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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你……你他妈以为你是谁?”他对着电话大喊大叫。“你以为你是谁,能随便指手画脚,插手我的——”

“喂?……喂?”

他先是被震惊了,接踵而来的是喝醉之后的暴怒,把他从恍惚中惊醒。

一片寂静。

“随便了。不管你在哪里沉浸在自己愚蠢的过去里,每个晚上喝得烂醉如泥,都不能让你的家人回来。你不是那个幸存者,知道吗?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生存,你只会自我麻痹假装自己还在生活。”

见鬼,那个女人挂了他的电话。他气得发抖,恶狠狠地按下回拨键,电话却没有反应,他又检查了一下手机,才发现是没电了。他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又咒骂了一句。现在他连找到那个女人的电话拨回去都不能了。她刚刚说她叫什么来着?奥莉薇亚?

“佛罗里达,我在佛罗里达。”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两只手都撑在栏杆上,努力平静下来整理思绪。他站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轮残月下翻涌的海浪。

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里染上了怒气。“你自己的父亲就快要死了,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觉得你应该有个道别的机会。但是你根本就一点也不在乎,如果你觉得只需要坐在某个古巴的酒吧里——”

他的父亲就要去世了,这是真的吗?

“额……还在。听着,我不知道你他妈的是谁。但是——”

去年的什么时候简好像提过他得了癌症,但是她也说了父亲一直是很健壮的,没必要太担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他的父亲会告诉简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吗?不,不会的,他是绝对不会说的。自己上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和简谈的?应该是很久以前了。

“你在听吗?”

他用手扶着额头,试图回想起来简当时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对了,她是打来问他要不要在一封有关售卖牧场的意向函上署名的。他当时毫无意外的喝得烂醉,还记得自己对姐姐说他一点也不关心牧场会怎么样,她和父亲可以随意处置那块土地。

他把手指插进因为腥咸海风的湿气而板结的头发里。头发该剪了,他都很久没有注意过了……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一个月之前?荷莉离开他之后过了几个月了?泰又回到他的亲生父亲身边多久了……

她在那通电话之后用邮件给他发了一份密密麻麻的文件,他连看都没看就用电子签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前不久?具体是什么时候?”

但是如今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了,他的父亲绝不会想将这块被他视为珍宝的牧场挂牌售卖的,至少他还活着的时候是不会允许的。

“我前不久才跟我姐姐简谈过,她说他身体还好……他告诉她说他……很好。”

他们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简知道吗?她那个时候就在计划着把牧场变现了吗?

“医生说他时日不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他现在需要尽快转入临终关怀之类的治疗,这意味着需要作出一些决定。”

如果是简的话,会这样做也不奇怪。

“你再说一遍?”

柯尔从栏杆上撑起身子,沿着木板路往外走出去。出租车,他需要找一辆出租车。

柯尔德脑袋里一片浆糊。

他的老友从身后的酒吧里跑出来。“柯尔!等一等!”他在柯尔刚要过马路的时候拦住了他,一手抓住他的胳膊。

“牧场的经理,奥莉薇亚·韦斯特。你的父亲需要见见他的家人,他快要不行了。”

“你要去哪里?”

“你刚才说你是谁?”他含混不清地问,眼前的海面在月光下泛着粼光。

柯尔转过脸来,加文借着路灯看到他的脸的一瞬间愣住了。

他摇晃着步伐走过木板路,抓住栏杆努力保持平衡,然后把电话又放回了耳边。

“上帝啊,发生什么了?”

一群穿着紧身亮片裙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黝黑的皮肤闪着光泽,大声笑闹着问他需不需要“特殊服务”。她们天性如此,似乎只要醒着,就满脑子是不需要思考的、享乐主义的性爱……

柯尔站在那里,身子轻轻摇晃着,努力想要把脑子里因为刚才的一通电话噼里啪啦蹦出来的零件归回原处。

屋外也是一片闷热。他能听到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甜腻的香气。码头的仓库挂着的大钟正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要回趟旅馆给手机充电。我得给我姐姐打电话。”

他对加文说,“我得出去接个电话。”然后抓着桌子的边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嘴里嘟嘟囔囔。他趔趄着穿过舞池里的人群,挤开门口拥着的一群人。

“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一切都还好吗?”

