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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哦,慢点儿,孩子。回来,你漏了一个。”她拉住它,弯下腰去捡那个被遗漏的东西。那是一条围巾,但是却不是她的。

但是当它扭过头打算继续追寻气味的时候,那股寒意依旧挥之不去。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艾斯循着气味又找到了一件东西,嗅了嗅,然后无视了它。

上面没有她的味道,难怪艾斯无视了它。

“走吧,艾斯,我们继续。”她轻轻地说。

这条围巾是柔软的羊绒织成的,上面的深橙黄色、金色和赭石色融合成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色调,交织出仙人掌和岩石地的图案。接缝处有一个小小的标签上写着璐璐设计手作,亚利桑那州。寒意渐渐渗入了骨髓,她抬起头望着天空。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巧合。

艾斯喘着气期待地蹲在一旁。她的注意力转回了就在她自己的脚印左边平行的那串足迹,然后看向了他们原本打算走向的那片阴沉沉的云杉树林。

从草倒下的方向来看,有一个人,很有可能是个男人,曾在她放下给艾斯追踪训练的东西的时候和她往同一个方向从这里走过。她估计这个脚印是十二码的,属于一个步子迈得很大的人。足迹还很新。她挪开了视线,沿着这串足迹一直向前看,它几乎和她留下的箱子和梯子的印记是完全平行的。她的脖子后面被自己的头发戳得有点痛。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树林间影影绰绰。她仔细辨别着林间的阴影,想从其中分辨出任何运动的东西的踪影。

她放慢脚步研究那串足迹。是靴子的脚印,一双很大的脚。

什么也没有。

是人类的足迹。

她慢慢地转了个圈,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只老鹰盘旋过她的头顶,她甚至听到了它翅膀扇动起呼呼的风声。

艾斯每找到一处她放下的物件,她都会报以热烈的鼓励。走到山脊的时候他们大概已经走出了四分之一英里,奥莉薇亚突然看到了结霜的草地上有另一行足迹。

一只鸭子惊慌地嘎嘎叫着,一只脖子上有着漂亮羽毛的松鸡也在一旁叽叽喳喳。有一只乌鸦发出了另一种扇动翅膀的声音,树林外的湖面上一条鱼儿跃出水面,一切都很正常。

他们走到了一片死去的松木树林,因为甲虫病害死去的干枯的松木像骸骨一般怪诞地交叉伸展着,被折断后发出噼啪的声响。两头巨大的灰鹿被他们吓了一跳,迅速地从枯死的灌木丛间跑去了深处的沼泽地。

她又一次看向那片树林。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突然感到彻骨的冰冷。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树林里,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她能从心里感觉到。

“对啦!继续努力,宝贝!”她把手套捡起来放到挎包里,然后又把手指向了地面。“继续,孩子。找到这个味道。”

她现在确信无比。

它慢了下来,突然卧下身子,前爪和鼻尖之前抱着的是一只手套,正是她丢下的第一件东西。

“好了,艾斯,”她弯下腰把它身上的背带取下来,然后把项圈上的牵引绳也解开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回去吧,好孩子。”

“好孩子,艾斯。你做得很好。”她跟在它后面小跑,气喘吁吁地说。

她带着它快步走上另一条小路的时候它看起来有点困惑。这条小路就在旅馆的窗外,周围一棵树都没有。

她牵着绳子小跑着跟在它后面,呼出的气体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白雾。她们一开始沿着湖边走,然后经过了她事先设下的箱子和梯子的路障。艾斯熟练地从箱子的一角找到了味道,但是奥莉薇亚很快就看到了它的短板——它在梯子的另一头丢掉了气味的源头。一看到它露出这样犹豫的姿态,她就高高举起手中的绳子,指引着它转了一个圈。最后,它终于在下一个梯子的顶端找到了那个味道。

当他们踏上这条小路的时候,太阳从平线下跃了出来,红黄相融的温暖光线散射到整片土地上。草地上的霜在太阳光下融化,蒸腾起隐隐约约的雾气。湖面从清冷的灰色变成了闪着微光的漂亮的松石绿,奶白色树皮的白杨树上金黄的叶片在风中飒飒作响,然后整座牧场都突然变成了一幅像巧克力一样温暖的秋日画卷。在晨光中她还能看见远处的营地有小船驶离岸边。紧张和不安从她的肩上消失了。

