在脚上。

“和一个正在衰老而又歇斯底里的女人住在一所房子里,这是毫无乐趣的。我也曾经作过努力。她变得很狂暴,而且不再打扫卫生。这个地方简直成了一个垃圾堆。”

我轻轻地解开她衬衣最上面的扣子,她的脖子露了出来,也露出了脏得厉害的衣领里子。我握住鞋的高跟,解开了她的鞋带,然后将毯子拉上来盖住她胖乎乎的汗湿透了的双脚。“呼呼”声停了下来,但是她没有醒。我离开了房间。

“是你把她赶走的!”我看见普丽西娜说的那尊大理石小雕像在壁炉台上放着,看来像是阿弗洛狄忒女神。我心里充满了对妹妹的怜悯。她只想要这些曾与她相伴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也许能够给她一些安慰。此外,就没剩下什么值得想念的了。

我进了空屋,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同蕾切尔最近的两次接触。第一次见面后,我十分平静而高兴,现在第二次见面后我却无比心烦意乱,情绪激动。我会同蕾切尔“跌入爱河”吗?甚至我是否应该动这种念头而自作多情呢?我是不是已处于某种破坏性大灾祸的边缘,某种真正的灾难?或者,这是否就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形式呈现的、我期盼已久的“突破”?我进入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神的境界的开端?或许,这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不快乐的中年已婚女人短暂的情感宣泄,一个很久没有奇遇的上了年纪的清教徒片刻的困窘?我对自己说,的确是这样,我很长一段时间没遭遇奇遇了。我试图仔细地考虑关于阿诺尔德的事,但很快我就只感觉到内心如一片火海,模糊的盲目的欲望在升腾,在燃烧。

“别这样,我再也不能帮她做什么了。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做的。坦率地说,这儿一直糟透了,她毕竟还是离开了。”

在这个时代,人们很自然地会将一些复杂而无法解释的情况归因于“性冲动”。这些难以解释的力量,有时在具体问题上被认为是某些事件的历史性成因。有时,在总体上又被认为是万物皆有的普遍性的定数。人们相信,通过这些力量可以了解人类自己,诸如违法者、精神病患者、疯子、极端主义者、殉道者、英雄、圣人,或者过分一点,还有完美的父亲、满足的母亲、慈悲的善人等。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按照弗朗西斯·马娄一类的愤世嫉俗者和伪科学家的观点,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用“性”来加以解释的。他们这些人在此类事情上的看法,很快我们就能详细读到。我本人并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但是我认为,此刻,在我发表这些不成体系的宏论,或者说作出我的“解释”、“辩护”或随便称它为什么的时候,把这个问题弄明白而不致造成误解是很重要的。我痛恨那些半通不通的浅薄的瞎扯。至于我说的“不致造成误解”的看法,那是另一回事,上天禁止任何人将它与那些“科学”混为一谈。

“如果她是,那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还要不厌其烦地对此多说几句。因为我认为,一个笨蛋完全有可能将我的一些观点误解为那类看法。这种情形是可以想见的。刚才我不正是一直在推测,蕾切尔那甜美的出乎我意料的温情是否会激发我那熟知已久、坚信不疑但未能施展的才能吗?那么在我的读者看来,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想,恐怕不会有清楚的界定。因为我对自己一直缺乏令人信服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明确地描绘出我不了解的东西呢?然而,我自身的敏锐精细没有必要非欺骗我的判断不可,而且甚至可能会促使我对自身做出判断:“一个失败的家伙,已经不再年轻,缺乏一个男人的自信。当然,不用说他会觉得,一个可爱的性伙伴会有助于他振作精神,发挥其才能。”不过顺便提一句,他在说这番话时,并没有给我们任何可信的理由。他装作是在构思他的书,而实际上他正在想的却是女人的酥胸。他假装是在为他道德的诚实而忧虑,但实际上让他不安的却是操行是否端正。

“噢,天哪,难道你不知道普丽西娜是个精神病患者吗?”

我想要说明的是,这一类的自我剖析不仅把问题过分简单化,而且粗俗不堪,实在也太离谱了点。我想到过与蕾切尔做爱的可能性(就是这一次,我也不是没想过,但只是一种有克制的模糊的想法)。就这点而言,我当时没有,也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把动物的本能与神性混为一谈。此外我不曾幻想过,也还不至于浅薄愚蠢到竟然会这样幻想,以为一次微不足道的性宣泄就会带来我追寻已久的自由。但是,人脑是如此复杂,其各部分功能是如此相互联系混杂,以致一种变化通常会勾勒或预示出似乎完全不同类的另一种变化。要是人们察觉到地下奔突的潜流,感觉到命运的支配力,那么诱人的巧合便会发生,而这个世界就充满了种种细微的征兆: 诸如此类的情形未必就是无意识或初期偏执狂的症状。它们的确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尚未为人了解的巨变的苗头。未来之事必有先兆。作家们知道,作品往往都具有预言性。但人们并没有必要去猜想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虽然,未来的凶吉祸福像神谕般令人困惑,但事实或许会奇怪地背离预测。这件事就是如此。

“我要珠宝、貂皮皮肩和我刚才拿下来的瓷瓮,还有一幅珐琅画,上面画着——”

将我对即将发生的事的感知与我对工作的忧虑联系在一起,并不是没意义的。如果我生命中某个巨大的变化正在迫近,那么这只会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成长的一部分,因为我作为艺术家的成长也就是我作为人的成长。蕾切尔的确可能是神的使者。她给我带来了挑战,使我不得不作出勇敢或怯懦的回应。当我深入考虑这个问题时,我经常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个糟糕的艺术家,只因为我是个懦夫。现在,生命中的勇气会预示并且或许甚而会激活艺术上的勇气吗?

“别的地方。嘿,布拉德利,我们没必要打架吧,对不对?”

然而,这只是说清我的两难困境的另一种方式。我既是一个有上述想法的夸夸其谈的思想家,又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满腹狐疑,动辄生怕越雷池一步,触犯道德禁忌,时时不敢逾越陈规旧习。现在,我得考虑面对阿诺尔德。倘若不得不如此,我有胆量去激起、去直面阿诺尔德正当的愤怒吗?克丽斯蒂安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人。我甚至还没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她的事呢。她的影子一直在我的意识中徘徊。我想再见见她,我甚至在心里揣摩她和阿诺尔德之间充满希望的新友谊,这种感觉很像是妒嫉。克丽斯蒂安的脸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这张脸上有些浅浅的皱纹,但充满活力,透着一股探求的神气。蕾切尔是否坚强得能保护我免于这样的危险?或许我同蕾切尔的这整个事件不过就是我在寻找一个保护人罢了。

“在哪儿?”

蕾切尔说到她丈夫时喊出的那句话让我记忆犹深: 他是我们的奴隶。这个说法太妙了。在咀嚼这句话的时候感慨良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其他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不是事实的话,那这句话还会成真吗?我不应该将发生的这一切都看成小事吗?而这个想法,本身不就是一种罪过吗?“对命运的感悟”同样能够把人带入最白痴的奴役状态,或许是人们决不应该有,而圣人则根本不会有的。但是,我不是圣人,因此实际上我也就不可能沿着那样的思路想得太深太远。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实行自我惩罚——试着去仔细想想阿诺尔德: 甚至就是这样也能给我一种演戏的快感。我决心尽快见见阿诺尔德(可是怎么去见?),并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阿诺尔德难道不是最关键的人物吗?我到底是怎样看待他的?这个问题很有趣!我决定必须和阿诺尔德彻底地谈谈,然后再见蕾切尔。这个决定一经作出,我便镇定了许多。

“鄙人也有同样愿望。”

于是,我沉思了一会儿,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到那天大约五点钟时,我又心乱如麻,心中满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狂乱。这究竟是什么,是爱,是性,还是艺术?我感到了那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事、想要采取行动的冲动。这种冲动经常折磨着人们,让他们陷入不可解析的困境之中。其实,只要人们行动,只要说走就走,想回就回,说写信就写信,那么,他们对于未来的恐惧就能够得以缓解,因为那种恐惧往往以对现在的恐惧表现出来,人们害怕的是对目前自身的欲望及相应的行动都茫然不知。因此“恐惧”就像哲学家所说的那样,与其说是人们对失落感的切身体验,还不如说是一种受制于某种强大却又秘而不宣的动机而不能自拔的可怕感受。在这种感受的影响下,我把给阿诺尔德的书写的评论装入一个信封,邮寄给了他。不过,在这之前,我先把全文又仔细地通读了一遍。

“还要她的貂皮披肩。”

阿诺尔德·巴芬的新书又会让他的众多崇拜者欢喜一番了。小说正是读者们满怀天真和善意所期盼的那种“一如既往的大杂烩”。小说讲述一个股票经纪人在五十岁的时候决定进入修道院做僧人,可是由于他未来的修道院院长的姊妹从中阻挠,事情未成。那位姊妹刚从东方回来,满腔宗教狂热,一心要把经纪人改造成为佛教徒。为此,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宗教讨论。小说的高潮是正当修道院院长(一个类似基督的角色)在主持弥撒的时候,一个硕大无比的青铜十字架突然间(纯属突然吗?)落到他头上,夺去了他的性命。

“万分抱歉,我想我不会让你们得到的。你知道,我不清楚它们价值几何,不到——”

如此一本小说是典型的阿诺尔德·巴芬的手笔。小说的护封上介绍说:“巴芬新作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兼有严肃与滑稽之妙趣。它是一部深入的宗教比较研究,但又像一部恐怖小说那样扣人心弦。”有了如此评价,此刻我还要来挑小说的刺,是不是有失宽容呢?护封的简介至少有部分是真实的。这部小说的确相当严肃,也相当滑稽。(大多数小说都是如此。)它有宗教方面的对比研究,但却是信口开河,含混不清,依我看,还相当沉闷枯燥,令人生厌。这部作品缺乏真正的思想所具备的那种品位和说服力,甚至连称得上是伪学术的东西也没有。(作者把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混为一谈,而且想当然地把苏菲派当成佛教的一种形式。)至于故事情节,你要是能够把它弄明白的话,毫无疑问就是一出通俗闹剧,尽管我倒倾向于用“恐怖小说”而不是“像一部恐怖小说”来描述它。小说中女主人公让自己进入入定状态,以此抑制摔断的脚踝的疼痛,就在那时水库暴溢,差点把她淹死。这一连串事件纯粹是“牛仔与印第安人”模式的翻版。小说的电影拍摄权自然是已经卖掉了。但是,人们应该发问的,不仅仅是小说有趣吗?刺激吗?还应该问一问,它究竟是不是一部艺术作品?而这个问题,就这本书而言,答案是否定的。就巴芬先生的其他作品而言,恐怕答案也都是一个悲乎哀哉的“不”字吧。

“我要我妹妹的珠宝。”

巴芬先生下笔很快,作品颇丰。这个优点也许恰恰就是他的头号敌人。笔头强劲有可能被人误解为有想象力,而如果艺术家本人也产生了这种误解,那他就注定要失败。一个笔头快的作家,要有所成就,首先需要具备一种品质,那就是勇气,敢于废弃成稿,敢于等待的勇气。从巴芬先生的作品来判断,他既不能废掉成稿,又熬不住等待。世间只有天才才做得到“无一败笔”,而巴芬先生绝非天才。艺术的准确无误的标志就是拒绝一切结构松弛,拒绝缺乏凝炼的公式化的表述。想象力只有在人们着手创作具备上述要点的作品时,才肯俯就光临,而能这样创作的人并不多……

“你不喝点吗?那我喝一点儿,你不会介意吧?”

我如此这般地又写了两千字。把信封好,寄了出去,内心感到十分充实,又觉得不可思议,一种满足油然而生。我的这一举动至少会把我们的关系推入一个新的境地,因为它实在是僵滞得太久了。我甚至觉得这篇精心撰就的评论可能会真正有益于阿诺尔德。

“我要我妹妹的珠宝。”

当晚普丽西娜似乎好了一点儿。普丽西娜足足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她说饿了。但是,弗朗西斯做的清汤和鸡肉,她吃得不多。弗朗西斯现在接管了厨房的事务,而我对他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他没有动用我的钱,却一五一十地报出了账来。弗朗西斯还从他的住处取来了睡袋,声称要睡在起居室里。他显得那么谦卑又满怀感激,我这方面便也赶紧撤销疑虑,不再担心“雇用”他会有风险。因为我已经决定,尽管还没有告诉普丽西娜,我要很快动身去帕塔拉,留下弗朗西斯来操持家务。我已大致安排好我将来的生活,至于蕾切尔会怎样来配合,我还不清楚。我想象过,自己给她写了几封情感热烈的长信。而且,我还与我的医生在电话上谈了很久,以消除我对自己身体的某些疑虑。

罗杰的嗓门相当大,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压低嗓音故作浑厚,还带着一种伪学者的腔调、公关人员的腔调和在大庭广众中演讲的无赖的腔调。我们走进“起居室”(顺便说一句,他还有一种专泡旅馆休息娱乐厅的那种浪荡子的腔调),这里一切都很整洁,也有鲜花,也阳光灿烂。

然而此刻,我仍然和普丽西娜、弗朗西斯坐在一起,俨然是一幅家庭生活场景!时间大约是晚上十点,窗帘已经拉上了。

“感谢上帝,来喝一杯。”

普丽西娜又穿着我的睡衣,袖口随意地卷着。她喝着弗朗西斯给她做的热巧克力,我和弗朗西斯喝着雪利酒。

“是的。”

弗朗西斯说道:“当然,人们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是很奇怪的,我对那时的记忆似乎是一片黑暗。”

“她不打算回来了,是吗?”

“真有趣,”普丽西娜说,“我也是。童年好像飘雨的午后,光线幽暗。”

“没有。”

我接嘴道:“我想,我们把过去看成了一个隧道。现阶段隧道光线明亮,而越往回走则越阴暗。”

“普丽西娜跟你一起来的吗?”

“对!”弗朗西斯说,“遥远的过去回想起来却更清晰。我还记得与克丽斯蒂安一道去犹太教堂的事——”

“我来拿普丽西娜的珠宝和她的东西。”

“去犹太教堂?”我问: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看见罗杰正站在大厅里。他一见是我,嘴也张大了,眉毛也扬了起来。罗杰看起来真是又健康又气派,穿了一件式样很不错的灰色运动茄克,棕灰色的头发往后梳理成优雅的大包头。我小心翼翼地将瓷瓮放在柜子上插满牡丹花的玻璃罐旁边。

弗朗西斯坐在一个小扶手椅上,两条腿交叉放着,身体把椅子填得满满的,好像壁龛里的一尊雕像。他穿着一条松垮垮的阔腿裤,裤脚卷起处因沾满灰尘和油腻而有些发硬,膝盖部位已经磨光露白,粉色的膝肉隐约可见。他的手又短又胖,而且很脏。他两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那份闲适自得与循规蹈矩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东方人的味道。他咧开红润的嘴唇,抱歉地笑笑。

楼上也是不可思议的干净与整齐。床铺是以医院的一丝不苟的手法整理过的。到处一尘不染,闹钟发出轻轻的嘀嗒声,给人一种神秘怪异的感觉,就像《玛丽·塞莱斯特号船》[7]里讲的一样。外面花园里平整的草坪和美丽的蝴蝶花吸引了我的目光。此时,阳光灿烂,但仍有一丝寒意。罗杰一定是在普丽西娜离开以后修剪过草坪。我走到五屉柜最下面那个长抽屉旁边,普丽西娜说过那是她放珠宝盒的地方。我拉开抽屉,里面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我乱翻一阵,又在其他抽屉和浴室里搜寻。我打开衣橱,那里既没有珠宝盒也没有貂皮披肩的踪影。在梳妆台上,我也没看见本来应该在那儿的银制高脚杯和孔雀石小盒子。我感到十分不安,又跑到其他屋子去找。有一间屋子里面竟完全是普丽西娜的衣服,床上,椅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它们是那样鲜艳夺目,奇形怪状。我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了那只蓝白条相间的瓷瓮,它比普丽西娜说的要大许多。我把它拿了过来,正当我手抱瓷瓮,茫然失措地站在楼道上时,听见下面传来一个声音,“嗨,我来了。”

“哦,是的,我们是犹太人,我并不在意至少有部分犹太血统。”

普丽西娜多次向我描述过这所房子的凄惨荒凉。床铺几个星期无人整理。普丽西娜拒不洗碗,煤渣当然也没有倒掉。罗杰把一切搞得乱上加乱,并以此责怪她,从中获得一种兽性的满足。罗杰故意砸烂东西,普丽西娜也不去清除碎片。罗杰找到一个装有发霉食物的盘子,在大厅里当着普丽西娜的面把它摔得粉碎。盘子的碎片和食物渣子撒满了地毯,地上一片狼藉,普丽西娜则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但是,我进门时的情景却大不一样,以致我一时认为自己一定走错了地方,这儿一派整洁有序的景象引人注目。白色的木制家具亮堂堂的,地毯鲜艳夺目。甚至还有花儿,橡木五屉柜上一个铜质水罐里,插满了大朵大朵的红白两色牡丹花。柜子擦得亮亮的,罐子也擦得亮亮的。

“你是犹太人,我并不在意。只是奇怪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一点。”

那个没有人的住宅里电话铃响了。现在是下午办公时间。我在公用电话间的镜子前打量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上唇,心里想着克丽斯蒂安。至于想些什么,我以后再说。克丽斯蒂安那恶魔般的狂笑甚至还在我耳边回响。几分钟后,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把门拧开,心里十分紧张和不快,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我带来两个大衣箱,放在门厅里。一跨过门槛,便感觉到某种未曾预料的异样,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它究竟是什么。随后我就意识到,这是一股强烈的新鲜的家具上光剂的气味。

“克丽斯蒂安并不怎么为此而感到羞耻——起码她过去是这样的。我们的外祖父母是犹太人,祖父母不是。”

我答应去取回这些物品,普丽西娜这才放心了。她似乎赋予这些东西一种几乎是魔法一般的神秘意义。先偷偷拿走这些物品,然后再正式要求罗杰把普丽西娜其余的衣物打包寄来,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普丽西娜并不认为,一旦她保住了她的珠宝,罗杰就会扣下其余的那些物品。她只是不停地唠叨说,罗杰有可能出于恶意,将她那些珍贵物品全部卖掉。一番考虑之后,我也感到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我真希望,经过我多方位考虑的充满爱心的财产抢救行动,能够使普丽西娜高兴起来。然而,一旦她的烦恼有所缓解,她便又要不停地诉说她的痛苦与悔恨,她失去的孩子、她的年纪、她的面容、她丈夫的狠心与残酷、她那被毁掉的失去了价值的生活。而毫无节制的悔恨,既无良心又无判断力可言,实在是令人厌烦。在这种时刻,我真为自己的妹妹感到脸红,恨不得把她藏起来。但是需要有人和普丽西娜呆在一起,而蕾切尔,尽管她在前一天已经听了不少这一类的牢骚,仍然同意在我去布里斯托尔期间尽职尽责但又不过分热情地陪伴普丽西娜。

“克丽斯蒂安的名字很有趣,是吧?”

普丽西娜成天惦记着她的珠宝首饰,唉声叹气,最终我只好屈服。怀着重重疑虑和几分厌恶,我同意去布里斯托尔,等罗杰去银行上班时,去他们家拿回她终日企盼的那些玩意儿。普丽西娜给我列了一张极长的清单,包括几样大的装饰品和好几件衣服。她要我帮她抢救出这些东西来。我则大大删减了清单,因为对这件事的合法性我毫无把握。我只认定,一个出走的妻子应该有权拿回自己的衣服。我曾经对普丽西娜说过,那些珠宝是“她的”。可说是这么说,我却一点也不敢肯定。我绝不打算拿走任何大一点的家居用品。事实上,除了珠宝和一条貂皮披肩外,我还计划拿走另外一些东西,计有: 一件上衣和套裙,一件鸡尾酒会晚礼服,三件开士米紧身羊绒衫,两件罩衫,两双鞋子,一包内衣,一个蓝白条纹相间的瓷瓮,一尊希腊女神的大理石雕像,两只银制高脚杯,一个孔雀石的小盒子,一个画有佛罗伦萨图案的针线盒,一张画着摘苹果女郎的珐琅漆画和一只韦奇伍德的陶瓷茶壶。

“是的,我们的母亲皈依了基督教。起码她对我那凶神恶煞的流氓父亲是百依百顺的。你没见过我父母吧?我父亲不愿跟犹太教沾上边,他要母亲脱离犹太教,还给克丽斯蒂安取名为‘基督徒’[12],这可是他发动的‘反犹战役’的一个胜利。”

接着要讲的是我在布里斯托尔时发生的事情。

“不过你们也去犹太教堂了?”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把他甩在后面。我走到街道拐角处时,他向我叫道,“布拉德,谢谢你的巧克力!”

“只去过一次,况且那时我们都还很小。父亲生病了,我们跟着外祖父母,他们很想我们去教堂,至少是希望我去。克丽斯蒂安是个女孩,她做什么他们并不在意,而且,她的名字惹他们不痛快,尽管他们是用别的名字来称呼她的。”

我径直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出了门,快步走到街上。弗朗西斯·马娄在后面追了上来:“我说,布拉德,我能跟你说几句吗?”

“佐伊。没错,我记得她在一只贵重的箱子上写了C.Z.P的名字缩写,——呵,上帝。”

他俩都开始笑起来。克丽斯蒂安在我俩会面谈话时一直抑制住的狂喜,现在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她笑得尖声尖气,连连喘气,往后背靠在了门上,眼里还笑出泪花。阿诺尔德也张开双手,仰天大笑,嘴巴张着喘气,眼睛却笑得睁不开了。他们两人笑得前俯后仰,笑声震耳。

“他杀害了我的母亲,我认为。”

“你也令我发笑!”阿诺尔德说。

“谁?”

“你这个人真有趣,你,”克丽斯蒂安说。“你讲得好激动呀!我才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呢!你说了些关于我的什么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事儿!对吗,布拉德?你看,布拉德,这人让我发笑。”

“我父亲。想来母亲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死去的。父亲这个人相当残暴,打我时打得可狠了。”

“也许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设法坚持呆在那儿,但实在是太——算了,我不愿再讲那些不体面的细节了——我正想着,我离开那儿对我俩最好,蕾切尔就来了。她根本不知道是我在你那儿,到处找你呢!布拉德利。我只好趁这个机会跑了,让她去应付这桩哄娃娃不哭的棘手的事。你看看,普丽西娜把我的脖子卡得太紧了,弄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也许我太不像个男子汉了——我真的非常抱歉,布拉德利。如果换了是你在场,你会怎么做?我是说——”

“怎么以前我没听说过——啊,当然了——结婚后发生的事——谋杀妻子,因为不知道她是个犹太人——”

克丽斯蒂安狂笑起来。

“克丽斯蒂安在美国结识了很多犹太人,我想,这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时我正在跟她讲有关你的事儿,克丽斯蒂安。喂,布拉德利,你是一直没告诉她克丽斯蒂安回来了吧?所以她十分恼怒。反正当时我正在给她讲你们的事儿。你用不着做出这副样子,克丽斯蒂安,我说的全是好话。就在那时,她却勃然大怒,向我扑过来,双臂紧紧缠住我的脖子。”

我盯着弗朗西斯看。当你发现某人是犹太人时,他看上去就不太一样了。我发觉哈特伯恩是个犹太人时,也都是跟他认识多年以后了。当时他的样子一下子就变得聪明了许多。

“打了你?”

普丽西娜插不进话,在一旁坐立不安。她的手不停地动着,把床单叠成扇形。她的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粉,只是不太均匀。头发也梳理过了。时不时地她会发出一两声叹息,抖动下嘴唇弄出“呜——呜——呜”的声音。

“布拉德利,实在对不起。”阿诺尔德说,“普丽西娜打了我。”

“你还记得我们躲在店里的事吗?”她对我说,“那时我们总是躺在柜台下面的架子上,幻想柜台是只船。我们睡在上下铺上,船正在航行。妈妈叫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悄悄地躺在那儿一声也不吭——那真是——,真让人兴奋——”

我对阿诺尔德说:“你把普丽西娜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还有那扇装着帘子的门,我们总是站在帘子后面。有人开门,我们就悄悄地站到帘子下面。”

弗朗西斯仍然站在街旁,手里拿着电动剃须刀和牙刷。弗朗西斯先朝门口望了望,然后抬头来看着我。他张开双臂,随即又假惺惺地将双手垂下来作出绝望的样子。我把那盒牛奶巧克力扔出窗外。还没等弗朗西斯拾起来,我就慢慢地走下了楼梯。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刚走进客厅,正说得起劲。

“还有在货架高层上放了很多年的那些东西。老式的大墨水瓶,里面墨水已经干掉了,还有几件缺了口的瓷器。”

“嗨,阿诺尔德!”阿诺尔德抬头望了望,招了招手,向前门走去。接着克丽斯蒂安又跑下楼去,伴着高跟鞋的笃笃声。我听见门开了,接着是一阵大笑。

“我经常梦见小店。”

楼下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是阿诺尔德·巴芬。他正在跟弗朗西斯说话。

“我也是。差不多每周一次。”

“还有你的牛奶巧克力,小心接着。不,还是不给你,把它给布拉德好了。布拉德,你仍然喜欢牛奶巧克力,对吧!看着,我要把你的巧克力给布拉德。”克丽斯蒂安把那个盒子向我扔来,我接住后把它放在床上。“并不是我无情无义。事实是,自从我回来以后,弗朗西斯就缠着我,妄想我会像妈妈一样来养活他!天哪,他真是这个福利国家里不折不扣的游手好闲的家伙,就像美国人想象中的所有英国佬那样。瞧,他那副样子真是个小丑。我给了他钱,可他却得寸进尺,还想搬进来住。我不在家时,他就从厨房的窗户爬进来。我回来时,他已躺在床上了!喔!你看,那是谁?”

“奇怪的是,那全是噩梦,我总是受到惊吓。”

我跟着克丽斯蒂安穿过狭窄的楼梯,来到前边的卧室。这间房里的布局已经变了。粉红色地毯上黑色家具闪闪发光,颇具现代气息。克丽斯蒂安猛地推开窗户,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马路上。我靠近窗户,看见那是一个有条纹的软袋子,一个电动剃须刀和一把牙刷从里面倒了出来。弗朗西斯立即跑过去捡起它们,然后悻悻地站起来,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向上眨巴着,嘴角边仍挂着那种讨好的笑容。

“我梦到小店的时候,”普丽西娜说,“它总是空荡荡的,又大又空,像一个木头壳子,柜台、货架和箱子全都空无一物。”

“上楼来,快点。”

“你当然知道小店意味着什么了,”弗朗西斯说,“子宫。”

我几乎立即意识到,她最后的命令不是针对我的,而是对着我后面的人,他站在临街的窗户外边。我微侧过身看见弗朗西斯·马娄站在外边,他向前弯着身子,从玻璃外向里窥视,眉毛高高扬起,脸上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当他看清我们时,便合掌作出祈祷的样子。克丽斯蒂安扬起手示意他走开,又扭歪了脸,作出一副咆哮的样子。弗朗西斯姿势优雅地把两手分开又张开两掌,然后把身子进一步向前倾,双颊和鼻子在玻璃上压得扁平。

“空空的子宫。”普丽西娜说道。她又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并且用睡衣宽大下垂的袖子掩住双眼,哭了起来。

“我将过着幸福的生活,也会使他人幸福。滚开!”

“咳,胡说八道!”我说。

“再见了。”

“不,不是空的。你在里面,你正在回忆你在子宫里面的生活。”

“可怜的伊文斯老家伙,他挺和善,也很有绅士风度,可是极为呆板,差点没让我闷死。你至少不是个枯燥乏味的人。喂,知道吗?现在我可是个富婆啦。真的很富有,万贯家私!哦,布拉德利,我能在你面前炫富,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将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我将会听到成功的号角在生活中响起。”

“胡扯!那时的事你怎么会记得!而且,无论怎样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听我说,普丽西娜,别哭了,你该上床了。”

“不知道。”

“我睡了一天了——现在我睡不着——”

“我讨厌想起我的年龄。你早就应该不干了,你这辈子都泡在那个该死的税务局了。你应该成为一个流浪者,一个真正的堂吉诃德,那会给你的写作提供素材。鸟儿在笼子里是不能歌唱的。感谢上帝,我已从我的笼子里飞出来了。我都高兴得快发疯了。自从伊文斯那个老不死的死后,我就笑个不停。他是个基督教科学派教徒,生病时照样喊着请医生。他们为他准备祈祷,而他却在他们来时把麻醉品给藏了起来!基督教科学派确实博大精深,我认为我自己也是个科学派的教徒。你知道这事儿吗?”

“你会睡着的,”弗朗西斯接口道,“你的热巧克力中放了一颗安眠药。”

“五十八。我退休是为了写作。”

“你给我下药!罗杰就曾想方设法毒死我——”

“你还不到六十五岁吧,布拉德?我这记性不中用了。你多大了?”

我向弗朗西斯做了个手势,他于是离开了房间,嘴里还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刚退休。”

“嗯,要不要我做点什么——喂,我该怎么办呢——”

“我们妇女作家协会有一个从英格兰来的文学界的老朋友。我向他问起你,可他没听说过你。我自己也写了些东西,写了一些短篇小说。你已经不在原来的税务局干了吧?”

“上床睡觉。”

“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布拉德利,你不会让他们来证明我疯了吧?罗杰说过,如果我疯了,他就要找人证明我是疯子,然后把我关起来。”

“才三本?天啊,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成为真正的作家了呢!”

“他才该被证明是疯子,该被关起来。”

“三本。”

“布拉德利,我会怎么样呢?我不得不去自杀,没别的法子了。我不能回到罗杰那儿去,他会毁了我的心灵,逼我发疯。他会摔破东西,然后说是我干的,而我却记不得了。”

“不要走,布拉德,求你了。我有很多事想同你谈,不仅仅是谈往日的事情,还有关于生活的话题,你知道吗?你是我在伦敦唯一的朋友,我同外界的联系太少了。知道吗?我买了楼上的套房,现在这整幢楼都是我的了。伊文斯认为这是一项划算的投资。可怜的伊文斯这老头子,愿上帝使他安息,他真是个美国式的老古董,虽然他的生意还不错。我以读书来取乐,要不然我早就闷死了。还记得我们当初多想买下楼上的套房吗?下周建筑工人会来,我想你能帮我作些决定。不要走,布拉德利。谈谈你自己吧。出版了多少书?”

“他是一个大坏蛋。”

“再见。”

“不,我才是,我才是个大坏蛋!我对他说了很多很多无情无义的话。我断定,他在外面和姑娘们厮混。有一次我还发现了一条手帕,而我自己是只用面巾纸的。”

“我也很不舒服呢,你知道吗?我觉得种种情感,种种滋味全涌上了心头。在那儿,我好想你呀,布拉德。我们以前的确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我们成天吵架,破坏了家庭的和谐。我同我的禅师谈起过你,还想过给你写信呢。”

“冷静一点,普丽西娜,我给你拿枕头来。”

这种奚落,使克丽斯蒂安从前那种在争吵中占尽优势取得胜利时的咄咄逼人的样子展现无遗。我觉得脸红心跳,愤怒而痛苦。我绝不能和这个女人吵起来,于是决定冷静地重复自己的话,然后离开。“请别打扰我。我不喜欢你,也不想看见你。为什么我该呢?你回到伦敦使我恶心!发发慈悲吧,从现在起我们断绝来往,让我清净点儿。”

“握住我的手,布拉德利。”

“哦,得了,布拉德,你的朋友并不属于你。你已经开始忌妒了吗?”

“我正握着呢。”

“我来见你,仅仅是因为我认为,除非我来了,否则你就会来打扰我。我的意思在信中已写得很清楚了。不是激动,只不过是陈述而已。我不想也不会忍受我们之间重修旧好。现在既然你已经见过我了,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也笑够了,希望你明白我再也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了。我之所以说这些,仅仅是为了防止你把纠缠不休当成一件极好玩的事。如果你离我和我的朋友远远的,我会十分感激。”

“有自杀的想法是不是发疯的迹象?”

看着克丽斯蒂安,我突然感到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恐惧: 害怕误解就此而生。恐惧向我大举进攻,最后占据了我全部的思想。我努力使自己盯着克丽斯蒂安,努力显得冷漠,企图找到一种冷冰冰的腔调对她说话。

“不是的。不管怎样,你并不想自杀,你只是有点情绪低落罢了。”

克丽斯蒂安说话的那种粗俗的方式是我前所未见的,我想这是源自大西洋彼岸。可我还以为她在那儿过的是上流社会的生活呢。她的举动姿态及眼睛的飞流顾盼并没有什么改变,但却显得更有心,更在意,仿佛同一个更老但更优雅的角色的表演相得益彰,尽管这角色是其本人的人格面貌一个可笑的反讽。这个半老徐娘在这儿卖弄却又故意克制,这使得她比那些年轻女孩的盲目冲动更具杀伤力。克丽斯蒂安就是这样一种要故意卖弄风骚的女人。此时她的“进攻”真是难以形容,她的“攻击力”来自她全身,来自她整个的人。不过,能感到有一种憋足了劲的力在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她那身姿的摇曳,脑袋的倾斜,目光的四射和嘴唇的颤抖就是这魅力的源泉。如果用“暗送秋波”来描述这些诱惑,会显得太肤浅。这就像观看一名运动员或舞蹈家的表演,即使做一个完全静止的动作,他们的才华也不言自溢。克丽斯蒂安的姿势传递着一种挑逗,也是一种嘲弄,甚至是高明的自嘲。年轻时克丽斯蒂安卖弄风情总显得有点傻或蠢,可现在这类情形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门技巧,也许是她所谓的“禅宗”的功劳吧!

“‘情绪低落’!唉,要是你能尝到我做人的滋味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像是破布做成的,破布做的僵尸。啊,布拉德利,别离开我,夜里我会发疯的。”

“喝点儿酒吧!它会使你的舌头变得灵活起来。你知道吗?见到你我真高兴。还在船上时我就盼望着见到你。我想,刚才的种种情景我也是很高兴见到的,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一切都是光明的美好的。我学过禅宗,你知道吗?我想我一定是被开化了,所有的事都变得那么光明。我原以为可怜的伊文斯老家伙永远也不会有辞世的那一天,每天我都祈祷他快点死。他病得很重。现在我每天早晨醒来就会想起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死了。再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已简直就是在天堂里。这种态度显得有点儿邪门,但这是本能。在我这种年纪,人至少可以说点儿真心话了。你吃惊了,我的想法很可恶吧?我很高兴见到你,这真有趣儿。天啊,我只想一直笑呀笑呀,真是奇怪哦!”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总是要叫妈妈整晚不睡觉地照看我们吗?她说她会的,可是过一会儿我们就睡着了,她也就悄悄地走了。”

“是的。”

“还有夜灯。布拉德利,我可以用夜灯吗?”

“轻松点儿,伙计。我不记得你像一根芦柴棒,要不就是变得更瘦了。头发稀少了,但还没变灰白吧!我看不清楚。你常常有点儿像堂吉诃德。你看起来还不错嘛,我以为你已经变成个秃顶的、走路颤巍巍的老头儿了呢!我看起来怎么样呢?上帝,我们分离有好多年了,不是吗?”

“我这里没有。再说,现在也很晚了,明天我去买一盏。台灯就在你身边,你可以用。”

“不在世了。”

“克丽斯蒂安家的门上面有一扇气窗,走廊上的灯光可以透过气窗照进屋来。”

“你妈妈还在世吗?”

“我把房门打开,你就看得见路灯的光了。”

“还好。”

“我想,在黑夜中我会吓死的。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要我的命。”

“放松点,布拉德。你只不过是会会一个老朋友而已。你在信中显得特别激动。其实,没什么好激动的。普丽西娜怎么样了?”

“还有,普丽西娜,后天我要去乡下,在那儿工作一段时间。你和弗朗西斯好好地呆在家里——”

房间基本保持着原样。它让我想起了年轻时代的我,体现了我那时还很幼稚的品位: 房间里有柳条饰品、羊毛靠垫、模糊的平版印刷画和紫色釉的陶器。窗帘是手工织成的亚麻布,并饰有淡紫色的圆点图案,地板上铺着草垫。这完全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地方。这个房间是我在很多年前亲手布置的,我曾经在这儿痛哭过,嚎叫过。

“不,不,不,布拉德利,你绝不能丢下我,罗杰会来——”

克丽斯蒂安的声音带有点轻微的美国味儿。现在透过这房里暗淡的光线,我能把她看得更清楚了,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变得多么潇洒。过去身上那种神经质的嚣张气焰透过成熟优雅的气质转换成了一种权威自信的神气。一个并没受过教育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将自己变成那般风度的,而且是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上?

“他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来——”

“天哪,我也在发抖。感谢上帝,阿诺尔德打电话通知我说你要来,不然的话,看见你我肯定会晕倒的。见了面,我们高兴吗?”

“如果罗杰来了,我会羞死、吓死的——啊,我的生活太可怕了。生为我这样一个人也真是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每天早上醒来后的情景有多可怕。你也不知道,当发现你还是你的那种恐惧仍然存在时是什么感觉。布拉德利,你不会走的,是不是?我现在只有你了。”

“不,谢谢。”

“好了,好了——”

“你家客厅里有一封信,上面的地址是给我的。阿诺尔德将它交给了我。在这儿,拿去吧,别发抖了。”

“你发誓你不走,你发誓——?”

“信?”

“我不会走——还不会的——”

“哦,上帝!我可有得笑的了。布拉德,喝点儿什么,威士忌?我猜我们需要点什么。希望你能对我友好一点,你给我写了一封多可怕的信啊!”