“等一下。”

不,一点都不好。他的父亲就快要死了。

“……他需要……回家……”

……你这样沉浸在自己愚蠢的过去里,每个晚上喝得烂醉如泥,都不能让你的家人回来。你不是那个幸存者,知道吗?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生存……

“喂?信号不太好,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是从哪得出这些结论的?为什么她会知道幸存者的说法,知道他破碎家庭的过去?

“我的名字叫奥利维亚·韦斯特,是老栅栏牧场的经理。我想告诉你一些有关你父亲的事情。他现在……”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决定……医生说……”

“我爸爸病重了,”他平静地说,原本一片混乱的大脑慢慢镇静下来,思绪逐渐变得清晰。“我甚至说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感觉,但是我需要帮助。把我送回旅馆,我要收拾一些行李,还有我的护照。把我送去机场吧。”

“你是谁?”

“可是你喝醉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酒吧里实在太吵了,他捂住自己的另外一只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等我乘上最近的一架航班,酒就该醒了一半了。到温哥华国际机场降落的时候我肯定已经完全清醒了。”

“柯尔·麦克唐纳?”

他在彭波顿一位租住了他和荷莉的老房子的朋友那里存放了一架小型单翼飞机,所以他得从温哥华国际机场赶到彭波顿,然后驾着飞机去卡里布。这一系列的行程在脑中成型的时候他愣住了——十三年来,他第一次准备要回家了。浪子终于要回到他的家乡。

“喂。”

“好歹你很快就会清醒了,真不知道你因为酗酒死掉之前还能承受几个像今天这样的晚上。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柯尔呆滞地盯着震动的手机,有点茫然的想是谁会打电话给他。他伸手摸索着拿起手机,把它放到耳边。

“某个叫奥莉薇亚的女人。”

“你的手机在响。”他的老友朝桌面上不停震动的手机点了点头。“有人找你。”

加文停下来打量他。“知道吗?这个叫奥莉薇亚的女人救了你的命。来吧,我们出发。”

“什么?”

奥莉薇亚坐在床上烦躁地翻着柯尔的书,艾斯在她的脚边小声地打着呼噜。他居然挂断了她的电话,这个混蛋。在这种被公然侮辱的恼怒背后,她更多的是为迈伦感到惋惜。她一直以来都固执地认为谈和对他来说很有好处,或者至少对他儿子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结果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是你的。”加文说。

文章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她的眼球,她把书抬起来凑近了仔细看。

就在他咽下这口酒的时候,电话响了——在吵闹的音乐和节奏声中,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有铃声在什么地方响起来。只不过汗水和酒水混合的气味太过浓郁,衬衫也早就被汗湿,他已经处在意识消失的边缘,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幻听。

生存就是一场旅程,它是所有故事发生的基础。无论是什么地区,什么样的文化、时代背景下,以这样或那样的姿态,我们盘膝围坐在猎人的篝火旁时听到的,从燃烧的太空舱里九死一生的宇航员口中所听到的,抑或是从战胜了癌症的妇人口中听到的有关生存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我们总是满脸期待地听着,希望从这些故事里学到他们用以打败野兽、出奇制胜,或是独自一人征服珠峰的魔力……

“干杯。为这个逃避‘烦心事’最好的地方。”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充满泡沫的啤酒。

她翻到这本书的封底,上面有他的另外一张照片。

服务生微笑着把两个盛满的酒杯放在他们面前,柯尔立即举起了自己的那杯。

这张照片看起来是在非洲的某个地方照的,照片里他铁灰色的双眸因为一丝戏谑的闪光而染上了温度。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宽厚而锋利的嘴角像是知道了什么秘密一样微微上扬,也许是知道了生存的秘密吧。她咽了一下口水,再一次因为相貌而注意到父子俩之间这种微妙的基因联系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她如此关心的,不过也很奇怪,为什么她会对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

加文盯着柯尔,似乎要在他的衣服上烧出一个洞。“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个针尖大的群岛上开一间酒吧,管它叫‘逃离’?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在饱受煎熬吗?根本不是的,伙计。每个人都很痛苦。”