它把鼻子伸进袋子里,记住这个奥莉薇亚叫它去追踪的味道,然后在地上嗅来嗅去,把空气都在鼻腔里循环一遍来搜寻相匹配的味道。当它终于开始闻到她之前放下的东西的丝毫味道时,就立刻绷紧身体,鼻子凑近地面,沿着气味左左右右地在结霜的草丛上前进,确定具体的位置。

她适才的恐惧一下显得荒谬可笑起来。打起精神之后,奥莉薇亚的思绪也飘到了她出门之前吃的早餐和炉子上正煮着的咖啡上。

“就是这个味道,艾斯,去找吧。”

当她和艾斯回到他们的小木屋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垫子上被人放了东西。她走上楼梯,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什么。

她打开一个装着她刚刚穿过的毛衣的拉链袋,把它举到艾斯面前让它嗅了嗅里面的味道。

一小篮野生蓝莓。

那位克林顿镇的兽医说它很有可能在一年内完全失明。虽然它对这种在空气中追寻人类气味的游戏十分熟稔,但是随着视力的下降,奥莉薇亚还是很担心它会不小心冲到悬崖边上,或者是因为看不见而将自己置于各种各样的危险之中。所以她开始训练它做定点追踪——在这种训练里它需要慢下来,把鼻子凑近地面仔细沿着脚步一点一点地闻。这样的追踪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消磨时间,为她们在一起的时光找点乐子。除此之外,这项活动还意外地契合了奥莉薇亚一直以来追寻的热情,无论是在游戏里,还是对男人。

一个声音不受控制地飘进了她的脑海,像一阵烟雾一般萦绕不息。是他的声音,就像是粗粝的砂石上铺了厚重华美的天鹅绒,才思敏捷,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她把艾斯放出门,把它带到湖边她早上放下的一个有味道的垫子旁边,打算让它从这里开始追踪。它兴致勃勃地拽着绳子往前走。

河湾处的那块地里有一些漂亮的野蓝莓,萨拉……用它们一定能做出最棒的感恩节蓝莓派……

艾斯、牧场和迈伦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基础,充实了她的新生活。而现在她就要失去迈伦了,很有可能还会失去这个对她来说家一样的地方,就连艾斯也在渐渐地离开她。她害怕自己失去了这些支柱后会倒塌成地上一摊没有形状的泥水。

她的嘴唇变得很干,双手微微颤抖,周围的世界似乎都扭曲变形了。

她把艾斯匆匆塞到车里,一路向南开,找到了迈伦。这个男人没有在意她显然是有着一团乱麻的过去而任用了她。她在老栅栏牧场找到了久违的平静和友情,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家。

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山谷。时间又回到了现在,附带着一阵类似晕船的恶心感,虽然清晨的气温还很低,奥莉薇亚也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仿佛看到了他山猫一般浅琥珀色的眼睛,像柳兰花蜜一样清澈透明的眸子外覆盖着浓密的睫毛,直勾勾地看着她,还有他的笑容——牙齿洁白完美,一头乌黑的卷发。他说,萨拉……

她又重新开始生活了。这一次,是带着他已经死了,已经在某个监狱的火葬场化为灰烬的消息继续向前走下去。

不。

这之后的一件事让她更加确信艾斯就是她的幸运星,她的守护神。因为恰好就在同一张报纸上,正刊登着迈伦的招聘启事,找一位在老栅栏牧场工作的钓鱼指导,而这恰好是她最擅长的领域。这份工作是季节性的,提供湖边的一间小木屋住宿,如果想要一个长期的全年工作的话还可以选择冬天留下来照料马匹。那里会是一个绝佳的可以让艾斯自由自在地奔跑的地方。

她把手用力撑在门廊前的栏杆上。

她不得不在一间汽车旅馆住下等艾斯痊愈,以便兽医在治疗期间找得到她。在这个小镇上的唯一一家餐馆里,她在餐桌上看到一份报纸上报道了塞巴斯蒂安·乔治——怀特湖杀手——在监狱里上吊自杀的消息。她失神地坐在那里看着这篇报道,一直到服务生过来,担心地问她发生了什么。

