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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视线移向了火堆,布满青筋的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知道柯尔在哪里,这说明他还在乎他们,哪怕只有一点点。奥莉薇亚被一种愈发确信迈伦需要和他的儿女和解的认知包围了。

她有些惊讶。“哈瓦那,古巴?你怎么知道的。”

或许是奥莉薇亚对自己疏远家庭的隐隐的罪恶感在作祟,让她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她吞咽了一下口水,努力不让自己坠入回忆之中。每次她触碰到记忆深处的事情时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在哈瓦那,”他最终还是开口了。“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的悲伤中。”

“什么悲伤?”她小声地问。

真的能有机会弥补吗?当愤怒、辛酸、懊悔和责难互相深深纠缠在一起,在一个人的灵魂中根深蒂固难以去除的时候,这样的努力是不是只是有勇无谋?

依然不肯正眼看奥莉薇亚,他说:“柯尔的工作好像从他的妻子和孩子离开之后就一直停滞不前。”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的是我父亲的话,我会想要知道的。我想要一个能够说再见的机会……

“我……我都不知道他有妻儿。他结婚了吗?”

奥莉薇亚感到一阵揪心。

“普通的合法夫妻。荷莉,带着她和前夫生的儿子泰嫁给了他。有一次在苏丹,柯尔发生了可怕的意外,危及了她儿子的性命,之后她就带着孩子回到前夫的身边了。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八岁了吧。”

她转头看向迈伦。他脸上的表情被一种古怪的神情所取代,肩膀向内缩起来,似乎要把自己整个陷在椅子里。她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悔恨。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我在他投稿的那本杂志上读到的。他一向在这方面有特殊技巧,你知道的——把日子过得如此极端,永远生活在风暴的边缘,以他周围的一切做代价。柯尔甚至从来没有带荷莉和泰回过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迈伦轻蔑地哼了一声。“话又说回来,柯尔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把老栅栏称作是‘家’了。”

她揉了揉眉心,又偷偷看了一眼壁炉上方的肖像。“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在苏丹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能。柯尔对老栅栏牧场和他的老爹发生了什么根本半毛钱都不会关心,我也不需要他呆在这里来和我撕破脸。他们可以得到我的牧场,不过要在我死了之后,在我的骨灰散去,墓碑被安放在格蕾丝和吉米的墓碑旁边之后。这样,我的鬼魂就能时刻陪伴着他们。”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但是那股子坚持劲儿却不减丝毫。“就由你来做。为我扬起骨灰,为我立起墓碑。”

迈伦摆摆手,像是挥开难闻的气味一样。“我不想谈这个。”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吉米那年也是八岁,就是柯尔开车带他去河边的那年。”

“你不能这么肯定他们——”

一股寒意袭向奥莉薇亚。她有种可怕的感觉,仿佛时间在身边像DNA的双螺旋结构一样扭曲、折叠、盘旋,周而复始。

“够了!”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摔,脸变得通红。“门都没有。我才不会让那两个人为了遗产无休止地争吵,然后把这座牧场从我的手中夺走。他们肯定会这么做的,记住我的话。”

迈伦又沉默了。他的思绪看起来漂向了某片由于酒精和止痛片而浮现的悲伤的海洋。

“你的孩子应该知道你的情况。他们有权力——”

她又悄悄瞥了一眼壁炉上柯尔的样子。

他的手蓦地伸出来打断了她:“别说了,连想都别想。只有我死的那天才会需要护士来给我给我刷牙擦屁股洗便盆。尊严,我他妈是有尊严的。这要求过分吗?”

“万物都有它的时令,奥莉。”迈伦说,语句已经有些含混不清。“每个人的命运有轮回。每个人都做出自己的决定,忍受着相应的处罚。就连这个牧场也是……也许是时限到了。一个地区的结束,麦克唐纳家族继承的尽头。”他抬起酒杯,用颤抖的手摇晃着剩下的酒,看着杯子里的液体折射着壁炉的火光。“期待着我的后代能把家族继承下去一点都不切实际。”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迈伦,如果你不想搬去他们能照顾到你的地方去,那么你就需要家庭护理——”

“即使是谁还想要重新开始养殖牲畜,这部分开销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是旅馆和旅游的生意——这些是可以全年运营的,旅馆还可以重新全部开放接待旅客。不用费太多功夫就可以把小木屋翻新一下,装修得高级一点,给每位顾客提供更好的设施。现在有专门卖这些的超市。德国游客,亚洲人,英国人。这片原野能给他们一些在家里找不到的东西。”