“说‘发誓’,说啊,说这两个字啊——”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在橱柜里胡乱地找来找去。

“发誓。”

克丽斯蒂安开门时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她很激动,笑得简直像个白痴,却试图装出镇静的样子。我想她一定先从窗户里看见了我。我进门的时候,她确实笑了,发出有节制的打嗝般的欢快笑声,并感叹了一句,像是“天啊”之类的话。我能感到自己的脸扭曲了,拉长了,就像被套在一只尼龙长统袜里。我们走进客厅。客厅里光线很暗,摆设与过去差不多。纱窗这类引起强烈情感的东西使这个地方让人难以呼吸,或许实际上是纱窗使光线变暗了的缘故。在那种时候人们是说不出那种感受的(憎恨或恐惧?),只有事后摆脱这种感受后才能准确地加以表述。不管我想得对不对,我觉得克丽斯蒂安想碰碰我。于是,我朝窗户边后退了一步,站在扶椅后面。她笑了,就像鸟儿歇斯底里的哀号。我看见克丽斯蒂安那张控制不住笑容的脸就像一张古怪的古代面具。这时,克丽斯蒂安看起来确实老了。

“我的头脑成了一盆浆糊,迷糊不清了。”

我想我是不会一眼就认出克丽斯蒂安的。她看起来苗条修长,亭亭玉立。克丽斯蒂安以前是个丰满、性感而妖艳的女人,而现在她看起来比较朴素,当然老了一点,同样也漂亮了一点。她身着一件式样简洁的淡棕灰色花呢服。头发以前是鬈的,现在却拉直了,又密又长,边上还有些小波浪。我想她还染了发,染成了棕黄色。脸瘦了些,有一些皱纹,就像蔫了的苹果上的细纹。这张脸并不让人看了不舒服。那双棕色的柳叶眼,水灵灵的,魅力依旧,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克丽斯蒂安风韵犹存,显得精明、尊贵,就像一家国际化妆品公司的经理。

“那你是想睡了。晚安,做个听话的好姑娘。我把门稍微打开一点,我和弗朗西斯就在你身边。”

往事重现使人感到头晕眼花。虽然没有面目狰狞的角色出现,我也感觉如此。街道上仿佛没有氧气,令人窒息。我跑呀跑,终于跑到了。克丽斯蒂安打开了门。

普丽西娜还要争下去,但是我离开了她,回到了客厅。客厅里只亮着一盏灯,给房间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光。卧室里先还有嘀嘀咕咕的声音,随后就安静下来了。我觉得筋疲力尽,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我们从前住过的诺丁山的小街如今可繁荣了许多。我当然常对这条街避而远之。现在沿着街道我看到房屋被粉刷成五颜六色: 蓝的、黄的、深粉红的;门上装了漂亮的门环,窗户配上了铁制装饰品,并挂上了百叶窗,窗槛上还有花箱。我在街的拐角处下了出租车,因为我不想让克丽斯蒂安先看见我。

“怎么回事,有股怪味?”

尽管我曾发誓不见克丽斯蒂安,可以后怎么又改变初衷跑到她那儿去了呢?原因是这样的,我突然明白只有我见到克丽斯蒂安,定下心来,确信她对我再也没有吸引力以后,我才能免受折磨之苦。到那时管她是巫婆还是俏女,都肯定不再与我有关了。况且,在阿诺尔德钻空子去拜访了克丽斯蒂安后,我去见她当然就显得更加必要了。我感到阿诺尔德将克丽斯蒂安描绘成“一个美妙绝伦的佳丽”起到了为她涂脂抹粉的作用,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这不是已经从我思想的尘封中走了出来,并到处晃悠了?阿诺尔德是不会戴上有色眼镜看她的。为什么这对我是如此大的威胁?我亲自去会会克丽斯蒂安,能够减轻她与阿诺尔德见面所带给我的压力。但是,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一切,当时,我只是凭本能想知道最坏的结果。

“是煤气,布拉德利,我刚才没找到火柴。”

诚然,我与克丽斯蒂安结婚时,我是爱她的,并感到能得到她是我的福气。那时,她是一个光彩照人的漂亮女人。她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她自己也还有些钱。我妈妈对她的印象很深,甚至有点儿被吓住了,普丽西娜也一样。后来,当我自以为对爱的理解较为深刻的时候,我断定我对克丽斯蒂安的感情,只不过是两性间强烈的性的吸引,再加上一点鬼使神差的力量。从现实生活中的克丽斯蒂安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过去某些女性的影子,而我,或许是作为一种惩罚,仿佛正在重蹈某些注定堕落的灵魂的覆辙。(我怀疑,很多夫妻都是如此。)或者说,仿佛原来的她早就死了,然后又以一个魔鬼的恋人的面目回到我身边。不管他们在生前是如何善良,魔鬼恋人终究总是残酷无情的。虽然现在我说的全是克丽斯蒂安的恶毒和残忍,但有时候我好像也还“记得”她的一些好处。虽然她有时候很凶狠,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她是一个坏事的人,一个闹事的人,她常常暗中搞破坏,或是诋毁他人的名誉,而这一切都仅仅出于本能。于她而言,我呢,像是与她连体的双胞胎,脑袋连着脑袋地跟着她东旋西旋。

弗朗西斯坐在地板上,就在亮着的煤气灯旁边,手里拿着雪利酒的瓶子,酒已经喝掉了不少。

婚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制度,这一点我已经说起过了。怎么会有婚姻这种事儿,我真有点儿弄不清。我认为那些自诩拥有幸福婚姻的人,不是在说谎,就是在自欺欺人。人类灵魂的架构,不是为人们之间持续不断的亲近而生成的。这种强加于人的邻近关系往往带来可怕的孤独和寂寞。更糟的是,其游戏规则禁止任何解脱方法。那些被笼子关在一起的人,其绝望般的孤独是无可比拟的。那些笼子外面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品位,通过与他人或多或少的联系来满足其对社会的需要。但两个人的结合却使他们几乎不能与其他人交流;要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两人之间还能互相交流,就实属万幸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失败丈夫酸溜溜的观点?这儿我当然是指那些人们通常称为“成功”的婚姻。当两个人的结合成为相互憎恨的机器时,那它就是一个纯粹的人间地狱了。我在我们的地狱完全形成之前离开了克丽斯蒂安,因为我很明白,我们的地狱将会变得怎么样。

“当然你不可能记得子宫里发生的事,”我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

“我要去见克丽斯蒂安。”

“不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记得。”

阿诺尔德显得不太乐意。“我想可以,有什么喝的吗?其实我想同你谈谈蕾切尔,谈谈你写给我的那封可笑的信。你要去哪儿?”

“胡说八道!”

我跑向阿诺尔德:“你能和普丽西娜呆一会儿吗?医生说她不能一个人呆着。”

“我们能够记得子宫里的情形和父母做爱的情形。”

“会的,会的。”

“如果连这种事都相信,那对你来说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信的了。”

“你会很快回来吗?”

“很抱歉,我惹得普丽西娜生气了。”

“随你的便。普丽西娜,听我说,我得出去一两个小时。你不会有事吧?我大概午饭时回来,或许再晚一点儿。我会让阿诺尔德陪你。”

“她口口声声说要自杀。人们说,声称要自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

“我想我应该出去见他。我要谢谢他。”

“并不都是这样。我想她是干得出来的。”

“是的。”

“如果我出门,你会陪着她吗?”

“是阿诺尔德·巴芬在外面吗?”普丽西娜坐在床边。我惊奇地发现她已穿上罩衫和裙子,正在往鼻子上涂一种黄不黄、红不红的黏稠的糊糊。

“那当然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还有一点——”

“不要管它!”我指着电话对阿诺尔德说,然后走到普丽西娜那儿。

“可是,我不能走。唉,天哪。”我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蕾切尔娴静的模样像一轮热带的明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和弗朗西斯谈谈我自己,却又只能像打谜语一样闪烁其词。我说:“普丽西娜的丈夫爱上了一个狐狸精,他们相爱好几年了。摆脱了普丽西娜,他现在可高兴了,还准备跟那个姑娘结婚。当然,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普丽西娜。爱情这东西难道不是很奇怪的吗?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身上,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爱上某个人。”

电话又响了。我拿起话筒放在桌上,它嗡嗡地响着。这时,普丽西娜尖声叫我了:“布拉德利!”

“那么这一来,”弗朗西斯说,“普丽西娜就掉进地狱了。哎,我们全都是这样。生活就是磨难,清醒也是磨难。我们所采取的一切小小手段,不过是防止我们发生痛苦尖叫的吗啡而已。”

“我不会去的。”

“不,不是这样。”我说,“也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比如,呃,像恋爱。”

“你得去一趟,你得去,这是你的命!”

“我们每个人都在自个的精神病房里歇斯底里地大叫。”

“她想让我去见她。”

“事实绝非如此。一个人真心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就——”

我放下电话。

“那你是爱上谁了。”弗朗西斯说。

电话又响了。我拿起话筒,让它离得稍微远一点,是克丽斯蒂安的声音。即使带有美国腔,即使多少年过去了,我也听得出来。“布拉德,听着,求你了,我就在那套房子里,你知道的,我们的老地方。你为什么不过来呢?我准备了一瓶威士忌。布拉德,请不要挂电话,不要那么小气,过来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见你。不管怎样,我会整天在这儿等你,直到五点。”

“当然没有!”

“布拉德利,难道你不明白,你得面对这事,不能逃避,不能。不然她会乘出租车来这儿的。”

“爱上谁了?哎,我知道得很清楚,可以告诉你是谁。”

阿诺尔德刚拿起话筒我就冲到了电话跟前。我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今天早上你看到的——”

“不行。”

“啊,我指的并不是她。”

“布拉德利,让我同她谈谈。”

“那么是谁呢?”

电话铃又响了,我一动不动。

“阿诺尔德·巴芬。”

“没有,是我挂断了。”

“你是说,跟——好上了?简直是下流无聊的废话!”

“你脸色发白了。你不会晕倒吧!我给你弄点儿什么喝的吧!请原谅我愚蠢的谈话。她还没挂断电话吧?”

“而且,他也爱上你啦。为什么他和克丽斯蒂安相好,而你又和蕾切尔情意绵绵呢?”

我走回客厅,然后坐下来。“就是她。”

“我没有——”

我放下话筒,仔细地把它放回机座上。

“就是想让对方嫉妒嘛。你们两人都在无意识地试图把双方关系推向新的阶段。为什么你会做关于空荡荡的商店的噩梦,为什么邮政大厦的高塔老是萦绕在你心中呢?为什么你总是担心气味——”

“布拉德!喂,是你吗?猜猜我是谁?”

“梦到空店的是普丽西娜,我梦中的商店是拥挤的。”

我走过去拿起话筒。

“哈,你说到点子上了!”

电话铃又响了。

“而且,伦敦的每个男子都为邮政大厦的高塔所困扰。还有——”

“布拉德利,不要嚷嚷。我——”

“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你自己是个被压抑的同性恋吗?”

“你已经见过她了,已经把我评头论足了一番,你还认为她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佳丽’。”

“听我说,”我说道,“我很感激你对普丽西娜的帮助,不过不要误解我。我是个相当宽容的人,我并不反对同性恋。别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我恰好是个完全正常的异性恋者——”

“我觉得我一点没什么得意的。有什么可得意的呢?”

“一个人必须接受他身体的需要,必须学会放松。你对气味的反应是一种负罪情结,源于你被压抑的倾向。你不愿意承认你的身体的需要,这是一种众所皆知的神经质——”

“难道你还要继续折磨我吗?——你来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早该看出来——”

“我才不是神经质呢!”

“布拉德利,诚实点。”

“你紧张敏感得都发抖了。”

“我没有!”

“当然我会颤抖,我是个艺术家呀!”

“对,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你对她还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你因为阿诺尔德而不得不装成一个艺术家,你要仿效他——”

“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蠢最蠢的话了。”

“是我发现了他!”我叫了起来,“在他之前,我早就在写作了。我写作生涯比他长多了,我出名的时候他还躺在摇篮里呢。”

“但有时如果你面对现实,现实就变得可以忍受了。你应该面对,无论如何,你必须面对。她就在这儿,而且她决心要见你,发疯般的迫切,你没法回避她。而且你知道,她真是个美妙绝伦的佳丽啊。”

“嘘——你会惊醒普丽西娜的。激情传染给了女人,而根源却是你和阿诺尔德,你们为彼此而发狂——”

“确实,一点没错!”

“我不是同性恋者,我一点也不神经质!我了解我自己——”

“我们的友谊坚不可摧,布拉德利。瞧瞧,我只是拒绝装作没事发生,你也不应该再装了。我知道,人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克星——”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突然改变了姿势,转身背对着灯火。“行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阿诺尔德,既然你是一个如此聪明的小说家,又是一个非常了解心理学的人,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话题。如果你连咱们的友谊都不顾了,那么请便。我不能阻止你认识伊万德尔夫人。但是,你别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要不然,咱俩的关系就此完蛋。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这是在恶意捏造!”

“你从没向我描述过她,听你谈——”

“对,我就是在胡编乱造。我才神经质,我才是同性恋者。我他妈的对这些烦透了。你当然不了解自己,你多幸运!我简直是太他妈的太了解自己了。”他哭了起来。

“我不想知道!”

我很少看到男人流泪。这一情景让我既恶心又恐惧。弗朗西斯大声地抽泣着,忽然冒出许多眼泪。凭着煤气灯光,我能看见他那只肉红的胖乎乎的手被泪水打湿了。

“好吧,不管是怨恨或其他什么,时间是无法治愈的。那念头是最蠢不过了。但是,我的天啊,我实在是太想知道了。我想看看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看起来怎么样。当然,她说话完全是美国腔了——”

“唉,别哭了!”

“跟伤害自尊心根本就没任何关系。是我甩了她。”

“对不起,布拉德。我就是这样一个该死的同性恋者——我一辈子都很不快乐——他们吊销我的行医执照的时候——我就想,我会怄死的——我从来就没拥有过幸福的爱,从来没有——我渴望爱,每个人都如此,这就像撒尿一样自然——可我,就连丁点儿也没有过——我为人们付出了那么多爱——我的确是能够爱人的,我能的,我任随他们轻蔑地对待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爱过我,甚至我该死的父母也不曾爱我——我没有家,也永远不会有个家,人人或迟或早都要赶我走,而通常是很快就把我赶走了。我是一个流浪者,在这个地球上飘零,飘零——曾以为具有基督徒美德的人会善待我,可他妈的,我总是睡在门厅里,过道里——我只是想替人服务,帮助人,对每个人都友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要出错——我一直想自杀,没有哪该死的一天我不想死,不想停止受这种折磨。可我还是苟且地活着,痛苦得要死,还提心吊胆,生怕招谁惹谁——我他妈的孤独得要死。就为了这孤独,我能够一连大叫好几个钟头——”

“我亲爱的布拉德利,你肯定会感到很好奇,绝对的。如果我是你,那我准会好奇死了。你的自尊心遭到伤害了。我想,而且——”

“不许说这些下流肮脏、令人恶心的废话!”

“我对奇迹不感兴趣。”

“好吧,好吧。对不起,布拉德。原谅我,请你原谅。我认为我就是想受折磨。我是个受虐狂。我一定是喜欢痛苦,要不然就不会活下去了。几年前,我就吞下过整瓶的安眠药了。这类事我想得够多了。唉,基督啊,这下你会认为我是个坏人了,不能陪伴普丽西娜,要把我一脚踹出去——”

“但是,布拉德利,她是个奇迹。”

“别这么闹嚷嚷的,我受不了这个。”

“我认为你根本不理解。我看你是挺激动的。成为我前妻的招待会成员让你很高兴吧。自然你很想跟我谈这个。我这就告诉你,没门!”

“原谅我,布拉德。我不过是个——”

“我只是要说明一下,我理解你的感受——”

“振作起来,做个男子汉!努力——”

“我看不出你是个小说家跟这件事这有什么样的关系,也看不出你为什么把这也扯进来——”

“我办不到——啊,上帝——那简直太痛苦了——我不像别人,我的生命不中用了,它从来就没有——唉,现在你要把我赶出门了。不过,啊,上帝,如果你只知道——”

“但我总不能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吧,是吗?布拉德利,我得跟你谈谈这事——只是为了让你别责备我——我不是傻瓜——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小说家,去他的!——我知道事情有多复杂——”

“我要睡觉了。”我说,“你把睡袋拿来了吗?”

“很好,就那样吧!”

“拿来了,它——”

“我不是故意的,可事情发生了。”

“那好,钻进睡袋,并且闭上你的嘴巴。”

“我没生气!我只是不——想——知——道——!”

“我想撒泡尿。”

“你生气了?噢,上帝。”

“晚安。”

“我不想听有关伊万德尔夫人的任何事情。”我说。

我突然转身走出了房间。走过过道时停在普丽西娜的门边,听了听房内的动静。开始,我还以为普丽西娜也在哭。不,她在打鼾呢。过一会儿,鼾声转为钱恩斯托克斯式呼吸[13]。我往前走,进了那间空房,此前我忘了铺床,于是就开着灯和衣躺下了。楼上邻居的走动使屋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这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名叫瑞格比,在杰尔明大街卖领带。紧接着响起的,是另一个男子蹑足潜行的沉重脚步声。万幸的是,他们在上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弄出很大的响动。还听到另一种声音,闷声闷气的撞击声,那是我的心脏在跳动。我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去看望阿诺尔德。

“你知道吗——他们告诉你了吗——我和克丽斯蒂安一块走的?”

“阿诺尔德在哪儿?”

“生什么气?”

“去图书馆了。他是这样说的。朱莉安参加流行音乐节去了。”

“是蕾切尔心肠好。布拉德利,你没生我的气吧?”

“我把那篇评论寄给阿诺尔德了,他说什么了吗?”

“好多了,你和蕾切尔心肠真好。”

“我一直就没见过他读信,他什么都没说。啊,布拉德利,感谢上帝,你来了!”

“她怎么样了?”

我在门厅里拥抱了蕾切尔,我们相拥在污迹斑斑的前门玻璃后面、衣帽架的旁边。从蕾切尔一团红雾似的头发的丝缕间看过去,还可以看见衣帽架那边的一幅西顿夫人的彩色画像。映入我眼帘的更有蕾切尔开门时那张宽宽的苍白的脸,挂满了欣喜的笑容。受到这种方式的接待是一种特权。世上有些人是从未受到过这种欢迎的。蕾切尔的年龄,她的疲惫,以及她青春不再的模样,都是明摆着的,看了不免令人心疼。

只要有任何情绪的激动,阿诺尔德那张脸就会异乎寻常地变成粉红色,就像有一团粉红色的灯光打在那上面似的。此时阿诺尔德的脸发红了,眼镜后面暗淡的眼睛里透露出紧张和热切。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或者说,就像玩捉人游戏那样在我肩上飞快地轻轻触了一下。

“哎,上楼吧。”

阿诺尔德·巴芬站在门口。我们走向起居室,动作轻巧得像舞蹈演员似的。

“蕾切尔,我想谈谈——”

这时,前门门铃响了。我站起身来,感到自己愚蠢地忐忑不安起来。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离开普丽西娜,关上房门出来。我走到前门,把门打开。

“你可以到楼上去谈呀,我又不会吃掉你的。”

“布拉德利,求你,为我到布里斯托尔走一趟。他还没有时间卖掉它们,他还没想到这一点呢。还有,他也许以为我正往回赶呢,所以它们一定还在那儿。我把房子的钥匙给你,你趁他在上班,把那几样东西拿到手。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对我来说却很重要。事成之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噢,这件事会使情况起变化——”

蕾切尔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把我领到了卧室。就是在这里,我曾经看到过蕾切尔用被单盖着脸,像死人似的躺着。一走进房间,蕾切尔就拉上窗帘,扯掉床上的绿色丝绸床罩。

“普丽西娜,亲爱的,请别再嚷了。”

“呃,布拉德利,坐在我身边吧。”

“法律算什么!唉,我真的想要那些首饰,就只有它们,除了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我觉得它们在呼唤我——那些小饰物,那个条纹花瓶——”

我们有几分尴尬地并排坐着,相互凝视着对方。我柔软的手掌感觉到床单的粗糙。蕾切尔迎接我时的情景消失了,迷惑和不安让我身体变得僵硬。

“不要老谈你的那些首饰了。它们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不管怎么说,在法律上它们属于你。首饰的所有权归妻子。”

“我只想摸摸你,”她说。她真的就用指尖轻轻地抚摸起我的脸庞、脖子和头发,仿佛我是一尊圣像。

“求你去帮我把首饰拿来,我把钥匙给你。”

“蕾切尔,我们必须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我不想出轨,有不端行为。”

“听起来你好像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想得不得了——”

“罪恶感会干扰你工作的。”蕾切尔用指尖轻轻地合上我的双眼。

“布拉德利,求你去布里斯托尔走一趟吧——”

我急忙挣脱她:“蕾切尔,你该不是以此去报复阿诺尔德吧?”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给他洗!”

“不。我想我开始考虑这样做,多少是出于自卫吧。可是,后来有了可怕的那一次,你知道,在这间屋子里,你来了,你跨过了不可逾越的界线而进入了禁区。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好像充当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如同一位肩负使命的骑士。我的骑士,你对我来说多么需要,多么珍贵!一直以来,我差不多把你当成一位智者、一位隐士或者苦行僧。”

“唉,一定有情妇,不过都是些糟糕女人,破烂货,只想要他的钱去酗酒,就像跟我结婚之前的罗杰一样,活在空虚的堕落世界里——噢,我真为他感到难过,他肯定把家变成地狱了!他就在这地狱的中心,满屋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没洗的碗碟——”

“而勾引苦行僧,往往使女士们尤其快乐。”

“我想有成群的女人围着他转。”

“也许是吧。我在勾引你吗?不管怎样,我已经决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否则,我会羞愧而死。我觉得现在是一个神圣的时刻。”

“他放不下架子又受了伤害。你知道,说起来我觉得很对不住他,他多痛苦啊,不是冲我大喊大叫,就是一言不发,他内心一定痛苦得不得了,大脑也受了刺激,真是毁了。有时我觉得他肯定会发疯的。他是那么无情,对一切都不再关心,人成了那样还怎么过下去呢?他不吃我的饭菜,不让我进他的房间。我知道他从不整理床铺,衣服又脏又臭,有时甚至脸都不刮。我想他会连工作都丢了的。也许他已经丢了,只是不敢告诉我,现在情况肯定更糟。尽管他那种不理不睬让我很难办,可我还是把那房子收拾得比较整洁。现在他一个人住在那个肮脏的猪圈里,不吃,不管——”

“这个念头可是相当亵渎神圣的。”

“罗杰为什么不打电话?他一定知道你在这儿。”

“那也是你的念头,布拉德利,看看你在哪儿!”

“不,拿不回来了,罗杰会卖掉它们来出气。买东西是我唯一的安慰。要是买上一件可爱的东西,我会高兴一阵子,能从家用开支中节省点钱出来又能让我高兴一阵。我买了一套钻石、一条水晶和青金石的项链,都很贵。哎,还有——”

“我们都是传统型的中年人哪。”

“普丽西娜,别那么孩子气的,这些东西今后你都可以要回来。”

“我可不传统。”

“天哪,要是我把首饰珠宝都带上就好了,它们对我太重要了。还有那条貂皮披肩,都是我千攒万攒才买下的。我梳妆台上的两个银杯和一个孔雀石的小盒子——”

“不过,我很传统。我过去是一个性放纵者。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人们一般不和他们挚友的妻子——”

“不,我不去!”

“怎样呢?”

“布拉德利,你肯不肯去见见罗杰?求你——”

“发生任何关系。”

“要么你回罗杰那儿,要么你跟他把财产分割清楚。这都不关我的事。但是,你得有勇气承认和对付这些事情。”

“可已经开始了,就在这里。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做。布拉德利,恐怕我实在是非常喜欢和你争论。”

“以前你和爸爸老让我感到非常惭愧,感到自己大不如别人。你们对我和妈妈都太狠心了。妈妈真不幸——”

“你懂得这样的争论会在哪里结束?”

“我不关心那种事。”

“床笫之间。”

“你知道吗?”普丽西娜见我又走进房间,就开始说,“妈妈快死的时候告诉我,要是办得到的话,她早就跟爸爸分手了。”

“我的天呀,还不如说我们只有十八岁呢。”

我砰地挂上了电话。

“喂,这一切是不是因为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有一夜桃色激情才发生的?他和克丽斯蒂安有那种关系吗?”

“那么,布拉德,请听我说,可别发火,关于克丽斯蒂安——”

“偷情?我不知道。即使有,那也不重要了。”

“蕾切尔昨天说过了。”

“你还爱着阿诺尔德,是吗?”

“那太好了。噢,布拉德,我认为应该告诉你,医院的精神病专家说,最好别让她单独呆着,你知道的。”

“啊,是,是,是,但那也没关系呀。他做暴君做得太久了。我必须要有新的爱情,我必须在阿诺尔德牢笼之外找到爱情——”

“她很好。”

“我想你这样年龄的女人——”

“噢,布拉德,请原谅,我觉得我该打个电话问问普丽西娜怎么样了。”

“唉,别扯那个话题了,布拉德利!”

是弗朗西斯·马娄先生油嘴滑舌的讨好的腔调。

“我的意思是说,希望变化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可别做任何——”

电话铃又响了。

“布拉德利,以你的练达和见识,你当然知道我们做什么并不真的那么重要。”

“你真狠心——”

“不,很重要。你曾说我们不会欺骗阿诺尔德。那么,我们做了什么,或者我们没做什么,都关系到这一点。”

“你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没受过教育又没什么手艺,根本没有工作能力。”

“你害怕阿诺尔德?”

“我必须找。”

我想了想。“是的。”

“普丽西娜,现实一点,谁会雇你呀?”

“那么,你一定不能再怕下去了。唉,亲爱的,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就是症结所在吗?我一定要看到你不怕他。这样才是我的骑士。这样也才能让我真正获得解脱。其实,这对你也有莫大的好处。为什么你不能写作呢?就因为你太胆小、太克制,完全把自己束缚起来了。我指的是在精神上。”

“那我去找个工作。”

蕾切尔的这句话很接近我对自己的看法。“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在精神上相爱呢?”

“这当然不公平。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别发牢骚了,实际一点吧。你总不能就呆在这儿了,我没法养你。不管怎样,我就要出远门了。”

“噢,布拉德利,瞧瞧,我们争论得够久了。脱衣服吧。”

“二十岁——大小伙子——让人疼爱——照顾我——噢,布拉德利,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地想念那孩子,他要是活着,我和罗杰的关系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我想罗杰是发现我不能生孩子时才开始恨我的。但那是他的错,他找到那个该死的医生。啊,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直到这时,我们一直都面对面地斜坐在床上,没有触及对方。不过,蕾切尔还是免不了用指尖轻轻地拍拍我的脸颊,摸摸我夹克的翻领、我的肩膀和手臂,仿佛在对我施以魔法。

“噢,别说了,普丽西娜,那孩子如果活着,也二十岁了,学会了吸毒,会把你气死的。”我从未想过要孩子,也很难理解别人的这种想法。

蕾切尔转过脸,身子猛地一扭,就剥去了罩衫和胸罩。这下子,她可是半裸着对着我看了。这情势与刚才大不相同了。

“噢,布拉德利,要是我们要了那孩子——但我怎么知道我再也不能生了呢?——那孩子,想想如果让他生下来,看他存在过,他哭着要活,可我们却有意把他杀死了。那全是罗杰的错,他坚持不要那孩子,因为他不想娶我。我们杀了孩子,那特殊的、唯一的一个,我亲爱的小宝贝——”

蕾切尔的脸上春潮涌动,红晕腾起。瞬间,她的神情流露出恳求,跃跃欲试。她的双乳涨得浑圆而饱满,褐色的乳头很大。她的头在赤裸的身体上显得与穿戴整齐时很不一样。红晕由脸扩展到脖子,渐渐消失在长着几点晒斑的“V”字形的乳沟里。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蕴藉的纯洁气息。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表示。我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女人的乳房了,我欣赏着,却一动也不动。

这个问题普丽西娜早就已经唠叨过不只一次了。

“蕾切尔,”我说道,“我非常非常感动,但是我真的觉得这样做是最不明智的。”

“噢,布拉德利,要是我们没有打掉那孩子——”

“噢,住嘴!”她突然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将我翻倒在床上。一番拉扯推就之后,蕾切尔很快便全身赤裸地躺在了我的旁边。她的身体火热,嘴唇贴在我的脸上,喘着气说:“噢,上帝!”

“别胡说了,普丽西娜。”

和一位喘着粗气、赤条条的女子躺在一起,却上下穿戴一丝不苟,连鞋也未脱,这样做未免太过于失礼。我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体,好看到她的脸,因为我不想在这种温情的风暴中湮没。我专心地俯视着她的脸。她脸上交织着痛苦和喜悦,双眼微闭,嘴张得很大。这种奇怪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某些日本画。我抚摸着她的双乳,手掌轻轻地在上面滑动,仿佛在做仔细的检查。我目光向下,注视着她的身躯,她长得丰满而肉感。我把手向下移到她的下腹部时,感觉到手指下肉体在收缩。我觉得兴奋,晕眩,但却并非就是欲望。我仿佛是灵魂出窍,看见自己在一幅画中,穿戴整齐,一身黑西装,打着蓝色领带,年纪不轻,躺在一位女士梨形的赤裸裸的粉红色身体旁边。

“还有一次,他想毒死我。那东西实在太难吃了,可他只是看着我吃,自己一口也不吃。”

“布拉德利,脱衣服啊。”

“听你这么说,他真使我感到难过。”

“蕾切尔,”我说,“我真的像我说的那样非常感动,也满怀感激。但是,我不能和你做爱。不是说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机器开不动了。”

“罗杰也说过,他讨厌我的样子。我常在他面前哭,一哭就是几个小时。那可是真的为伤心而哭!我就坐在他面前,可他却只管坐着看报纸。”

“你经常——有——困难吗?”

“我不觉得!普丽西娜,求你——”

“‘经常’用在这里还轻了。我有很多年没有和女人睡在一起了。今天这种殊荣是极不寻常而且出人意料的。因此,我雄不起来了。”

“这么说你觉得我的样子很吓人啰?你觉得——”

“脱下衣服。我只想抱住你。”

“这倒是个重要问题。”

我觉得冷极了,又看见了那一个我。我脱下鞋袜、长裤、短裤,解下领带,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没脱下衬衫,但却听任蕾切尔用烫人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衬衫纽扣。我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觉得寒冷彻骨。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上下抚摸我,而我的眼光却越过她雾团似的头发,从两幅窗帘的间隙中看到树叶在微风中乱舞,感到自己正置身于地狱之中。

“我知道自己不成人样了。”

“你像冰一样冷,布拉德利,你看上去好像快要哭了。别担心,亲爱的,这没什么关系。”

“噢,普丽西娜,不要这样!你要稍微勇敢一点!”

“大有关系呢。”

我放下电话,就从敞开的门看见普丽西娜,她穿着我那件红白条相间的睡衣,故意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噗的一声倒了下去,两条胳膊大张着像个木偶,还在不停地啜泣。人世间的恐惧,看来是毫无魅力的。普丽西娜眼泪纵横的一张苦脸,扭曲着,显得十分苍老,莫非她真的像我母亲?两道深深的皱纹刻在她丰满的嘴唇边。她脸上抹的黄色化妆品已经干了,泪水在上面冲出了条条小沟,更显出她皮肤上变大了的毛孔。她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洗过脸。

“下次就会好点的。”

星期二?我关于往后的整个时间概念都乱了。

才不会有下次呢,我心想。但是,紧接着对蕾切尔的歉疚就使我无法控制自己了。于是,我把蕾切尔拉过来,抱住她,让她贴住我的身体。蕾切尔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兴奋的叹息。

“对不起,我不能确定,我妹妹在这儿,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随后,阿诺尔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蕾切尔!嗨,你在哪儿?”

“星期二一起吃午饭如何?”

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永劫不复的灵魂遭了魔鬼叉子一戳,我们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我的衣服,它们乱成一团,而且好像缠成了死结。蕾切尔顾不得穿内衣就套上了外衣和裙子。就在我把里朝外的裤子抓在手里白费劲地对付它的时候,蕾切尔又斜靠在我身上,呼出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她说:“我把他带到花园去。”随即便走了,并随手关上了房门。我听到楼下有说话声。

“噢,你好。”

我着实花了不少时间才穿好衣裤。长裤的下端好像打了结,我的脚穿过裤筒时挂破了某个地方。我赤脚便穿上了鞋,临到要脱鞋穿袜时又改变了主意。裤带也绞缠成了一团。我把领带、袜子和短裤一古脑儿塞进了口袋。最后,我踮起脚尖走到窗前,从窗帘上的缝隙中看到阿诺尔德和蕾切尔站在花园的尽头。蕾切尔把手放在阿诺尔德的肩上,指着一株植物在欣赏。好一幅田园牧歌图画。

“你好,皮尔逊,我是哈特伯恩。”

我悄悄地溜出来,下了楼梯,打开前门。出门后我轻轻带上门,门却关不上。稍一用力,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夺路而逃,慌慌张张地沿着小路跑下去,在青苔上一滑,哗啦啦摔倒在地上。好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沿着大路慌忙逃走。

电话铃响了。

跑到另一条大路的尽头,我慢了下来,变成快步走。就在转弯时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是一个姑娘,穿着有条纹的外衣,短短的,露出光溜溜的双腿和双脚。是朱莉安。

“女人在离开她们的丈夫时,就是那么不理智!”

“真抱歉。啊,是布拉德利,真是太好了。你来看望我父母吧。没见到你真可惜,你要去车站吗?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她转过身来,于是我们并肩而行。

“没人会那样离开她的丈夫!”普丽西娜说。

“我还以为你在参加流行音乐节呢。”我说。此时此刻,我仍是上气不接下气,情绪紧张万分。但是,我极力加以掩饰。

“那么,你为什么匆匆忙忙就跑掉呢?如果如你所说的多年前就决定离开罗杰,为什么不在他上班的某个上午,收拾好衣箱乘出租车有条不紊地离开呢?”

“我上不了火车。当然,如果不怕被挤死还是能上的,不过我害怕。我有点像个幽闭恐怖症患者。”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出奇地清醒。我已得出结论,克丽斯蒂安和阿诺尔德的事其实很简单,它只能是简单的: 不是简单,便是疯狂。如果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交朋友”,我就跟他断交。尽管这个问题已经就这样解决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总是跟随着一系列色彩斑驳的影像,它们就像旋转门的隔板,让我绕圈子,又把我甩回那个清醒的痛苦世界中。当我最终睡去时却在梦中又被羞辱了一番。

“我也是。流行音乐节不是咱们这种幽闭恐怖症病人该去的地方。”我以平静的口吻说着,心里却在想: 朱莉安会告诉阿诺尔德,说她碰见了我。

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公寓大门洞开。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里的“交谈椅”上,恐惧以其最为常见、最为可怕的形式侵袭着我,向我袭来。阿诺尔德的“玩笑”可憎到了让人不敢不把它当成不祥之兆的地步: 那是某个暗暗逼近的大灾难露出的一角。我坐在那儿,为之心跳气紧,难受得根本无法分析自己的痛苦处境。蓦地,我发觉房间不大对头,什么东西少了。最终,我确定是那尊骑牛女郎青铜坐像不见了,那是我最珍爱的一件收藏品;然后才不无烦恼地想起,我已经把它送给朱莉安了。怎么会这样呢?这也是一个征兆。阿拉丁的宫殿在消失之前,东西就是这样一件件地不翼而飞的。最后,当我开始想到妹妹现在在哪里和她怎么样了时,蕾切尔打来电话,说普丽西娜已经出院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想是吧。一次也没去过。这下你该不是要给我上一堂关于毒品的课吧,啊?”

他俩不在费茨罗里,不在马奎斯,不在惠兹希弗,也不在黑马[6]。他俩在别处,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俩像白色的幽灵喧闹着溜进我的眼里,又像白色的花瓣、散落的白色漆片、圣童撒在车流中的碎纸屑,生成的意象美丽而又残酷,令人恐惧。

“不。你想上课?”

我去找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结果当然是没找着。寻人的时候,正如心理学家观察到的那样,有一种独特的感觉: 被寻找的那个不在场的东西被诡异地凸现出来,霎时间整个世界都往后退,成了背景。我家附近熟悉的街道因这一寻觅,再也没有完全恢复原样。那两个人的身影无处不在,逃着,笑着,嘲弄一切,是那样真切却又无踪无迹。其他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不过是在假扮他俩,掩护他们消失罢了,就连空气也因为他俩而变得烟雾腾腾。阿诺尔德在试探我是否敢于破坏此种完美,可这个玩笑也太大了,这个妙计也未免太妙了。

“你给我上一次课我倒不介意。不过,我宁愿是讲关于《哈姆雷特》的。布拉德利,你认为格特鲁德是克劳狄斯杀害国王的同谋吗?”

吃安眠药的当天,普丽西娜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同一天下午就出院,被送回到我的公寓卧床休息,睡在我的床上,第二天早上十点半还没起来。外面阳光灿烂,邮电大厦像一枚新币一样纤毫毕现,闪闪发光。

“我不觉得。”

可现在,那得意劲和“倔强劲”都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了。跟普丽西娜谈了一会儿,我多少有点相信她是当真要离开她丈夫,而且,事实上已经离开了她丈夫。对于这个灾难,普丽西娜的痛苦表现出来就是一个愚顽的念头:“噢,我怎么会那么傻,连我的首饰都没带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话。

“那你认为格特鲁德是否在丈夫生前就曾与克劳狄斯偷情吗?”