快停下。

艾斯拯救了她,它给了她无条件的爱,她也倾囊相报。爱开始慢慢让她的心死灰复燃。

别让我再回想起这些了。

兽医说这条狗大概四岁了,不过也很难说,因为它严重的营养不良可能导致判断很不准确。它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被拴起来的,一截绳子到现在还深深地嵌在它的脖子里,这让她难受到不行,她知道那种被拴起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永远不会让它再失望。

你不是一个受害者,不是过去的囚徒。不准再回想起以前的事了。他早就不在了,死了。你现在很安全。萨拉已经和他一起死了,你现在是奥莉薇亚。这里是你的避风港,没人能再打乱你的生活。过去早就翻篇了……

艾斯是她生命中一个巨大的转变。它促使她走出低迷,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怒火慢慢回到了她的身体中,她提起篮子,打开了门。一进门她先把炉子里的火加到最旺,然后给艾斯喂了早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烫过五脏六腑,这才让她真正感觉回到了现实世界。

接着她就把车掉了个头,反向驶回城里去找兽医。

保持冷静,保持专注。

她震惊地发现那是一只狗,而且还活着——瘦得皮包骨头,不能走路,浑浊的眼球里满是乞求的目光,简直令她心碎。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这个小生命的身体,摸到了皮肤下断裂的骨头。她把这个脏兮兮、臭烘烘,身上还有跳蚤的小家伙带回了自己的车上,把喝了一半的伏特加酒瓶从座位上推下去,用自己的外套在副驾驶座上给它做了一个窝,以便开车的时候能把一只手放在这只可怜的狗身上。

无论是地上的围巾还是门口的蓝莓,都一定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她会找到它们的主人的。

她当时已经喝下了大半瓶伏特加,绝不该再开车了。但是当时已经快到冬天了,伐木道上空无一人,而她看到路边躺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体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开到了什么地方。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一具被撞死的野生动物的尸体,但是似乎又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让她停下了车。

喝完了手中的咖啡,艾斯也吃完了它的早餐,她抓起那条围巾和那一篮子蓝莓向旅馆走去。

她是三年前在一条废弃的伐木道上发现它的。那时的她刚出院不久,手腕上的伤口才刚刚结痂,从医院一出来就径直去了酒类专卖店。她打算把车开到某个荒郊野外,大醉一场,然后就此结束自己的一生,再也没有某个好心的恰好是医生的撒马利亚人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

他从运动用品和户外用品商店的货架上拿了一卷绳子,一卷宽胶带,一把断线钳,一个上饵钳,一把平口钳,几包海狸的背毛,一些烘干的山鸡颈羽和松鸡的羽毛,一卷青绿色的勘测胶带,一包亮晶晶的红色小珠子,1/0号和2/0号的环形链钩,还有一卷全息线。他又往篮子里放了一把刀锋像叶子一样微微隆起的野外剥皮刀,只要把这把刀的刀尖插到动物柔软的腹部,然后不需要任何技巧,只要来来回回地一拉,动物的毛皮就会像黄油一样轻松地滑落下来。这把剥皮刀可以补足他露营车后备箱里那把万能刀的功能。如果前天晚上他手上有这把刀的话,一定能让伯肯黑德的人们更紧张一点。

艾斯兴奋地摇起了尾巴。当她为艾斯扣上牵引绳的时候,它凑过来想舔她的脸,她的心快乐的、小小的颤抖了一下。它现在已经八岁了——无论怎么说对于一条德国牧羊犬也不算太老,但是它的前半生太过坎坷,这些经历过的风雨现在已经表现在了身体上。它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腿脚也有些问题,眼睛也慢慢的看不见了。

他在来的路上设法在一个猎户的营地里搞到了一把雷明顿点308手动狙击步枪和一把9毫米口径的温彻斯特12型泵动霰弹枪,还有几盒子弹。这个国家的枪械管制很严——没有准许文件就想买到枪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对这次的“采购”很是满意。来福枪的重量绝佳,很适合猎杀密集树丛间的野鹿。他会留下霰弹枪,然后把来福枪给她,就像上一次他放她出去狩猎一样。没错,这会很危险。没错,他可能会丢掉自己的性命,但是这才称得上是一场真正的狩猎。一名合格的猎人必须要面对猎杀这些猎物随之而来的风险,因为它们值得。

艾斯蜷缩在门口,绳子和头套都已经穿戴好了。奥利维亚呼唤它,“好啦,乖孩子,你想出去转一转吗?走吧!”