奥莉薇亚把杯子放下,身体前倾,双手撑在了膝盖上。

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位老人。刚刚不过是在疲倦还有酒精和止痛片作用下的胡言乱语。不过这些话依旧为她打开了一扇可以窥见他内心的窗户,这是她所没有预见到的。

火光印在他的眼中跳跃。

“我没想到你还想过这些事情——冬天也继续运营老栅栏牧场。”

这也是我的妻子死去的地方,我失去我的小儿子的地方……我的家支离破碎的地方。

“因为这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我才不管那个装好人的医生说了什么屁话。如果我要死了,我一定是会死在这里,以我的方式,在我的牧场,还有在我自己该死的家里。我他妈就是在这里过完了我的一生,在这里娶了我老婆,在这里有了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哽咽了,留下没有说完的语句支吾在空气中。

“不,可以做到的。如果有这个信念的话。”她忍不住说,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幻想的事情。她甚至做过电子表格来分析预计的员工工资,四处打电话询问报价和请人评估,因为……好吧,因为她没有自己的生活,这就是原因,这个地方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因为她有一个傻傻的幻想,幻想有一天她能交给迈伦一份计划书,正式地提出什么建议。但是他的诊断书先一步来了。

“都不怎么样。”他一口吞下剩下的威士忌,伸手去拿身旁的酒瓶,然后把其他的三个指头伸到瓶子里去搅动。她知道他现在正在接受许多药物治疗,像这样豪饮也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如果这个人就快要死了,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纾解?

“我能预想到给客户提供更高端的服务,”她说:“扩充旅游线路,甚至可以开设骑马来回塔克纳河垂钓虹鳟的路线;给行政客房的客人提供水上飞机出行;提供顶级烹调的牧场种植的有机食品,还有湖里新鲜的鲑鱼和森林里打来的野味。这些加上专注于圣诞节的冬日体验,我相信一定可以成功的。我知道它会成功的。”

“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又能做什么,迈伦?”她同样平静地说,“接受纾缓治疗?去养老院?还是有人打电话给你的孩子们?”

迈伦打量了她很长一会儿,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弥漫上他的眼睛。他摇了摇头。

他浓密的灰色眉毛垂了下来,眼神变得极为强硬,一字一顿地说:“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忘了这个念头吧。”他放下杯子,吃力地摇着轮椅穿过地毯,面部因为用力而微微扭曲。“我今晚要早点睡。现在能请你离开,顺便帮我锁上门吗?”

“他说你需要决定是否接受纾缓治疗。还有得有人通知柯尔和简,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站起来,接过他轮椅的把手。

迈伦抬起了眼皮。“具体说了什么?”

“放手,我自己能行。”

“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

但是这一次她驳回了他的要求。“别这么固执了,老伙计。我希望你多活几天呢。”她推着他走向了图书室的门。

他一言不发。木柴哔剥作响,有火星在空气中爆裂。艾斯在他身后打滚,舌头长长地伸出嘴外面,就像一只小奶狗一样安逸。

“为什么我得让你这样管着我?”

“是的。”

“因为我人很好,”她轻笑着说。“而且雇我的佣金不高。”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向着去年春天新安装的小电梯走去。她俯身按下了电梯按钮。

迈伦缓慢地把他的勺子放下,伸手抬起了威士忌酒杯。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闭上了眼睛。“你和哈利迪谈过了?”

“奥莉,你以前有在牧场的经验是吗?”

“对。还有简。简还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生活在伦敦吗?”

她紧张起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去。”

“柯尔?”

“但是你确实对这些很在行——打猎,捕鱼,照料马匹。这些肯定是从哪里学到的。你的家乡是哪里,奥莉薇亚?你是在不列颠哥伦比亚长大的吗?还是其他省?”

奥莉薇亚清了清嗓子。“他现在在哪里?”

电梯门在两人面前打开了。

“怎么了?”他问道。

她犹豫了,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为她做了那么多,而她却欠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迈伦让她在老栅栏牧场的生活如鱼得水,让她在这里得以疗伤,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丝平静。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他在看过她最初被招进来时的简历之外,从未过问过她的来历。他见过她手腕上的伤疤,但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是一个理解别人留有秘密的男人。

迈伦随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幅肖像,举着勺子的手顿住了。

“是的。”她推着他走进电梯,按下了第三层的按钮。电梯门合上,缓缓上升。“一个牧场,在更北边一些。”