当然,我从没像爱母亲那么深地爱过普丽西娜。我发现自己与普丽西娜有许多共同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脆弱。我常替普丽西娜感到难过。事实上,普丽西娜的婚姻甚至有可能比现在还糟。我说过,我一点也不喜欢罗杰。撇开别的不说,我永远不能原谅他在普丽西娜做“手术”之际让我父亲丢尽了脸。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布里斯托尔的“小屋”里昂贵的厨房设备、匪夷所思的现代派餐具和客厅一角的仿“吧台”,竟也显出相当稳重和平实的气息。看来,即使现代世界愚不可及的虚荣也有一丝无邪,一种令人依赖的可靠性。是呵,艺术,思想,神圣都有劣质的替代品。可尽管是替代品,也会沾染一点灵气。也许正是对于家居陈设的骄傲拯救了我妹妹,拯救了许多女人。

“我不那样认为。”

我母亲对我很重要,我爱她,但爱得痛苦。那时,我内心常怀着对失去母亲的恐惧和对死神的恐惧,我想那种恐惧的程度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后来,我发现父母之间存在无可救药的隔膜,更是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他们彼此根本就视而不见。我父亲,神经质,羞涩,正直,传统,很少有出于虚荣的粗鄙言行。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像父亲。他小心翼翼地避免与母亲作对,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很不喜欢母亲的“俗不可耐”,而且痛恨“社交界”,那是我母亲和妹妹一直努力要打进去的理想所在。父亲对这些东西的厌恶其实也掺杂着自觉不够格的难堪。他最怕犯一些丢面子的错误,比如说将哪个大人物的名字发音发错之类的,让别人觉得他受教育不够。随着我日渐长大,我父亲的好恶与焦虑都被我承袭了。我之所以如此渴望接受良好教育,其原因之一,也许就是目睹了父亲因知自身缺乏教育而产生的苦恼。我为误入歧途的母亲感到苦恼和羞耻,但对她的爱并没有减少一分。我深恐有任何人发觉我的母亲是个可笑可悲又一事无成的势利小人,而当她死后,我对她的种种感情就转移到了普丽西娜身上。

“为什么呢?”

讽刺是一种“机智”(或者说是妙语)。它是我们在表现美而在选择形式的过程中表现出的一种圆熟的分寸感。当真理被赋予一种恰当的形式时,美就跃然眼前。这几个概念是永远相随相伴、不可分离的。然而,在某些时刻,我们却仅凭一时的人为的假象作出判断,而这复又成了证明它自身的例证。可真让逻辑学家贻笑大方!那么,人们究竟如何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人类?又该如何描绘自己?在着手这样的工作时,人往往会不自觉地带着一种虚假而忸怩的谦卑神情,装出一副轻信的率真样子——例如“我是个清教徒”之类。呸!难道这种表白还能是真的吗?其实即便“我个子高”这么一句话,也需要放在某个情境中去理解。就连天使们的欢笑与哀叹也该有个道理。然而,一个人除了把他的见识寄寓在这部多层次且别具反讽意味的作品里,他还能做什么呢?假如我是一个虚构的角色,那么这种反讽意味还会更深更浓吗?阿诺尔德的形象是偏见的产物,而关于普丽西娜的描述又是何等肤浅。情感遮蔽了视野,使我们无法看到个例,而只能在情感宣泄之后,概括出一般原则乃至理论,在后来的发展脉络中提炼出通则。当我写到阿诺尔德的时候,我的笔因愤恨、热爱、同情和恐惧而颤抖,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用词语构筑一道壁垒,把自己藏在这掩体后面,与他隔开。我们以绘声绘色的描述为自己辩护,以泛泛而谈的归纳征服世界。如若知道艺术家惧怕什么,也就获得了了解他全部思想的钥匙。有很多时候艺术是一道屏障。(我想知道,甚至连最伟大的艺术也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正因为如此,艺术才变成了故弄玄虚而非交流思想。想到我的妹妹,我就觉得可怜,烦恼,内疚,厌恶,而正是出于这一系列情感,我才根据我当时的感觉写了她,因而也诋毁和贬低她。我亲爱的朋友和伙伴哪,我怎样才能改正这些错误呢?普丽西娜是个勇敢的女人,她坚贞不屈地承受着不幸,她孤独地坐在晨光中修指甲,眼含泪花为自己被毁掉的一生悲戚。

“她太传统,”我说,“没有足够的勇气。干那样的风流事可需要莫大的勇气呀。”

我无意让这本书加上一个和故事同样篇幅的评论。故事永远都不该暂停太久。不过,尽管这种与您直接的交流对作者来说是一种奢侈,实现这个愿望其实也是这本书的目的之一。在我们关于这部作品应采用何种形式的长篇累牍的讨论过程中,您也许已经认可了使用这种“手法”的合理性。这里,虽然说它是一种“手法”,但对发自内心的东西也许应该有个更为亲切的称呼: 我们可以说它是对激情的沉溺,是爱的自然流露。这书写的是艺术。谦虚一点说,它也算得上是艺术作品,用术语来讲,就是“艺术体”。如果允许的话,它还是可以不时地顾影自怜一番的。艺术——正如我对朱莉安这个年轻人所讲的——就是道出真理,而且还是道出某些真理的唯一可行的方法。但要做到让艺术这种手段本身的神奇无碍于其宗旨的实现是困难的,几乎难以办到的。有一些人只崇尚简朴,对他们来说原始得如同鸟叫一般的声音是评判一切的标准。如果讲述得太顺畅,则真理就不成其为真理了。因而就有一些人的作品看似神圣而其实则是一种狡诈的简朴,这些人的大名我都不敢提及,因为他们被捧得快和神明差不多了(叫不出名来的神明)。尽管力求简约总是好的,但有时候一些繁复,至少是赏心悦目的繁复,也总是无法避免的。于是有人会问,难道这也是真实的吗?真实就是这样的?这个样子?当然,正如您惯常津津乐道的那样,我们总是试图通过讽刺来取得真实这种效果。(天使会把这点作为人类理解力之有限性的最简单明了的说明。)几乎所有有关我们所作所为的故事都滑稽可笑。我们彼此提供着无穷无尽的笑料,就连最最被崇拜和宠爱的人对于爱他的人来说也是可笑的。小说是种可笑的形式,语言更是种可笑的形式,它睡着了都在制造笑话。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也一定会对他的杰作发笑。然而还有另一种情形,生活是可怕的,它实实在在而非抽象意识,天灾人祸、苦痛和近在咫尺的死亡都是生活的摧毁者。所有这一切孕育出我们那危险而又必需的工具——讽刺。

“克劳狄斯可以说服格特鲁德,他可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

亲爱的朋友,故事讲到了这里,我也许可以暂停一会儿,以便直接跟您交谈。当然,我在此所写的一切都是在与您作交流,其实这或许也是我所能写的全部作品,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但是,这种面对面的谈话是一种调节剂,让绷紧的心灵和智慧放松一下,而且它也有一点坦白的意味。能够回头看看,甚至,在这种不可能弄虚作假的情况下,承认一些失误,都是一种宽慰。要知道,一个信徒,那幸运之人,为着自己记得和记不得的罪过向上帝请求宽恕之时,尤其更令人感动的是,为着由于自身的道德迷惘,本来是罪过,自己却全然不知而向上帝请求宽恕之时,那种解脱感和随之而获得的平静一定是十分巨大的。所以现在,当我为您——具有敏锐洞察力的评论者——而写作并将作品呈现于您面前时,我的心情相当平静,觉得自己已经倾尽全力,并且欢迎您对我的作品的不足之处的任何批评。我知道,有时候在您看来我一定像个偏执狂,脑子里充满狂妄的幻想。也许每一个觉得自己会主宰一切的艺术家都是疯子。每个艺术家都会在某些时刻觉得自己的作品光芒四射,至高无上,因而为此充满强烈的喜悦。这不是在一般意义上做个比较的问题。因为大多数艺术家都不在乎他们的同辈,他们所师法的是过去时代的前辈们,只有平庸的艺术家才会在别人受到赞扬时着急。一个人对自己的卓越之处的感觉虽然是不准确的,但却是令人愉快的,可能还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因此,或者还是至关重要的。同样,谦逊也很重要,那是当一个艺术家看到自己小小的努力在“完美”这一若隐若现的巨大身影下时,感觉到的无法逾越的局限性。

“格特鲁德的丈夫也是个强有力的人物啊。”

我奔出房间,只见有人抬着担架进来。我冲出了宅子。

“我们只是通过哈姆雷特的眼睛才看到她丈夫的。”

“你前妻来过。”蕾切尔笑着说。“阿诺尔德跟她解释说,你妹妹刚刚自杀未遂。你前妻觉得现在不是重逢的时候,于是就在阿诺尔德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到底去哪儿了我可不知道。他只是说‘去酒吧’。”

“不是那样。她丈夫的鬼魂是现了身的呀。”

“跟克丽斯蒂安?”

“你怎么知道?”

“他跟克丽斯蒂安去了酒吧。”

“我就是知道。”

“谁觉得?”

“那么,国王肯定是一个极其枯燥无趣的人。”

“她觉得现在来得很不凑巧。”朱莉安接了一句嘴。

“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去酒吧了。”蕾切尔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我想有些女人具有某种神经质的通奸的冲动。尤其是她们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

“可以。阿诺尔德呢?”

“也许吧。”

“噢,多谢了!啊,这里有一封写给爸爸的信,还有写给我的一封。我能拿走吗?”

“那么,你认为国王和克劳狄斯是否彼此喜欢呢?”

“我当然不会卖的,拿着吧!”我坐下来,“阿诺尔德哪去了?”

“有一个理论认为他们彼此相爱。而格特鲁德杀死丈夫就是因为他和克劳狄斯有私情。哈姆雷特当然也知道这事。他变得神经过敏就不足为奇了。书中有很多对两人不正当关系的暗示。一只生霉的耳朵毁掉了他强健的兄长——耳朵代表男性生殖器,强健是双关语——”

“不,我付钱。”

“呀!哪儿才能读到这种理论呢?”

“布拉德利,你不能让她——”

“我逗你玩呢。学者们还没有想到这点呢,即使牛津的学者也没有。”

“拿去吧,拿去吧!”我说。

我走得很快,朱莉安要不时跑几步才跟得上。她跑步时依然把身子对着我,好像在我的身旁跳舞一样。我看到她下面那双褐色的、脏兮兮的赤脚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轻轻蹦,一会儿又跳得老高。

蕾切尔忍不住了:“朱莉安,你可不能强迫别人把自己的东西卖给你!”

快到我看见朱莉安在暮色中撕碎情书的地方了。就是上次我最初把她错看成一个男孩的地方。于是我问:“贝林先生怎么样了?”

“能卖给我——?”

“求求你,布拉德利——”

朱莉安手里拿着一件我收藏了许多年的中国青铜器。那是一只低着脑袋的水牛,脖子上的皱纹清晰可见,背上驮着一位小巧可爱的贵妇,穿着百褶裙,梳着高耸而样式复杂的髻子。

“对不起。”

“朱莉安,别烦人了。”蕾切尔说了一句。

“不是这样。你知道,你对我说什么都行。那一切全结束了。感谢上帝!”

“这个小东西,能卖给我吗?我想买下它。”

“你的气球没有飞回来吗?难道没有在某个早晨醒来时看见它就像挂在你的窗子上?”

“什么?”

“没有!”

朱莉安问我:“布拉德利,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卖给我?”

朱莉安的脸正对着我。阳光和阴影的投射把它变成了一张明暗相间的花脸,看上去非常年轻,差不多像孩子的脸一样,不过这张脸上又有一副年轻人急躁的专注的严肃神情。那一刻,傻气地赤着脚,天真地倾心于她的“必读书”的朱莉安,在我眼里显得是多么的完美无缺。同时,我感到很抱歉。在她面前,这歉意其实是一种羞耻。我刚才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一个男人应该活得单纯,活得正大光明。即使为了取乐,也不值得像世故的人们认定的那样撒谎。我感到烦乱,羞愧,并为此而感到害怕。同时,我心中又升起了一股对蕾切尔的怜爱,怜爱中还混合着对她温暖丰满躯体的气味的记忆。当然,我不会在蕾切尔需要帮助的时候抛弃她,但我必须预先准备好一些解决问题的方案。唉,可是撞上了朱莉安真是太倒霉了。设想一下,我有没有可能请求朱莉安别告诉她父亲她曾遇见过我?我能为此编造一个聪明的借口,而不致使自己显得卑鄙透顶吗?我不能简简单单地要求朱莉安不说,否则,会引起她的种种猜测。低声下气的语言会使我在朱莉安眼里的形象遭到永久的玷污。但是,我不是已经弄得够脏的了吗?而且,朱莉安怎么想就真的那么重要?阿诺尔德知道些什么,那才重要得多!

“当然。”

这时,朱莉安在一家鞋店外面停下来。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分手的。“噢,我真喜欢那些靴子,紫色的那双,真希望它们卖得不是那么贵!”

朱莉安又坐回了她在陈列柜边的位子上,看上去跟我的那些瓷器玩意儿没什么区别。蕾切尔蜷在一把靠背扶手椅里面,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她会好起来的,不是吗?”她问。

我冲动地说:“我给你买。”我希望赢得一点时间,想出一种合适的、看似有理的方式,以此请求朱莉安不对别人说起碰见过我。

弗朗西斯正在大厅里跟救护队员解释。我出来经过他时问了一句“你还能对付吧”就进了起居室。

“啊,布拉德利,不行,太贵了,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不行——”

蕾切尔在外面叫道:“救护车已经开来了。”

“为什么?我已经很久没送礼物给你了,你小时候我常常送你礼物的。来吧,别当回事。”

我在普丽西娜身边坐下来,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了。没人想起要把窗帘拉开,屋里光线暗淡,弥漫着一股令人发呕的气味。我轻轻地拍打着被子里鼓起的那一团,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面,还看得见那金发根部泛白而又肮脏的分缝。普丽西娜的头发又干又枯,简直就像是某种合成纤维制成的,根本不像人发。对此情此景我有些厌恶又有些无奈的同情,还隐约有一种直想呕吐的恶心感觉。我在那儿坐了一会,用一种别扭而且笨拙的姿势拍着普丽西娜,就像一个小孩子轻轻地拍一只小动物,想去爱抚它一样。而且,我也实在搞不清自己拍着的是她的哪个部位。我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干脆把被子拉开,然后握住她的手。可刚刚抓住被子她就又往里蜷了进去,连头发都看不到了。

“啊,布拉德利,我真感谢你对我这么好,这比靴子更宝贵呢,不过我不能——”

普丽西娜突然跳起来,疯狂地把被子往回拽,又轰地倒在了床上,然后猛地把被褥拉到了自己身上,把头也蒙在里面。我听见她在被子下喃喃自语:“没脸见人了,噢,天哪,没脸见人了——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我不活了,去死好了——”然后就开始抽泣起来。

“为什么不能?”

他们把门带上出去了。我又试图把那床被子拉回来,可普丽西娜坐在那上面一动也不动。

“我没穿袜子,我这双脚这副样子,可不能去试穿靴子呀!”

“那我去沏点茶。”蕾切尔说。

“原来如此。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这种不穿袜子的时髦简直是十足的愚蠢。万一你踩着玻璃了呢?”

“好好扶她上床躺下,弄得舒服一点儿。”弗朗西斯说。

“我知道。我也觉得很蠢。我不会再这样了。这都是为了音乐节。这样难受极了,我的脚痛得要命。呀,真是不好意思。”

“她失去理智了。”我说。

“就不能买双袜子吗!”

“别管我,我恨你们所有人。”

“附近没有商店——”

“要给她保暖,”弗朗西斯说。

我的手在兜里摸索,搜寻我的钱夹。当我抽出手时,一团东西突然掉在了人行道上,那是领带、内裤和短袜。我羞愧得脸像火烧一样,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来。

“别管我!”

“哎呀,真走运,我可以穿你的袜子了。它多暖和呀,难怪你把它脱下来了,我可以穿吗?你不介意吧?”

“普丽西娜,别哭了,你会好的。”

“你当然可以——袜子早上还是干净的——不过现在不是太——”

“吃这东西她不可能把自己伤害得太厉害。这是需要吃很大剂量的。事实上,它只是让人发呕。所以要——”

“哼,废话,它很正常啊,不像光着脚那样反常。噢,布拉德利,我真的想要那双靴子,但是,它要那么多钱。要是我还你钱,当我——”

“救护车来了。”阿诺尔德叫道。

“不行。不要再争了。给你袜子。”

弗朗西斯接过了瓶子。“哦,这种东西——这不是——”

朱莉安单脚着地,拉着我的袖子保持平衡,很快穿好了袜子。于是,我们走进了商店。

朱莉安说:“是这个吗?”她没有进来,只从门边伸进一只手把东西递了进来。

商店里很冷而且光线昏暗,但是一点也不像缠住我和妹妹的那个噩梦中的商店,也不像记忆中的子宫内部,倒是更像某种古老而冷峻的,或准确地说,崇尚苦修的庙宇。成排的白色容器(也许盛着圣物和供品),悄无声息的穿一身黑衣的教士助手,压低了的说话声,一排排沉思冥想时坐的座位以及形状奇特的小木凳。还有鞋拔。

弗朗西斯很兴奋,说话飞快:“她恶心。我真的没有——这会是有帮助的——但是一个洗胃器——”

我们并肩坐下,朱莉安告诉店员她的尺码。那位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松开紫色的靴子,把它套在朱莉安的脚上。那双脚还穿着我的灰色尼龙袜。高高的鞋筒裹住了她的腿部,那位店员将拉链顺滑地拉上。

弗朗西斯叫了起来。我跑到卧室,蕾切尔正在拖地板。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普丽西娜坐在床边抽泣。她那件粉红色带雏菊图案的衬裙向上卷到了腰间,丝质内裤紧得勒进了大腿根的肉里,把有斑点的肌肉挤得鼓了起来。

“真漂亮。可以试试另一只吗?”接着,朱莉安又穿上另一只靴子。

阿诺尔德正在打电话。

朱莉安站在镜子面前,我看着镜子中的她。靴子穿在朱莉安的脚上显得很出色。她的膝盖以上是裸露着的一段淡褐色的大腿,再上面是她短裙的蓝、绿、白三色相间的褶边。

“瓶子。安眠药。看见哪一种都行。”

朱莉安的喜悦难以用文字描述。她一脸欢笑,光彩照人,下意识地拍着手,冲到我眼前摇摇我的肩膀,又冲回镜子前面。倘若当时我不是处于那么糟糕的境地,她那天真无邪的喜悦会更深地打动我。为什么从前我会认为她爱慕虚荣呢?年轻小女孩的快乐原本就是纯洁无瑕的。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跑进起居室,很惊奇地看见有个姑娘站在那里。我当时的印象是,那一身衣服是透着刚刚洗过熨过的新鲜味儿的衣服,那姑娘也是透着刚刚洗过熨过的新鲜味儿的姑娘。一个不速之客。她正细细地审视着喷漆陈列柜里的那些小巧玲珑的青铜器。在我动手四处乱翻坐垫时,她停下来注视着我,好奇而又彬彬有礼。“你在找什么,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你也很喜欢吧,看上去不可笑吧?”

“阿诺尔德,你给医院打电话,我来找那个——我一定是把它放进了——”

“简直美丽绝伦。”

蕾切尔跑出卧室,进了厨房。我听见普丽西娜在说:“别管我,别管我。”

“我真是太高兴了。噢,你真可爱——太谢谢你了!”

“我一再说,你该戴眼镜了。”

“也谢谢你呀。送人礼物也是给自己带来快乐、自我满足的一种方式。”

“我看不清这该死的电话号码。你看得清吗?”

朱莉安在赞叹的同时,开始动手脱靴子。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边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得到的礼物。我的短袜她也还穿着,只是袜口已经卷到脚踝那儿了。我看着躺在地板上的那双紫色靴子,然后看着朱莉安的脚和腿。她膝盖以下的部分肤色稍深,上面覆盖着细细的褐色汗毛。就在这时,一件出人意料、十分反常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拥抱着蕾切尔赤条条的身体时曾经渴求却没能得到的体验,突然伴随着一阵痛苦的恐慌冒了出来。气势汹汹,不可阻挡。这就是肉体的欲望,它毫无理性可言,使人感到惊骇。然而其“症状”明显,决不会被误解为别的感觉。它是男性器官违背万有引力的热望的表现,是自然界最怪异最令人心慌意乱的事情之一。我感到极度的窘迫不安,这种感觉强烈得压倒一切思想,可又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兴奋。与此同时,过去给这孩子买礼物时想必有过的那种单纯朴实的快乐又重新来临了,有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幸福。我抬起眼睛,看到朱莉安正用她的微笑表达着她的感激。我也笑了,因为她的腿激活了我肉体的知觉,也因为她对此毫无所知。隐藏自己的激情有时也许很痛苦,但这也是一种特权,或许还有其有趣的一面。我笑着,朱莉安也冲着我笑,她像个孩子似的为自己那双靴子高兴不已。

“这瓶子是怎么一回事?”阿诺尔德说。

“我现在不穿,太热了。”朱莉安对女店员解释道。“布拉德利,你是个天使。我能不能最近就去你那儿看你,和你讨论莎士比亚?我任何时候都有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二早上十一点在你那儿行吗?或者你选个时间?”

蕾切尔说:“我进去吧。”她走进了卧室。

“行,行。”

卧室里传来一声尖叫。弗朗西斯叫我:“布拉德,能不能——”

“到时候我们要认真谈谈,仔细研究一下文本。”

“帮我找一找那个瓶子,她吃药的那个瓶子,刚才我还拿着呢,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好的,好的。”

“布拉德利,我们可不可以——”

“啊,这双靴子让我真快活!”

门铃又响了。我打开门。阿诺尔德、蕾切尔和朱莉安站在门外。三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朱莉安穿了一件有花朵图案的罩衫,那模样,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他们一家三口让人觉得,那简直就是玉米片或健康保险广告上的那种家庭。美中不足的是,蕾切尔的一只眼的下方有一块青紫伤痕。

我们在车站分手。看着朱莉安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我怎么也无法用要她撒谎的要求去扫她的兴。尽管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荒诞离奇的借口。

“啊,天哪,那该死的瓶子在哪里——我刚才还拿在手上的——”

分手后我才记起,朱莉安离开时还穿着我的袜子呢。

“把瓶子找出来。给米德尔塞克斯医院打一个电话,请求急救。”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我向东走回公寓。路上感到清醒了许多,也很快便感到了后悔。若不是为了保持我那“高尚情操”,我是能够做到让朱莉安保持沉默的。就因为某种可笑的尊严感,我竟然没有采取至关重要的预防措施。如果朱莉安随口说出碰见我的事,阿诺尔德会怎么猜想,蕾切尔又会怎样设法应付,她又会承认些什么呢?不管有没有努力过,有没有失败,归根到底我感到自己是有罪过的。这一点使我感到深深的痛苦,其强烈的程度与性欲不相上下。此时,朱莉安一定到家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也许什么事也没有。我十分急切地想打个电话给蕾切尔,但也明白,那样做没什么好处。“要知道那最坏的情况”总是得等上一会儿的。

“在里边。”

我离开夏洛特大街时大约是九点三十分。由于突然想起普丽西娜,很不放心,此刻我便回到公寓,一进门就立刻知道出了怪事。普丽西娜的房门洞开,我冲了进去。普丽西娜无影无踪,倒是克丽斯蒂安躺在床上读着一本侦探小说。

“她在哪里——”

“普丽西娜去哪儿了?”

“没有,我——”

“别大惊小怪的,布拉德,她回我那儿去了。”

“你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吗?”

克丽斯蒂安没穿鞋,鞋子就脱在床上。一双修长的腿穿着珍珠色丝袜,优雅地交叉着。腿是不会衰老的。

“刚才。”

“你竟敢把手伸到这儿来了!”

“她什么时候吞的药?”

“我可没有,我只是过来看看她。她那么伤心,泪汪汪的,情绪很低落。还说你要出远门不管她了,所以我才说为什么不到我那儿走走呢,而她也说她想去。于是,我叫了辆出租车把她和弗朗西斯送去我家了。”

“啊呀,我怎么知道——那个瓶子——哎呀,几分钟前还在我手里呢——天哪,瓶子在哪儿——”

“我妹妹可不是乒乓球。”

“瓶子呢,在哪儿?”弗朗西斯问。“瓶子里有多少药?”

“别那么暴躁,布拉德。现在你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地出门了。”

我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妹妹刚才吃了满满一瓶安眠药。”

“我并不打算出门。”

我跑到门边,打开一看,原来是弗朗西斯·马娄。

“可是,普丽西娜以为你要出门呢。”

我放下话筒,把它扣住,然后又拿起来,仍然能听到蕾切尔的声音,她还在说:“我们能帮点忙吗?”我砰的一声放下电话,跑到卧室门边,然后又跑回来,拿起电话随即又放下,接着打开一个改装过的桃花心木橱,把放置在搁板上的电话簿都抽下来,结果,电话簿滑落了一地。就在这时前门门铃响了。

“我这就出门去把她接回来。”

“普丽西娜服了安眠药——对不起,我得打电话找医生——对不起,对不起——”

“布拉德,别傻了。呆在诺丁山对她来说好得多,我已经请了医生今天下午去看看她。别打扰她,让她安静一会儿。”

“你说什么,布拉德利?我听不见。布拉德利,别挂,我们——”

“阿诺尔德今天早上去你那儿了吧?”

“普丽西娜,我的妹妹,刚才把一瓶安眠药全部吃了——我——上——上——医院去——”

“他来看过我。怎么把那句‘去你那儿’说得那么意味深长?你那篇尖刻的评论弄得他心烦意乱。你为什么寄给他?为什么要那样来制造痛苦?如果别人这样对你,你也不会喜欢的。”

“什么?你说谁?”

“他找你就是为了趴在你肩膀上大哭一场吗?”

我冒出一句话:“普丽西娜刚才把全部安眠药都吃下去了。”

“不是。他是来商量一笔业务的。”

我听到蕾切尔的声音,她说:“布拉德利,亲爱的,我们两个都觉得——”

“业务?”

话筒里先是一阵急促的“付费忙音”,接着是咔嗒一声响——阿诺尔德的声音传了过来:“布拉德利,蕾切尔和我现在进城来吃午饭,我们就在街的拐角处,不知你是否肯同我们一道吃顿饭。亲爱的,你要不要给布拉德利说几句?”

“是的。我们打算合伙做生意。我有很多闲钱,他也是。在伊利诺伊时我并没有整天泡在妇女协会。我协助伊文斯做生意,到后来伊文斯的生意就由我来经营了。我不打算在这儿游手好闲过日子,我计划经营女式内衣。阿诺尔德要和我一起干。”

我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先是跑回卧室,接着又冲向套房的大门,然后再回到电话机旁。我正要伸手去拿电话,它就响了。于是,我拿起了话筒。

“为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是犹太人?”

我捡起药瓶。标签上说的什么我一点也没有闹清楚。我一下子冲到普丽西娜身边,昏头昏脑地试着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她。但是,她的一条腿压住了被子。随后我就跑出房间。

“你从来没那份兴趣去了解。”

“我告诉过你,我的生命给毁掉了,而你却不愿听,走了出去,还关上了门。现在你走吧,把门关上!这不是你的过错。就让我安静一下吧。去赶你的火车好了。让我睡上最后一觉。我一生够悲惨的了。你说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但是,我可以去死!我一生够悲惨的了!”药瓶掉在了地上。

“这么说,你要和阿诺尔德一起赚钱啰。你想没想过蕾切尔的感受会是什么?”

“你不是当真的吧?多少颗?”

“我没有追求阿诺尔德。而且,我本该认为,要拿这件事去批评别人,你还不够资格。”

“我已经吞下了。”她手里捏着一只空药瓶。

“你什么意思?”

“什么!普丽西娜!不要这样!”

“你不是在追求蕾切尔吗?”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尽量让乱糟糟的心情平静下来,并理出个头绪来。然后,又回到卧室门口。我并不真正盼望普丽西娜穿好衣服准备出发,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一想到“精神崩溃”,想到一个人未经深思熟虑便不再继续安排自己的生活,对那种应以宽容态度来对待的生活加以拒斥,我就感到恐惧和反感。我悄悄地从门缝往屋里看,看见普丽西娜满不在乎地侧身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踢到了一边。她的嘴巴张得很大,流着口水。一条丰满的穿着长袜的腿颇不雅观地搭拉在床沿外,露出了上半截浅黄色的吊袜带和一段有斑点的大腿。那副有失体面的难看姿态,使人想起那是一个打翻了的假人模特。门缝里传出了她虚弱低沉的声音:“我刚吞下了全部的安眠药。”

“你凭什么那样瞎编?”

我把她的门关上,回到起居室,又关上起居室的门。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我受不了毫无节制的感情发作的场面,也受不了女人那讨厌的眼泪。想到我有可能承担起负责妹妹命运的担子,刹那间不由得感到心惊胆战。我对妹妹的疼爱有限,还没有达到替她包办一切的地步,因此,我认为马上把大事化小似乎是比较明智的办法。

“是蕾切尔告诉阿诺尔德的。”

“唉,我把我的全部珠宝都留在家里了,还有那套钻石首饰、玉石胸针、琥珀耳环、戒指、水晶和天青石项链,并且还有那条貂皮披肩——”

“蕾切尔告诉阿诺尔德,说我在追求她?”

普丽西娜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擦也不擦一下她的脸,就让眼泪这么往下淌。她那副样子又可怜又难看。我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一点儿。她那张浮肿的脸,这副昏暗灯光掩映的情景,不禁使我想起了蕾切尔。

“是的。他们俩都觉得太好笑了。”

“好了,努把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不是一个无情无义没心肝的人。这是为你好呀。现在我让你呆在这儿,我去把我的行李收拾好。”

“你撒谎。”我说,转身走出房间。

“那我就去死好了!”

克丽斯蒂安在身后喊道:“布拉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求你了。”

“住口吧,别说了。光听你抱怨,我是帮不了你的忙的。你这会儿正处于纯粹神经质的糊涂状态。女人到了你这种年龄往往免不了出现这种情况。你简直失去了理智,普丽西娜。我敢说罗杰从来就是个讨厌鬼,他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但是,你只好原谅他了。对于那类自私自利的男人,女人只好容忍了。她们命该如此。你可不能离开他,你是没有别处可去的。”

我走到前门准备出去,主要是为了把普丽西娜接回来,同时也为了能赶快摆脱克丽斯蒂安。不料,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立刻打开门,阿诺尔德站在面前。

“布拉德利啊,我的天哪,我怎么这样不幸,真要把我气死了——我使他有了一个家——我却一无所获——为这个家,我费尽心机,连每一幅窗帘都是我亲手缝制的,我爱家里的一切——我没其他任何东西可爱了——而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此完结了,我要把自己撕个粉碎——”

阿诺尔德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含有歉意、嘲讽和遗憾,表明他心里早有准备。

“普丽西娜,打起精神来吧。得了,我给你十分钟。只是安静地躺躺,然后再穿上衣服,我们一起出发。”

我说道:“你的商业伙伴在这里。”

“可我又把我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留在家里了,还有我的貂皮披肩哪,而罗杰又把我们共同账户上的钱取得一分不剩了——”

“这么说她告诉你了?”

“我想不仅仅是他这样说,你也是这样说的,普丽西娜。我想——”

“是的,你们打算做女式内衣生意。进来吧。”

“‘我恨你,我恨你’——”

“你好,亲爱的。”克丽斯蒂安从我背后向阿诺尔德打招呼,欢迎阿诺尔德。他们一起走进客厅,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克丽斯蒂安正在把鞋子蹬上脚。她穿了一条漂亮的棉布连衣裙,印着异常生动的绿色图案。现在我当然看得出克丽斯蒂安是犹太人了。曲线优美的嘴巴,显出精明能干,完美的鼻子透出一股狡黠,还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阴险就隐藏在其中。克丽斯蒂安和她的衣裳一样美丽,俨然一个以色列的女王。

“从古到今所有夫妻都是那样相互抱怨的,那是婚姻的基本祷告词。”

我问阿诺尔德:“你知道她是个犹太人吗?”

“而我把我所有的珠宝都留在家里了。有些珠宝价值千金。这下子他为了出气泄恨,才不会让我把珠宝拿走呢。唉,我怎么会这么傻!昨天我是后半夜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我们一直吵呀,吵呀,吵了好几个小时。我再也受不了,就跑了出来。我只顾跑,连外套也没带上。我到了车站,以为他会追到车站来的,但是他却没有。当然,他一直就想逼我出走,然后把过错都归到我头上。我在车站等呀,等呀,等了好几个小时。当时天非常冷,我觉得我痛苦得简直要疯了。啊,他对我真凶啊!他是那么坏,那么让人害怕——有时候他竟然不住口地说: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谁?克丽斯蒂安?当然知道。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

“住口吧,别闹了。现在你就别再多说了,我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帕丁顿。我要到乡下去,你不能住在这里。”

“怎么知道的?”

“五十二了。啊,天哪!啊,天哪——”

“我问她来着。”

“普丽西娜,冷静点。你不能离开罗杰,那是行不通的。当然,你很不幸,凡是结了婚的人都是不幸的。但是,你总不能到五十岁或者你现在这个——什么年龄了才走上社会。”

“布拉德认定我们在干风流事儿。”克丽斯蒂安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你怎么能够这样!这样无情,这样恨我,还想要我的命,要害死我——”

“瞧瞧,”阿诺尔德说,“我和克丽斯之间除了友谊,别的什么都没有。这一点你已经听说过了,对吧?”

“普丽西娜,就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友谊!”我说道。我也仅仅是在刚才,才凭着突如其来的洞察力确切地认识到这一点的。

“当然,他会去追别的女人,一定会的,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个,只要他不恨我就行。跟一个恨你的人在一起生活是——那会逼得你发疯——他常常外出不归。骗我说,要在办公室加班,等我打电话过去,他却不在那里。就为弄清楚他究竟在哪里,我都花了很多时间——他常常出去开会。我想他们有各种会议,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他,而——他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我却是这么孤独。唉,真孤独呀——不过我还是忍受了,因为我没有别的方法——”

“完全可能,如果两个人都足够聪明的话。”克丽斯蒂安说。

“普丽西娜,这纯粹是幻想,你一定不要——”

“结了婚的人不该有这种友谊,”我说道,“否则,那就是婚外情了。”

“最近我简直受尽了罪,可以说。他就是想要我的命。,真是一言难尽。他下过毒,想要害死我。而且,有天夜里我醒来,他就站在我的床边,那副样子实在狰狞可怕,就像打好主意要勒死我一样。”

“别替蕾切尔担心,”阿诺尔德说。

“我很难过——”

“奇怪的是,我就是担心蕾切尔。有一天,我看到她一只眼睛又青又肿,那是你造成的。所以她让我十分担心。”

“我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一直这么不幸都还能活着。”

“不是我干的。那是意外。我跟你解释过了。”

“我知道——”

“在我们继续谈这个话题之前,你是否可以把你的合伙人,那个刚刚又一次绑架了我妹妹的女人,请出去?”我说。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就是这么不幸,不幸——”

“我这就走,”克丽斯蒂安说,“但是,走之前我还要说几句。哎,对目前的一切我很抱歉。不过,布拉德,坦率地说,你生活在梦幻中。我一回到这里就直接来找你,心情是非常激动的。有些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感到受宠若惊。我的年龄也许过了五十,但是却不像五十岁的人。在船上就有三个人向我求婚。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我有钱。不管怎样,富有总没有什么不对吧?它是一种本事,让人具有魅力。有钱人更令人愉快,更让人放心。我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我去了你那儿。碰巧遇见了阿诺尔德,我们聊了起来,他问了我很多问题,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人们往往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而我们也的确成了朋友。但是,我们没有谈恋爱。何必那样做呢?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不是穿着迷你裙到处找刺激的女孩,而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我只想把今后的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真正的快活、幸福,而不是陷入乱七八糟的感情游戏。我想,到如今我对自己的动机是十分清楚的了。在伊利诺伊时我可是分析思考了好些年。我希望获得男人的友谊。我想帮助别人。知道吗,帮助他人便是获得快乐的途径。再说,我也很好奇。我想认识很多的人,想了解是什么在驱使他们行动,是什么形成了他们的性格。我不打算陷入感情纠葛,上演一出见不得人的丑戏。我要正大光明地生活。这种正大光明的正确形式就是我和阿诺尔德的关系。你根本就不懂这个道理。布拉德利,我想和你成为朋友。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友谊去弥补过去,就好像某种赎罪的爱——”

“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怎么想到过罗杰——”

我哼了一声。

“罗杰已经变成了个魔鬼。跟魔鬼没有两样。或者还可以说,他疯了。”

“别嘲笑我。我在尽力去做呢!我明白,自己也许显得很可笑——”

“普丽西娜,不要这样说——”

“一点也不。”我说。

“布拉德利,我的婚姻完蛋了。我看我的生命只怕也就完蛋了。事情从头到尾就是搞糟了的。”

“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认真起来的时候,容易让人觉得傻透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看,因为我们再也输不起了,所以我们也就有可能变得更聪明点儿。再者,因为是女人,我们就有责任帮助别人,给周围送上一点温暖和关怀。我并不想诱惑你,逼迫你或怎么样,我只是希望我们彼此能够重新认识对方,也许还会喜欢上对方。在伊利诺伊,我过得很痛苦。跟伊文斯那个可怜的老家伙产生了隔阂,越来越合不来。同时,心里还念念不忘,你曾多么憎恨我,甚至还想到,我那时曾一直找你的麻烦,叫你不得安宁。也许,过去我就是这样的。我不打算为自己辩护。只是到如今才聪明了一点,但愿为人也好了一点。你我为什么不相聚在一起,谈谈过去的日子,谈谈我们的婚姻——”

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来。

“这件事,我猜你早已和阿诺尔德讨论过了。”

普丽西娜脱下了裙子。那番折腾简直像要把它撕破似的。随着那红色衬裙一闪,她就钻到了被子下面,躺在那儿浑身颤抖,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直瞪着前方。

“对。为什么不呢?他感兴趣是自然的,而我讲的也是实话。这又不是什么神圣不可触及的话题,我为什么不应该谈呢?我看,你我倒是应该彼此坦诚相见,彻底地真心实意地谈个清楚明白。我知道,那样对我有莫大的好处。还有,你接受过心理咨询吗?”