收银台后面的那个女人很有魅力,在把他买的东西一件件排开和接过他的信用卡的时候举手投足间满是挑逗。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即将到来的坏天气,以及她的兄弟上周末捉住的大雄鹿,尤金微笑着注视着她的双眼,不出意外地看到她在他的目光中微红了脸颊,瞳孔微微扩大,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图书馆里的女孩。不过他现在只在意一个女人,以前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它乖乖照做了,伸出舌头喘着气,用乳白色的眼睛盯着她拿出它的牵引绳。

从户外用品商店出来后他又去了一个小型超市,在里面买了一点吃的,然后翻了翻放报纸杂志的架子。

“哦,老家伙,”她刚把门打开一条缝,艾斯就迫不及待地把鼻子伸了出来。“去你的垫子上等着。”

没有关于尸体的报道,他留下的信息还没有传递出来。

艾斯在门口急切地抓门。

他明天会再到克林顿镇关注一下报纸上的报道。

小路走到了尽头,奥莉薇亚调了个头又走回自己的小木屋。她重重地踏上门口面对着雾气缭绕的湖面的三级台阶,一只潜鸟在水面上发出颤抖的叫声。

奥莉薇亚走进走廊的时候,女管家提着一个亚麻制的篮子正要上楼。

到目前为止她还自私地认为他是不会来的。

“阿黛尔?”她对着楼梯喊道,“你有把一篮子蓝莓放在我门口吗?”

清晨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山岗上的宁静,在山谷间回响。奥莉薇亚往自己的毛外套里又缩了缩,独自走在一条半英里长的小路上,挂了霜的草地在她的靴子下面咯吱作响。她沿路丢下了许多为艾斯准备的有气味的东西——一小块布料,一只皮手套,一小撮木屑,一个打成结的塑料袋,一个发夹……各种各样她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了被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带有她的气味。她还是介怀于柯尔·麦克唐纳的粗鲁,还有他目中无人,放纵而自恋的醉意。什么样的人才会对自己父亲将死的消息无动于衷?

阿黛尔停下来,转身看向奥莉薇亚。“没有,怎么了?一切都还好吗?”

夜晚的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码头边野蔷薇的果实和落叶上都结上了一层白霜,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太阳还没有从群山背后露出头,镜面一般平静的湖面上有雾气像纠缠的藤蔓一样升起,有条大胆的鲑鱼猛地一头扎进了无人垂钓的浅滩。

奥莉薇亚迟疑了一下,突然感觉有点不自在。“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放的,篮子上没有卡片。”

老栅栏牧场  周五清晨

“詹森今天从克林顿镇的超市拉来了一些水果和蔬菜,还有一些野蘑菇——可能是他或者内拉放在你门口的吧。”

就像他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要回家了一样不可思议。

奥莉薇亚松了一口气。对了,当然很有可能是詹森或者是内拉。她只是虚惊一场,把很简单的事情和一些根本就不可能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

一个有着神秘过往的女人?对他那个顽固的父亲——那个借由自己的死去的妻子来伤害整个家庭的男人有很大的影响?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谢了,我会问问他们的。还有,如果有人来找自己的围巾的话,我今天早上在牧马人以前住的木屋旁边发现了这一条。”她把围巾举起来给阿黛尔看。

他把护照和登机牌递给空姐。

女管家点了点头,转身继续上楼了。

她又知道些什么关于幸存者的事,会让她对他有这么大的怒意?虽然他对她一无所知,但是她显然知道些什么关于他的私事,所以才会断定他不够格。好奇心一点一点啃噬得他心里痒痒的。