不是因为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散发着“去你妈的”这种极具侵略性的男子气息,也不是因为他似乎随时在对人竖中指的态度,更不是因为她嫉妒他大大咧咧地就狠狠咬了生活一口的勇气——不,不是因为这些。

一个服务生端着两杯啤酒穿过密集的人群,走向他们的桌子。

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慢慢被他所吸引了,她对这种沉迷感到十分不安。她所着迷的不仅仅是他的外表,还有他的谈吐。她被他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散文所征服,拜倒在他那些干净有力,能把人深深带入作者当时感情中的句子下。他对这个世界和芸芸众生的观察是那样的敏锐。

“你怎么还不滚蛋。”他又高高地举起手,暴躁地招呼着酒保,指指他们面前的空杯子示意。“我才不会缩头缩尾的。”

像柯尔·麦克唐纳这样的男人的思想既诱人又很危险。奥莉薇亚把书搁在一边,熄灭了煤油灯。他不来也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用面对他了。她不想再一次遇见一个对她来说极具吸引力的男人,上一次在康复后做爱时从自己的丈夫眼中看到厌烦和敷衍了事已经让她心如死灰。

“不管怎么说,你不远万里到这来,坐在古巴的一个小酒馆里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愚蠢地缅怀海明威?你说要把这个当作下一本书的主题,是认真的吗?早就有人写过这些了,写过一千遍一万遍了。你应该做得比这个更好。”

她从未打算让自己再一次处于那种被人贬低的目光之下。

他的醉意染上了一丝怒气,迟缓却辛辣地蔓延开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一刻深深的自我厌恶和自责,或许还有对自己放纵的愤怒。就某些方面来说,他知道加文是对的,他需要找一些事情来重新唤起激情,只是他再也不能对任何事情产生当初那样的热情了。自从在苏丹的变故改变了他的生活模式后,他对刺激性事件的追寻显得也没那么执着了,同时还丧失了对世界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初衷。

尤金看着她的小木屋里发出的微弱的光亮。带着凉意的风在耳边轻轻吹拂,远处夜色中的山峰上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猎枪的声音让他手臂上的汗毛纷纷竖起。他的思绪转回了家里。野性,自由。没错,他可以尝到这滋味。在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她——或者说是这熟悉的一切——终于又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终于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回到最初的最初,把事情终结在本该终结的地方。他无比热爱此刻命运的味道,这才是正确的样子。

烦心事。

他是今天日落之前刚刚到这里的,在这之前他已经逡巡过这一带的营地、木屋、马棚和旅馆,现在对整个牧场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这里没有多少人。等到夜幕降临,他就会去旅馆外看看有多少亮着灯的窗户,以此来掌握牧场里实际旅客和工作人员的人数。

“去继续你之前一直很想做的赞比亚医生和黑市勾结贩卖人体器官的新闻怎么样?这能让你不再想那些烦心事。”

当他在一个几乎不能分辨人影的距离,从二楼一个巨大的落地窗里瞥见和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白胡子男人交谈的她的身影的第一眼时起,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加文向前倾身,黝黑有力的前臂枕在小圆桌上,结实的肌肉上有一个纪念阿富汗的刺青。柯尔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兴都库什山脉,彼时他的新闻摄影作品震惊全世界。加文曾经的摄影作品所达到的境界,是柯尔只期望自己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

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那样的熟悉她,熟悉她头发的颜色和垂在肩上的弧度,熟悉她脸庞的轮廓,熟悉她讲话时微微向右偏头的小动作,熟悉她优美的颈部线条和下颌迷人的曲线。

“我已经完了。”柯尔抬起手示意服务生再送一轮酒过来。“一切都已成事实——我的灵感来源,我的缪斯,她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沉重不堪,说出来的话变得含混不清。

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萨拉·贝克。他知道她嘴唇的触感,知道她最私密部位的滋味,甚至知道她血肉的味道。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就在他的身体里,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柯尔斜睇着他的老朋友。加文的面容在视线里模糊了边缘。

他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她在这个地方是怎样生活的了。他看到过她别在腰后刀鞘里的小刀。她养的狗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而且应该主要是靠嗅觉来辨别方位。在黑夜中独行的时候她看起来很自信,但其实哪怕只是很小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也会让她一惊一乍。她行动敏捷,警觉过人,当然,这同样意味着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她依然还带着他带去的恐惧在生活。他悄悄地扬起了嘴角。