我把酒拿去了。

“心理咨询!当然没有!”

“我要躺会儿。我一夜都没睡。可以给我拿杯雪利酒来吗?”

“那么,就不要过分肯定那只是浪费时间。依我看,你现在似乎是一团糟。”

“普丽西娜!”

“叫你的朋友走,可以吗?”我对阿诺尔德说。

普丽西娜突然站起身来,冲出房门,在门框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就进了那间空卧室。看见床没有铺,普丽西娜便又走了出来,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随即她进了我的卧室,在床上坐下来,把手袋使劲扔到房角,蹬掉鞋子,扒去外套,呻吟了一声便开始脱裙子。

阿诺尔德笑了。

“睡觉?”

“布拉德,我这就走了,这就走了。喂,还有一点,现在不需要你回答,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以最谦卑的方式恳求你,我的谦卑是出自真心的,尽快挑个时间和我谈谈,好好地谈,谈过去,谈我们究竟在哪里出了差错。这样做,不是因为对你有什么用,而是因为对我很有帮助。就这些。仔细想想吧。再见!”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要去睡觉了。”

克丽斯蒂安朝门口走去了。我说道:“等一下。我的话对一个多年来一直在深思熟虑地分析思考的人来说,也许显得很浅薄。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就是不喜欢你,我也不想见到你。”

“胡说。”

“我知道,你有点儿害怕——”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同罗杰分手了。”

“我才不害怕呢。不过,是碰巧讨厌你罢了。你是我所厌恶的那种献媚取宠、玩弄权术的女人。我无法原谅你,并且不想再见到你。”

“普丽西娜,听我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伦敦,这个计划是不能改变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吃午饭,然后把你送上去布里斯托尔的火车。”

“我猜,这就是那种古典的爱恨交织——”

“布拉德利,这实在是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我一直陷在一场噩梦里过日子。我的生活成了一场噩梦,就是那种逼得你惊叫的噩梦。”

“没有爱,只有恨。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就老实面对事实吧。还有,我要和阿诺尔德说几句话,然后就去接我妹妹,此后我们便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我走到核桃木吊柜那儿给她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雪利酒。“喝吧。”

“哎,布拉德,我还有别的事要说呢。我想我完全看出了你的动机——”

“呃,可以喝点吗?”

“滚出去!你是不是要我动手赶你走呢?”

“我这儿从来就不准备威士忌,倒是有一点中等甜度的雪利酒。”

克丽斯蒂安哈哈大笑,笑得很快活。“噢,噢,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想知道。你最好小心点儿,我可是在妇女协会学过柔道的。得了,我这就走。不过考虑一下我说的话,为什么要选择仇恨?为什么不选择快乐,对改善彼此关系做点好事呢?好了好了,我走了。再会了!”

“给我点儿威士忌好吗?”

克丽斯蒂安啪的一声关上门出去了。我听见她关前门时还在笑。

“别发傻了,普丽西娜。现在请千万让你自己镇静下来。你当然没有同罗杰分手。你们不过是斗斗嘴而已——”

我转过身,对着阿诺尔德说:“蕾切尔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大吃一惊,立即为我自己担心起来。我丝毫不想卷入普丽西娜的麻烦事,甚至连应有的不安都不想有所表示。那时我想,她显然有些言过其实,而且其中也有一些错误想法。

“布拉德利,我不是故意打蕾切尔的。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不过,那是一时失手造成的,你相信我吗?”

“我跟罗杰分手了。”

“不相信!”对蕾切尔的怜爱又在我心中升腾,这和大腿无关,仅仅是怜爱而已,是怜爱。

“普丽西娜,究竟怎么回事?”

“且慢,且慢。蕾切尔现在一点事儿也没有,倒是你在对我和克丽斯蒂安大发雷霆。当然了,你觉得克丽斯蒂安是属于你的——”

过了好一会儿,嚎啕大哭才退落为一阵阵长长的抽泣。她坐着,仔细地审视着她擦泪的纸巾,那上面有脂粉眉黛落下的一道道蜜棕色擦痕。

“我并没有!”

“普丽西娜,普丽西娜,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啊,你要急死我了!”

“不过,千真万确的是,我和克丽斯蒂安之间除了友谊,还是友谊。蕾切尔现在是明白这一点了。就只有你偏要给我和你的前妻编造这么一段虚妄的故事。而且,你似乎在利用这个故事,把它作为借口去骚扰蕾切尔。对这种伎俩,如果我不是不那么传统的话,是会表示极大的愤慨的。所幸的是,蕾切尔以她的幽默感来对待这件事情。她告诉我,你今天早上怎么顺道来访,怎么声讨我,又怎么随时随地准备着给她送去安慰。当然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喜欢蕾切尔。这也是我们友谊的一个方面吧。你喜欢我们俩。不过不要误解,蕾切尔并没有把这事当成笑话,她还挺感动的呢。哪个女人不喜欢有追求者呢?但是,一旦你以献殷勤向蕾切尔求爱来扰乱她的心灵,同时又暗示,我对她不忠,有第三者,事情就会变得让她忍无可忍了。你是真的认定我和克丽斯是情人,还是在蕾切尔面前假装你对此确信无疑,我不清楚。不过,她是决不相信有这种事情的。”

对我那夹杂着惊疑的问候,普丽西娜一言不发,快步走过我的身边进了起居室,挑了一把里拉琴式靠背的椅子,一把把它从墙边拉过来坐下,然后就哭成了个泪人儿。

阿诺尔德坐着,双腿向前长伸,脚跟着地保持平衡。这是他典型的坐姿。他脸上是一副亲切、嘲讽、戏弄人的表情——我一度很喜欢这种表情。

普丽西娜穿得很漂亮,身着时髦的海军蓝“杰尔西”牌外套和裙子,紧绷着一张脸,显得苍白而紧张。尽管普丽西娜已人到中年,身体发胖,整个人看起来远不如当年那样“滋润”,但模样没有什么改变,而此时此刻则像一位“职业妇女”;也许可以说简直就是罗杰那特有的似是而非的“军人外表”的女性翻版。她的衣服剪裁得当,式样不俗,有意突出了“古典”意味,完全不像她年轻时穿的大红大绿的艳丽服装,倒有点像制服。然而,她佩戴的那些庸俗的“戏装用珠宝”却又使其效果适得其反。她这人总喜欢用这类东西来使自己累赘不堪。普丽西娜把头发染成了暗金色,梳理得整整齐齐,还保持着一点拳曲。她的脸并不属于柔弱型,跟我的有点儿相似,只是没有我那种“机灵”敏感的神情。由于近视,她的眼睛老眯缝着,而两片薄薄的嘴唇倒涂得十分鲜艳。

我说道:“我们喝一杯吧。”便走到胡桃木吊柜前面。

我打开门,普丽西娜就站在门口。我立刻明白一定是出什么岔子了。普丽西娜知道我讨厌不预约的临时安排。我们的午餐“约会”通常都是提前几周写信定下的。

我不曾想过,蕾切尔会牺牲我去保全她自己。我只想象过事情败露时双方会激烈争吵,相互指责,蕾切尔会泪流满面。或者更坦率地说,我根本没有设想过任何细节。当我们做坏事时,我们会给自己的想象力上麻药。就大多数人而言,这无疑是作恶的前提,也是作恶的一部分。我认为事情定会有麻烦,而且有证据表明,我好像一直听凭这个想法主宰自己,以致我不肯劳神费力事先预防。我既没有向朱莉安撒谎,也没有采取最简单的办法,即矢口否认去过他们家(如“我原想来拜访,但突然间感到身体不舒服”云云。但不管怎么样,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强),然而,我原来设想的种种糟糕局面都没有出现。结婚之后还偷香窃玉的人们总是这样,对这道神圣而神秘的栅栏后面上演的戏剧是好是坏,是并不关心的。

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妹妹不可能会有幸福,也确实没有感到幸福。她怀着一点儿既可悲又可怜的忠诚,甚至可以说勇气,继续出现在交际场上。她以房子为骄傲: 确实有那么一座十分漂亮,或可称为“别墅”的住宅,位于布里斯托尔的“黄金地段”。住宅内有精致的食具、玻璃器皿以及妇女们为之骄傲的种种器物。那儿还举行过多次“午宴”,并有一辆大轿车。住宅离克洛伊顿很远。我怀疑他们经济拮据,入不敷出,而且,罗杰可能常常陷入财务困境。但是,普丽西娜却从来没有吐露过一点真情。他们两人非常想要孩子,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每当罗杰喝醉了酒便要指桑骂槐地责怪普丽西娜,说她的“手术”造成了某种致命的损害。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不过,我能够看出普丽西娜并不幸福,她生活枯燥空虚,而罗杰又并不是一个会给与爱的回报的伴侣。然而,就连这一点我也是不想知道的。我很少去拜访他们。偶尔我请普丽西娜在伦敦吃一顿饭。我们只谈鸡毛蒜皮的琐事。

事情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对付过去了,当然,我也应该能够松口气了,事实上,我也确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仍然感到烦躁和气愤,还有一股冲动,想拿出蕾切尔的信压倒阿诺尔德那股得意劲儿。那封信就放在那张折叠桌上,还看得见从几张报纸下面露出来的一角信封。至于那背信弃义的事,自然不必看得太严重。牺牲男人保全自己是女人的特权。所以,尽管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看来都是按蕾切尔的而不是我的意思进行的,我仍然得揽下所有的责任,承担一切后果。于是,我立刻拿定主意,绝对不去讨论或者驳斥阿诺尔德的说法,只尽可能冷静地让事情过去了事。接着我还想到: 也许阿诺尔德在撒谎呢?在克丽斯蒂安问题上他能说假话,那么,关于蕾切尔他是不是也在撒谎呢?阿诺尔德夫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会确切地知道吗?

我不打算长篇大论地描述罗杰。在适当的时候他也会出现在故事里的。我不喜欢罗杰,他跟我是两种人。他总是以“公立学校的男生”自称,在我看来,这个称号属于他的过去。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派头十足,说话嗓音“圆润”,尊容不凡,颇能迷惑人心。待到他头顶浓密的头发变得灰白干枯的时候,他又开始显得像一个大兵了。(他曾经一度在军队服役,我想是在雇佣兵团吧。)他让自己的举手投足表现出军人的姿态,声称朋友们给他取的绰号是“陆军准将”,还养成了一种只有在下级军官食堂里才能见到的开粗野下流玩笑的做派。事实上,他在银行工作,而对此他却讳莫如深。他的好酒贪杯和高声大笑实在有些过分。

我望了望阿诺尔德,发现他正看着我。看上去他简直乐坏了。他显得健康强壮又年轻,瘦削而光滑的褐色脸庞透着一股大学生的锐气和热切。他的确像一个正在戏弄自己导师的聪明的大学生。

普丽西娜在那个高尔夫球俱乐部某个狂饮胡闹的场合遇上了罗杰·萨克斯。此人最终成了她的丈夫。第一次听说有罗杰这个人,那是在我得知普丽西娜已经怀孕的时候。他们看来结婚是没有问题的。而且,那光景似乎是罗杰愿意为普丽西娜流产支付一半费用,不过他要求另一半费用由我们家支付。这种极不光彩的事件让我未来的妹夫第一次见识了我。事实上,他还是相当有钱的。但是,最后是我父亲和我分担了费用,普丽西娜这才做了流产术。这一场违法的、极其卑鄙的丑剧使我可怜的父亲实在是十分心烦意乱。他像我一样是个清教徒,一个胆小怕事的守法君子。为此,他感到非常羞耻并且非常害怕,从此病上加病,再也没有恢复健康。我的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当时全力以赴要做的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普丽西娜尽快地嫁掉,嫁给某个人或者随便哪个人都行。这样,大约手术后一年左右,普丽西娜跟罗杰结婚了,而我们则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

“布拉德利,关于我和克丽斯的事,我说的全是真话。我非常看重我的工作,因而不允许自己过乱七八糟的生活。克丽斯蒂安也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事实上,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理智的女人。她驾驭生活很有一套!”

待到身体复原,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失去了昔日的几分美貌。那时候她口口声声要去当“模特”,可是就我所知她并没有认真去尝试一下。实际上,直言不讳地说,她成了一个妓女。并不是指她站在街头拉客,而是说她混迹于生意人中间,跟诸如高尔夫俱乐部吧台的小混混和夜总会的常客们周旋,而他们肯定是把她当做妓女来看待的。普丽西娜的事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也许我本来应该对此稍加一点关心的。每当父亲提起这方面的话题,我就烦恼发气。尽管我明白,父亲已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我还是断然拒绝谈论这事。对母亲我从不说什么,因为她总是维护普丽西娜,而且假装或者自欺欺人地相信,一切都很正常。何况这时我已经陷入了跟克丽斯蒂安的纠葛,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情,再也无心顾及此事了。

“会驾驭生活恐怕一点也不排斥跟你享受鱼水之欢吧。我敢拍着胸脯说。不过,不管怎样,正如你很有礼貌地指出的那样,这不关我的事。如果我冒犯了蕾切尔的话,我非常抱歉。我绝对不是有意要伤害蕾切尔,当时我不过是情绪不好,而她是很有同情心的。今后,我会力求做到凡事三思而后行。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个话题了吧?”

长话短说。普丽西娜的确“超越了自己”。她变得衣着华丽,举止“高贵”,野心也得到了满足。她终于真的打入了某些社交圈,这些圈子比她当初频繁出入的地方要稍微“高雅”一点儿。事实上,据我推想,为使普丽西娜能撞上好运,母亲和她本人必定是采取了“发动一场战役”的谋略。普丽西娜又是参加网球运动,又是沉湎于业余戏剧演出,还要出席慈善舞会。她和我母亲费尽心机,安排了不少“社交季节”。不料,普丽西娜的社交季节去而复来,永无终日。她始终下不了结婚的决心。或者也可以说,不管她在母亲的配合下向世人展示了怎样的花容月貌,可是她当时的情人,始终认为可怜的普丽西娜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好对象。也许是商店的气味毕竟难以去除吧。接下来,她在整个社交季节的努力终于获得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果,她丢了工作,而且也不打算去另找一份活儿干。她呆在家里,莫明其妙地病了,患上了一种我想是人们称为精神崩溃的那种病症。

“你所谓的评论我读了,没什么兴趣。”

我本人在十五岁以后就离开了学校,在一个政府部门当了个办事员。我离开家庭独自一人过活,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教育和写作上。这么一来,尽管童年时我跟普丽西娜是很亲密的,但是后来,我跟她和父母的联系有意无意地逐渐中断了。很显然,我的家人不能理解我,或者说跟我志趣不相投,于是,我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没有一技之长,甚至连打字也不会的普丽西娜在一间她所谓的“时装屋”工作,那是设在克洛伊顿的一个“旧衣行业”的批发部门。我猜想,她在那儿不过是一个营业员或小职员而已。“时装”的概念似乎有点使她昏了头: 也许我母亲对此也十分在意。于是,普丽西娜开始涂脂抹粉,频频出入于发廊,总是买些新衣服,而那些衣服往往使她看起来怪头怪脑的。我相信,我的双亲因为普丽西娜的虚荣和挥霍争吵过不止一次。那时候,我另有自己的兴趣,正在为自己应该然而却没有能够得到的教育而操心,这原是那些少年老成的人很早就明白了的事情。

“怎么叫所谓的评论?它就是一篇评论。我没打算发表。”

普丽西娜比我小六岁。她很早就离开了学校。我也是如此。我是靠自己的热情、努力和天赋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人的。普丽西娜却没热情和天赋,也不曾努力过。她长得很像我母亲而且被母亲宠坏了。我以为妇女们,也许是无意识地,总是要把她们自己那种根深蒂固的不满意识传给女儿,尽管我母亲的婚姻并非那么太不幸,可是,她一直对这个世界怨恨不已。这种不满足也许起源于一种嫁给了比她低微的人的意识,抑或还由此“下嫁”进一步恶化,尽管社会上人们的看法并非确是如此。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个“美人儿”,而且有过许多追求者。我猜想在她后来的生活中,当她站在柜台后面变得日益衰老的时候,她会相信,要是换一种方式出招的话,她就能把生活做成一笔好得多的交易了。尽管用商业的或社会学术语来说,普丽西娜做成了一笔更为有利的买卖,但是她也还未能完全跳出母亲的窠臼。普丽西娜虽然不如母亲漂亮,但也长得不错。她的“社交生活”便是同一群既不成熟又缺乏教育的野小子来往。在他们的圈子里,普丽西娜不乏追求者。但是,母亲的怂恿使她野心十足,并不急于在这群她一视同仁的候选者中选定某一位。

“你不该寄给我。”

此刻很有必要谈谈我的妹妹普丽西娜。因为她就要登场了。

“的确如此。不过,要是它让你感到满意的话,我倒要后悔寄给你了。你就把它撕碎好了,忘掉吧。”

我的箱子还在走廊里昨天放的地方。我穿上我的马金托什雨衣,走进洗手间。这个洗手间除了它的肮脏,别的就简直没什么可说的了。在洗脸盆和浴盆里七零八落地扔着各色肥皂碎块。这类东西我平时都是舍不得丢掉的。此时我突然心血来潮,由于一时冲动,把它们收集起来放进抽水马桶冲掉了。我站在那儿,正出神地看着肥皂块被冲掉的样儿,前门的门铃突然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

“我已经撕了。我原来还以为,它或许会让我有兴趣再读一遍呢。不过,忘掉它是不可能的。布拉德利,我们艺术家有多么自负、多么敏感,这你是了解的。”

我决定把给弗朗西斯的信寄出去,而暂缓决定究竟以什么通信方式——如果有的话——把信寄给克丽斯蒂安。我还决定,当务之急是走出这座房子到火车站去,我可以在那里吃午饭,悠悠闲闲地等下午的火车。早一点儿的那班车肯定是错过了。有时候我也遭遇过不愉快的经历,为了赶某一班火车早早地来到车站,到了才发现,只要再早一分钟还可以赶上它的前一班车。把给克丽斯蒂安的信放入衣袋时,我的指头触到了那份给阿诺尔德的小说写的评论。这又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很清楚,自己是极想发表它的,虽然我也完全可以考虑不这样做。为什么呢?嗯,我必须离开,必须把所有这些事情都统统考虑一番。

“我的了解是根据我自己的情况。”

我把给克丽斯蒂安的信重读了一遍,不免又思索了一番。我写信是由于自我表白或者说自我防卫的迫切需要。这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保护之术,前面我已经解释过,作为书信作家的我自然会醉心于使用这种方法。然而,有一点我老是记不住,就连有时吃了苦头也记不住,那就是一封信并不仅仅是自我表白,它也是声明、建议、劝诫、命令。在这几种意义上,它的全部效果需要客观地加以估计。这封信对克丽斯蒂安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这影响现在倒似乎有可能跟我所希望的刚好相反。这封信由于涉及一种“令人痛苦的景象”,可能还会使她兴奋不已。她可能会从它的背后看出某种全然不同的意思。她会坐着出租车顺便来访。此外,这封信充满了真正不折不扣的矛盾。如果我要在国外居留那又为什么要寄给她这封信?也许干脆寄去一行字“谢绝联络,拒收来信”还更有效一些,或者什么都不寄?糟糕的是,我至今还因为克丽斯蒂安而烦恼不堪。一种我与她老是有点藕断丝连的感觉让我感到丢脸,以致出于心理上的需要,一定要寄出一些信件,正如借助仪式驱魔除邪一样。我用写封信来消磨时间: 写上我们的旧地址。那里的租约是以她的名义签的。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并没有把你排除在外。我说的是我们,你也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倘若一个人的作品受到攻击,他的心灵势必也会被这攻击所毁伤。我所指的是那些令人担忧的攻击者,不是记者,而是他熟知的人们。这些人有时候心存幻想,以为他们能够在蔑视某人的作品的同时又继续当他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对感情的伤害是不可饶恕的。”

我看看表,发现在我写信的时候,时间过去了不少。要赶上那班早车已经为时太晚。在这种情况下,乘下午的火车无疑要好些。火车可以引发某种焦虑,它们可以形象地展现出不可挽留的全盘失败的可能性。它们也是肮脏而喧闹的,塞满了陌生人。还是一堂实物课,展示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种种讨厌的事物: 多嘴多舌的旅伴,很可能还有孩子们。

“这样说来,我们的友谊到头了!”

写完这封信我不仅在出汗,也在颤抖、喘气,我的心脏跳得十分剧烈。一直这样侵袭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恐惧吗?有时候要确切地断定自己承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出奇的困难。情感有时候并不重要,可有时候却是一个关键。仇恨吗?

“那倒不是。极少数情况下,通过向对方靠拢就能克服引起反感的因素。我想我们之间就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有一两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

又及: 补充两句,今天我将离开伦敦,明天离开英国。我将在国外度过一段时间,甚至可能在国外居留。

“说吧。”

布拉德利·皮尔逊

“你,当然你不是唯一的一个,其实所有评论家都有这种倾向,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对一个志得意满、难以说服的人演讲,就像是艺术家从来就没有自知之明似的。其实,比起评论家来,大多数艺术家对自身弱点的认识要深刻得多,只是这种认识自然不可能公之于众。一个人要是准备好发表作品,他就必须让作品自己说话。很难想象有谁会在推销他的作品的同时,又惶恐不安地说‘我知道它无可取之处’,他会把自己的嘴巴闭得紧紧的。”

您诚挚的

“说得对极了。”

我已得知目前您在伦敦。这封信旨在表明,在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情况下,我都不希望听到您的消息或是见到您。写信来告诉您这一点似乎显得有些不合逻辑。但是,我以为某种“好奇心”或者病态的兴趣也许会引导您前来“看望”,这是可能的。发发慈悲吧,请不要这样做。我没有丝毫愿望想见到您,也没有任何兴趣来听您的故事。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能让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本人将十分感激。我看不出有理由我们还该搅和在一起。请不要由这封信生出幻想,以为我在分手后的长时期中还想着您。没有。我早把您忘得干干净净了。要不是您弟弟的一次荒谬无理的来访,现在我是不愿意为您费神的。我已经请他今后不要再对我作任何拜访。我希望您务必保证他不再作为您的自命大使出现在我门前的台阶上。这封信准确地说出了它原本要说的话,此外别无他意。假如您能这样来理解这封信,我真是不胜感激。在它的“字里行间”是绝没有含有热情或期盼一类东西的。给您写信的这个行动并非表示我的兴奋或者我的关切。您做我妻子的时候很让我难受,您残酷地对待我,您毁灭了我。我认为,这样说并不过分。摆脱了您,我就获得了彻底的解脱。我并不喜欢您,说得确切一点,我不喜欢回想起您。即使是现在,我也很少把您作为一种存在来设想,只有当您的弟弟唤起您那令人厌恶的形象时才是个例外。这个形象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先前那种被遗忘的状态取而代之。我相信您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来阻碍这一遗忘过程。最后,坦白地说,只要您那方面有任何“亲近表示”,我都会报之以愤怒,而我确信,您当然希望避免一个令人痛苦的场面。既然我在您的记忆中毫无疑问地与您在我的记忆中同样令人不快,您不可能愿意再见面的,想到这一点,我便从中获得了安慰。

“我知道我不过是个二流作家。”

亲爱的伊万德尔夫人:

“嗯哼。”

然后,我闲坐了一阵,注视着那道不知不觉射进来的阳光怎么把对面那硬壳一般的墙面由棕色染成了金黄。接着,我又埋头写起来。

“我相信这部作品有一些优点,否则,我就不会发表了。但是,我却生活在,生活在一种从未间断过的失败感中。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失败者,永远的失败者。每一本书都只是一个完美构思的残骸。岁月流逝,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个人既然有书可写,那他就必须去写,而且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写好。这牵涉到一个方面,那就是任何艺术家都必须决定自己工作的速度。我不相信如果我写得少一点,我的水平就会提高。那样做的唯一结果,便是不会取得今天这样多的成就,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名声。我不是不可能犯错误的,但是这一点我敢断定,而且我要坚持我的这一判断。你明白吗?”

弗朗西斯前一晚离开的时候,设法把写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的一张纸片塞进了我的衣袋。我把地址抄写在了信封上以后,便把纸片扔进了废纸篓。

“明白。”

布拉德利·皮尔逊

“而且我喜爱写作。对我来说,写作是生活乐趣的一种自然产物。为什么不写呢?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不该快乐呢?”

你诚挚的

“的确应该,为什么不呢?”

既然我在任何情况都不打算与我的前妻来往,那么我希望我已经清楚地向你表明,你的来访不仅是不受欢迎的,而且是根本达不到任何目的的。无论是通信还是见面,都将遭到坚决拒绝。不过,你既已领教过了我的态度,想必你也会大发慈悲明白事理而不会再来打扰我的。感谢你在巴芬夫妇家里提供的帮助。我应该告诉你,倘若你已打定主意要跟他们拉上关系的话,请记住,我早已请求他们不要接待你,而且他们一定不会接待你的。

“另一种选择就是如同你的所作所为了。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发表,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在虚幻的完美理想之中讨生活,还自以为比那些在努力和失败中奋斗的人更优越、更高明。”

亲爱的马娄:

“你描述得多么清楚!”

写完了这封信,我在桌子上壁炉和陈列橱之间东撞西碰地踱了几个来回,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写下一封信:

“你不生我的气吧?”

布拉德利

“不会。”

你的

“布拉德利,你别发火,我们的友谊之所以受到损害,是因为我成功了,而你却没有,我是指从世俗的观点上来看。恐怕这才是问题的实质,难道不是吗?”

祝你安好。对你想了解我的看法的心愿,我非常感谢!

“是的。”

全身心地去阅读这些伟大的艺术品吧。它们足够你一辈子受用了。不要过分担心写作。艺术是一种没有回报而且常常徒劳无功的活动;在你这样的年纪,更重要的是去欣赏艺术而不是去创造它。如果你确实决定要写点什么,记住你自己曾经说过的关于完美的那些话。一个作家必须学着去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撕掉他所写的东西。艺术不只是基本上同真理关系密切,而且是绝对同真理关系密切的。它本身就是真理的另一个名字。艺术家是在学习一种特殊语言,用以揭示真理。如果你写作,就要写出肺腑之言,还要写得精确,写得客观。绝不要装腔作势。写一些你认为真实的生活小事,有时候你也许会发现,它们也很美。

“相信我,我并不要惹你生气。我反驳你而捍卫自己,完全是出于天生的本能。这件事我如果不以合理的有力的方式处理,会产生深深的怨恨,而我却不想让自己有这种感觉。这种心理不是很健全吗?”

谢谢你就读书和写作之事来征询我的意见。恐怕我无法教你写作了。我没有时间,而且据我揣想,写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教的,这里我仅谈谈书的事。我以为你应该通过朴素忠实的译本阅读《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如果时间不够,则略去《奥德修纪》)。它们是世间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博大精深的思想在书中提炼成了明白易懂的道理。我想也许你应该把但丁留待以后再读,《神曲》有很多难懂之处,需要借助系统的评注,而荷马则不需要任何解释。事实上,如果不能通过意大利文阅读的话,这部伟大的作品似乎不仅是不可理解的,而且还令人反感生厌。我觉得你应该尽量排除对诗歌的偏见,以便适应莎士比亚那些更为有名的戏剧。我们有英语作母语,是我们的一大幸运!想必你会在一种亲切和兴奋的感觉之中轻松地阅读这些作品。忘掉它们是“诗歌”,只顾去欣赏好了。我书单上的其余的书包括了十九世纪英国和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如果你不能确定这些是哪一类书,问问你的父亲: 我想他是可以依赖的!)

“毫无疑问。”

亲爱的朱莉安:

“布拉德利,我们绝对不要成为敌人。我的意思不但是说,互不为敌是一件好事,而且还要说,反目成仇将会是一场灾难。我们会两败俱伤!布拉德利,看在上帝的分上,说几句话吧。”

我给笔灌上墨水,开始写如下的另一封信:

“你还真喜欢感情夸张的情节剧。”我说道,“我任谁也毁灭不了。我觉得自己又老又蠢。我所关心的一切就是把我的书写完。有一本书,需要我极其关心,其余的都是破砖烂瓦没价值。给蕾切尔带来烦恼,我十分抱歉。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伦敦一段日子,我需要换个环境。”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出汗。由于某些原因,给阿诺尔德写信总是让我感情激动;而这一次还添上了暴力场面的回忆。尽管我信中措辞温和,但是我知道,要靠我们之间的友情把暴力造成的后果消融掉,是需要很长时间的。把那些丑陋的、有损尊严的东西变为历史而为有关双方所接受,真是难之又难,其难度远胜于改造罪恶。对那些视我们为恶人的人,我们往往很快就予以宽恕,而对那些看到我们出乖露丑的人,我们却长久耿耿于怀。对这整个事件,我仍然感到深度“震惊”,无法释怀;尽管我对阿诺尔德以诚相告,说我并无“好奇心”,但是,我知道,事情还没有完结,我也不可能就此脱身。

“啊,不要这么自我专注,这么沉默冷静。你叫喊呀,挥舞手臂呀!来咒骂我、责问我呀。我们必须彼此靠得更近些,否则,我们都会迷失方向。大多数的友谊都是一种带着一串仇恨的冷冻僵滞的关系。我们如果要获得彼此的关爱就得先经过一场斗争。不要对我那么冷淡。”

布拉德利

我说:“在你和克丽斯蒂安的关系问题上,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你的永久的朋友

“你嫉妒了。”

致以热情友好的祝愿!

“你在刺痛我,想戳得我咆哮如雷,出手动武,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你没有同克丽斯蒂安偷情做爱,你称之为‘友谊’的那种关系,也必定会使蕾切尔受到伤害。”

借此机会我要说,尽管我们在各方面都有差异,但是我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你一定记得,我已经把你指定为我的遗嘱管理人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信任表示吗?不过,当然还是希望讨论遗嘱事宜的时刻晚点儿来到。此刻我正要离开伦敦,得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希望能给你们写信。我觉得我一生中最为关键的一段时日就在前面。请转达我对蕾切尔的挚爱。感谢你们俩对一个孤独者的情谊;有关F.M.[5]一事就完全拜托你了。

“我的婚姻就像一个强壮的有机体。任何妻子都会有嫉妒的时候,但是蕾切尔明白,她是我的唯一;如果你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若干年,那么她就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厢情愿的局外人常常低估了婚姻的力量。”

此外,写这封信是由于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在此我尽可能说得简洁一些。当然,你有兴趣会见弗朗西斯·马娄,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鬼使神差地跟我在一起。你说过还要见他,请不要这样做。如果你能想想,就会明白,这种交往对我是多大的伤害。我并不打算同我的前妻建立任何关系,也并不愿意她的世界——不管那世界最后是什么样的——和我所珍惜的事物之间存在任何联系。有“兴趣”要打探这方面的事固然是你的特点,但是请对一个老友发发慈悲,不要做这种事情。

“我想是吧。”

我希望你和蕾切尔在昨天的事情上已经原谅了我。尽管我是应邀而来,但无论如何还是打扰了你们的生活。你们会理解我的,在这一点上我无须赘言。人们总是不想让他人目睹自己的烦恼,哪怕这烦恼是多么的短暂。他人难断家务事,而他人的想法也并非就是恰当的。我来信是要表明,除了对你和蕾切尔的关爱及确信你们一切都顺利之外,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从来就不是你那独特的好奇心的追随者,我希望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会看到垂下目光的好处。我是心平气和地说这番话的,并非是要我们过去的多次争论旧事重提。

“布拉德利,我们尽快地再聚一聚吧。谈点正经的,不再扯那些烦人的事了。我们谈文学,就跟以前一样。我打算写一篇对梅瑞狄斯的批判性再评价。我很想知道你的意见。”

亲爱的阿诺尔德:

“梅瑞狄斯!好吧。”

然而,有必要先写几封信把事情安排好。坦白地说,我这个人是一个执迷于书信的作家。有了麻烦,我不打电话而是写信,哪怕是很长的信,这也许是因为我赋予书信以魔力的缘故。我常常不无荒谬地感觉到,凡在书信中求取的在现实中就会出现。一封信是对付世界的一道屏障,一种缓冲,一个符咒,一种可靠而有效的远距离操作方法。(当然,也得承认是一种推诿责任之术。)它是一条令时间缓停的途径。我认定,星期日去拜访巴芬夫妇完全没有必要。通过写信我可以获得我想要的一切,于是我就写了:

“还有,我非常希望你去看看克丽斯蒂安,并且跟她认真地谈谈。克丽斯蒂安需要上次那种谈话,那次谈话不是关于修复关系的废话。去看她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呢。我要你去看看她。”

是的,该动身了。近几个月来,由于一直举棋不定,我那部究竟该写成中篇还是该写成长篇的小说进展艰难。因此我有时感到厌烦,有时不免绝望。小说的主人公倒跟我不同,他在触及精神与灵魂的事变中还追寻着种种关于生活与艺术的思考。问题出在需要一个重要的聚焦点。我指责阿诺尔德的作品缺乏这个聚焦点,如今我的这本书中也没有。我无法把这些思想、这些人物熔铸为一个整体。我想阐明一种或许可以称为我的哲学的思想。但是,我又想以一个故事,或者一个寓言,以某种像我的黑色铸铁制成的玫瑰花环那样既坚实又柔韧的形式,来加以表现。可是,我做不到。我的人物是一些影子,我的思想是一些警句隽语。然而,即如艺术家所能感觉到的那样,我感觉到灵感来了。并且,我相信,如果我现在离开这里去过离群索居的生活,马上同这种单调乏味和失败的现实一刀两断,那么,我会很快得到回报。于是,就在这种心境之下我决定出发,离开我心爱的旧巢去我从未到过的乡下,住进我从未见过的村舍。

“我不知道克丽斯蒂安会怎么解释你的动机。”

那天早晨,哈特伯恩很早就打来了电话。他不知道我就要出发,提议我们一块儿去吃午饭。在我尚未去职的时候,我们一直就有在一起吃午饭的习惯;我退休之后,这个习惯也还保持着。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推迟动身,以便在星期天去巩固我与巴芬夫妇间的和睦关系。我便给了哈特伯恩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告诉他我会回电话的。而事实上,他的电话促使我作出了决定。我打定主意离开伦敦。如果一直呆到星期天,我那懒散的伦敦生活方式便会故态复萌。这种平庸生活的一个象征便是可怜的哈特伯恩。我想要结束的正是这种漫无目的的轻松乏味的生活。同时我又感到很苦恼,因为我发现要离开我那小小的安乐窝,真是有多么的不情愿。这么难舍难分就像是我被什么吓坏了似的。我用手绢擦去瓷器上的灰尘,把它们又重新摆放了一番。此时,心上一阵阵预感不妙的离怀愁绪袭来,我仿佛看见盗贼前来打劫,肆意毁掉我所珍视的这一切。种种幻景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前一夜一梦醒来之后,我把最有价值的几件东西藏了起来;这样一来,此时就需得对其他东西另作安排了。原以为我在外旅行的时候,这些物品会安全地静悄悄地呆在这里。看来,这个愚蠢的念头差点就要害得我哭一场了。怀着对自己的愤怒,于是我决定当天早晨晚一点就离家出发,去赶乘比我昨天要乘的那班车早一点的火车。

“不要用讽刺来掩饰自己。天啊,我好像一直在求你哪!醒醒吧,你快要进入精神恍惚的梦境了。我们必须努力争取做到彼此之间开诚布公。这是很值得一做的,对不对?”