奥莉薇亚径直走向了厨房。推开厨房门的一瞬间,一股带有家的感觉的温暖气息向她袭来。煤炉上有什么闻起来很香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不锈钢和铜制的大小不一的锅子挂在厚重的木质料理台上方的西洋杉木横梁上。窗台边的阳光中,香草在陶土花盆里散发着隐约的香气。

……你不是那个幸存者,知道吗?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生存,你只会自我麻痹假装自己还在生活……

这间厨房是迈伦去世的妻子格蕾丝在牧场第一次对游客开放的时候设计的,迈伦从不踏入这里半步。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总是说她的身影还徘徊在这间厨房里。

柯尔想挖掘得更深一点,找到了她的个人简介里提到的伐木场的网页链接。网站上的信息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他的姐姐是对的。他在网上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个奥莉薇亚·韦斯特八年前的过去,也没有注册过社交媒体网站,什么都没有。他听到自己的舱位在开始登机了,于是合上电脑,抓起背包向登机口走去。当他排在登机的队伍后面时,奥莉薇亚的话又浮现在他脑中……

奥莉薇亚把那一篮子蓝莓放在了木桌上。

一位未施粉黛的女牛仔,眼睛定定地望着你,清澈的绿色双眸让人联想到云杉树林和湿润的苔藓的颜色。她的嘴唇漂亮饱满,容貌间散发着活力,浓密的暖栗色头发打着卷披在肩上。她戴着一顶牛仔帽,身上穿着一件格子衬衫,颈间系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方巾。她确实很有魅力,美得健康而含蓄。她的个人简介上说她曾在北边的许多地方做过钓鱼向导,比如育空,阿拉斯加,还有其他西北部地区。她在偏僻的伐木场做过伙夫,也在阿尔伯达省北部的牧场工作过,是三年前才来到老栅栏牧场的。

“詹森?”她探头看向食品间,一边叫着主厨的名字,一边取下绕在脖子上的围巾。食品间里没有人,但他肯定没有走远,因为炉子上还炖着锅。

广播里响起了B等客舱的登机传唤,柯尔又把注意力转回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他打开了老栅栏牧场的官网,找到员工介绍页面,然后点进了奥莉薇亚的简介,她的照片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她从后门出去走到了围起来的后花园,詹森·陈不在那里,他的小女儿内拉也不见人影。

他长吐了一口气。天啊,他是搅到了什么样的事情里面?迈伦·麦克唐纳和一位年轻的女士有染,似乎有点不太可信,毕竟这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对丧妻之痛咬紧不放的惯例。但是柯尔不得不说——距离他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他的思绪蓦地转到了钱夹里那张满是折痕的照片,想到了导致自己和父亲的情感冲突这么多年的源头。但是很快,他又把这点关于吉米和他母亲的想法抛到了脑后。他不想在这里过多地踌躇,不过他也清楚,这次回去就意味着肯定要面对这些回忆。

她重新走回厨房的时候,室内的制冷机突然发出低沉的一声“砰”的声音,制冷机的门半开着,冷空气像烟雾一样冒了出来。

“听着,我也没有时间废话了,孩子们要准备去学校的野营旅行。你只要记住到了那儿之后打给我,告诉我爸爸怎么样,然后调查一下那个叫奥莉薇亚的女人就可以了,好吗?很显然没人知道她的背景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我们只知道她年轻又有魅力,而且爸爸好像被迷得不轻。”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她盯着那扇门,感到一阵寒意。

“比如说是今天早上?就在爸爸需要接受纾缓治疗的消息传出来之后?”

又是“砰”的一声。

“噢,我不知道,柯尔。就是最近吧。”

“詹森?”她又喊,极力遏制住自己想要逃走的冲动慢慢向门边靠近。她在里面站得远远的伸手把门推得更开了一点,一半被切开的动物的尸体突然晃下来,敲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什么时候打给你的?”