“你得开始一段新生活了,伙计。”加文拿过他的啤酒,凑近看着他说。

透过树林,附近的一间小木屋看起来是空着的,她的屋子外面也没有电话线接进去,屋顶上没有卫星接收器,他也看不到有任何的电线。她的皮带上挂着一部手机,看起来很有可能是靠他进来之前看到的山上那座通信塔来使用的。旅馆的周围有通讯电线,房顶上也有一个大大的卫星接收器。那个接收器最大的可能性是用来接收卫星电视的信号,可能还有网络信号。除了这些线路之外,这一整片地区看起来都是靠那座通讯塔的信号来联络的。这一切都很合他的意,尤其是从夜风中可以品尝到的即将来临的降雪的气息。

透过迷蒙的醉眼,柯尔看到那位歌手正在唱一个试图从恶魔手中逃走的罪人的故事。没有过多的关注歌词,他反而眯起眼从朦胧的烟雾中打量起这个女人的外貌来。她的皮肤像是黑檀木一般充满光泽,眉眼低垂,嘴唇丰满撩人,似乎在对着麦克风轻柔地诉说爱意。她让他想起了曾在苏丹见过的一个面孔,接着又让他想起了荷莉和泰。他的皮肤燥热起来。

肾上腺素在他的体内汩汩涌动。

加文·布莱克真正的目的是帮柯尔走出低迷。显而易见,他来这里之前要么流连在哈瓦那的酒吧里,要么就是烂醉在床上,写一些什么“海明威应对危机的必要条件”的垃圾文章。

但是游戏还没有开始,现在还没有。

加文一个月之前抱怨说自己钓鱼需要一个帮手,把柯尔哄骗到了这里,但这其实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在她知道他也参与其中之前,这还不能被称之为是一场游戏。

可能是喝太多产生的错觉吧,或者是他们刚才在小船上抽的大麻开始作祟。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找回一点注意力。他坐在一个小圆桌旁,手里捧着一杯啤酒,身旁坐着他一同出生入死老友加文·布莱克,一位投入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开了这间海滨酒吧和租船生意的摄影记者。他和加文在天亮前就起来了,一直垂钓到夜幕降临。他们被太阳晒伤了皮肤,附带腥咸的刺痛感,肌肉也酸痛不已。

他们可能还没有收到他留下来的讯息——今天他们的无线电里一点也没有消息,他从克林顿镇到老栅栏牧场时在加油站的报纸上也没有看到相关的报道。但是他留下的讯息应该不久就会被发现,到那时他们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的。

一位女歌手接过了话筒,迷人的一笑,然后展开了歌喉。她的声线低沉忧郁,充斥着神秘的、古老的热度。当一对舞伴在舞池中随着她歌声的旋律轻轻摇摆时,就像是有人点燃了一炷气味馥郁的沉香,人们都变得亢奋了起来。玻璃罐里的蜡烛火焰晃曳着,柯尔感觉就连凳子下的地板似乎都在轻轻震动。

他把一具尸体吊在了路边的一片白棉杨林里。

酒吧挤满了人,夜晚的空气闷热难耐。窗户被啪地推开,涌入一股带着咸味的海风,却丝毫没有对室内烟雾缭绕,歌舞升平的氛围有丝毫影响。汗水顺着拥挤在演唱台上的古巴裔爵士乐手们黝黑的皮肤流下,顺着或高声欢笑,或交头接耳,或在小小的舞池中踩着节奏感极强的旋律买醉摇摆的顾客们的脸颊流下。

他可能明天或者是后天会驾车回到镇子上,买一份报纸和其他需要的物品。然后再过几天,她就会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周四  午夜时分

一只猫头鹰轻轻地呼号了一声,扇动翅膀从林间呼啦啦地划过。一直等到夜色变得浓重而寒冷,等到缓缓升起的月光下草地上的寒霜开始闪闪发亮,等到群星的轨迹都移到了天空的正中央,他这才像一抹鬼影一般悄悄退回了阴影之中。

佛罗里达群岛  布莱克的海滨酒吧

晨光乍现的时候他还会回来的,为她带来第一份小礼物。是时候让她察觉到自己若有若无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