那是第二天早晨,当时我正坐在我的起居室那张精工镶饰的小桌子旁边。这个重要的房间我还没有好好地描绘一番呢。室内四壁已经风化落粉,色彩也已凋零。一种凝重的幽思之情笼罩着整个房间,还有一种强烈的气息散发开来。这气息,说得准确一点,是往事的气息。(不过,它们还没有凋朽到像扑面用的香粉那样的程度。)一面墙壁横着隔出了房间的一部分作为我的卧室,因此这起居室便显得短而宽了。也正是由于这面墙壁横亘其间,起居室才只有三面墙壁有前面提到的绿色镶板。这些装饰板有时候,特别是夜里,让人感到这房间像是一艘航船的某个部分,或是火车的一节车厢,这种车厢你可以在1910年左右穿越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上见到。那张精工镶饰的圆桌位于房间中央,(桌上常放着一盆花草。不过,我已经把照料它的职责让给了那个洗衣妇了。)而靠墙摆放的东西就五花八门了: 有一把天鹅绒蒙面的小巧玲珑的扶手椅,其椅圈被胖得坐不下去的哈特伯恩称作“紧身内裤”;两张细腿椅子,靠背是仿维多利亚式的里拉琴式,椅面是点针法刺绣,图案各异: 一是翱翔的天鹅,一是虎形百合花;一个瘦高的桃花心木连桌橱柜;(我的大部分书籍都放在卧室的简易书架上。)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红黑金三色漆中式陈列橱;一个带有顶盘的桃花心木床头柜,上面污迹斑斑,也许是十八世纪的古董;一张椴木折叠桌,也是陈迹斑斑;一个有两扇曲形门,用来挂衣物的核桃木角橱。此外还有: 一把富于曲线美的“交谈用椅”,已经拉到了桌边,我正坐在上面,椅子的扶手有包衬,红色天鹅绒的椅面已经磨得光溜溜、坐得油腻腻的了。地板上铺着一张黑底衬着黄褐色大玫瑰图案的地毯。壁炉前放着那张黑色羊毛炉边地毯,其形状像一头熊。地毯上有一把扶手椅(它正合哈特伯恩的身材,通常被认为是“他”的椅子),上面罩着的印度印花布套肮脏邋遢,该换一个新套子了。壁炉台做得很宽,由深蓝灰色大理石砌成。下面的炉膛四周是以黑色铸铁铁花为框,玫瑰花环、脉纹可见的树叶和荆棘构成的铁花图案。我的画都不大,全都挂在那面“假”墙上,因为我不愿为了挂画而在木镶板上打眼钉钉,而镶板上现成的挂钩的位置又太高而不合我的欣赏趣味。这都是一些小型油画,装在厚厚地镀了一层金的画框里。它们画的是小女孩和猫、小男孩与狗、蹲在椅垫上的群猫、千姿百态的鲜花,以及我们身体强壮而感情丰富的祖先们天真动人的生活故事。两幅描绘北方海滨的景物画小巧精美。一幅十八世纪的绘画装在一个椭圆形画框里,画的是等待中的披发少女。壁炉台上和漆成红黑金三色的陈列橱里摆放着小玩意儿,如瓷杯和瓷人、鼻烟盒、象牙、东方的青铜小物品以及其他一些朴素典雅的物品。它们中有些东西我以后也许会加以描绘,因为其中至少有两件在这个故事中发挥了作用。

“不错。阿诺尔德,你现在就走,好吗?不介意吧?也许我老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受得了这种动感情的谈话了。”

亲爱的阿诺尔德,当时我写道。

“给我写信吧。过去我们常常通信的呀。我们都不要那么快就忘掉对方了。”

我穿过马路,到了车站入口,又回头望了望,看见朱莉安向前弯着身子,双手撑住膝盖。她的浓发、眉毛和鼻子都被明亮的灯光镀上了一层金。我想,要是某个画家——当然决不是贝林先生——能够把她当作名利场讽喻故事的模特来使用,那才妙极了呢。我看了她好几分钟,就像人们守候狐狸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可是不见她走开,她甚至动也没有动一下。

“好的,我很抱歉。”

接着,她转脸去看照得通亮的橱窗,细细地打量起皮靴来。

“我也是。”

“得——啦。”朱莉安说,好像这是某种暗号似的。

“噢,滚吧,看在上帝分上。”

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一家鞋店明亮的橱窗前了,此鞋店离车站不远。正处于旺销季节的靴子五颜六色地在橱窗前沿摆成了一道花边。朱莉安就这样在这里把我给打发了,这种唐突无礼令我有点儿不知所措,简直想不出任何恰当的话来应对。我含糊其辞地说了声“得——啦”。这个字眼儿,我想我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自那以后也再也没有说过。

“亲爱的布拉德利老鬼,这样就好多了!那么就再见了。希望很快再见面。”

“那么你会给我写信吗,布拉德利?十分感谢你,现在得跟你说再见了,因为我得逛逛这家商店。”

我等待着,一直等到清清楚楚地听见阿诺尔德的脚步声在院子外边响起,便拨了巴芬家的电话号码。是朱莉安来接的电话,我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于是,这样就排除了阅读诗歌的困难。”

我在想: 他们究竟对朱莉安说了些什么?

“嗯,是的,它们当然都是。但是,我会读它们的散文译本。”

“他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吗?”

“《伊利昂纪》和《神曲》都是诗歌呀!”

“是他送我到这儿来的。”

“哦,不,不要诗歌。我不大读得懂诗歌,把诗歌留在以后再读好了。”

这是第二天早晨,蕾切尔和我并坐在索霍广场的长椅上。太阳当空照耀,空气中弥漫着伦敦仲夏时节那种令人沮丧的浊气味儿,油腻、肮脏、刺鼻、感伤而又陈旧。一群羽毛凌乱,样子老气横秋的鸽子站在我们周围,毫无生气的眼睛呆呆地紧紧盯着我们。其他的条椅上坐着些垂头丧气的人。牛津街的上空是一片毒热无情的蓝天。尽管还是大清早,我已经在出汗了。

“你不管它们是诗歌还是散文——?”

蕾切尔今天看起来像个病人,不停地揉着眼睛,不断地垂下头。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和布满倦意的肿泡泡的脸让我想起了普丽西娜。她两眼无神,也不愿看着我。她穿了一件奶油色无袖连衣裙,后背上的挂钩开着,拉链也没全拉上,露出了骨节突凹的脊柱,上面覆盖了一层微微泛红的汗毛。一条不怎么干净的缎子般光滑的肩带垮下来,刚好压在她白皙、丰满的上臂的牛痘疤上。连衣裙的袖孔把肩膀上的肉勒得鼓了出来。姜红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她不停地用指头把头发绕来绕去,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拉下来遮住脸。我发现蕾切尔这副懒洋洋、不修边幅、不体面的样子倒颇具肉体的魅力。它透着一种不拘形迹的亲昵,让我觉得此时的她比当初一起躺在床上时还要令人想亲近。现在看来那一次经历似乎是个糟糕的幻梦。我又再次体味到了对她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那是以往我经历过并早已承认的感情。那种认为怜悯是爱情的低劣替代品的看法,虽然为许多被怜悯者认可,实际上并不正确。怜悯往往也就是爱。

“哦,《伊利昂纪》、《神曲》一类的,那才是了不起的!就要这一类的!伟大的杰作!”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怜的蕾切尔,噢,可怜的蕾切尔!”蕾切尔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并带有某种可怕的愤怒。她不停地用力拽着头发。“不错。可怜的蕾切尔!”

“那么,好吧,我或许会替你选出一批书来的。我可不是什么创作课导师,我也分不出时间给——不管怎样,你指的是那类书?《伊利昂纪》、《神曲》一类的,还是《儿子与情人》、《达罗威夫人》?”

“真对不起,我——噢,见鬼——你的意思是阿诺尔德确实对你说过‘去看看布拉德利’?”

“那么,布拉德利,听我说,在你走之前,替我开个头行不行?这样,你回来时我们就有东西可讨论了。请至少寄给我一份阅读书目。我一定会读那些书,而且到你回家时还要写出一个短篇小说来。我要你当我的导师。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真正可以教导我的人。”

“是呀。”

“我是在旅行,行踪不定。”

“可是,他具体用的是哪些字眼?不是作家的人总是不能精确地描绘事物。”

“哦,什么地方,我可以来看你。我现在闲着呢,因为我们学校正在流行麻疹。”

“噢,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当然乐意帮忙,而且也非常同意你对技巧的看法——只可惜现在我就要出国去呆一段时间了。”

“蕾切尔,你必须想起来。这还不到两个小时——”

我当然知道,朱莉安不过是在寻找一种方式体面地摆脱当时的窘境罢了。她已经在为那荒废的岁月而痛惜,为自己余时不多而深感懊悔了。我也心存悲哀,也怀抱遗憾,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我不可能一周为朱莉安抽出两小时时间。她怎么竟然要起我的宝贵时间来了?无论如何,这孩子的建议使我感到吃惊,也使我感到为难。这不仅是青年人少不更事的表现,也是她不甘寂寞的天性可悲地找错了寄托的表现。毫无疑问,朱莉安的命运就是当打字员、教师、家庭主妇,充当不了任何重要角色。

“噢,布拉德利,不要折磨我。我只觉得自己正在被宰割、被抓扯、被一切的一切所践踏,我正在遭受灭顶之灾。”

“说实在的,有两件事我一直在考虑。我知道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我也明白自己是不成熟的,也别指望那个培训教师的地方能把我培养成才。我要你给我开一张阅读书目,列出所有我应该阅读的重要书籍,不过只要那些伟大的和难读懂的作品。我不想在那些浅薄之作上面浪费时光。现在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我要读那些书,而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它们。你可以就那些书对我进行一些辅导。接下来,第二件事是,我想写些东西给你看,也许是短篇小说,也许是你觉得我应该写的任何东西,而且你要对我写出的东西作出评价。你瞧,我是真正要尝试尝试写作了。我认为要写就要特别注意写作技巧,你说是吗?正如学画画,先得学素描一样。请千万答应,说你愿意接受我吧。这不会花你很多时间的,每星期顶多两个小时左右就行了。这样做绝对会改变我的生活的。”

“我知道那滋味。”

我的心再次一沉。“你是什么意思,朱莉安?”

“我看你就不知道。你的生活完美无缺,你既有自由,又有金钱。你为你的工作而烦恼,但是你可以到乡下去,或是到国外去,可以呆在某个旅馆里沉思冥想。天哪,我是多么想独自一人呆在一个旅馆里呀!那简直就是在天堂!”

“喔,那是你的信念,我就为了这个而佩服你。我一直就钦佩你呢,布拉德利。但是,问题在于,你会教我吗?”

“为工作而烦恼,也可以说成是一种受罪呀。”

“朱莉安,如果你怀着这样的信念的话,那么你要走的道路是艰难而漫长的。”

“这样说还太肤浅,我要用的词是不重要的,这一切——那个词是——”

我不知道这些看法是否就是前不久那位奥斯卡·贝林的观点。

“费力不讨好。”

“事情就该是这样,爸爸写得太多,你说是不是?他几乎从不修改自己的作品。他写出了东西一发表便‘摆脱掉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千真万确!然后他又写别的东西去了。他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真有点神经质。我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除非你始终如一地追求艺术完美,否则当个艺术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它不是真正生活的一部分,不是人们所谓的义务的一部分,而我的生活都是义务。孩子、丈夫、义务。我是囚笼中的鸟。”

我对这姑娘产生了好感,但是我的回答却不得不带点讽刺:“亲爱的朱莉安,可别向我学,我可是屡战屡败的呀。”

“我可以在我的生活中多尽一点义务。”

“问题是,我不想当我爸爸那样的作家,我要当你那样的作家。”

“布拉德利,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有尊严。单身的人可以有尊严。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就没有尊严,没有真正独立的思想。她仅仅是她丈夫的头脑的一个部分,任何时候她丈夫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苦恼注入到她的意识里,就像墨水在水中渗开一般。”

“帮助一个人当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就不大可能。”

“蕾切尔,我想你是在说胡话吧。比喻倒很生动,但是,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胡扯。”

“我要请你帮助我。”

“好了,也许我只是在描绘我和阿诺尔德之间的情形罢了。我只是寄生在他的身上,属于我自己的我根本不存在。我奈何不了阿诺尔德,即使我把自己杀了也不行。那样倒会提起他的兴趣,对此又生出一番理论。阿诺尔德很快就会另寻新欢,日子更美,他们还会把我的事情当作谈资呢。”

我的心往下一沉:“那好。”

“蕾切尔,这些想法很不光彩啊。”

“嗯,布拉德利,是这样,我已经决定要当一个作家。”

“布拉德利,我真羡慕你的直率。不过,对这类语言我似乎还懂得更多一些!现在和你讲话的是个癞蛤蟆,是一条被砍成两截还在蠕动的蚯蚓。”

此时天色已经漆黑。街灯的黄色光芒像给带点蓝色的夜空蒙上了一层网纱,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蕾切尔那些粘在弗朗西斯肮脏的蓝色西服前襟上的泛红的金色发丝。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

“蕾切尔,别这样说,你让我难受死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布拉德利,我要向你请教请教。”

“你是不是含羞草啊?想想看,我是把你当作游侠一类的人物来看的呀!”

“是你抛弃了他,还是他——?”

“我这样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那是他的名字。瞧,我用的是过去时态,一切都成过去了。”

“你是世外桃源。知道不?”

“什么?”

“一片可以任由你扎帐篷的宽阔平原吗?这些比喻是不是信手拈来的?”

“念的是奥斯卡·贝林。”

“你嘲讽一切。”

“你刚才还念念有词的,你在吟唱着什么,像是一段咒语什么的。”

“我没有,这仅仅是一种说话的习惯。到现在你一定了解我了。”

朱莉安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像牲口草料袋似的袋子。里面装的就是那些扯碎了的情书。她把袋子翻了一个里朝外,几张白纸片随风飘去,接着便不见了踪影。

“是的,是的,我真正地了解了。噢,我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甚至还惯坏了你。现在就连阿诺尔德也能左右你了。阿诺尔德对你的关心远远胜过了他对我的爱。他可霸道呀!”

“分手了。那些信已经撕得粉碎了。把它们扔得一干二净,我就轻松自由了。这是最后一点儿了,我想。”

“蕾切尔,听我说,你我的关系同阿诺尔德与我的关系不是一回事。”

“你们分手了?”

“你倒会说漂亮话。但是现在可就不同了。”

我记得阿诺尔德曾经冷冰冰地提到过一个毫无教养的“野小子”,是个学艺术的学生或别的什么人。

“求你再回想回想他今天早上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他问你时——”

“是以前的男朋友写给我的。”

“噢,你太让我伤心,让我心烦了!他说的无非就是这一类话:‘别以为现在你就不能去看布拉德利了。其实,你直接去找他是再好不过的了。他看到你一定会非常激动,还会跟你谈谈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坦率地谈谈,把事情都说出来呢?他对你说的会比对我说的多得多。他会有点伤心,但这对他大有好处。去吧。’”

“情书?”

“天啊!莫非他认为,你会把你我之间的谈话向他报告?”

“消灾除邪。那些都是情书。”

“也许。”

“朱莉安,你撒那些纸屑做什么?”

“那你会吗?”

“我真高兴,你来了。我刚才还在想你呢。我想向你请教,我打算写——”

“也许。”

“不,我——你真聪明,朱莉安,聪明绝顶。”

“这我就搞不懂了。”

“你不觉得他们比以往吵得更厉害吗?”

“哈哈。”

“静下来了,当然——”

“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私通吗?”

“他们在吵架,所以我就离开家了。他们安静下来没有?”

“你爱上克丽斯蒂安了。”

“哪里?你家里吗?哦——没什么特别的——”

“别犯傻。是不是阿诺尔德——”

“现在就不在家里。我在伦敦进行教学实习。你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烦透了这类问题。可能在严格的意义上没有。不过我不在乎。他行事自由,而且一贯如此。他要是想见克丽斯蒂安,他就去见。他们要一块儿做生意。至于他们是不是也一块儿上床,我管不着。”

“要去的,只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才去。”

“蕾切尔,请千万说得再准确些。阿诺尔德一直相信我是在违背你的意愿对你纠缠不休?或许是他编出这一套说法,好把事情糊弄过去。”

“你再也不去我家了?”

“我不知道他相信什么,我也不关心。”

“当然没有!”

“求你。实情至关重要。昨天阿诺尔德回来而我们在——那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求你把情况细细地说一遍。从‘我跑下楼梯’开始说起。”

“那好。我想你们争吵过。”

“我跑下楼梯。阿诺尔德已经走了出去,到了阳台上。于是,我避到一边,经过厨房,从侧面的走廊进了花园,装出刚看到他的样子。然后,我引他到了花园的尽头,指给他看点什么,把他拖住,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朱莉安回来了,说碰到你了,而你说你刚才还在我们那儿。”

“是的。”我答道。我想了想这样说也不妨,反正朱莉安当晚不在家里。

“我没这么说。这是她瞎猜的,可我没有否认。”

“你去看过我爸爸啦?”

“好了,那是一回事。然后,朱莉安就开始炫耀你给她买的靴子。我得说当时我是相当地吃惊。你倒是个冷静的顾客。不管怎么说,阿诺尔德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知道他那个动作。但是,朱莉安和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好,朱莉安,你在做什么?”

“等一下,阿诺尔德有没有注意到朱莉安正穿着我的袜子呢?”

由于朱莉安在校学习,不住在家中,没有参加我们每个星期天的聚会,因此我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她了。而在此之前我们见面确实也不多。我发现朱莉安老了点儿,脸上阴沉沉的,但多了些沉思的表情,使人觉得她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她的面容不佳,或许正是由于她长了一副阿诺尔德那样的“油腻腻”的面孔的缘故。这样的面孔长在一个女人头上就显得不那么健康了。朱莉安从不使用化妆品。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与她母亲那双周围起了斑点的淡褐色的眼睛不同。而她那张一眼看不穿的阴郁的脸也不是蕾切尔那张温和的雀斑点点的大脸的翻版。那头长而厚密的波浪形头发是一点不带红的深亚麻色,这颜色几乎能让人联想起青春活力,使头发平添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美。即使走近了看,朱莉安也还是有点儿像个男孩子: 高高的个儿,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刚刚经过一番努力,以极不熟练的手法剃掉了初生的胡须。她那抑郁寡欢的样子,我倒是不在意的,我从不喜欢轻佻的姑娘。

“哈,那是另一码事了。我认为他没有注意到。朱莉安径直上楼试靴子了。直到阿诺尔德去看你了,我才又看到朱莉安。随后,朱莉安就解释袜子的事。她觉得这真是大笑话。”

“你好,布拉德利。”

“你要知道,我只是把它们胡乱塞进了口袋里——”

随着整体印象的转变,此时我才认清,原来,那些随风飘舞的白色花团根本不是花瓣,而是碎纸片。疾驰而过的汽车刮起一股风,正好把一张纸片吹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份手抄稿的一部分。从上面那些潦草模糊的字迹中我还能依稀辨认出“爱”的字样来。莫非这一古怪的仪式的确具有某种宗教的目的?我横穿过街道,沿着朱莉安背后的人行道向她走去。我想听听朱莉安吟唱的究竟是什么。要是发现她在用一种我所不懂的语言吟唱,我是不会惊奇的。走近朱莉安一听,她的嘟嘟囔囔听起来像是一连串不断重复的短句:“有否告发?有否作假?你是否苦恼?他是否强迫?……”

“好了,我想象得出。顺便说一下,袜子在这儿。我把它们给洗了,还有点潮。我告诉朱莉安,这一段时间别在阿诺尔德面前提到你,我说阿诺尔德正为那篇评论烦着呢。所以我相信袜子事件是了结了。”

朱莉安考试成绩平平,可以肯定她一点儿也不想读书,在十六岁时就辍学回家了。她在法国呆了一年。这与其说是出于她自己的想冒险的本意,还不如说是阿诺尔德固执己见的结果。要不,就是当时我觉得似乎是如此。朱莉安从法国回来后,对那个国家没什么印象,法语也说得很糟糕,并且很快就忘光了。她上了一个打字员培训班,待到能独立操作,就在一个政府机关的“打字中心”找了份工作。在十九岁左右,朱莉安决意要成为一个画家,而阿诺尔德也就急不可耐地哄她进了一所艺术学校。一年之后她再次中辍学业,然后又进了中部某地的一所师范学院。我认为,那天晚上我看见朱莉安对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在车道上抛撒白色花瓣时,她已经在那所学校读了一两年书了。

我极力不去看那双柔软的灰色袜子,那是心地龌龊的一个提示。

此处我把朱莉安说成是十多岁,是因为我认为她还只有那么大,尽管那时据我猜测,她已经是二十出头了。阿诺尔德很年轻就当父亲了。对这个仙女般美丽的小姑娘,我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长者的关爱。(我自己是根本不想有孩子的。许多艺术家都不想有孩子。)然而,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朱莉安变得不那么美丽了,总是郁郁寡欢,格格不入,忿忿然跟整个世界针锋相对。这种态度使她的甜美可爱大为减色。她总是很烦躁,总是在抱怨。而她那张小脸蛋,由于岁月无情,给它硬生生地刻上了成年人的线条,渐渐变得不那么惹人喜爱,而且也让人看不透了。这就是我回忆中的她。她的父母非常疼爱她,可是同时也对她感到失望。他们原本希望有个男孩的。他们也曾经像其他父母一样想当然地认为,朱莉安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但是看来情况并非如此。朱莉安的长大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对“少年世界”那种自我感强烈的群体意识,她不予认同;到了大多数姑娘开始对浓妆艳抹产生兴趣(实际上这是可以原谅的)的年纪,她却仍旧喜欢打扮她的玩具娃娃而不喜欢打扮自己。

“继续说下去吧。朱莉安走后,阿诺尔德还说了些什么呢?”

年轻人身材修长,穿着黑色瘦腿裤,上衣是黑天鹅绒或灯芯绒一类的茄克衫,里面衬着白色衬衣。一头浓密的棕色长发微微有些波浪,直披到颈部。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正要动身向车站走去时,那青年外表上表现出的某种异样引起了我对自己判断的疑惑,随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受了灯光的愚弄,事实上,那不是小伙子而是一个姑娘。而且,接下来我就认出,她还是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朱莉安·巴芬,阿诺尔德和蕾切尔的十几岁的女儿,他们唯一的孩子。(其芳名的由来,不用我费心解释,人们便知道,是来自诺里奇的朱莉安。)[4]

“他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提起你来过。”

那个小伙子好像在唱诵一篇连祷文。我这时才看清,他抛撒的与其说是鲜花,不如说是白色的花瓣。我是不是最近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花瓣?那是白色油漆的碎片,是阿诺尔德用凿子猛撬他们卧室门的时候刮落的碎片。白色花瓣并不是随随便便抛撒的,而是有规律地每开过几辆汽车就撒一次。汽车驶来时,小伙子便会从袋子里抓出一把花瓣抛撒在汽车道上,与此同时,口中高诵着那篇节奏鲜明的经文。而那些柔弱的白色花瓣为汽车奔驰而产生的气流所席卷,就会漫天飞舞,或是疯狂地冲到汽车轮下,或是随着汽车尾气的漩流打转儿,一路前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看来,那位青年抛撒花瓣的举动似乎是一种献祭,或者说是一种毁灭的行动。因为他所奉献的东西在瞬间即消失殆尽,化为乌有。

“你怎么说?”

我已穿过大路,走上了通往车站的狭窄的商业街。深红色的夕阳光芒暗淡,仍然挂在天空,而夜色却加深变浓了。有些商店已经是华灯初上了。一片朦胧的光笼罩着街道。确切地说,那不是黄昏的微明,而是一片忽明忽暗、变幻不定、薄雾似的光亮。行人来往其中,犹如鬼影憧憧。我置身梦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自忖这是由于疲惫、饮酒和饥饿的缘故。就在我感到厄运缠身、精神困顿而心绪不佳的时候,街道对面一个青年人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有点吃惊但又有点感兴趣,因为他的行为相当古怪。他站在路边的镶边石上向路上抛撒鲜花,就像往河里抛鲜花一样。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印度教某个教派的虔诚信徒,这种人当时在伦敦并不少见,而此时他正在举行某种宗教仪式。当时的伦敦人早已对各种怪人怪事见惯不惊了,他那套仪式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趣,只有几个行人停下来观看。

“我还能说什么?我完全被这节外生枝给吓呆了。我大笑着说你惹我心烦。我说你相当动情,而我把你赶了出去,又觉得不告诉阿诺尔德会对你要好些。”

到这时候我离地铁车站已经不远,也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干蠢事了。当天晚上要冲出伦敦是不可能的了。我要悄悄地赶回家,去附近的小酒店吃一块三明治,然后早早上床睡觉。我度过了一个艰苦的夜晚,它使我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今晚的这一感觉不过是过去许多次同样感觉当中的一个罢了。到明天,我要对那些就在最后时刻似乎还需要再斟酌的事情做出决定,例如是否需要把出发时间推迟到星期天之后。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无论如何,今天这场小小的闹剧到这时候总算收场了。然而,后边还有一幕就要上演。

“你就想不出比那更好的说法了?”

接着,我的思绪转到了巴芬家,开始琢磨着那儿此刻究竟怎么样了。蕾切尔是不是还两眼直瞪天花板,像一具变了形的僵尸似的躺在床上?而与此同时,阿诺尔德是不是会在起居室里品着威士忌,欣赏着《火鸟》那支曲子?也许蕾切尔又是那样可怕地把被单扯过去蒙住她的头。或者情况完全两样了?阿诺尔德跪在门外求饶,泪流满面地责备自己,请求让他进屋。要不就是另一种情形,蕾切尔听到我离开了她家,便悄悄地走下楼去投进了丈夫的怀抱。此时他们俩也可能正一块儿在厨房做晚饭,打开了一瓶为特殊时刻准备的葡萄酒,庆祝重归于好。婚姻真是一个谜。婚姻的二人世界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暴虐。我很高兴自己置身其外。这种想法夹杂着一丝多愁善感的怜悯,充满了我的脑际。我在那个时刻的感觉,正好根据阿诺尔德对一个词的理解来表达,那就是非常“好奇”,以至于几乎想转身跑回他们的住宅去窥探一番,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不过,依我的性格,我当然是不会这么做的。

“没法子。朱莉安在场时,我脑子简直没法想,到后来,我又不得不说点什么。我的脑子里除了实情什么也没有。我所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东拉西扯,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巴芬夫妇如何看待我,令我忧心忡忡,而此时与这一忧虑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克丽斯蒂安这个大问题。不过,这是否就是个问题?要是没有弗朗西斯那个不受欢迎的人出现,我会觉得我的前妻回到伦敦这事与我有关系吗?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就会邂逅。再说,要是哪天她来登门拜访,我会客客气气地叫她走开。难道这会比烦恼更糟吗?我不敢肯定。而我敢肯定的是弗朗西斯在搞鬼,他本人就是那类特别令人讨厌的恶鬼。为什么我竟会傻气十足地把他带到了巴芬夫妇家?这是我本不应该可能做的事情中最糟糕的事。而且我事先就知道,这一类愚蠢的行动会使我懊悔得发疯的。当然,阿诺尔德马上就理解了弗朗西斯。阿诺尔德天生就善解人意。他既已知道了弗朗西斯是我的前妻舅,而且又是个被剥夺了处方权的大夫这一极有吸引力的新闻,他就势必要设法跟他结交。这种事决不能让它发生。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堂堂正正地请求阿诺尔德不要同弗朗西斯交往。这种做法,虽然有损尊严,但我认定它或许就是最好也最简单可行的办法了。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而坚决地把弗朗西斯从我的生活中驱逐出去。阿诺尔德会理解的: 这种决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阿诺尔德有可能会出于同情而对此予以严厉批评。不过,对冒着受批评的危险的这种情势,我毕竟早已完全习惯了。

“你应该编一个完全虚假的故事呀。”

我感到愤怒,感到烦躁不安,同时又对阿诺尔德关怀备至,情意绵绵。突然间我发现,正是这一切使我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于是,我不禁惊慌起来。对这些情感的藕断丝连和纠缠不清,我既讨厌又害怕。我感到困惑了,究竟现在该不该把出发时间推迟到星期天之后。星期天,我可以去试探一下气氛,对造成的损失作一番估量,再使双方在某种程度上和解。那时,我就可以在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情况下离去了。他们夫妻俩对我亲眼目睹其事而感到不快似乎是免不了的。不过,就他们俩都是明白事理的正派人而言,我希望他们能以有意识的努力来克制自己的不满。这似乎成了马上再去拜访他们的理由,因为这样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以便在他们在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作一番努力。另一方面,沐浴在火红的晚霞之中我有一种迷信的感觉,要是我不在星期天之前抽身,我就会有麻烦了。我甚至在想,我是否应该坐一辆出租车——当时正有一辆从身边驶过——回到我的公寓,拿上行李,直奔火车站,能赶上哪次车就乘哪次车,即使这样做可能会让我在车站等到第二天早上也行。但是,这显然是个荒谬的念头。

“你也应该这样。完全没有必要让朱莉安以为你来看过我们。”

我感到疲惫不堪。这一场担惊受怕使我双膝软弱无力,酸痛发麻。我百感交集,思绪不宁。一方面我仍然感到某种十足邪恶的兴奋,那种兴奋早在开始意识到一个朋友(特别是这位朋友)有了麻烦时就已经领略过了。同时我也感到,就对麻烦的处理而言,我的表现是十分得体的。然而,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或许还得为这一麻烦的不利后果付出代价。阿诺尔德和蕾切尔夫妇都可能对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满,并为此而希望惩罚我。这是一种特别令人不快的忧虑,正当我计划外出远游,以便在一段时间里把阿诺尔德及其有关的一切通通忘掉的时候,这种忧虑就开始滋生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诺尔德相信你了吗?”

此时此刻一看表,不禁大吃一惊,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深灰色的云层像一幅幕布横拉过天空,将天空的一部分遮了起来。随着夜的降临,太阳失去了它炙人的威力,但是明亮依旧,放射出一道火红的霞光,这样的霞光往往只有在初夏傍晚时分才会出现。此刻我注意到,城郊花园中绿叶的轮廓显得特别清晰,而那些羽族歌手正闹喳喳地唱成一团。

“不能肯定。他知道我爱撒谎,而且常常在我撒谎的时候把我抓住。他也撒谎。我也撒谎。我们彼此都接受对方是撒谎者的事实,许多夫妻都是如此。”

他挥挥手同我告别,很快就关上了门。我到前门边时,就听见他的留声机响了。他肯定是一溜烟奔回起居室就放上唱片的,快得就像瘾君子奔向他的毒品。音乐听起来像是斯特拉文斯基的那一类曲子。阿诺尔德的行为和这音乐声使我十分厌恶,厌恶得咬牙切齿。我很担心,我会落到与莎士比亚所说的那一类“背信弃义、玩弄阴谋和专事破坏”的人为伍的地步。

“噢,蕾切尔,蕾切尔——”

看来阿诺尔德当时是打算让我离开了。事实上,我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你为这个如此不完美的世界感到悲哀,是吧?不管怎么说,阿诺尔德并不真正在意。如果我有了那种事,反而会让他良心稍安,也给了他更多的自由。他只要处于支配地位,并且能够小小地折磨你一下,就会从中得到乐趣。他是不会认真地把你当成婚姻的严重威胁的。”

“那好。谢谢!别为我们担心,你知道的。”

“我明白。”

“我会打电话来的。现在我得告辞啦,阿诺尔德。”

“当然,他是十分正确的。威胁并不存在。”

“唔,你还不会立刻就动身吧,对不对?下个星期天来吧。这样也好让我们知道,你会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我们也要去意大利,没准我们会碰上的。”

“真的吗?”

“意大利。我还没有订出详细的旅行计划呢。”

“是的。你不过是出于暧昧的情感和怜悯之心,跟我周旋罢了。噢,你别狡辩,我很清楚。至于阿诺尔德并未认真把你当作浪子看待这件事,不太可能让你感到惊讶。不过有趣的是,阿诺尔德真的非常关心你。”

“呵,当然,我把这事给忘了。你到哪里去呢?”

“是这样。”我回答。“同样有趣的是,尽管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个十足的下流坯,我也很关心他。”

“反正,我也要出国啦。”

“所以,你看,真正的戏剧是在你和他之间演出的。如同往常一样,我不过是附带的话题。”

“为什么不?”

“不,不是这样的。”

“我看下个星期天,蕾切尔未必肯见我。”

“当男人们在一起交谈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女人们出卖了。他们这样做是情不自禁的。阿诺尔德在你面前装出他相信我说的话时,他的行为隐含着一种藐视,对我的藐视与对你的藐视。然而同时,他还会向着你眨眼睛。”

“我们还是再从我们的星期日谈起吧。”阿诺尔德说,“我非常欣赏我们的谈话,我们必须把过去那些令人讨厌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因为我们俩都像机械玩具,只要涉及某些话题,便呼呼呼地转开了。下个星期天来吃午饭,如何?”

“他从来都没有眨过眼睛。”

在外衣口袋里我摸到一件东西,已经焐热了,还沙沙地作响。那是我评阿诺尔德小说的文章手稿,折成几折塞进了这个口袋。阿诺尔德·巴芬的作品是由一堆杂乱无章的趣闻轶事拼凑而成的“有特色的故事”。作品的结构松散,书中象征主义的运用既肤浅又草率。很显然,那神秘难寻的想象力之神是未曾降临到他的作品中的。阿诺尔德写得太多也写得太快。实际上,阿诺尔德·巴芬只能算个有才能的新闻记者。

“你这个傻瓜,我不是说他真的眨眼睛。噢,算了,我争取自由的小小努力,原来就是这样,短命了。它在一场肮脏而有失尊严的小小挣扎中宣告结束,使我名誉扫地,阿诺尔德再次主宰了一切。噢,上帝,婚姻是怎样的一个爱恨交织的奇异混合体呀。我对阿诺尔德是既厌恶又害怕,有些时候我真想杀了他。可是我又爱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爱他,他在我身上也施展不了那可怕的魔力。我爱慕他,爱慕他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书是无与伦比的。”

“你变得如此激动而且满口的华丽辞藻,听起来总像是在引经据典似的。”

“蕾切尔,可别这样说。”

“好吧。对不起,对不起!”

“我认为你的那篇评论是恶意诽谤,愚不可及。”

“布拉德利,我们不要为这个愚蠢的老话题争论不休了,我觉得我还有点虚弱。”

“行啦,行啦。”

“因为,如果你是——”

“你只不过是嫉妒得要死而已!”

“不,不——”

“我们不要去争论这个问题,蕾切尔,求你。”

“我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作家。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你是自视为作家的。你是十足的‘作家’。我却不这样看待我自己。我把自己看成是艺术家,也就是把自己看成一个献身艺术的人。当然,这是一出生活的戏剧。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是某种所谓的业余作家?”

“抱歉。我觉得心都碎了。我怨恨你没有那种仁慈或者机会——能救我出苦海,或为我挡挡风雨,或是做诸如此类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并不是说,我想离开阿诺尔德,我做不到,那样我会死的。我只是想有一点隐私,一点儿秘密,几件属于我自己的、完全没有阿诺尔德插手、不受他影响的事儿。但是,这看来是做不到的。你和他又要重续旧好了——”

“哦,得啦,放下你的臭架子。我们开心点吧。我无法想象你为什么如此忧心忡忡。你的苦恼有一部分就在于你把自己看成是‘作家’。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看成只是偶尔写点东西的人,看成是将来有朝一日会写点东西的人?为什么不在生活中逢场作戏呢?”

“什么话!”

“是的,那是仍然有意义的。”

“你们又要一起高谈阔论、争辩是非了,我又要在外面洗洗涮涮,听着你们那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谈话声了。这一切都跟过去没有两样。”

“布拉德利,你倒是一个痛苦的思索者,你把艺术浪漫化了。你对艺术要求太严格,简直是一种自虐,你心甘情愿吃苦。你想有这样一种感受,那就是即使你不能创作,那也仍然是有意义的。”

“听我说,亲爱的蕾切尔,”我说道。“你当然应该有你的隐私。我不是指风流韵事,你我都没有那种癖好。我敢说我被压抑得挺惨,这我倒并不在乎。但是,私情会使我们陷入谎言而不能自拔,会错误地——”

“那么,感谢上帝,我是个业余作家。”

“你说得倒简单!”

“废话。无论我想与不想,我都要写作。不管自己认为作品是完美还是不完美,我都要完成它。除此而外,其他任何说法都是虚伪的。我就没有诗才呀,而诗才却是造就一个专业作家所必备的东西。”

“我不愿意鼓动你蒙骗丈夫——”

“一个人在感觉到自己得天独厚拥有某种东西的时候,他唯一应该做的便是完善它,使其圆满。那些只做不费吹灰之力之事的人,决不会获得褒奖,那来自——”

“没叫你那样做!”

“要是沉寂永无止境的话,那又何来艺术可言!正是那些毫无创造秉赋的人,才口口声声叫嚷艺术愈来愈糟。”

“我们彼此相识多年,但是没有真正亲近过。而当我们突然间冒冒失失地撞在一起时,事情的发展便误入了歧途。这以后,我们也许会退回到以前的状态,保持原来的或者更远一些的距离。但是,我建议我们不要那样做。我们可以做朋友。阿诺尔德就滔滔不绝地讲过他和克丽斯蒂安怎么做朋友的——”

“艺术不等于闲聊加幻想。艺术是在永无止境的克制和沉寂中诞生的。”

“他讲过?”

“布拉德利,我知道你——”

“我提议我们安安心心地建立一种朋友关系,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切都是轻松愉快、光明正大的——”

“含义不清、异想天开的杜撰也不是艺术。艺术是想象。想象变化多端,包罗万象。没有想象,一方面你就只有一堆枯燥无味的细节材料,另一方面你只有空洞无物的梦想。”

“轻松愉快?”

“那当然不是——”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日子要过得凄凄惨惨?”

“打听来的家长里短和某人丑闻的罗列都不是艺术。”

“我也常常为此感到困惑。”

“哦,原来如此!唉,天哪!”

“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相互更关爱一点,让彼此更快乐一点儿?”

“可是,你太太认为你是那样创作的。”

“我喜欢听你说的‘一点儿’,你真是个懂得分寸的男人。”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阿诺尔德说,“我并不原封不动地直接搬取生活。”

“试一试吧。我需要你。”

“为什么要累积一大堆杂乱的细节呢?你真正想象点什么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忘掉细节,因为它们只会妨碍你。艺术并不是生活中的东鳞西爪的事物的再现。”

“这是你所说过的最妙的事情。”

“你看,我们又走不到一块了。”阿诺尔德说。

“阿诺尔德几乎没法反对——”

“它造就出的也许是你所谓的那一类作家,造就不出我所说的一类作家。”

“他还会喜欢这样的。这就是麻烦所在。布拉德利,有时我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当作家需要具备的东西。对于人性你竟有如此天真的看法。”

“那是造就一个作家的要素,因为好奇心促使作家去寻根究底。”

“要是你能凭借意志的力量把事情简化,那才是最好的。再说,道德就是单纯。”

“我才不认为好奇是一种善举呢!我看好奇是一种居心叵测的表现。”

“那我们一定是有道德的啰,是不是?”