“妈的!”她跳了起来,脉搏像电钻一样突突跳动。

“我不知道。他只是打电话和我这么说,建议我们采取一些措施。”

那半只鹿的尸体挂在门上来来回回的晃动,钩子在一个架空的轨道上辗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半只鹿的后面还有两只被宰杀的火鸡和其他的野生动物。她注视着那半只鹿,它被剥了皮,纵横交错的血管和白色的肌肉都裸露在外。

“福布斯是这么认为的?为什么?”他看到头等舱的旅客在排队,再看看自己的票,是一张D等舱的廉价票。

她的皮肤上浸出了汗水,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脖子吊在肉钩上被剥了一半皮的女人。那个女人有着一头红色的头发,阴毛也是红棕色的,胆汁从嘴角流了出来。

“等一等,还有一件事。克莱顿认为爸爸的牧场经理在他虚弱的时候对他产生了过度的影响,他觉得她在暗中运作,也想从遗产中分走一杯羹,即使不是牧场的全部,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爸爸也分她一份,她才不会想让我们卖掉牧场的,那么我们的整个交易就全完了。”

“奥莉薇亚?”詹森出现在了这一堆动物死尸后面。“我刚从屠夫那里把这个取来的,明晚的菜单上有鹿肉汤哦,周五晚上会有一群人来吃晚餐。”

“我得走了。我到了之后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的视线还是牢牢黏在那个挂肉的钩子上,脑袋里的所有血液似乎都耗尽了。她摇晃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坍塌到了黑漆漆的回忆里,压抑得她无法呼吸。

机场广播里传来传唤,他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她趔趄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自己的脚后跟绊倒。

见鬼。他更用力地捏了捏鼻梁。

“奥莉?”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还好吗?”

“一份保证在继承老栅栏牧场后会和福布斯房地产公司进行诚恳的交涉谈判的文件。”

“我……我没事。”她转过身去不看那些钩子,脉搏快速跳动着。

“我签的是什么东西?”

詹森绕到她的面前,惊愕地抬起眉头说,“你脸色惨白惨白的,”奥莉薇亚用力抓住一个椅子的椅背支撑着自己。“你确定没问题吗?”

想到克莱顿·福布斯的时候柯尔的心中一沉。福布斯是他学生时代的宿敌,总是用狡猾的、表里不一的方式对待他人和生活。

她听到大雁的鸣叫——声音透过她打开的门传过来。这声音突然在她脑中炸开了,她能闻到那种味道,她闻到了人血的味道。

“噢,饶了我吧,柯尔。爸爸病重了,没人能永远活着。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就是这样,克莱顿也是这样的人,他知道爸爸会把财产留给我们两个。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要你的那一份的,所以这样做有问题吗?”

不!

“它不属于我们的资产。”

大雁正成群结队地南去,已经是秋天了。你是在老栅栏,没事的,该死,一切都没事。

“但是我和你可以同意。”

她更用力地抓住了椅背,把头深深埋下去,努力让自己留在现实中。“我……我真的没事,一会儿就好。”

他的脑袋一阵眩晕。“爸爸永远不会同意的,绝对。”

别再想起来了。你不能再一次被过去的回忆压制住……

“对。把它建成高档商业区和私人庄园。”

血液渐渐回到了她的大脑,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重新有了温度。她慢慢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很抱歉这样,我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突然感觉有点晕。”

“融资?规划?为老栅栏牧场?”

“要我给你倒一杯水吗?或者喝点果汁?”他深邃狭长的眼中满是担心。

她含混地骂了一句。“福布斯想知道我们一家的想法,因为房地产开发方面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他想在和投资商谈判以及开始委托计划之前先确保我们是站在卖掉牧场这一边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情。”

“不用了,谢谢。我来只是想谢谢你今天早上在我的门外放的那些蓝莓。”

“真好笑,简。快点告诉我。”

詹森看向桌子上的那一篮子蓝莓。“这不是我放的。”

“可能你当时眼睛都喝瞎了吧。”

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似乎都随着这句话而凝固了。

“我不记得签的是什么了。”

“会不会是内拉放的?”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是吧?你都在文件上签过名了。”

“我不知道。”他的眉毛在看向她时皱得更深了。“这很重要吗?我可以把她找来问一问——她可能正在外面喂鸡,或者是和布莱尼根待在一起看马儿。”

“到底是对什么有兴趣?”

“噢,不用了,谢谢你。”她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不过很难。

“因为克莱顿·福布斯联系我说他有收购的意向,这就是原因。”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充满防备。“他想从我这儿打听出售的可能性有多大,因为——好吧,因为我比我们的爸爸好说话得多,就让我们正视这一点吧。他希望如果我——我们——有兴趣的话,能把事情往正确的方向推进。”

“我从克林顿镇回来的时候确实在路上停过一两次,所以这可能是她那个时候去采的。”

“如果你一直以为爸爸身体还好的话,为什么当时要打电话给我让我签字卖掉牧场?”

“向她转达我的谢意,好吗?现在我只想倒一杯咖啡,然后给灵逸带一只苹果过去,就不打搅你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到你的,你知道吗?当时我在哈瓦那的时候你打电话和我说卖掉牧场的事情,我正在……”他暗自咒骂了一句。他甚至想不起来简当时正在计划的是什么了,对她叫他签名的是什么文件也毫无头绪。

在詹森的目光注视之下,她提起炉子上的咖啡壶往自己的马克杯里又倒满咖啡,又从桌子上的大碗里抓起一个苹果,然后出门走向了客房不远处的办公室。

“但是你还在继承名单里不是吗?还是有权利卖掉牧场的?”

艾斯已经先一步躺进了办公室的小窝里,舒服地在照射进来的阳光下打盹。她连上网络查看邮箱,没有新的预订邮件。

“上帝啊,简,别说了,快闭嘴吧。”

除了那些晚一点偶然路过的人,这一季应该不会再有游客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个古怪地停顿。“我记得她在牧场里担任钓鱼指导和普通农场工人的工作,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和她说上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听着,关于爸爸的遗嘱——”

她听了语音信箱,然后打开晚餐预订簿,统计着这个周末会有多少人到旅馆里来吃饭。

柯尔闭上了眼睛,捏着自己的鼻梁。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到十,然后才开口,“无论如何,这个牧场经理,这位奥莉薇亚·韦斯特到底是谁?你知道任何有关她的事吗?”

离开办公室之前她还看了一眼天气预报,让她大吃一惊的是短期预报说很快就会有一场很大的暴风雪来,就天气情况来看,这场雪很有可能在周一中午降临,预计降雪量将会达到两英尺。看来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就在这个漫长的周末之后。她得提醒游客们。这里可没有铲雪机——这也就意味着一场大雪会淹没林间的土路,这之间的交通可能会被迫中断几天。

“我……好吧……我……不,这很好。”她清了清嗓子。“这会很有帮助的,因为托蒂和我现在都抽不开身。这边情况有点复杂,可能会有一位从比利时来的大使什么的。你一回到牧场就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知道爸爸情况怎么样,告诉我事情是不是真的像那个经理说的那么严重,还有我需不需要回去。”

带上POS机和营区的预订簿,从沙发上拿起装现金的钱包,她吹了声口哨叫起艾斯,然后离开了办公室。她把艾斯抱上了驾驶室,开着车向马厩驶去。马夫布兰尼根每天都会在那里劈柴,然后把砍好的木柴捆起来堆好供营地使用。

“我买了一张机票,准备要回家了。”

先去马房里看了看灵逸,奥莉薇亚把之前从厨房里带出来的苹果喂给它之后,戴上手套放下卡车的后挡板,开始往卡车的货箱里扔捆好的木柴。不一会儿身上就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这样才对,劳动让她更能感觉到自己活在现实之中。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无论早上她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那都已经结束了。

“什么?”

到了野营区,她注意到有两处营地里都住了新的客人。第一个营地的入口前横停着一辆灰色的福特车,奥莉薇亚把艾斯留在车里,自己下车绕着福特车绕了半圈,从被挡住的小路走向停在岸边的另一辆被挡在了里面的野营车。野营车旁只有一个小型发电机轧轧响着给一个小冰箱供电,四周却不见人影。正当她打算原路返回去抄下那辆福特车的车牌的时候,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了冰箱下面渗出来的血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不远处一对父子正一起吃力地推着行李,这一幕让他想起了泰和荷莉,还有那些错过的机会。“奥黑尔国际机场。我要回家一趟。”

她的耳中一阵蜂鸣。

对面传来一声叹息。“不,我也没有很早知道。直到今天早上一个很不合适的时间他的经理打电话来说他需要临终治疗我才确定的。说真的,我也很震惊。我只知道他得了癌症,但是他和我说化疗之后病情都好转了。他说了他正在康复。现在显然他是在说谎——这一点也不新奇。永远只会说‘很好,一切都很好,’你知道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有试着联系过你的,你现在在哪儿?”