“但是,布拉德利,你决不可以弃绝人们,决不能把他们一笔勾销。你得对他们抱有好奇心。好奇是一种善举。”

“终归是的。”

“啊,老天!”

“终归是。真是滑稽!你打算把普丽西娜留下跟克丽斯蒂安在一起吗?”

“我倒挺喜欢马娄的。我要邀请他来看我们。”

这倒是把我难住了。我说:“暂且是这样。”我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普丽西娜的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压下了愤怒,说道:“我很高兴摆脱了我那老婆,马娄也走了。你能够弄懂吗?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普丽西娜是个十足的弱者,一辈子都受你控制。顺便说一句,我还不时地想到过要提醒她。她都要把我给弄疯了。不管怎么说,你会把她留在克丽斯蒂安身边的。而且你会到那儿去看她。你会开始同克丽斯蒂安对话,会同她讨论你们的婚姻是怎么弄糟的,就像阿诺尔德曾经告诉你应该去做的那样。你没有意识到,阿诺尔德是多么自负,因为他成了各种复杂关系的中心。只有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才会有什么羞愧呀、羡慕呀,或是嫉妒。阿诺尔德是那么志得意满,所以他才能真正做到慷慨大度,这可是真正的德行。没错,你最终会去克丽斯蒂安那儿的。这就是结局。起作用的不是道德而是魔力。克丽斯蒂安是强有力的女人,有着太大的吸引力。她是你命中注定的人。有趣的是,阿诺尔德会把这一点看作是他的安排,我们都是他的子民。总之,你会看到的。克丽斯蒂安就是你的命运。”

“布拉德利,请不要那样。听着,我是说公正要求具体的细节。你说你对他为什么被吊销执照不感兴趣。可是,你应该感兴趣的。你说他是一类无赖,我倒想被告之他是哪一类无赖。很明显,你是不知道的。”

“绝对不会!”

“我讨厌喋喋不休的饶舌,也讨厌闲言碎语的飞短流长。人必须管住自己的舌头。甚至有的时候也得管住自己别去想他人的事情。真正的思想是产生于沉默之中的。”

“你嘴上说‘绝对不会’,同时又暗中窃喜。你也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了。所以,你瞧,布拉德利,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友谊。我不过是个附属物,你无法让我脱离主体。要是那样做,你将不得不费尽力气将全部心思放在我身上,而这样做你是不肯的。你会一直想着克丽斯蒂安和她那儿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在我们的事情上,真正让你嫉妒的还是她和阿诺尔德——”

“那得看具体情况。公正,毕竟——”

“蕾切尔,你知道你说这些是很没意义、很不友好的,完全是昏了头。我不是冷血阴谋家。我和你一样,是个希望被宽恕的混日子的糊涂虫。”

“而且,那种同情还把对别人的忠诚也排除掉了。”

“好一个希望被宽恕的混日子的糊涂虫!听起来多么谦卑、多么动人。这话放在你的一本书里或许会很有效果。可惜,我已是历尽磨难,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你是不会懂得这一点的。你的生活是公开的,你的一切都在向你周围的人展示着你。我则是被关在机器里碾来压去,甚至承认这是自己的过错也毫无意义。不管怎样,不要太为我担心了。我想所有结了婚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坐下来享用几杯好茶。”

“同情就需态度明朗,说一不二——”

“蕾切尔,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你不会跑得远远的让我们变得疏远吧?完全没有必要对我毕恭毕敬。”

“我就想跟马娄这类人一刀两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他的自我就是一个设置范围,划定界线和说‘不’的问题。我不想成为一个糊涂虫,迷糊得就像恍惚状态中灵媒放射出的黏性物质似的,在别人的生活中搅来搅去迷失了方向。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广施博与的同情,只会把对别人的真正理解排除掉。”

“你太自以为是了,布拉德利。真是无可救药,你这个那么挑剔苛求,又极其自以为是的家伙。当然,你的用心是好的,你是个好人。说不定过些时候我会为你说过这番话而高兴的。”

“不准许某些事情发生是合理的,但是你却不能不准许别人干什么!否则,别人便不跟你来往了。”

“那么就这样约定了。”

“有些事我是绝不容许的,奇怪得很!”

“好吧。”她接着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我可不像可怜的普丽西娜那样已经被彻底毁掉了,我还有十足的激情与力量。的确是这样!”

“但是现在他又回来啦。布拉德利,你明白,你真是吹毛求疵,过于苛刻了。”

“当然——”

“不管怎样,至少在很久以前他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谢天谢地。”

“你不懂。我的意思与单纯或爱情什么的不相干,甚至也不是指求生的欲望。我的意思就是激情,激情!那些折磨人、杀死人的东西。唉,算了——”

“那个人,哦,不会的!”

“蕾切尔,抬头看。太阳正放光呢。”

“但愿他没有!他有本事向你敲诈勒索的。”

“别这么傻头傻脑的!”

“咳,其实,事情真相并不很——我敢说他已经猜到了——”

蕾切尔把头朝后一仰,突然站起身,向广场对面走去,动作就像是一部悄悄上了发条的机器。我连忙追上她,拉住她的手。她的手臂僵直,但她还是转过脸,勉强笑了笑。女人们有时要这样微笑,笑容里透着倦意和按捺不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我们要走到牛津街时,邮政大厦的塔楼映入眼帘,它有着微微放光的清晰坚固的轮廓,险峻威猛却又温文尔雅。

“我不知道!”我说,开始像通常一样动气了。“我不感兴趣!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他是那么一个无赖。顺便说一句,但愿你没有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我只是告诉他发生了点意外。”

“嗨,蕾切尔。”

“但是,怎么会与毒品有关?他具体干了些什么?”

“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与毒品有关。”

“塔楼。”

“前妻,前大夫。太有趣了。他怎么被吊销执照的?”

“噢,那个。布拉德利,别送了。我要去车站了。”

“他的行医执照被吊销了。”

“那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过他是大夫。”

“我看,永远见不到了。不,不。打电话吧。不过明天别打。”

“他不是大夫。”

“蕾切尔,你肯定朱莉安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跟——有关的任何事情吗?”

“这么说,那位大夫老兄是她的弟弟。嘿嘿。”

“当然肯定。也没有想要告诉她!到底是什么鬼使神差地让你去给她买那么贵的靴子?”

“我也是。”

“我需要时间想出一个讲得通的理由,让她闭口不提碰到过我这回事儿。”

“你真是与众不同啊,布拉德利。这么威严高贵!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那样。我这人好奇心重得要命。我得说,我非常想见见你那位前妻。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结过婚的人来看待。”

“而你的时间好像是白费了。”

“凭什么我该去?我不喜欢她。”

“是的,我——白费了。”

“为什么没有关系?你不准备去看看她吗?”

“再见,布拉德利。非常感谢。”

“你就喜欢看戏!她回伦敦来了,现在她成了寡妇。这些都和我毫无关系。”

蕾切尔离开了我。我目送着她隐入人群中。只见她那磨损了的蓝手袋前后晃动着,上臂松泡泡、白生生的肉在轻微地颤动。她的头发蓬乱,满脸是倦意与迷茫。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把那垮下去的肩带拉了上去。随后,在人群中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她。牛津街上到处是神情疲惫而茫然的中年妇人。她们就像一群动物,彼此挨挨挤挤,没头没脑一个劲地向前赶路。我跑过马路向北面我的公寓走去。

“喂,快说,准有戏。”

我心里想着,必须离开,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还想着,我很高兴朱莉安一点也不知道那件事情。还想着,说不定普丽西娜在诺丁山真的还过得好一点。说到底,也许我是会去看克丽斯蒂安的。

“不,没有的事。”

亲爱的朋友,在接近本书的第一个高潮时,容我暂且停顿一下,以与你直接交流的方式来再次振作我自己。

“真的吗?你前妻的弟弟。太妙了!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我准会从头到脚仔细地看看他。你们是打算重修旧好,还是怎么的?”

置身于当前这宁静幽僻的避难所,想想这些天发生的事,从弗朗西斯·马娄的初次露面到我与蕾切尔在索霍广场的谈话,这一切似乎是一连串的荒唐。显而易见,生活中的确充斥着各类不测事件。但是,我们的焦虑与畏惧之情也增加了这种印象的强烈程度。焦虑是人这种动物最重要的特征。它也许是人们在平常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缺陷最具概括性的名称。它是一种贪婪、一种恐惧、一种妒意、一种仇恨。我这个幸运的幽居者,在当下焦虑有所消减之时,便可以衡量一下我心灵的自由以及先前所受到的束缚了。对焦虑这一问题有充分体会,从而能通过些微努力,抑制这种阴暗而模糊心理的人,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处在想过一种富有献身精神的生活的情况下,要做出更大的努力,或许便无从谈起。

“不错。他是她的弟弟。”

人类灵魂的自然趋势是倾向于自我保护的。这种趋势的巨大力量,是可以很容易地通过自我反省认识到的,而它的后果在公众生活中随处可见。我们渴望更富有、更漂亮、更聪明、更强壮、更令人爱慕以及表面上比其他任何人更好的生活。之所以提到“表面上”,是因为一般人在渴求钱财的同时,也贪图一个表面上的名声。真正善的重负被认为是本能上难以承受的,对善的渴望会将人们赖以生存的其他平凡的希望变得不那么重要。

“不要东拉西扯了,布拉德利。他是不是在谈你的前妻?”

当然,甚至最糟的人也会偶尔或者在某一时刻怀抱求善的期望。凡是艺术家都能够感觉到善的吸引力。这里所用的“善”这个词只是一种概指。人们能够明白它所涵盖的内容,但是却无法给予进一步明确的定名。我们许多人的获救,往往正是在我们从野蛮愚蠢的自我主义的混乱中寻得了自我毁灭途径之时,而拯救我们的不是那善之奥秘的吸引力,而是被人们肃然称作“责任”,或更确切地说,称作“习惯”的那种东西。快乐是那样一种文明,它能培育人们,使其从孩提时代起就习惯于把某些至少是顺乎自我本性的行为看成是不可思议的。这种训练,在和平幸福的环境中可以终身受用。然而,当恐惧侵入时,如遭遇战争,身处集中营,面对家庭和婚姻可怕的隐私时,就看得出它实在是太肤浅幼稚了。

“我想,那是你们结了婚的人过日子所依靠的一种技术性的感应吧。”

随着对这些观察所得的叙述,我将引入一个对我近来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的分析。亲爱的朋友,此刻我希望把它展示给你。在蕾切尔这件事上,我的所为,动机复杂而不甚体面。转折点就是她那封情真意切的来信。书信真是多么危险的工具呀。大概这也是它们渐渐不合时宜的原因。信可以被无数次地重读,重新解释,它激发起联想与迷恋,它执着,它是火热的明证。我已经是很久没有收到过一封类似情书的信了。这是一封信,而不是一种口头陈述。正是这一事实使这封信对我产生了勾魂夺魄的力量。在生活中我们常在一种非个性化的状态下作出重大决定。我们会突然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某种事物的代表。这种感觉可能是灵感的源头,也可能是自我原宥的一种方式。蕾切尔信中的热烈就传达出了高傲,活力,一种角色的感觉。

“对,我肯定,过不了一小时就会下来的。”

如我先前所讲,让阿诺尔德丢脸的想法,特别是将他置于秘密之外的想法,也使我动了心。这种本能的冲动,往往也能把我们引入歧途。看着某人“被蒙在鼓里而不知实情”,就像是看着他成了手下败将一样。我对阿诺尔德的怨恨并非完全与我们全面的、长时间的、足以引以为荣的交往有关。它也来自我在窗幔低垂的房间里看到蕾切尔躺在床上,用床单蒙住脸时所受到的震动。就是在那时,我对蕾切尔萌生了强烈的怜悯之情。也许因为一切怜悯都与优越感联系在一起。所以,怜悯是不纯的混合物。尽管如此,我的怜悯却代表了这种混合物中那小小的、较为纯净的情感断片。当阿诺尔德说那是一个“事故”的时候,我真的相信他了吗?或许我信了。也许那时我还处于无私的怜悯的忧郁中。然而,我却开始通过阿诺尔德的眼睛去看待蕾切尔,把她视为一个稍微有点歇斯底里,并不总是诚实的中年妇人。一个人与一对夫妇相处,绝对保持不了中立。一方对另一方的看法所产生的巨大力量会使旁观者左右摇摆不定。当然,我也怨恨蕾切尔,因为她使我出乖露丑。让别人失去尊严的人是难以被原谅的。

“现在我还是离开的好。蕾切尔就要下楼来跟你演出夫妻和解的一幕了。”

空虚和焦虑把我和蕾切尔搅在一块儿。此外,起作用的还有嫉妒(对阿诺尔德的)、怜悯和可以称为爱的东西。当然,也少不了断断续续冒出来的肉欲。就像我解释的那样,甚至就在那时(当然不是由于什么特殊的资质)我基本上都表现为对肉体无动于衷。我对肉体的体验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并且还绝对没有达到挤在地铁车厢人群中就会因此而蠢蠢欲动的地步。可总的说来,我如今是不太在意那些灵魂的躯壳的。至于脸,当然,我的朋友们都有,相对于我所在意的其他方面而言,那不过是恍恍惚惚之物。我本性不喜欢触摸他人,或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所以,我觉得有趣的是,竟然发觉自己想去亲吻蕾切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孤寂之后,单单想去亲吻这么一个女人!扮演一个新角色的想法让我有些兴奋。亲吻蕾切尔时,我丝毫没有再进一步的念头,随后发生的糊涂事,并不是我所愿意的。当然,我也不否认它和我有关。而且,我还想到过,它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结果真是如此!

“他提起过‘克丽斯蒂安’的什么事来着。他是不是在讲你的前妻?她不是叫克丽斯蒂安吗?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你跟她分手太早了。”

我怀疑自己还没有成功地把我与阿诺尔德的关系的特殊性交代清楚,也许我应该再次尝试描述一下这种关系。像前面讲到的那样,我是阿诺尔德的“发现者”: 首先是他的保护者。他是我的感激涕零的门徒!我甚至还记得那时我把他看成一条宠物犬。(阿诺尔德其实酷似一条[14]。)我们之间那时甚至还开过一个“狗”的玩笑,如今时过境迁,已不再提起。但是,毒素渐渐渗入了,主要是基于阿诺尔德追名逐利的成功与我追名逐利的失败。(对我们的精英来说,要真正做到对世事无动于衷,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儿啊!)甚至就在那时,我们俩在很大程度上都对此讳莫如深。那就是,我装成宽宏大量,他则作谦卑恭敬状,这些我们其实多少也都有所觉察。在我们不完美的生活中,这些装模作样是很重要的。我们的关系事实上也绝不是无益的。很明显,我们都把彼此放在心上。阿诺尔德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男性。(当然,不是马娄所意味的那种。)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因为我还有许多男性熟人,做公务员的哈特伯恩和格雷佩尔汉姆,也有作家、记者、律师和学者。我没有提及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在这出戏中出现。要说阿诺尔德强烈地吸引了我,那也不算过分。我们彼此有磨擦,并不是那么“丝丝入扣”的和谐一致,这样的关系给我一种真实感。与阿诺尔德交谈总能激发我一些新鲜的思想。而且,颇为荒谬的是,有时候他仿佛是我自身的一种发射物,一个迷失的、迥异的另一个自我。阿诺尔德常常使我开怀大笑。我喜欢他像狗一样的、光滑的、滑稽的脸和含讥带刺的浅色眼睛。他态度生硬粗暴,总是好取笑人,总是有点惹是生非,总是有点(我无法避免用“有点”这个词)喜欢逗弄我。阿诺尔德深知自己应该塑造出一个令人扫兴的,甚至有点威胁性的儿子形象。他聪明地常常怀着善意地扮演这个角色。只是到了近几年,几次公开争吵之后,我开始明白凡事我不得不退缩一步的痛苦,其根源就在他身上。现在阿诺尔德的话似乎都像针一样“刺人”。我的生命在流逝,生活中再也没有我所信赖的大型采访,而阿诺尔德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则越来越刺激我了。

“喔,什么也没说。”

身为作家,对阿诺尔德我是不是不公正?有可能。有人说过,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的确,客观地对待一位同时代的同行,是一件难事。只要看到阿诺尔德的一本书获得好评,我就会像蒙受了羞辱,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起来。这种感觉的产生当然是有其根源的。不过,我也曾多次尽量合理地考量过阿诺尔德作品的价值。我以为,我最反感的便是他的啰嗦。他的书当然是写得很粗糙的。然而,他的啰嗦不仅仅表现为行文的随心所欲和散漫草率,而且也成了他的可称之为“高深”的一个方面。阿诺尔德总是恨不得翻肠倒肚掏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像行香汤沐浴一般,对世界来一番思想的倾泻,以左右这个世界。这种普世的思想扩张观念,同我本人对艺术的严格得多的看法是迥然不同的。在我看来,艺术是对于思想的萃取,其纯之又纯,几近于无。我始终觉得,艺术是美好生活的一个方面,因而掌握它相当地困难。可是,我不得不遗憾地说,阿诺尔德却把艺术视为“游戏”。尽管他的书具有某种神话般的夸张,但也正是这种情况使有些批评家毕恭毕敬将他看成一个“思想家”。阿诺尔德从来没有真正在他的“象征主义”上下过功夫。他在每一处地方都能发现意义。每一样事物都是在含糊不清之中就成了他神话的组成部分。阿诺尔德一切都喜欢,一切都接纳。尽管“生活”中他是个聪明人,一个睿智强硬的辩论家,但在“艺术”上,他却是一个头脑简单得辨不出事物差别的人。而明晰的区分正是艺术的核心,正如它也是哲学的核心一样。阿诺尔德失败的原因,至少部分是出于他对热情洋溢的絮语的过分虔诚。他似乎是荣格的信徒。(我对那位理论家没什么特别的不恭,只是碰巧发现他的大作不值一读。)对于阿诺尔德这位艺术家来说,生活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五光十色的比喻。说到这里,我想或许要克制自己不再进一步描绘阿诺尔德了。因为我听出自己的语气中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了怨恨。我的朋友曾经就沉默之于精神的绝对必要性给过我不少教诲。其实,作为艺术家,我早就通过不那么高贵的方式本能地明白了这一点,这便使我有了蔑视他人的本钱,而这种蔑视总是针对阿诺尔德而发的。

“在最后一刻,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与我妹妹的关系既简单得多,也复杂得多。同胞之情时常是复杂的,不谙世故的成员常常意识不到,套住了自己的就是如此一个爱恨交织,既对抗又团结的蜘蛛网。就像我前面解释的那样,我把普丽西娜的事视为自己的事。罗杰的幸福使我产生了极大的痛苦,这正是我的自我保护的一个反应。这个丈夫将老妻换了个嫩妞,却未受到任何惩罚。我感到,这是对我的侮辱。毫无疑问,每个当丈夫的都心怀这样的梦想,不过在这件事情中我却是那位老妻。其实,我对蕾切尔的同情是我对普丽西娜的同情的异样形式的生发,尽管事实上蕾切尔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更为强硬,更聪明,更有趣,更有魅力。另一方面,普丽西娜又把我激怒到了无情的地步。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受不了嚎啕大哭或是低低啜泣的人。(蕾切尔讲到“激情”时,我就很感动。苦难应当激发出火花,而不该导致自怨自怜。)我一直看重的沉默就包含着在重击之下仍旧三缄其口的决心。我是丝毫不鼓励泪汪汪地交流知心话的。各位都见过,我是怎样一下子就让马娄闭上嘴的。这是我不同于阿诺尔德的又一个地方。阿诺尔德总是不加选择地怂恿一切人,这是他当作家的工作的一部分。(他和克丽斯蒂安初次见面就在她身上施展了这种本领。)这当然更多是由于恶意的好奇而非同情所使然,而且时常会导致误解和痛苦的结果。阿诺尔德是一个将男男女女引入歧途的了不起的“领路人”。我瞧不起他的这一套做法。再回头来说普丽西娜。我为她的苦难感到忧虑,但又极不情愿自己被卷入其中。我始终以为,对救助者亦有个人局限这一点抱有现实而清醒的意识,是成为一个好邻居的不可或缺的要素。(阿诺尔德则完全没有这种意识。)我是不会让普丽西娜扰乱我的工作的。我决心不去看普丽西娜,不像蕾切尔那样要去“做点什么”。人,不是那么容易给打垮的。

“因为我当时要跟你谈话。”

克丽斯蒂安把普丽西娜抓到自己手中,尽管这完全是一种“无耻行径”,但在更大的程度上,它已是一个问题而不是暴行。我倒是更倾向于让事态自由发展。克丽斯蒂安从她对普丽西娜的收留中捞不到什么好处。但我认为她不会就此放弃或者“扔下”普丽西娜,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又受到了阿诺尔德的影响。在有的人身上,绝对意志就是道德的代用品。阿诺尔德把这称之为“支配”。克丽斯蒂安在做我妻子的时候就曾经凭借这种意志企图侵犯和控制我。一个稍微软弱一点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就会屈服,以换取一个可能会幸福的婚姻。人们可以看到,许多生活得很幸福的男人其实是被有强大意志的妇女所主宰、所驱使的。(确确实实地听凭摆布,就像一条船被操纵着一样。)是艺术把我从克丽斯蒂安那儿救了出来。我的艺术家的灵魂,抗拒了这种大规模的侵犯。(这就如同病毒的入侵一般。)这些年我心中孕育出的对克丽斯蒂安的仇恨,是我为生存所进行的斗争的产物,也是这场斗争的锋芒所在。要推翻一个专制暴君,无论他是辖制国家的也好,辖制家庭的也好,人们都必须学会仇恨。不管怎样,如今我不再受到真正的威胁了,也愿意更客观地看待事物了。因此,我能够认识到,克丽斯蒂安在为人处世方面做得多么聪明,多么巧妙。我还了解到克丽斯蒂安是犹太人,也许这件事也改变了我看问题的角度。我感到自己差不多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新的战斗。在这场战斗中,我不用多费心思便会打败她。镇妖术最厉害的一着便是表现出一副冷静愉快而又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这都还是一些模糊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既然我自己做不到像克丽斯蒂安那样对待普丽西娜,那么还不如去相信,克丽斯蒂安在普丽西娜的问题上是认真而务实的,同时也是可以依赖的。

阿诺尔德显得有几分不快,说道:“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可没要求你那么谨小慎微。不要雪利酒吗?你为什么要把那位大夫赶走呢?要是你不见怪,我还要说是你十分粗暴地将他赶走的呢。”

根据随后所发生的事件来看,我倾向于认为,我在我所叙述的这段时间里干的事,差不多都是该受到谴责的。我敢说,人之所以犯下罪过,有时候是他的为恶之心所使然。(过去,我习惯于这样来看克丽斯蒂安,把她视为恶人,尽管日后看来,这似乎至少是有些夸张。)但在更多的情况下,罪过是在有意无意之间酿成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减弱。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时所说的,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明白,从作品尚未成形而无从表达的阶段到作品定型而改之晚矣的阶段,两者距离之近,犹如只隔一道缝衣针粗细的窄缝。而贯穿整个创作始终的活动便是将这如针的空隙加以扩展,天赋也许就在其中起着主要的作用。大多数艺术家,每每创作伊始,总是踌躇满志,怀抱一腔希望。可是,或因为十足的惰性,或因为疲惫厌倦,再不然则因为能力有限,到头来总是一次一次地在不知不觉中就由一个阶段径直滑到了另一个阶段。这自然也是一个道德上的问题,因为一切艺术都是以特殊方式追求美德善行的一种奋斗。在日常生活中,道德力量的发展进程也经历着如上所述的变化。我们总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顾,等到想要改变却已经为时太晚。我们从来就没有让自己准确地把握住关键的时刻。不过,事实上,就算我们仔细去寻找,这些时刻也未必能够找到。我们总是让存在于生命中的那种隐隐约约的追求安乐、躲避纷扰的潮动裹挟着匆匆前行,一直走到告诉人们我们只能到此为止的那一时刻。到了那一步,我们经由客观的自审而获得的自我认识,同主观的自我感知之间存在着的差距便成为永久的了,令我们始终不能抵达真理的所在。我们的自我认识过于抽象,而自我感知则太耽于个人体验,让人迷惑不解。也许某种健全完善的想象力,即一种心智的创造力,可以改变这种情形。因为,这种力量,作为某种更为博大的认知力的一种功能,可以使人敏锐地发现并把握那关键的时刻。在道德生活中,会有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种出于本性的幸福的事情吗?抑或东方圣贤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们给门徒规定的功课便是逐步从整体上泯灭虚幻的自我。

听了这话,我想,他很快就会迁怒于我的。于是我说:“自然,我是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事的。”

事实上,这类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澄清。因为没有一个哲学家,也几乎没有一个小说家能够做到把人类意识这种神秘的东西的真正构成解说清楚。肉体、外在的事物、飞驰的记忆、热烈的幻想及其他思想,还有负罪感、恐惧、犹豫、谎言、狂喜、悲哀、令人窒息的痛苦等,词语勉强能够表达出来的类似的心理活动成百上千,它们相互并存着,往往是多种心理活动在一个意识单元的形式下熔铸在一起。而人类对此的可能的负载量究竟有多少,则是促使一个研究银河系外层空间的学者大惑不解的问题,尽管他掌握了需要在时间序列中经受检验的高深莫测的研究方法。那么,意识究竟是怎样被修补和改善,人们又是怎样改变它的性质的呢?意识是流动的,就像水绕过石头一样,意识绕着“意志”流动。从不间断的祷告能起作用吗?这种祷告只能成为插入那些五花八门的意识单元之中的有连续性的部分,而那些单元形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充斥着非自我主义的小球。(这当然与“上帝”无关。)在这个容器的底部存储着如此多的勇气,而我们天性所向几乎就是那沉在底部的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意识的零散碎片只是靠了对伟大艺术的体验或是对艺术的深爱才得以缀成整体的。不过,这两者与我乱七八糟、心不在焉的行为举止毫不相干。

楼上盥洗间传来一阵冲水声。阿诺尔德站起身,接着又坐下去。“你瞧,她就要下来了,不过,我不会马上去惹她的。我给你添了麻烦,实在抱歉,布拉德利。其实,不知什么缘故,我只是傻乎乎地惊慌失措了。”

也许,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把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如何被一种紧迫感压倒的情形加以充分强调,那就是我感到创作一部伟大的艺术品的时日正在逼近。这种意识日甚一日地变得强烈起来。这颗意识的小球辐射到我感知领域的各个部分,以至于我在听蕾切尔讲话或看着普丽西娜的脸的时候都在想着: 时候到了。不过,我的脑子里并没有一直想着几个字眼,我的思想也没有形成完整的语言: 我只是意识到有一件重大而又模糊的美妙事物就在不远的将来,它与我紧密相连;联系着我的思想,联系着我的身体。这二者在那巨大而专断的引力之下,有时候会产生不含任何喻义的确确实实的动摇和振荡。想象中的这本书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凭直觉抓得住它的本质和精华。处于创造力的勃发状态的艺术家与时间的关系是平和的。作品问世只是等待的问题。如果是训练有素的话,时候一到,作品自会宣布自身的存在,并通常会以十分完整的形象出现。(就像那胸有成竹的智者,有了对竹枝的多年观察,便能轻松而迅速地画出来。)我觉得,我所需要的一切就是独处幽居。

“我知道,”阿诺尔德说,“对不起,布拉德利,我有点过度兴奋,说了一大通蠢话。这是一种发泄和解脱,你知道。对蕾切尔,我也许是不公道的。不过,还不至于像听起来那样坏。事实上,一点也不坏。人们必须体谅他人。在她这个年纪,妇女总会变得有点古怪的。我猜想这是一种嬗变。我认为,她们大概是在重温过去的生活。那肯定有一种失落感,一种同青春永别的感觉。我看,这时候犯点儿歇斯底里并不少见,可以说这是个趋势。”他又补充说,“她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在她们女人身上总有那么点儿难以对付的东西。她很了不起,真的。”

独处的结果是什么,最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倒是比当时知道得更清楚、更深刻,因为我有种种经历,也借助了你的智慧。当时的我似乎被缚住了手脚,也瞎了眼睛。我的本能是没错的,方向感也是健全的。只是后来证明,道路比我预期的长了些。

“那是在闹脾气。”我说,“女人都是有脾气的。”我刚才在楼上听到的令人烦恼的声音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接着,我突然想起,我这会儿正在做的正是蕾切尔预言过的事情。

就在我和蕾切尔进行了那一番令人沮丧的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又开始收拾箱子。前一晚我整夜睡不安宁,身子下面的床就像着了火似的。我决定离开,到乡下去。我还决定去诺丁山看望普丽西娜,并且与克丽斯蒂安作一次冷淡的公事公办的谈话。走之前我不打算去见蕾切尔或是阿诺尔德。我会从隐居处给他们各自写一封长信。我倒还盼着写这些信,给蕾切尔的要写得又沉着又温情,给阿诺尔德的需带着悔意和讥诮。我感到只要略作反思就能弄清情势,既能为自己辩解,又能让他们满意。对蕾切尔应有亲密友情的表示,对阿诺尔德则该是一次战斗。

“你是说有外遇?不,当然没有。天哪,我是个模范丈夫。蕾切尔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我对她一贯是实话实说。她知道,我是没有什么风流韵事的。唔,曾经有过,不过我告诉过她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同其他女人交谈呢?我们又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我总得有朋友,总得自由地跟朋友交谈呀。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作任何让步。有些事,哪怕就是气得人发疯,也不能让步,不应该让步。无论如何,蕾切尔其实并不希望我让步,无非是闹着玩而已。我为什么不可以间或谈谈她呢?要是她都成了一个禁止谈论的话题,那才是个大笑话呢。我们的谈话向来漫无边际,而且充满着善意和同情,任何我不想要她听见的事情,我都不会谈。而要是蕾切尔同她的朋友谈论我的话,我是不在乎的。天哪,人非圣者,她当然不会不跟人摆谈的。她的朋友多得很,况且,她不是过着修道院的隐居生活。她说她的才华都付诸东流了,那并不是真的。自我表现的方式有成百上千种。一个人大可不必非当个大艺术家不可。她有知识,要是她想干的话,原来也可以当个秘书什么的。可是,难道她真的想干秘书那类工作吗?当然不。她那样说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抱怨。而且她心里明白,那只是一时生我的气而已。她热衷于做各种有趣的事情,担任了无数委员会的委员,竞选这竞选那的。她还认识各种各样的人物,包括议会的好多议员,这些人的来头比我大得多。她并不是一个失败者——”

我的头脑如此频繁地为谋求自身的安宁而忙碌不停,它总是敏感地收集整理着各种各样摧毁自尊心(虚荣心)的方法。这样做的同时,它又在勤奋地发掘着可以弥补因摧毁带来的损失的方法。我感到懊恼和羞愧,因为蕾切尔认为我是个失败的搅和者,而阿诺尔德,从一般意义上讲,则大有将我“揪出来”之势。(而且,更糟的是,他居然“原谅我”!)对发生了的一切所做的反思再次勾勒出了整个情势。我有足够的力量来“稳住”蕾切尔和阿诺尔德,要安慰蕾切尔和“戏耍”阿诺尔德。这其中带有的挑战意味让我受挫的虚荣心稍稍减少了些颓丧。

“你不会是那种——对吧?”

我将会用纯真无邪的爱去安慰蕾切尔。这一解决办法以及用甜言蜜语编织成的环套让我在那个重要的上午觉得自己是个比较好的男人。然而,占据了我的思想的倒是克丽斯蒂安的形象: 是她的形象而不是有关她的任何确切的看法。这些浮游在头脑之洞穴中的形象(而且不管哲学家会怎么说,头脑也是一个充满了浮游物的黑暗洞穴)。当然不是那种无所谓好坏的影子,而是印满了我的判断的痕迹,而且狰狞可怕的形象。在脑海的波浪起伏中,我还能够感受到旧日对这个蛮横霸道的女人的刻骨仇恨。同时,我也觉察到前述那种不具启发意义的愿望在减弱,我做出来的那有损尊严的表情和那冷淡的样子就是一例。我流露出了太多的感情。现在,我要做的不是那样,而必须是以冷静的好奇眼光盯住对方。当我试着凝望克丽斯蒂安那被加了工从而闪闪发光的形象时,它似乎正在我眼前融化变幻。是不是我最终开始想起自己曾一度热恋过她呢?

“不,你是搞不懂的。那些话在人们不明其真意的情况下,听上去非常可怕。她往往会产生某种想法,然后就会为此纠缠不休。举个例说,我同别的女人议论她。”

我摇摇头,盖上箱子,“啪”的一声上锁。要是我能做的就只是动手写书该多好!写书该多好!单独呆上一天,我就能写下点什么,一点珍贵的、富有意义的东西,就像一粒会发芽生长的种子。随之而来的是,我便可以跟过去达成和解了。而我现在考虑的不是修整关系抑或是驱邪,而只是考虑如何摆脱那极度刺痛我的懊悔的重负,那重负我已经扛了一辈子了。

“她重复的哪一类句子?说些什么?举个例子吧。”

电话铃响了。

“不,不,不。这说明你对情况丝毫不了解。听她的话你会觉得她像是神经错乱,但事实上她是百分之百的心智健全。半小时以后她就会边唱歌边做晚饭了。情况就是这样,我清楚她也清楚。结了婚的人全靠感应生活。”

“我是哈特伯恩。”

“你是说一字不差地吗?那她该去看心理医生。”

“噢,你好。”

“那才不是讲话呢。我是说她把同样的一句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不来参加聚会?”

“女人就是喜欢说话。”

“什么聚会?”

“当然,有时候我们也发生争执。婚姻嘛,近乎一次长途旅行。神经当然不免有些紧张。每一个结了婚的人都是一个有善恶双重性格的人,他们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蕾切尔有点儿爱唠叨,这一点你可能看法不同。有时候,她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至少最近是如此,我猜想这是她年纪的缘故。说来你不会相信,但是的的确确她可以把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上一个钟头而不住口。”

“办公室的聚会呀。我们还特别安排在你能来的那一天。”

“是的,我相信。”阿诺尔德或许没有说错。那或许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又坐了下来,觉得很累。

“噢,老天。真是对不住。”

“蕾切尔和我的结合是很幸福的。”阿诺尔德说。

“大家都很失望。”

“不。我稍微把东西收拾一下,没关系吧?”我把凳子扶起来,提着废纸篓弯着腰在屋子四处拾捡碎玻璃、碎瓷器等这次“战斗”的种种纪念品。这场“战斗”现在看起来简直不像真有其事,而且也简直不可能发生。其中一个严重损坏的物品是一个红眼睛的瓷兔子,据我所知,蕾切尔非常喜欢它。谁打破的?也许就是蕾切尔。

“我真是太抱歉了。”

“呃,或许该去。不过,她往往反复无常。不管怎样,她伤得并不重,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啊,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火钳那个场面我恰恰理解错了。她是假装的,假装大发雷霆。我不责怪她。我们是一对笨蛋。她的的确确伤得并不严重,那位大夫说的。天哪,你会不会认为我是那么一个丧失人性的怪物?”

“我们也一样。”

“去看看她,蕾切尔,傻瓜。”

“我——呃——不管怎么样,希望它还是个很好的聚会——”

“唔,我想我明天会好些的。”

“尽管你没来,它的确还是很不错的。”

“你最好明天就去找你的医生看看。”

“都有谁去了?”

“瞧!”阿诺尔德说,“我的手颤抖起来了。你看这个玻璃杯在晃动,这是不由自主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帮老家伙都去啦。宾格利,格雷佩尔汉姆,戴森,伦道夫,马西森和哈德利史密斯,还有——”

“是的。”

“格雷佩尔汉姆太太去了吗?”

“她这人就是这样好。宽宏大量,仁慈厚道,我就让她独自呆一会儿吧。她很快就会对我大发慈悲并且下楼来的。我们的怒火从来都是不等太阳落山就熄灭了的。无论如何,大发雷霆这类的事,都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这下你总懂了吧,布拉德利?”

“没有。”

“只是说,今天不想见到你,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一切都会得到宽恕,一切都会被忘掉。”在把蕾切尔那番滔滔不绝的倾诉详细传达给她的丈夫的时候,我的这段复述似乎是不得要领的。但不管怎样,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呃,好吧。哈特伯恩,我很抱歉。”

“她说过我些什么吗?”

“没关系,皮尔逊。我们约一下吃顿午饭好吗?”

“懂,”我说,但仍旧保留我的判断。

“我正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呢。”

“对。你相信我,是不是,布拉德利?你应该相信我,这非常重要。我这确实不是在为我自己辩护,这是事实。我们两个都大吵大闹,但其中并没有真正的危险,懂吗?”

“噢,好哇。真希望我也可以离开。给我寄张明信片来吧。”

“我想通常也不会有外人在场。”

“我说,我很抱歉——”

“对,没错。我有经验。这类事情发生之后,她从来不会长时间生气的,只要我发了脾气,她就不会再绷着脸了。接下来她还会对我很温柔、很体贴的。要是我一声不响不发作,她倒会没完没了地闹别扭。我们并没有养成这种争吵打架的习惯,不过,有时候我们俩也都会憋不住大闹起来,但争吵总是很快就过去,一会儿就云开雾散,和好如初了。我们彼此是亲密无间的。这类吵架的事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冲突斗争,而是爱情的一个方面。对旁观者来说,这也许是难以理解的——”

“没什么。”

“唉,根本不要去管他。你真的以为蕾切尔会下楼来吃晚饭吗?”