阴暗的过往像雨后春笋一般从她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只看得到细碎的光点在闪烁。她好像突然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感觉到他就在身后,温热的呼吸吐在她的脖子上,吹进她的耳朵里。

柯尔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该死,简,你早就知道了?”

Gamos,萨拉。这就是我们的婚礼……你我注定结合在一起……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奥莉薇亚的身体摇摇欲坠,心脏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胸膛。

“我是柯尔。你知道爸爸病重了吗?是真的吗?”

松树像塔一样矗立在车旁,深色的枝桠在头顶上交错盘复,遮蔽了天空。四周的景物似乎都围绕着她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变成了一个只能分得清明暗的万花筒。树影摇摇晃晃,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包围着她。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个被挂在咯吱作响的肉钩上的女人。她还是一头红发,皮肤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紫灰色,在挂钩上轻轻摇摆。

“你好,我是简,”她用她特意学习的蹩脚的英国口音说道。他的姐姐就是一个这样的骗子。

她看到了刀尖反射出的寒光。

这一次,她在电话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接了起来。

在她一点点崩塌的意识边缘,她看到了他挥舞着斧子正在肢解尸体,看到了他把尸块放到冰箱里时,鲜血从冰箱的门缝里慢慢渗出来。

柯尔在登机口附近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打开了自己的手提电脑,脑袋里一片浆糊,似乎在砰砰地响。等待电脑启动的期间,他给简打了个电话。之前离开迈阿密前他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

奥莉薇亚用手撑着野餐的桌子,大口吸气,用力过猛到她的胸口发闷。她快步走回自己的卡车,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树枝不停地晃动,似乎在低声细语。

当他小口啜着纸杯里的咖啡的时候,一个更为复杂和阴暗的想法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在离家这么多年之后,在他的父亲很明显是快要死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牧场,这很像是一个善于权谋的机会主义者会做的事情。柯尔这辈子最不想的事就是让他父亲觉得他需要,或者是想得到他的任何东西,比如说遗产,或是牧场的继承权什么的。他对简也是这样说的——他们可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那片土地,他一点也不会干涉。

萨拉……萨——拉……

他点了一杯双倍美式浓缩咖啡,起身去找自己的登机口。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错误,他是他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一个人,更别说是在这个老顽固这么虚弱的时候了。他的老伙计最讨厌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尤其是对自己的儿子。

她到卡车边猛地拉开了车门,爬上车,把艾斯挤到一边,然后摔上了车门。她一言不发的坐了一会儿。双手还在微微颤抖,汗水浸湿了衣服。

四个小时前加文把他送到小小的海滨机场,他挤上了一班飞机。在迈阿密又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一架可以让他在奥黑尔中途下机在温哥华经停的航班。机场尽头的窗户外是芝加哥黎明的橙色曙光温柔地从地平线上散射出来。他一路上都隐隐有些头痛。这整个追着时间往西边跑的过程他都感觉很不真实,就像是悬浮在黑夜与白天交界的梦境之中,他甚至有时候觉得那通来自奥莉薇亚·韦斯特的电话是他自己喝太多酒精神错乱幻想出来的。

奥莉薇亚,你现在的名字是奥莉薇亚·韦斯特。他已经死了,你不能再陷到这种记忆的闪回里了,你不能再回去了。

柯尔把自己的粗呢背包放在咖啡吧,打听着最近一班经停飞机的消息。

她伸手摸索着发动了车,一脚踩下油门开着车逃也似的冲了出去,摇摇摆摆的车后扬起一片尘土。她飞速开着车绕过湖边,飞扬的尘土把整辆车都包围了起来。等开到旅馆的时候她的衬衫都湿透了,手也还在颤抖,嘴里也全是酸苦的味道。

奥黑尔国际机场  周五

又开始了,这种闪回,而且一次比一次更严重,除非她能找到遏制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