我放下了电话。我感到命运之手正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甚至连空气也是凝重的,似乎充满了焚香和浓烈的花粉味。我看了看表,该去诺丁山了。我站在自己小小的起居室里,注视着放在上了漆的陈列橱里的那尊侧卧着的骑牛女郎铸像。水牛的腿已经摔弯了,我不敢尝试一下去把它们弄直,生怕把那件精致易损的青铜器给折断了。我看到一束斜射过来的阳光将拱扶垛映在外墙上,将花边浮雕里的灰尘显了出来,还勾勒出砖块的轮廓。那房间,那墙壁发出一丝丝颤动,似乎这个了无生气的世界就要迸出一声喊叫。

“我记得你说过——”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我走到门口。来人是朱莉安·巴芬。我茫然地看着她。

“他不是朋友。”

“布拉德利,你忘了?我是来上我的《哈姆雷特》辅导课的。”

“你对你的朋友太过分了。”阿诺尔德说。

“我没忘,”我一边说,心中一边悄悄地诅咒,“进来吧。”

“我不需要。”我引着弗朗西斯走过大厅。“再见,谢谢了。”我在他身后关上了前门,回到阿诺尔德身边。我们坐了下来,两人都倾斜身子向着炉火。我感到全身软弱无力,莫名其妙地被吓坏了。

朱莉安迈着大步先走进起居室,把两张竖琴式靠背椅拉到细工镶嵌的桌子旁边。她坐下来,摊开了面前的书。她穿着那双紫色的靴子、粉红色的紧身衣和一条像衬裙一样短短的紫红色裙子。一头浓密的深黄色的头发梳向或者说是塞进了她脑袋后面一个很大的鸡冠帽子里。她肤色健康,脸蛋容光焕发,热情洋溢。

“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地址。”

“你穿上靴子了。”我说道。

“我不会见到她的。”

“是的。穿着有点热,但是我想把它们穿给你看看。我很高兴也很感激。这会儿讨论莎士比亚,你肯定没什么不方便吗?看起来你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呀!你真的记得我要来吗?”

“我们先前谈到的那件事,”在门边弗朗西斯鬼鬼祟祟地对我说,“你见到克丽斯蒂安时——”

“是呀,当然记得!”

弗朗西斯的脸上看得出留恋和渴望。不过他已经站起来了,因为他认识到拒绝是毫无用处的,只得按我的话去做。

“噢,布拉德利,你让我一点也不紧张。除你以外,每个人都惹得我发疯。我没有带两本课本来,我想你有一本,是吗?”

“你什么也不欠他的。”我说。

“是的,在这儿。”

“非常感激,大夫。”阿诺尔德说,“我欠你的情,我还欠你点什么吧?”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侧坐在椅子上,靴子相互靠着,颇有一点展示效果。我跨坐在我的椅子上,用双膝夹紧椅子。我打开放在我面前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时,朱莉安笑了起来。

“再见。”我有意对弗朗西斯说。

“你笑什么?”

“别走,大夫。”阿诺尔德说。或许阿诺尔德想要男人们撑腰,要其他男人围着他转。或许是他们刚才的一番谈话谈出了兴致。阿诺尔德有种粗俗气,这对婚姻生活可能大有裨益。阿诺尔德的杯子碰到他的下牙,发出了轻轻的一声脆响。下楼之后,他很可能喝了不少酒。

“显而易见,事实上,你恰恰相反。我敢肯定,你并没有在等我。你压根儿就把我忘掉了。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个学校老师。”

“她不想看到你。谢谢你来一趟。”我打开了客厅的门。

“或许是你让我产生了勇气吧。”

弗朗西斯不想走。“我乐意帮忙。要我上楼去看看蕾切尔吗?”

“布拉德利,这是在开玩笑。”

我还没有坐下来就对弗朗西斯说:“我们现在不需要你留在这儿了。谢谢你来一趟。”

“一点事儿也没有。这可能不是玩笑呢。你想怎么上课呢?”

显然,下一步是要把弗朗西斯打发掉。他已经穿上他那件雨衣,这或许并不是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正自斟自饮,随心所欲地让自己享受更多的威士忌。他的鬈发掠在耳后,那双长得很近的熊眼似的黑眼睛,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阿诺尔德。看来,弗朗西斯对他自己满意极了。他不曾料到他竟能操一回旧业,再当一次像教士般神圣的医生,尽管时间短暂,也没有引起人们注意。或许正是这一点使他感到振奋,给了他一点力量。看到弗朗西斯那副热切关注的神情,我突然想起他带来的令人厌恶的消息,这使我感到极度的烦恼。此时,我很后悔让他跟我一道来。弗朗西斯认识了阿诺尔德,这可能会产生某种难以预料的后果。原则上,我通常是不介绍我的朋友和熟人相互认识的。这并不是害怕背信弃义,虽然人们有理由害怕这一点。除此以外难道还有更大的人类恐惧吗?但是,那些没完没了本不该有的小麻烦通常就是这种介绍的结果。而弗朗西斯,尽管他本人屡遭挫折,是个落魄者,尽管他还算不上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但是,出于一个失败者的天生的秉赋德性,弗朗西斯总是不断地给人制造麻烦。他这天免费出诊就是一个典型例证。我想要弗朗西斯离开这座房子,因为同时我还想跟阿诺尔德谈谈。显然,阿诺尔德此时正处于一种话多、亢奋、几乎是兴高采烈的情绪之中。或许刚才我说他镇静、克制根本就是一个误解。这种情况更多地是由于冲动加上威士忌作用的结果。

“我问问题,你回答。”

“结果好一切都好。”阿诺尔德说,“很抱歉,把你们二位给搅了进来。”毫无疑问,阿诺尔德是真的感到抱歉。要是他没惊慌失措的话,本可以将整个事情保密的,或许此刻他正这么想。不过,正如蕾切尔刚才推测的,阿诺尔德似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恢复镇静了。他坐得笔直,双手小心地捧着杯子,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只穿着漂亮皮鞋的脚在很有节奏地晃动。这一切就表明了他的平静。尽管阿诺尔德是中等身材,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小巧玲珑的。头小但形状颇好,两只小耳朵,一张小嘴巴,这种嘴巴正是姑娘们喜欢自己拥有的那种,还有一双滑稽可笑的小脚。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显出油光水滑的健康样子。他那鼻子尖尖的,像在刺探周围的气氛。一张脸光滑滋润,显得十分健康。一双眼睛怯生生的,躲躲闪闪地看着我。他那头淡色直发,此时已经梳理得又平又直了。

“那么就问吧。”

“谢谢。那就来点雪利酒吧。”依我看,阿诺尔德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蕾切尔现在的样子,对蕾切尔现在的感受,连想也没有想过。毫无疑问,他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蕾切尔的思想。或许这正是一种生存之道: 永远不要对自己做过的错事追根究底。另一方面会不会是我弄错了呢?或许蕾切尔在被人弄得痛哭一场以后已经恢复了平静,或许她会下楼来吃晚饭,享用她丈夫准备的美味佳肴。婚姻是一个隐藏秘密的所在。

“我已经列出了所有的问题,你看。”

“是的,但是她会下楼来的,我敢肯定她会下来。她是个好激动的人。当然,我现在会让她好好休息的。大夫说这不——喝一杯吧,布拉德利。”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对他的宽慰泼点儿冷水:“尽管如此,这可是个非常糟糕的事件。”我希望阿诺尔德没有向弗朗西斯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

“有关格特鲁德和——是的,但我并没有被说服。”

阿诺尔德又坐了下来。说道:“对,她最好睡一会儿。唉,我的天呀!这下就放心了。让她休息一会儿,我希望在一两个小时以后,她会下楼来吃晚饭。我替她做点好吃的,给她一个惊喜。天哪,我真是感到如释重负了。”

“你用这些问题来浪费我的时间。然后又不相信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吗?”

阿诺尔德一跃而起,向门口走去。可是我叫住了他。“她说她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她说明天她就会同往常一样了,她说她现在要睡觉了。”

“嗯,那么它可作为讨论的起点嘛。”

天渐渐暗下来,没有了阳光,房子内部似乎一片褐色,而且冷飕飕的。我往房子背面的客厅走去,阿诺尔德和弗朗西斯正在那儿谈话。已经生起了电炉,灯也开了。我看到地毯上有碎玻璃、破瓷器和一团污迹。客厅是个装饰过度的大房间,挂着不少仿制的花毯绣品和笔法拙劣的现代平版画。阿诺尔德的两个立体声扬声器,盖着浅褐色的网纱,占去了大片空间。玻璃门和走廊的外面是个同样过分装点的花园,在没有阳光的暗淡之中,绿得可怕。花园里许许多多的鸟儿在矮小的装点城郊的景观树上竞唱,嘈杂与婉转汇成一片。

“噢,我们也要来个讨论,是不是?”

我走出房间,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我听到轻微的跳动声,接着便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走下楼梯,我感到心烦意乱。不错,蕾切尔是对的,她很气愤。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明白,能占用你任何一点时间都是我的幸运。你这样忙。”

“走吧!”

“我根本不忙。我简直没事儿可干呀。”

“我给你倒杯茶好吗?大夫说你应该喝茶。”

“原来我以为你正在写一本书。”

“唉,走吧。”

“那是说来骗你的。”

“那好。我这就去告诉他。蕾切尔,不要生我的气,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又在作弄人。”

“好了——”蕾切尔又可怕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极度强烈的反感。“马上走开!请离开我,让我独自想想,独自受折磨,受惩罚。我要哭个通宵,哭个通宵。对不起,布拉德利,告诉阿诺尔德,我现在要休息了。告诉他,今天不要再走近我。明天我就会努力表现得像往常一样了。不会有控诉不会有指责的,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会责骂他呢?他又会发怒的,又会吓死我的。最好当个奴隶。告诉他,明天我就会同往常一样。他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不会担心,他已经感觉好多了。只是不要让我今天再见到他。”

“好啦,开始吧。我没有一整天的时间。”

“不——”

“为什么哈姆雷特迟迟不杀克劳狄斯?”

“我让你讨厌了吧?一个哭哭啼啼的心碎了的中年女人。”

“因为他是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好梦想,有良知,还因为他有一个印象,即他看见的只是一个鬼魂。因此,他不可能不假思索马上就去杀人。下一个问题。”

“不,不——”

“可是,布拉德利,你自己说过这鬼魂是真的。”

“你这就下楼去,同他无耻地谈论我吧。我知道男人们是怎么谈话的。”

“我知道鬼魂是真的,可哈姆雷特不知道。”

“蕾切尔,蕾切尔,你要让我不高兴了!”

“噢,那这儿必定有另一个更深层的理由解释他的延宕,这一点是不是这出戏的要点?”

“而且我也不能饶恕你,因为你已经看到我伤成了这副样子,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还听了我这一通骇人听闻的自白。我仍然会对你笑脸相迎,不过在内心是不会饶恕你的。”

“我没说过没有另外的原因。”

“你并不是那个意思,蕾切尔,最好不要这么说。”

“那是什么?”

“我跟他一样聪明能干,可他不愿让我找个工作干。我服从了他,我总是服从他。我没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们的世界归他所有。全部是他的,他的,他的!我不会在最后关头拉他一把,我要看着他淹死,看着他烧死。”

“他视克劳狄斯如同父亲。”

“蕾切尔,别,别,别说了,我不愿听。这些胡言乱语没有一句是你的真意。别对我说这些事情,以后你会后悔莫及的。”

“噢,真的吗?就因为他爱他父亲就使他产生犹豫,因而对克劳狄斯下不了手吗?”

“睡觉!在这样的心情下能睡觉?阿诺尔德已把我送进了地狱,已经要了我的命,已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毁了。我跟他一样聪明,可是他处处限制我。我不能工作,不能思想,我什么都不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把一切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他攫去了我的一切,把它们据为己有。我从来就不是我自己,完全没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一直害怕他,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的确,没有一个男人瞧得起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不害怕男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啊。男人在体力上比女人强壮,这是现实之所在,这也是现象背后的全部原因。他们很霸道,凡事他们说了算。去问问贫民窟里任何一个穷苦女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的。阿诺尔德把我的眼睛打得又青又肿,他所干的就跟大街上那些吵架闹事的人一样,跟你在法院里听到的任何一个酒鬼丈夫所干的事一样。他以前就打过我。啊,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第一次。其实,他第一次打我时,我们的婚姻就告终了。他不知道这一点,我从没有告诉过他。他同别的女人谈论我,我知道他谈论过。他向她们吐露秘密,还同她们一起讨论有关我的问题。她们是多么爱慕他,又是多么讨好他啊。他剥夺了我的生活,而且毁掉了我的生活。他破坏了我生活的每个细小方面,就像折断了人体的每一根骨头一样。我的一丝一毫,一点一滴都被他摧毁了,糟蹋了,夺走了。”

“不,他恨他父亲。”

“请别哭了。你得休息休息,吃几片阿司匹林,尽可能睡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来,要不要?”

“既然这样,难道这不会让他立即杀了克劳狄斯吗?”

“好哇——”蕾切尔这一声叫喊表达了一种不留情的几乎是粗俗的反感。“决不,”她说,“决不,决不!啊,我太不幸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哭得泪流满面,脸烧得通红。

“不,毕竟他没有杀他父亲。”

“蕾切尔,你不是这个意思吧。请不要说得这么夸张,这么可怕。你当然会原谅他的。我敢肯定双方都有错。毕竟你也打了他,也抓破了他的脸。”

“那,我就不明白,把克劳狄斯视为父亲就怎么会使哈姆雷特没把他杀掉?”

“我决不会饶恕他,你作证,我决不会饶恕他。决不,决不,决不!哪怕他在我脚下跪上二十年,我也决不饶恕他。女人永远不会饶恕这种事的,到死她也决不会去救一个死到临头的男人。就是他要淹死了,我也只会在一边看着。”

“他不喜欢去恨他父亲,那会让他有负罪感。”

“蕾切尔,阿诺尔德当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他以为你在这里已经人事不省了,他吓坏了。”

“于是他因罪恶感而变得无力了?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呀,他是那样可怕地自命不凡又十分挑剔。想想他对奥菲莉亚多么卑劣!”

“而他把你叫来——来看这一切。”

“那只是同一件事情的一个方面。”

“胡说,蕾切尔。这种事是常有的。”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觉得——完全被打垮了,我真要——羞死了。”

“他视奥菲莉亚为母亲。”

“你没伤着,不要紧,蕾切尔,大夫说——”

“可我认为,他是爱他母亲的。”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蕾切尔说道,声音空洞而响亮。

“那正是要点之所在。”

蕾切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手从脸上落到床上。这时她是两手对称地放在两侧,掌心向上地躺着。那样子就像刚从坟墓中掘出来的基督,四肢瘫软无力,身上还带着受虐待的印记。在她蓝色连衣裙的前胸,剪下来的一簇簇头发和干了的血块粘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说那正是要点所在?”

“你会好的,蕾切尔,大夫这么说的。”

“他谴责他母亲与他父亲通奸。”

“不。”

“等等,布拉德利,我简直给弄糊涂了!”

“对你有好处的。”

“在意识中,克劳狄斯正是他父亲的继续。”

“不。谢谢你。”

“可是,不能说你和自己的丈夫通奸呀,这不合逻辑。”

“蕾切尔,吃点阿司匹林怎么样?这些是阿司匹林,是不是?”

“潜意识是弄不懂什么叫逻辑的。”

我找来一个暖手瓶,拧开洗脸槽的热水龙头,把瓶灌满。瓶子那肮里肮脏的毛线套子散发着汗臭和睡眠的气息。我把瓶子外面弄湿了一点,不过瓶子摸着很暖和。我揭开被单和毯子,把暖手瓶塞在蕾切尔的大腿旁边。

“你的意思是哈姆雷特有嫉妒心,你是指他爱上了他母亲?”

“我给你灌一个暖手瓶来,好吗?”

“这是普遍的看法。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乏味的看法,我原本该想到的。”

“你还是躺好吧,留心,我要把你的被子拉好。”蕾切尔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掀开了盖着脸的被单,甚至抬起双腿好让我把压在腿下的毯子拉出来。我为她略微调整了一下,把毯子向上方拖了拖,把被单折回来包着毯子。她已经不再哭泣,正用手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伤痕似乎变得更加青紫,还在向眼窝周围扩散蔓延。眼睛本身已经肿得只剩下一条水汪汪的细缝。她躺在那儿,湿润而变了形的嘴巴微微张着,两眼凝视着天花板。

“噢,原来是那样。”

蕾切尔的双脚穿着发亮的高跟鞋,从绿色的床罩下伸了出来,“呃,我来给你把鞋脱掉。”我小心翼翼地说,差不多像是在没话找话跟她套近乎: 蕾切尔仍然直挺挺地躺着,我有点费力地替她把两只鞋脱了下来。她的脚上穿着褐色长袜,有点发潮,我感觉到了脚上的温热。同时,一股刺鼻的酸臭融进了房间里本来就不正常的气味之中。我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是那样。”

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会突然预感到死亡。这或许是当时蕾切尔半个身子罩在被单下面,整个脸被被单遮着这一情景作用的缘故。

“我明白了。不过,我仍然不懂为什么他会认为奥菲莉亚就是格特鲁德,她们一点儿也不相像。”

这之前,弗朗西斯已经放下了窗帘,房间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淡红色暮霭之中。夕阳照到了磨光印花布窗帘上,苍白无力的阳光给窗帘上那一朵朵垂下枝头的硕大花朵染上了一层暗淡而忧郁的光彩。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某些卧室所具有的不祥的沉闷气氛,一种让人联想到死亡的陈腐和厌倦的气息。连梳妆台也可能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巴芬夫妇把他们的梳妆台放在落地窗正中,恰好挡住了光线,而且让那丑陋的背面朝着大路,在路人面前暴露无遗。那碟形的“桌”面上积着灰尘。化妆品的瓶瓶罐罐和成团成团的头发到处都是,五屉柜的五个抽屉全都开着,露出了桃红色的内裤和背带。床上乱得一塌糊涂,像是遭了劫似的一片狼藉。绿色人造丝床罩掉在床的一侧,床单和毯子乱糟糟团成一堆,皱得像一张老人的脸。屋子里有一股混合着汗气和脂粉香的气味,它给人一种温馨感和私密感,让人尴尬而局促不安。在房间的每一处呼吸到的都是死亡的恐怖。那死亡是真切的,它单调乏味,抽走了生机,使一切归于终结。

“潜意识特别喜欢把人们彼此等同起来。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几种角色可以扮演。”

我锁上了门。

“这样一来,众多演员就不得不扮演相同的角色啦?”

“请把门锁上。”

“是的。”

我走进屋子,先把雨衣给他扔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阿诺尔德和弗朗西斯离开了,我听到了他们下楼的脚步声。

“我认为,我是不相信什么潜意识的。”

“请把我的雨衣给扔出来好吗?”弗朗西斯说,“我把它忘在屋里的地板上了。”

“了不起的姑娘!”

“啊,别生我的气,亲爱的——”

“布拉德利,你又在逗弄人了。”

“我倒真想喝一杯。”弗朗西斯说。

“完全没有。”

“你下楼去,再去喝一杯吧。”我对他说。

“为什么奥菲莉亚不能拯救哈姆雷特呢?实际上那是我的另一个问题。”

“啊,天哪。这太可怕了,我够——”阿诺尔德说,“亲爱的——”

“我亲爱的朱莉安,因为单纯无知的年轻姑娘们是没法把那些受教育过度、神经过敏而思想又复杂的年纪比她们大的男人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无论她们怎样欺骗自己,以为自己能行,那都是不可能的。”

“只要布拉德利进来,只要布拉德利。”声音仍然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却坚定多了。

“我知道我无知,也不能否认我年轻,但我不会把自己当成奥菲莉亚。”

“让我来吧。”我说,我把卧室门打开了一半,门没有锁上。

“当然不会。你会将自己等同于哈姆雷特。人人都这样。”

阿诺尔德又开始喊道:“亲爱的,请——”

“我想,人们总是把自己设想成书中的主人公的。”

“她要见你。”弗朗西斯对我说。这时,我们都回到了楼梯口上。

“不会是文学杰作中的主人公。难道你会将自己与麦克白斯或李尔王等同起来吗?”

“非常感谢你,大夫。”阿诺尔德说,“这么说来,她没问题了。谢天谢地。”

“不会。唔,不会那样做——”

“没有什么严重损伤。她头上有一个讨厌的肿块,有点轻度休克,可能是脑震荡。让她卧床休息,不要开灯。准备一些阿司匹林,她平时服用的随便哪种镇静剂,热水瓶,热饮料,我指的是茶之类的东西。最好让她去找她自己的医生看看。她很快就会康复的。”

“或者设想成阿喀琉斯[15],或者阿伽门农[16],或者埃涅阿斯[17],或者拉斯柯尼科夫[18],或者包法利夫人,或者马塞尔[19]或范妮·普莱斯[20]或——”

“感谢上帝!”阿诺尔德说:“你知道,我以为她可能一直在装假呢。不管怎么说,感谢上帝。该怎么——”

“等等,有些人我从没听说过。而且我想,我的确是认同于阿喀琉斯的。”

楼上传来响声,是扭开门锁的声音。我们两人都跳了起来。弗朗西斯探着身子向下说道:“她没事了。”他那套破烂的蓝色西装上盖了一层丝网一样的东西,微微有点红润润的,好一阵我才辨认出那是蕾切尔的头发,一定是为了检查蕾切尔的头部而剪掉的。我看到了他那只极其肮脏的手抓着雪白的栏杆。

“给我讲讲他吧。”

“这都怪那场愚蠢透顶的、跟我一本书有关的争论。唉,我的天哪,人怎么会这么愚蠢——我们只是在争论,谁也不肯罢休——平时,我们并不讨论我的作品,我是说蕾切尔总是认为我的作品很不错,没什么可讨论的。只是有些时候例外,要是她心里不舒服,或者在书中某个事件上找到点什么碴儿,便要评论一番了,不是说那事件是针对她的,便是说那是我们做过,或看到过,或既见过又做过的事情的真实描绘。唉,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像那样向生活索取题材的,我写的一切都是想象的。谁知她突然觉得自己看出了问题,说那些内容是伤害感情、损毁名誉、侮辱人格或其他什么的。那光景就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迫害情结攫住了她,搅得她极其心烦意乱。大多数朋友都巴不得自己被写进书中,他们眼里有他们自己,他们很重视自己。可是,蕾切尔则不然,她讨厌我写她。甚至就是我提到一块儿去过的地方,她也会说那是对那地方的糟蹋。不管怎么说,呵,天哪,布拉德利,我真是傻透了——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从这类小小的口角开始的。接着,她就说了一大通,百般诋毁我的整个创作。她说——算了不多说了——反正,我们就开始吵起来。我想我也说了她一些非常难听的话,那不过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还有,午饭后我们就一直在喝白兰地——我们平日喝酒不多,但开始争吵时就喝得没完没了,真是疯了。后来,她就大发雷霆,失去了控制,朝着我尖叫,而我向来痛恨这种行径。于是,我就这么推了她一下,让她不要大声尖叫,而她却抓了我的脸。瞧,我脸上的这道伤痕,就是她给留下的。天呀,还痛呢。当时我又惊又怕,为了让她不再闹下去就打了她。她的尖叫、吵闹和愤怒,我实在不堪忍受,因为它们太令人心惊胆战了。她像一个狂暴的泼妇似的大吼大叫,咒骂我的工作。我就挥拳揍她,以此来阻止她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但是,她继续向我冲过来,步步逼近,于是我就从壁炉上抓起那把火钳,拿它挡在她和我之间作为一道防线。就在这时她猛地一头撞过来,本来她就像一头野兽一样一直在我周围乱跳,这一撞正好撞在了火钳上,头破血流,伤得很厉害——啊,天哪——我当然不想伤害她,我是说,我绝无伤害她的意思——接着,她就倒在了地板上,血淋淋的,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不能断定她是否停止了呼吸——唉,我吓得不知所措,提来一罐水泼在她身上,可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我真是急疯了,后来就在我再次去打水时,她突然跳起来,跑到楼上卧室里,把自己锁了起来,然后就再也不开门,怎么也叫不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假,如果是,那就太恶毒了,也不知道真的伤了还是怎么的。所以,你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天哪,我并不想伤害她的。”

“噢,布拉德利——我不能设想——他不是杀了赫克托耳[21]吗?”

“当然,怎么——?”

“这有什么关系。我的观点我阐述清楚了吗?”

“呵,天哪,天哪,你看她会原谅我吗?”

“你的观点究竟是什么呢,我还不能确定。”

我推了推阿诺尔德,他弯下腰扶住楼梯栏杆,步履艰难地走过了楼梯的拐弯处,下到最低一级,在那儿坐下,双手抱着头,盯着大厅地毯上弯弯曲曲的图案发呆。由于门上装着彩色玻璃的缘故,大厅始终显得有些阴暗。我下了楼,从阿诺尔德身边走过,找把椅子坐下,内心涌动着一种异样、不安而兴奋的感觉。

“《哈姆雷特》是不同寻常的,它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因为书中人人都相当于主角。”

“出什么事了?喂,你最好往下挪一挪。”

“明白了。这样一来,不就使它逊色于莎士比亚的其他戏剧了吗?我指那些优秀的戏剧。”

“在梳妆台最上边的抽屉里。”阿诺尔德回答说。“啊,天啊!他干吗要剪刀?他是要给她动手术还是怎么的?”

“不,它就是莎士比亚最好的戏剧。”

“剪刀在哪儿?”弗朗西斯在屋里叫道。

“啊哈,这就有趣了。”

我说:“冷静些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错。”

此刻,我的那份可怕而难以对付的尴尬中又掺入了一种可怕而令人心醉的强烈兴趣。阿诺尔德一点不在乎他会给人造成什么印象,他不断地用手梳着头发,“啊,我真是个大傻瓜,真是个大傻瓜——”

“那么,布拉德利,是什么呢?你看,如果我作点笔记,把刚才我们讲到的关于哈姆雷特认为他母亲与他父亲犯通奸罪等内容写下来,你会在意吗?天哪,这儿多热呀。我们把窗户打开行不行?你不介意我把靴子脱了吧?它们简直在活烤人。”

阿诺尔德坐在楼梯上,开始呜呜地哭起来:“啊,亲爱的,啊,亲爱的,亲爱的——”

“笔记是不许记的。窗户也不能开,但靴子是可以脱掉的。”

我把阿诺尔德推到楼梯口。弗朗西斯进去了,又把门锁上,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职业性的谨慎。

“为获得这等轻松,特向你表示感谢。”朱莉安拉开靴子的拉链,现出了穿着粉红色紧身裤的腿。她欣赏着腿,弯弯脚趾,解开了脖子上的一个纽扣,然后咯咯地笑了。

阿若尔德开始高声喊起来,“让我看看你,求你,亲爱的,别生气。呵,请——”

我说道:“脱掉茄克没关系吧?”

我打开门,用手挡住阿诺尔德的胸口。“进来看看她。”我对弗朗西斯说。“流了一点血。”

“当然没关系。”

“不,别叫。”

“你会看到我的背带的。”

“那我去叫医生进来,”我说。

“好刺激。你肯定是伦敦最后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它们就像吊裤带一样稀罕,一样令人兴奋。”

“不,不,”蕾切尔小声说道。她那哼哼唧唧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要阿诺尔德,不——”她难道还害怕阿诺尔德吗?

我脱去茄克,露出了灰衬衣上灰色的军用吊带。“恐怕不刺激。要早知道是这样,我会穿上那条红的。”

“别哭了,蕾切尔,”我说道,“这让我受不了。别哭了。我要去开门了。”

“这么说,你并没想到我要来。”

阿诺尔德在门外叫起来:“请让我进来,好不好?好不好?”

“别犯傻了。我摘了领带你在意吗?”

“蕾切尔,请冷静点。喝点儿水吧。”蕾切尔那无所顾忌的哀号让人难以忍受。有些事情,因为其性质过于严重而不能称为尴尬事,然而其中却又带有几分尴尬。此刻,正是这种事情使我既不太情愿却又急于想看她一眼。女人的啼哭往往能够通过引起对方恐惧或负疚而使人生病,这种啼哭是可怕的。

“别犯傻了!”

蕾切尔开始艰难地爬起来,再次推开了我伸过去扶她的手。从她气喘吁吁的呼吸中我闻到了一股酒气。她跪在衣服上,我听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然后,她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跑到乱糟糟的床旁边,砰的一声倒在床上。她用力去拉被子,可是白费力气,因为她的身子有一半是躺在被子上的。接着,她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其情景令人吃惊。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完全顾不上自己当时摊开两腿那极不雅观的样子了。

我摘下领带,解开衬衣上面的两颗纽扣,随后我又系上了一颗。我的胸毛很浓密,但是已经变成灰白色的了。(或者,只要你愿意,也可以说是黑灰色的。)我能感觉到汗水从太阳穴流下来,从脖子后面流下来,再在我的横膈膜处胸毛的丛林中弯来拐去,寻找着自己的路径。

“蕾切尔,你受伤了?我已经找了大夫来——”

“你没有冒汗,”我对朱莉安说。“你有什么诀窍?”

蕾切尔的一只眼睛下方有一道紫色的伤痕,眼睛也变小了,眯成了一条缝。这一点很难看出,因为两只眼睛眼圈通红,都哭得肿肿的了。上嘴唇的一边也肿了起来。她的脖子上、连衣裙上血迹斑斑,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颜色变深了,就像被水打湿后一样,或许的确是被流下的泪水打湿的。此时她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来。连衣裙的前胸已经敞开,我可以看到她乳罩的白色花边和一部分高耸的白色胸脯。她哭得太厉害,脸已经肿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来了,看上去湿淋淋、亮晶晶、热烘烘的。接着,她又哭起来,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慰她,可是她挣脱了,只是发狂地抓住自己的衣领。

“我出汗了,你看。”她把指头插到头发下面,然后,把手伸过桌子。她的手指很长,并不过分纤细。它们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清新。“现在,布拉德利,我们说到这儿了,你说《哈姆雷特》是唯一的——”

“蕾切尔,你没事吗?”

“我们结束这场谈话,好不好?”

蕾切尔·巴芬是我剧中的主要角色之一,就其重要性而言,甚至是最主要的角色。因此,我想暂时中断我的剧情来对她作一番专门描写。我认识蕾切尔已经二十余年了,差不多和我认识阿诺尔德一样久。然而,在上述事件发生的时候,正如我后来才认识到的,我并不真正了解她,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而已。根据我跟妇女打交道的经验,事实上有些妇女具有其自身特有的“抽象”品格。这是否是一种真正的性别差异呢?或许这种品格正是一种真正的无私精神。(在这方面,男人怎么样你当然知道!)以蕾切尔来看,她当然并非不够聪明,然而让人不明白的是,作为一个女性,她居然习惯了我同他们夫妇之间的那种准家庭关系,而且其喜爱程度还有增无减。男人理所当然有男人的角色,但是,女人也有女人的角色,应该说二者是处于零比零的平局,旗鼓相当,并驾齐驱。在生活的游戏中,女人却很少有坚固的防线,很少能打好防守,这或许是一个谜,不过原因并不复杂。蕾切尔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名人。这样的女人本能地把为丈夫服务作为自己的职责,可以说,她只是反射着他的光芒。她如此的“忘我”使她对其他一切事物都兴趣索然,人们不要指望这样的女人会有什么雄心壮志。然而,我和阿诺尔德各自在不同的方面都受到了雄心壮志的折磨甚至限制。蕾切尔是一个“出色的标本”,一个“良好的类型”(在某种程度上,人们是决不会这样来看待男人的)。人们依赖她。她就是这样的人。她那时候的模样正是一位端庄美丽、温柔甜蜜、内心满足的成功女性的模样,一位有魅力的知名人士的能干妻子的模样。蕾切尔个子高大,有一张细嫩的脸,肌肤白里透红,一点儿雀斑隐约可见。红褐色的一头直发十分亮泽。但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个子也稍微高了一点儿,总的说来,块头比她丈夫大。她一直在发福,也许已经有人称她是胖嫂了。蕾切尔成天忙忙碌碌,经常参加慈善活动或温和的左翼政治活动。(阿诺尔德是根本不过问政治的。)她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妇”,而且常常以此自称。

“噢,布拉德利,我知道自己让你厌烦了!我又会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了。你就是这样!我知道。”

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我飞快地挤进门去,同时扫了一眼阿诺尔德。他站在楼梯上,身后是弗朗西斯,站在比他低一两级的地方。那两张脸看得十分清楚,就像一幅殉难者群像图中的两张脸,一个是作画的画家,一个是他的朋友。阿诺尔德的脸扭曲了,变形了,痛苦的表情中不乏几分讥诮,而弗朗西斯的脸则因为居心叵测的好奇而显得容光焕发。两副表情倒是对受难图的最恰当不过的诠释。进了屋子,我差点被坐在地板上的蕾切尔绊倒。那会儿她正嘴里哼哼着,发狂似的转扭着锁孔里的钥匙。我替她把门锁上,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来。

“别说了。关于哈姆雷特、他爸、他妈那些讨厌的东西,你可以在书里找到。我会告诉你是哪一本书。”

屋里传出蕾切尔拖着脚行走的声音,然后是蕾切尔低低的声音,夹杂着喘息,从门背后传出来“你进来,其他人不准进”的应答声。

“这么说,这不是真的啰?”

我听见他们在我背后的楼梯上嘀咕着什么。“蕾切尔,让我进来,好不好?让我进来。”

“这是真的。不过,这无关紧要。一个老练精明的读者轻而易举就找得到的。你在卵子里就是个精明的读者了。”

我对着阿诺尔德。他们两个叫起来:“她没事,没事!”

“在什么里?”

没有回答。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传来嘘气似的一声低低的叹息:“没事。”

“哈姆雷特当然就是莎士比亚。”

“蕾切尔,蕾切尔,你没事吧。”

“但是,李尔王、麦克白斯和奥赛罗是——”

屋里有了更多的窸窸窣窣声。接着,传出来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低语:“布拉德利。”

“就不是。”

屋子传来微弱的响动,就像老鼠在窸窸窣窣地轻轻爬行。我不由得喃喃祷告:“啊,但愿她没事,但愿她没事。”

“布拉德利,莎士比亚是同性恋吗?”

我又朝着门猛撞,大声喊着“蕾切尔”,然后停下来,非常仔细地听着动静。

“当然。”

仍是一片寂静。

“噢,我明白了。那么哈姆雷特真正爱上的是霍拉旭——”

“蕾切尔,蕾切尔,请答应一声——”此时,真正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使出全身力气去撞门,可惜门的木料坚硬,又做得结实。“蕾切尔!”

“安静点儿,姑娘。在一般作品中主人公就是作家本人。”

“我去找把头来。”阿诺尔德在楼下说。我虽然看不见他,却能听到他在说话。

“我父亲就是他所有小说的主人公。”

一片寂静。

“正是这一点诱使读者去认同。这样一来,如果所有天才中最为伟大的一位都让自己作为他的一部戏剧中的主人公,那这样的事还是偶然的吗?”

我站在卧室门外,那道门由于阿诺尔德的一番折腾,表面受到轻微的毁损,油漆大片大片地剥落,像白色的珍珠一样撒在淡黄色的地毯上。凿子也放在那里。我扭了扭门的把手,喊道:“蕾切尔,我是布拉德利,蕾切尔!”

“不是。”

“好了,你们俩就在这里,”我说,“我上去看看情况怎么样。我敢说任何事情——阿诺尔德,请你不要动,就坐在这里。”

“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吗?”

“那上边。可惜那是把小的。我找不到——”

“没有。”

“你的凿子呢?”

“正确。所以这必定就是这出戏所谈的东西。”

“是的,”阿诺尔德说,“我并没想——如果全是——我实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你去试试看,布拉德——利。”

“噢,是什么?”

“她也许只是心烦意乱,不想回答,由于——你知道——”

“是关于莎士比亚自己的身份,关于要把他自己外化为所有罗曼蒂克主人公中最罗曼蒂克的一位的这种冲动。莎士比亚什么时候是最隐晦的?”

“而且,你从锁孔里也看不到里边,因为钥匙——”

“你是什么意思?”

“看在上帝的面上,阿诺尔德,坐下吧。”我把他推到一把椅子上。

“他的作品中最神秘和引起无休止的争论的是哪个部分?”

“我试过,我试过的。但是那把凿子,我是说那——木柄断了,我什么也找不到——”

“是十四行诗?”

“难道你就不能破门而入吗?”

“正确!”

阿诺尔德背靠大厅的柜子站着,头则抵在挂在那里的一件外套上。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很抱歉,可是想想吧,她在那里大哭大闹了好一阵哪。我是说在卧室里。现在安静了,可是又叫也叫不应了。我担心她已经失去知觉,要不——”

“布拉德利,我读到过这样一种独特的十四行诗理论——”

“阿诺尔德·巴芬。”弗朗西斯自言自语地说道。

“安静。所以,当莎士比亚谈及自身时,是最隐晦的。不然,《哈姆雷特》怎么会成了他的戏剧中最为著名和最被接受的作品呢?”

“接着说呀,阿诺尔德。喂,你最好坐下说。让他坐下不是更好吗?”

“不过人们也在争论这一点。”

阿诺尔德费了点劲才慢吞吞地说:“她把自己锁在我们的卧室里。那事——发生——后,她流了大量的血,我想,我不太清楚,伤势——怎么样——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说不下去了。

“是的。但尽管如此,它仍旧是世界上最广为人知的文学作品。印度农夫,澳大利亚伐木工,阿根廷牧场主,挪威水手,红军战士,还有美国人,所有那些代表着人类最远离尘嚣、最野蛮部分的人,都听说过《哈姆雷特》。”

“现在情形怎么样了?”我问阿诺尔德。看他那模样像是喝醉了酒,随即我就闻到了一股酒气。

“你说的不会是加拿大伐木工人吧?我想澳大利亚——”

“哎呀,我太喜欢你的书了,我读过。”

“这怎么能是呢?”

“对,他就是。”我回答说。

“我不知道。布拉德利,那你告诉我吧。”

“你就是那个阿诺尔德·巴芬吗?”弗朗西斯问。

“因为莎士比亚借助他在自身身份问题上的冥思苦想所产生的全部张力,制造出了一种新语言,一套关于良知的特殊的修辞——”

“不错,”我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个谎言至少传递了重要的信息。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是呀。他是——这位老兄是位——内科医生吗?”

“言语就是哈姆雷特的存在,就像它们是莎士比亚的存在一样。”

“她摔了一跤吗?”我暗示说。

“言语,就是空话,空话,空话。”

“大夫,”阿诺尔德说,“对了,你看——她——”

“什么文学作品有这么多可资引用的语句?”

“这位是马娄大夫。马娄大夫,这是阿诺尔德·巴芬。你打电话告诉我你太太出事时,马娄大夫正巧在我那里。”说到“出事”时我特别加重了语气。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就此这样陨落了。”

阿诺尔德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弗朗西斯。我们都站在大厅中,阿诺尔德看来与平时判若两人。面色蜡黄,头发蓬乱,没戴眼镜,一双眼睛呆滞无神,两颊上有一块红色的印痕,像个汉字。

“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

我应该澄清一点,从根本的意义上讲,阿诺尔德并没有被他的成功所“误”。他并不是那种在马耳他拥有游艇、华屋的逃税者(曾几何时,我们也在谈笑中讨论过如何逃税,但从来也没有付诸行动)。阿诺尔德住在一座相当宽敞却并不招摇惹眼的郊区花园别墅里,房子坐落在伊灵地区的“上等”住宅区。他的家庭生活缺少高雅情趣,甚至差到令人不舒服的地步。问题并不在于阿诺尔德那具有“平民”本色的言谈举止。在某些方面他就是个“平民”。阿诺尔德逃避幻想,而那些幻想原来好歹可以让他的金钱派上大不相同的用场的。我从未见过阿诺尔德买过一件具有美感的东西。尽管他一往情深地迷恋音乐,但在审美想象方面的确先天不足。至于阿诺尔德本人的形象,仍旧像一名中学教师,衣着随便,不修边幅,还是一副腼腆的毛头小伙模样。凭他的绝顶聪明,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价,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摆“名作家”的架子。阿诺尔德戴一副钢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浅绿带蓝的眼睛十分引人注意。他的鼻子尖尖的,脸总是油光水滑的,看上去倒也健康。但他给人总的印象是略嫌苍白。有点白化病吗?其实,他算得上或者可以说是英俊漂亮的。他老是爱梳理他的头发。

“因为我高贵的灵魂主宰了她的选择。”

阿诺尔德和蕾切尔结婚时我在场。(我说的这个时间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他们婚后有很多年我总是每个星期日和他们夫妇一道共进午餐。此外,通常于一周之内同阿诺尔德至少见一次面。这是一种类似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阿诺尔德甚至一度把我当作他的“精神父亲”。这种雷打不动的定期聚会的习惯在阿诺尔德对我的著作来了一番评头论足之后就改变了。他是怎么评论的,这里我不去细讲。但是,我们的友谊虽然仍旧保持着,它却经历了考验和磨难,并在其中变得愈益紧张,无疑也变得愈益复杂了。要说我认为阿诺尔德和我魂魄相依,那也太言过其实,我还不致幼稚到这一地步。不过,我们确实保持着对彼此的关心。我感到巴芬夫妇需要我,在所有涉及他们的问题上,我自认为表现得像一个守护神。阿诺尔德惧怕我的批评,这是毫无疑问的。尽管如此,他始终是对我心怀感激甚至忠心耿耿的。这也许是因为当他在文学上不断获得平庸的成就的同时,他也相应地获得了对自身的批判力。人们素来喜欢遇事反其道而行之,凡是别人讨厌的,他们就支持。就艺术家而言,对某人作品的批评就会构成彼此间深而又深的仇恨源泉。但是,我和阿诺尔德不受任何理由的影响,总是高明地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关爱。这一点可谓是我们这两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之美德的表现。

“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

于是便有了风言风语,人们尤其以近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作根据,认为我嫉妒阿诺尔德在文学上的成就。对此我可要断然否认。我固然有嫉妒他的时候,嫉妒他享受着想写才写的自由,不过那也仅仅是在我必须埋头写作的那些日子里才会发生。总的说来,我并不嫉妒阿诺尔德,理由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简单: 在我看来,他的成功似乎是以牺牲他的特长换来的。作为阿诺尔德的发现者和保护人,从一开始我就把他的创作看得如同我自己的一样。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他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作家竟然不树雄心,不立壮志,反而如此迅速地把目标定位在通俗文学模式上。阿诺尔德的勤奋我很佩服,他的“事业”我也羡慕,他除了文学才能还拥有许多别的天赋。然而,我却并不十分喜欢他的书。他变得日益圆滑老练,正如我已经提到过的,不久,我们在某些话题上便本能地采取回避态度了。

“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幸福。”

我要在这里停一下,稍微谈谈我的被保护人阿诺尔德·巴芬。我担心(这完全不是客套话,我的确感到惶恐不安)我对阿诺尔德的描述是否清楚和公正,因为这个故事的要点就是我与阿诺尔德的关系,以及这关系如何走向惊人的顶点。正当我在文坛初露头角的时候,我“发现了”阿诺尔德。那时他非常年轻,刚走出校门,即将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那时候的我已经“摆脱了”我的太太,正品尝着生活的“新开端”的滋味,并时时盼望着这个“新开端”会把我引向辉煌的成功。阿诺尔德从雷丁的某大学英国文学系一毕业,就当了个中学教师。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中相识的。他腼腆地向我从头至尾大谈了一通他的小说,我则礼节性地表示了应有的兴趣。他把差不多就是定稿的一份打字稿给我寄来了(当然,这就是《托比亚斯和堕落天使》,我至今还是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我看这部作品还有一些价值,便帮忙找了一家出版社。作品问世之后又给予一番盛赞好评。于是,从商业角度讲当今一个最成功的文学生涯就开始了。阿诺尔德不听我的劝告,很快放弃了他的教师职业,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写作”。他写得很轻松,每年出一部迎合大众口味的作品。财富、名声源源不断而来。

“这类句子太多太多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这部剧是言语的纪念碑,是莎士比亚最具文采的戏剧,也是他最长的、最具创意的和最复杂的文学演练。你瞧,他以多么明白晓畅的语言,多么优雅的文笔开启了现代英语散文的先河,他多么挥洒自如地运用——”

我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们上了出租车。

“文若其人,一篇文章什么样,是一个人——”

“要不要我也去?”弗朗西斯说,“也许会有用的,在上帝眼里我总还是个医生嘛。”

“如果说莎士比亚是在艺海远航的话,那么《哈姆雷特》便是那鼓足劲的风帆,其势头甚至胜过了他的十四行诗。莎士比亚恨他的父亲吗?当然。他爱上了他的母亲吗?当然。但那只是他告诉我们有关他的事儿的开始。他怎么敢这样做?这样做又怎么能不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惩罚?他崇拜的上帝远比平凡作家的上帝伟大,那么这个惩罚,又怎么不会远比平凡作家所受到的惩罚强烈得多呢?他表演了一套独具原创性的绝技,创作了一部无休止地怀疑自身的作品,这种怀疑不在细枝末节,而在于本质性问题。他打开了一个堪与通天塔比高的中国语言的魔盒,进行了一番深沉的默默思考,探讨那意识的深不可测的诡诈,并且探讨言语在没有身份者的生命中,即人类的生命中的赎救作用。《哈姆雷特》这部作品是言语,哈姆雷特这个人也是言语。哈姆雷特像耶稣基督一样聪明睿智。虽然如此,可基督是在说话,而哈姆雷特是在演讲。人类已被艺术耀眼的光芒灸炙得麻木无情,而哈姆雷特是人类饱受折磨后产生的、空虚而罪恶的意识,他是上帝苛责下的跳着创作之舞的受害者。哈姆雷特极度痛苦的呼喊是含混不清的,因为它是被偷听到的。它是现场演讲的雄辩,是直接引语,而不是间接引语。不过,它并不是演讲给我们听的。莎士比亚是在热烈地把自己展示给他的土地和他生命的施予者。莎士比亚的表达方式与众不同,不但使用第一人称,而且还把技巧用到了极致。神明有多隐蔽,接近他们有多危险,要对之讲话而不受惩罚是多么不可能,这些,莎士比亚懂得比任何人都多。《哈姆雷特》是呈现在天神面前的大胆狂野的行动,自我净化的行动,彻底的自我鞭策的行动。莎士比亚是受虐狂吗?当然是。他是受虐狂之王,有了这个秘密隐藏其中,他的作品就让人兴奋,紧张,战栗不已。但是,因为他的神是真正的神,而不是个人想入非非的幻象,又因为在这里,爱似乎是第一次发明了语言,因此,莎士比亚能够将痛苦化为诗篇,将极度的快感化为纯粹的思想。”

“一个朋友的太太出了点事,她摔倒了,我这就要过去。”

“布拉德利,请等等,停一下,我弄不懂你——”

“我听见你说到医生什么的。”

“在这里,莎士比亚用他自己的身份危机做成了他艺术的中心内容。他将自己的心中块垒化作如此明白晓畅的艺术语言,以至于稚气的小孩子都能口齿不清地把它诵读。莎士比亚展示了言辞的提炼与精制,然而这一表演也是某种喜剧,某种把戏,像一个巨大的双关语,像一个冗长却没有哏眼的笑话。莎士比亚在狂暴地呼喊,他在痛苦地挣扎,他在舞蹈,他在大笑,他在尖叫,他也让我们大笑,尖叫,在猛烈的叫喊中表达自己。存在就是行动。我们不过是一些器官组织,是表面形象不同的器官组织,而且迟早我们会什么都不是。能使我们得到安慰的只有言语,因为哪怕到了最后,言语也是神圣的。每个演员都想演的角色是哪个角色?哈姆雷特!”

“没有。”

“我扮演过一次哈姆雷特。”朱莉安说道。

“出事了?”弗朗西斯问。

“什么?”

阿诺尔德的电话使我一时热血沸腾,同时我应该说明(这里不存在任何矛盾之处)也使我深感惊恐不安。就在我还喜形于色,脸泛红光时,我一扭头,看到了弗朗西斯。刚才简直忘了他的存在。

“我扮演过一次哈姆雷特,在中学里,那时我十六岁。”

听到阿诺尔德非得告诉我的一番话以后,我最初的感觉竟是一种古怪的喜悦。把这一点记录下来也许关系重大。读者可能会把我看成是冷血怪物,不过在此之前,请你们也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世界吧。这种心理反应毕竟并非那么不正常。小而言之,它至少是差不多可以原谅的。我们天生就会在朋友的灾难中替自己觅得一点乐趣。不过,这绝不会真正妨碍友谊。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喜欢受人之托,帮助他人,尤其是每当飞来横祸或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我们就觉得特别的刺激。我同阿诺尔德和蕾切尔两人的感情都很深。不过,在结了婚的人与单身汉之间天然地存在着一种群体仇恨。那些结了婚的人时常于无意之间露出得意神色,言行举止往往向你暗示他们不但比你幸运,某种程度上还比你更体面。这实在叫我受不了。而单身汉们又往往天真地认为,所有的婚姻都是幸福美满的,除非事实证明他们是不幸的。这就更助长了那些已婚人士的气焰。巴芬夫妇的婚姻似乎一直就是鱼水和谐的。可是,突然间插进来如此一幅家庭生活画面,使我无所适从,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我合上书,把两手平放在桌上,两眼瞪着那姑娘。后来,当我再盯着她时,她微笑了,然后咯咯笑起来,随后脸就羞红了,弯着一根指头把头发往后推去。“演得不够好。我说,布拉德利,我的脚有气味吗?”

“好的,”我说,“我立刻就来。坐出租车来。”我放下了电话。

“是的,不过它让人愉快。”

“布拉德利,请你——”

“我又要穿上靴子了。”她踮起一只粉红色的脚,把它塞进紫色的靴筒里。“抱歉,我打断了你,请你继续吧。”

“发生了什么——?”

“没有了,表演结束了。”

片刻停顿。“也许。”他的声音呆板单调,好像很冷静。这无疑是一种受到深度震惊才有的情形。

“请继续吧。尽管不少地方没有真正懂得,但是你讲的的确是十分精彩。我真希望你能允许我记笔记。现在行不行?”她边说边拉上靴子的拉链。

“阿诺尔德,”我说,“你不可能杀了她的——你在胡说——你不可能已经——”

“不行。我讲的这些对你的考试没有好处。这是秘不外传的学问。如果你想尝试一下去讲这些内容你会不及格的。事实上,这些东西你一点都不懂。这没关系。你最好就学一些简单的东西吧。我会寄给你一些笔记和一两本书去读。我知道他们要问你什么问题,而且我知道什么答案会让你得高分。”

“我会——解释——请你马上过来——”

“可我不想去搞容易的东西,我要去做那些难做的,另外,如果你讲的东西是真的话——”

“那么,快去叫呀!”

“在你这个年龄是不能玩那个字眼的。”

片刻停顿。“没有。”

“但是我的的确确就是想弄懂。我原来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个生意人,我想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赚钱——”

我说:“你打电话叫医生了吗?”

“是这样的。”

“请你马上过来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放的录音。

“可是他怎么能——”

我赶紧说:“阿诺尔德,不要犯傻,不要犯傻!”我的语调也很平静,但不无感情。

“我们喝点什么吧。”

电话里传来阿诺尔德·巴芬的声音。他说得很平静,速度相当慢:“布拉德利,请你马上过来一下——刚才我恐怕把蕾切尔给杀了。”

我站起来。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差不多是头晕目眩,从头到脚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就像是给泡在温热的水银里一样。我打开窗户,一股稍带凉意的空气进入了房间,尽管污浊的空气还夹带着灰尘,但不管怎样也带来了远处花园里花朵的芳香。各种噪音混合而成的嗡嗡声充斥着房间,汽车声、人声,还有那因伦敦的存在而存在的不尽的嗡嗡声。我把衬衣一直敞开到腰部,在我那片拳曲的灰色的胸毛中挠挠痒。我转过身子面对着朱莉安。然后,走到胡桃木吊柜前,拿出玻璃杯和雪利酒瓶,倒出雪利酒。

他站在我的面前,谦卑得令人作呕。我迅速拉开起居室和套房的门,抓起了过道里的电话。

“这么说来,你演过哈姆雷特啰。那么描述一下你穿的服装吧。”

“滚出去!”

“噢,就是常用的那种服装。所有的哈姆雷特都穿同样的服装,不是吗?除非他们穿现代服装,但是我们没穿。”

“布拉德利,发发善心——”

“请你照我所要求的讲。”

“你走开,”我说,“呆远点儿。”

“什么?”

电话铃响了。

“描述一下你的服装。”

“没有。”

“好吧,我穿着黑色的紧身裤和带银色扣饰的黑色天鹅绒鞋子,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合身的黑色坎肩,里面配着一件白色丝绸衬衣,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还有——布拉德利,有什么事吗?”

“不过,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呀,布拉德——找找看,随便什么喝的,家里有吗?”

“没什么。”

“你要我装成你的朋友?”

“我觉得,那时的我非常像我看过的一张约翰·吉尔古德的照片。”

“凭直觉,我想她是要来找你的,想打动你,并且还有——我们在书信来往中闹僵了。你知道,我总是缺钱。她后来就请了个律师来阻止我给她写信——不过,现在似乎又有一个新的开端,如果你能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悄悄加入进来,帮我一把,就像——”

“他是什么人?”

“请你这就走!”

“布拉德利,他是一个演员——”

“呃,你知道,听说她要回来,我简直惊呆了。这可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大事啊。许多事情都会为之一变的。于是,我就想过来跟人聊聊。这是人之常情嘛。而你自然就是——喂,家里有喝的吗?”

“你误会我了,孩子。继续讲吧。”

“啊,天哪!”我说,“你给我出去!”要我为克丽斯蒂安这个不干不净的弟弟去撬开她的钱箱,这个主意我觉得实在是异乎寻常的疯狂,甚至就是对弗朗西斯本人来说也同样不可思议。

“就这些了。我非常喜欢那次演出。尤其是结尾的那场战斗。”

“差不多是这样,差不多——”

“我想再把窗户关上,”我说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关上了窗户,伦敦的嗡嗡声就变得不清晰了,只剩下内部的声音,心中的声音。我们现在是单独地处于小小的、温暖的、实实在在的孤寂中了。我盯着这个女孩。她正迷迷糊糊地出神,用长长的手指梳理着她稍带绿色的金发,想象着自己是哈姆雷特,手里握着宝剑。

“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你去求她?”

“‘你这个乱伦的、嗜血的可恶的丹麦人——’”

“呃,我这人怕羞,老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区区小人物而已。不过,如今克丽斯蒂安就要回来了,这下——你瞧,我眼下是债台高筑,不得不随时变换住处,而且——呃,克丽斯蒂安说不定会给我点谢礼,如果你哪天要回头的话。我想过,如果你和克丽斯[3]有可能破镜重圆——”

“布拉德利,你肯定是个心理分析家。瞧,把你讲的那些东西再多讲一点给我听听,你不能讲得稍微概括点儿吗?”

“没有!”

“《哈姆雷特》是一封情书。它是讲关于莎士比亚爱上的某个人的。”

“书名忘记了。棒得很!也许你疑惑过我为什么从未拜访你——”

“可是,布拉德利,你没那么说,你——”

“哪一本?”

“够了,够了。你父母怎么样?”

“瞧,这不是吗?这不是吗?不,她没有。嘿,我一直就喜欢你,布拉德,很想再见见你,我一直就崇拜你,我读过你的书——”

“噢,你真是爱捉弄人。他们和往常一样。爸爸整天呆在图书馆里写,写,写。妈妈呆在家里,把家具移来移去,要不就坐着静静地想心事。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真是太遗憾了。她是那样的聪明。”

“她有孩子吗?”

“不用为他们感到太遗憾,”我说道。“他们是了不起的人,他们俩都是。他们有自己真正的个人生活,是了不起的人。”

“你会感兴趣的,你清楚。如果我在有个人的脸上的确看到了感兴趣的样子,那为什么——”

“对不起,我的话听起来肯定很吓人。我想,我很吓人,也许所有的年轻人都吓人。”

“我不感兴趣!”我提高了嗓门,“不感兴趣!”

“千万别把那种讨好卖乖的香油抹到你的灵魂上。一点点就足够了。”

弗朗西斯还喋喋不休。“她会炫耀一番的。你瞧,她现在阔了,十足一副快乐小寡妇的派头。她不但要在老朋友面前显摆,还会在任何人面前显摆呢。哦,对了,她还会呼哧呼哧地跟着你,你会看到的,并且——”

“对不起,布拉德利。我说,我真的希望你更多地来看看我的父母,我想你对他们很有好处。”

“我是不会呆在这儿了。”我说。我的话乍听起来是极其真实合理的。也许我们所有的人天性中都带有一丝深藏不露的恶毒。而克丽斯蒂安那实实在在不掺任何杂质的恶毒肯定在分量上早就超出了她生而固有的那一份。她的确可能会不由自主地跑来找我,或是为了好奇,或是出于恶意,就像常言所道,猫总是喜欢跑到讨厌猫的人的大腿上去一样。人们对他们原来的配偶往往确实抱有某种好奇心,总希望看到对方受到悔恨与失望的煎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只想听到坏消息,只想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克丽斯蒂安一定渴望以我的不幸来满足她的愿望。

向朱莉安问起阿诺尔德和蕾切尔,我觉得有些惭愧,但我很想确定,而现在也的确已经确定了他们没说我什么坏话。

“好,好,布拉德利,我道歉,请别发火。你当然是了解克丽斯蒂安这个人的,她非常非常关心你,真的关心,远远超过对伊文斯那老家伙。她会来找你的,哪怕就只是出于好奇——”

“那么,你是想当一名作家啰?”我说道。我仍旧斜靠着窗户。朱莉安把她那张神情警觉的讳莫如深的小脸对着我。她长而密的头发使她看上去不像丹麦皇族,而更像一只讨人喜爱的小狗。这会儿她把两腿交叉放着,一条腿平放在另一条腿上,露出了紫色的靴子和粉红色紧身裤的大部分。她的手指在脖子上摸索着,解开了又一只纽扣,又伸进衣领里面摩挲。我可以嗅到她的汗水味,她的脚以及胸部散发的气息。

“别叫我‘布拉德’!”

“我觉得我能。我也作好准备来等待。我不想仓促成事。我想写出严肃的、凝重的、不受个人偏见影响的,一点也不像我个人的那种书。”

“不,布拉德,你知道——”

“好姑娘。”

“你简直在发疯!难道你不晓得怎么——我不能谈这件事——绝不可能往来。这在几年前就彻底结束了。”

“我当然将不会用朱莉安·巴芬这个名字。”

“她会径直来找你的,我敢打赌,我凭直觉感到是这样——”

“朱莉安,”我说道,“我觉得你该走了。”

“什么?”

“我真是抱歉——噢,布拉德利,我过得真快乐。你觉得我们不久会再次见面吗?我知道你这人讨厌给拴住。你要离开吗?”

“我一点儿也不会耽误你的。我只是要解释一下,我一直认为——对了,我还是干脆点儿吧,请听我说,行行好,求你了——哎,是这样,你瞧,克丽斯蒂安在伦敦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不。”

“别叫我‘布拉德’。我就要赶火车去了。”

“那,如果我们还可以再见面的话,请告诉我。”

“别发火呀!”弗朗西斯说。他的两片红嘴唇像要来一个甜蜜亲吻似的噘了起来,一想到这个动作我就恶心。“请不要对我发脾气,布拉德。[2]

“好的。”

“真是怪事,你居然跑到这儿管闲事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不想知道我前妻的任何事情。那桩事我早就了结了。”

“好了,我想我必须走了——”

弗朗西斯·马娄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这个人,他怎么想,对我来说从来就无足轻重,而且,据我看对任何人也都是无足轻重的。他是克丽斯蒂安的弟弟,从姐姐那儿得到的也只是肆意泛滥的轻蔑。他从没有结过婚。在做了年深月久的努力之后才获得了一个医生的资格,可是因为违反了开麻醉品处方的规定,很快就被吊销了行医执照。此后,令我反感的是,听说弗朗西斯·马娄打着自封的“心理学家”的旗号又再次开业。再后来听说他染上了酒瘾。要是有人告诉我,弗朗西斯·马娄自杀了,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自然也不会感到忧虑。这回再次见到他我很不高兴。事实上,弗朗西斯·马娄已经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了。如果说过去的他本来是个细长高挑、金发拳曲、步态轻盈的“牧神”,那么此时的他则判若两人,看起来又肥胖又粗俗,面孔潮红,神情可怜,整个人透出那么一点野性,一点邪气,也许还有一点疯癫。他从来就是个笨蛋。但是,此刻我关心的并不是这位弗朗西斯·马娄先生,而是他给我带来的极其可怕的消息。

“我还欠你一样东西。”

一场失败的婚姻所引起的极度麻木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一个人对其前配偶的怨恨也真是无可名状。(这样的人还敢言什么幸福?)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连那些侈谈“友谊”的人也不敢相信了。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弄糟了,毁掉了。好些年来我就怀着这种感觉活着。有时候,它会突如其来地在我心中引起对世事沧桑的阵阵悲哀。克丽斯蒂安老是萦绕在我的脑际,我挥之不去,无法让自己摆脱,这却并不是因为爱情的缘故。个中滋味只有尝过此种缧绁之苦的人才会懂得。有些人就只专门干贬低他人、毁灭他人的事。依我看,几乎每个人都要贬低他人。而圣人大概就是对谁也不加诋毁的人吧。不在身边的朋友熟人,大多数是可以被轻轻松松地忘掉的。走出别人的视野,离开别人的心田是人类生存延续得以实现的共契。克丽斯蒂安可不是这样,她是无所不在的,她的意识会占据一切,她的思想能够摧毁一切,它们就像有害射线一样穿越时空,作用于人。她说过的话让人想忘也忘不掉。到末了,只有那个美国好老头才替我把她给医治好了。我把她推给了一个单调乏味的偏远小镇上的一个单调乏味的男人,终于能够感觉到她死了。谢天谢地!

“什么?”

我不打算在这里详细讲述我的婚姻。它的某些后果将来无疑是会显现出来的。从眼前这个故事的需要来看,要紧的是了解这场婚姻所具有的普遍性质,而不是它的细枝末节。这是一桩失败的婚姻。一开始,我把克丽斯蒂安视为带给我生命的人,到后来我把她看成是带给我死亡的人。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有一种力量似乎能够使天下的一切昭然若揭。到那时有那么一天,你就会发现你正遭到灭顶之灾。同病相怜的人们准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可能是生就的单身汉,克丽斯蒂安则肯定是生就的风流娘儿们。大凡只要是女人,就连她那要命的愚蠢也是能够吸引人的。我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我认为克丽斯蒂安是一个相当“性感”的女人。当时还有人认为我交上了桃花运呢。如今想起来还感到深恶痛绝的,是她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她是个寻衅闹事的吵架高手。闹到最后,我对她实在是厌恶透顶了。五年的婚姻似乎教会了我们两人,结婚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再做的了。可是,就在我们离婚后不久,克丽斯蒂安就嫁给了一个腰缠万贯却目不识丁的美国佬,那人叫伊万德尔。克丽斯蒂安搬走了,住在伊利诺伊。对我来说,她就永远地消失了。

“一样东西。作为那尊骑牛女郎铸像的补偿。记不记得?”

“我才不想见她呢!我想不出还有谁会让我更不愿见或者更不愿听到的了!任何我不想见到、不想听到的人,我连想都不想!”

“是的。我不想提醒你——”

“我想,你肯定想见见她——”

“给你。”

“她当然没有给我写过信!”

我两步跨到壁炉那儿,取下一个小小的椭圆形镀金鼻烟盒,那是我最珍贵的物件之一,我把它放进朱莉安的手中。

“这么说她给你写过信了?我不知道她究竟给你写了信没有。”

“噢,布拉德利,你简直是太好了,它看上去是这样雅致和珍贵,上面还写着字,友人之礼物,噢,我亲爱的,太好了!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我看不出有什么事需要你来——”

“是的。”

“唉,不是,我是刚从律师那儿听说的。她回到了你们那老地方!天哪!”

“布拉德利,我真是感激——”

“到底是不是?”

“你走吧,去吧,去吧。”

“来这儿?噢,不完全——”

“你不会把我完全忘了吧?”

“是她打发你来的?”

“去吧。”

“过去是,现在也是。我想你应该知道,她现在是寡妇了,他把一切都留给她了。她回伦敦来了,回到你们过去住的老地方——”

我把朱莉安送到前门。她一跨出门,我就立即在她身后把门关上。我返回套房,走进起居室,又关上门。房间里由于有了阳光而呈现一片甜蜜温馨,虽然阳光里有大量的灰尘。朱莉安的椅子还在刚才的地方。她把她那本《哈姆雷特》留在了桌子上。

“对,不错——”

我跪下身,然后脸朝下趴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某些极不寻常的事情已经的的确确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是弗朗西斯·马娄,你清楚的,你的小舅子。”

[1] 此处指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太子弗兰斯·费德兰德及其皇妃索菲亚在萨拉热窝遭塞族人加维利洛·普林兹普暗杀。该事件被认为是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皇太子遭暗杀事出巧合。

“不,我记得。”

[2] 布拉德利的简称和昵称。

“你不记得我了!”

[3] 克丽斯蒂安的简称和昵称。

我把门开大了点儿。我已经认出了站在门前的那个人是谁。这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来,或者说,躲躲闪闪地走过来,进了这个套房。我回到起居室,他随着跟了进来。

[4] 诺里奇位于英格兰东部,14世纪时为一天主教城市。此地信女朱莉安以其讲述表示圣爱的神学论文而流芳后世,因与叛教者罗马皇帝尤里安(Julian,331—363)同名,故称诺里奇的朱莉安(Julian of Nowich,1342—1413),以示区别。

这是我前妻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我面前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起过了。

[5] 即弗朗西斯·马娄。

“克丽斯蒂安。”

[6] 以上均为酒吧名。

“克丽斯蒂安回来了。他死了。她回来了。”

[7] 此为1884年亚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匿名发表,讲述无主飘流船Marie Celeste号的神秘故事的短篇小说,后以此为书名,结集出版。

“什么?谁回来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8] 新婚誓言: for richer 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for better or worse, till death do us #w9">[9] 见钦定本《圣经·新约》之《致罗马人书》。

“她回来了。”我听他这样说。

[10] 偷窥狂汤姆(Peeping Tom),英国传说中人物,系一裁缝,因偷看戈黛娃夫人裸体骑马过市而双目失明。

“很抱歉,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你要干什么,请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11] 拉丁语,意为“快乐的过错”。指亚当、夏娃违背禁令,偷吃禁果的“原罪”。

那个站在门前浑身散发着异味的人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说得飞快,讲的什么我根本听不见。我有点轻微耳聋。

[12] 克丽斯蒂安的英文为Christian。在英语中Christian有基督教徒之意。

写到这里也许我可以再次停一下,以便讲讲我自己的情况。本人长得又高又瘦,刚好六英尺多一点。头发稀疏却并未秃顶,发丝又直又细又软,只是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我的脸透着温和、腼腆、紧张和敏感,嘴唇长得很薄,眼睛是蓝色的。我不戴眼镜,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13] Chaine-Stokes respiration,亦称Cheyne-Stokes respiration,即潮式呼吸: 一种反常的呼吸类型,尤见于昏迷病人。其特征为浅、深呼吸交替进行。

站在外面(在公寓的前门里边而在我的套房门外)的是个陌生人。他好像在瑟瑟发抖,可能是因为刚才吹了风,也可能是因为紧张,要不就是喝了酒。他穿的那件蓝色雨衣已经很旧了,一条黄褐色领带细得像绳子,紧紧地勒住了脖子。那人个儿不高,身体肥胖(雨衣的扣子没法扣上),长着一头浓密的灰白色长鬈发,一张圆盘大脸,一个略微下勾的鼻子,两片厚厚的红嘴唇和两只靠近得几乎挤在一块儿的眼睛。后来我才想到,他看起来非常像一头漫画上的熊。我相信,真正的熊两只眼睛离得很远,而漫画上的熊两眼通常离得很近,大概表示它脾气暴躁,或者生性狡猾吧。我丝毫不喜欢那人的模样。他身上散发着某种我还琢磨不透的气息,预示着厄运降临。而且,从他站着的地方远远地就飘来一股异味。

[14] (Terrier),一种当宠物、狩猎用的狗。

然后,前门的门铃(由于我那散漫的闲聊,拖延了很久才写到这里)响了。

[15] 阿喀琉斯(Achilles),希腊神话中英雄,出生后被其母亲握着脚踵倒提着,在冥河中浸过,因此,除未浸到水中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

我重新收拾好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为阿诺尔德的最新小说写的评论的第三稿,放进衣袋,以便在火车上重读一遍。阿诺尔德这位一年出版一部书的通俗小说家总是受到读者的关注。关于他的创作,我同他本人有着意见分歧。当朋友之间交情深厚,遇到重大问题时,他们往往承认分歧的存在,同时又对分歧保持沉默。我和阿诺尔德曾经一度就是这样。艺术家都是些需要小心对待的家伙。然而,我却没有在意。我走马观花地读了一遍阿诺尔德的新作,却发现其中有些东西我还喜欢,于是便同意为它写一篇评论,由一家星期日出版的报纸发表。我很少写书评,事实是很少有人请我写书评。我觉得我的这篇文章将会是对阿诺尔德的一个补偿,因为我过去写文章批评过他,说不定他对那些批评至今还耿耿于怀。后来再细读这部小说,我不无遗憾地肯定,我讨厌它,就像讨厌它的无数同类一样。而且我发现,自己正在写的书评其效果将如同是对阿诺尔德的作品发动的一场总攻击。怎么办呢?我不想得罪编辑先生: 人们有时候的确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可是,一位批评家难道不应该毫无畏惧地实话实说吗?但另一方面,阿诺尔德却是我的老朋友呀。

[16] 阿伽门农(Agamennon),传说为Mycenae的国王,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统帅。

我就是这样有意拖延着不动身。要是我没有拖延又会怎么样呢?当时我打算整个夏天都不露面,到一个任意选择的,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去。我没有告诉阿诺尔德我要去哪里,因此,我的举动使他感到神秘兮兮。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吗?反正神秘总是会使事情显得更加重要。我含含糊糊地告诉他,我将要去国外旅行,没法提供通信地址。为什么要撒这些谎呢?我想部分原因是要叫他大吃一惊。我这人什么地方也没去过。或许我觉得,是到我该让阿诺尔德感到吃惊的时候了。我要离开伦敦这事,就连我妹妹普丽西娜我也没告诉过。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她同她丈夫住在布里斯托尔,我对她丈夫颇为反感。设想一下,要是在弗朗西斯·马娄敲门之前我就离开了这座房子,那会怎么样?要是皇太子的汽车到达街角之前,电车就已经到站并把普林兹普载走了,又会怎么样呢?[1]

[17] 埃涅阿斯(Aeneas),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伊沦陷后,背父携子逃出火城。传说其后代在意大利建立了罗马。

那时候我住在北索霍区一座排屋公寓里,离邮政大厦不远。那地方低级下流的叫闹声一年四季不绝于耳。公寓又小又破,我在底层一套单元房里已经住了许多年。我宁可忍受这种时髦的大城市贫穷,而不愿享受巴芬家偏爱的那种乏味的富裕的郊区生活。我的“房间”全部在房子的背面一侧。卧室与垃圾桶和太平梯相望,起居室面对着一堵未经粉刷满是涂鸦的砖墙。所谓起居室,实际上只有半间,因为分出去的那一半,降贵纡尊做了卧室。室内的木质镶板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高贵的绿色,没有五十年岁月的磨蚀是休想获得这种色调的。这间屋子充塞着太多的家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和东方的古玩,有鸳鸯形小玩意儿,小椅垫、镶嵌工艺盘、各种天鹅绒织品,甚至还有沙发背套、花边什么的。与其说我是在收藏,不如说是在积攒。尽管不得不与灰尘打交道,我却是十分讲究整洁的。我的住房外面十分朴素简陋,里面却是精心布置了一番的,虽然终日射不进一丝阳光,却也是一个舒适温馨的小窝。只有从这座房子的前门——并不是我的前门——才能望见高楼上方的一线天空和庄严朴素的邮政大厦那巍峨的身影。

[18] 拉斯柯尼科夫(Raskolnikov),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的主人公,具有矛盾的“二重人格”——心地善良的杀人犯。

我已经说过,当时我正要离开伦敦。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天气阴冷,寒气袭人。这五月的春风非但没有送来花香,反而湿得要命,凛冽刺骨,吹到肌肤上,像要刮掉一层皮。我已经收拾好手提箱,正要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事实上我已经拿起了电话。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有一种等一等再出发,坐下来想一想的紧张不安的强烈要求。我听说,出发前静坐默想在俄国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我放下电话,回到我那拥挤不堪的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坐了下来。这一转念的结果是,我又迫不及待地担心起那已经检查过不下十遍的准备工作来。买的安眠药够不够?颠茄合剂放进箱子没有?笔记本也放进去了吗?我只能在那种有格的笔记本上写作。我跑回过道,当然找到了安眠药、笔记本和颠茄合剂。不过,这下子那几只提箱又在那里半开着了,而我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19] 马塞尔(Marcel),此处只提到名Marcel,未提到姓,似指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loust,1871—1922)。

然而,一种较有深度的创作模式却促使我考虑选择了弗朗西斯·马娄作为开头讲话的人,充当听差或管家一类角色(他是很适合充当这类角色的)。因为早在阿诺尔德那个非同小可的电话打来半小时之前,弗朗西斯已经引出了故事的情节。还因为他告诉我的消息构成了阿诺尔德·巴芬那出戏中当时和后来发生的诸多事件的框架,或者说,构成了对照点或外部包装。故事的确可以从很多地方开头。可以从蕾切尔的眼泪讲起,也可以从普丽西娜的眼泪讲起。在这个故事里眼泪流得可多啦!在一篇头绪纷繁的开场白当中,似乎任何规矩都会束缚手脚。然而,凡事总得有个开头呀!我提到的四种开端中有三种刚好都是互不相干的,这就不免会引起人们去对人类命运的神秘性进行种种推测。毫无疑问,其中最不可理喻的一种也就在探索之列了。

[20] 范妮·普莱斯(Fanny Price),英国作家简·奥斯丁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女主人公,寄人篱下的穷姑娘,在富有的亲戚家长大,被认为具有反传统的性格。

阿诺尔德·巴芬给我打电话说:“布拉德利,请你马上过来一下,刚才我恐怕把我太太给杀了。”故事从这个时候讲起,或许是最具有戏剧效果的。

[21] 根据《伊利昂纪》,赫克托耳为特洛伊国王子,在特洛伊战争中为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战斗到死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