他的书全都出于自恋情节,奥莉薇亚很久之前就认定了这一点。她厌恶他的每一个观点——也许是出于对他的自由,以及对他这种充满欲望、满腔热血地生活的能力的嫉妒。

他没有出声。谢天谢地,她推着他走出电梯,顺着长长的回廊走到他的房间。迈伦的房间是一间拐角处的套房,从房间望出去可以看到湖泊和南侧的山脉,以及西面被摇摆的白杨树星点点缀的山峰。

柯尔曾经是一位军事心理学和哲学学者,后来转行做了战地通讯记者,最后成为了一位描写自己冒险经历的叙事散文作者,一个对寻找文学灵感上瘾而过着行走在刀尖上的生活的人,并且热衷于从心理上解构那些和他做着同样行当的人。这基本上是他所有作品的潜在主题——为什么男男女女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举动,为什么有些人命运多舛,却能幸存下来,而有些人就此生命终止。她曾看过迈伦书架上他的书的封面。

“谢了,”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说。“从这儿我自己能行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照片还是在南迦帕尔巴特峰拍摄的,照片中的他散发出一种粗野而无所畏惧的气场。而这张照片多年前曾被《户外》杂志作为封面图片。柯尔曾向这本杂志投稿过有关一篇对南迦帕尔巴特峰的登山者发起的惨无人道的塔利班袭击的第一手报道,后来还把这件事写进过书里,这一事件随后还被拍摄成了电影,其中有一部就是由他执导的。

“你确定吗?”

她回头看向迈伦的儿子的巨幅摄影作品,它被骄傲地挂在石头砌成的壁炉上方。照片里的柯尔·麦克唐纳似乎在以同样深沉的目光俯视着她,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灰色瞳孔中透露出几分探究,同时彰显着他的喜怒无常。只不过迈伦的头发已经斑白,而柯尔的头发还是富有生命力的黑色,皮肤也呈现出日晒后的健康光泽。

“一点问题都没有。就像我和你说的,只有我死的那天才会需要别人来给我刷牙擦屁股,给我穿上尿布抱到床上。”

“你怎么了,奥莉薇亚?”

她扑哧一笑。然而当她看到这个老伙计眼中的坚定和野性时,一阵不安席卷了她的肠胃——她突然害怕他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大限来临之前用各种药片了结自己。

把托盘放在火炉旁的小桌子上,奥莉薇亚去酒柜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威士忌。她把杯子放在迈伦伸手能够得到的桌子上,然后在火炉对面的一个大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小口抿着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看着他把汤勺送进自己的嘴里。他的手颤抖得比以前更厉害了,汤勺里的汤洒了出来。他的肤色变成了不健康的苍白的灰黄色,胡须之下的双颊深深凹陷,眼球也变成了浑浊的黄色。她感觉腹中像被人掏空了一般的空洞。

“好吧……”她踌躇了一下,不情愿留他独自一人。“那晚安。”她转身准备走下楼梯。

“乐意至极。”

他突然出声叫住她,吓了她一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奥莉薇亚?”

他把轮椅摇到壁炉旁。“把它拿到炉子边上的桌子上吧,再倒杯酒。要一起喝一杯吗?”

她转过身来。“做什么?”

“饿了吗?”她举起手中的托盘。

“照顾和取悦一个将死的老家伙。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生病之前,他曾是一个强硬的、坏脾气的大男人,至今还能时常让她脑海中浮现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的肖恩·康纳利和哈里森·福特的结合体的形象。

这话像一股钝痛捶进了她心里。

他转过身来,铁灰色头发下崎岖不平的脸皱起来挤出一个笑容。“奥莉!”他摇着轮椅迎上来。

“别这样,迈伦,”她静静地说。“别想把我从你身边推走。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嘿,老伙计。”

他瞪着她,搭在轮椅的扶手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你觉得是我把我自己的孩子逼走的?你觉得是我疏远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你的想法?”

木柴在壁炉里燃烧发出哔剥的响声,迈伦背对着门坐在轮椅里望着窗外。艾斯径直奔向炉边。

“不是这样吗?”

图书室的门轻轻虚掩着,她用托盘边缘把门抵开了。

他把轮椅调了个头,用力摇着轮椅穿过房间的门。“滚吧,奥莉。”他猛地甩上了门。

尽管阿黛尔性格暴躁,却对这个地方和麦克唐纳先生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奥莉薇亚很好奇麦克唐纳先生去世之后这个女人会做什么。

“你就待在里边吧,”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就这么完蛋吧!”

阿黛尔看了她片刻,眼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她反手解下身后的围裙,“如果你想这样的话,那么,我马上就收拾好走了。”

没有回应。

奥莉薇亚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这可是个好兆头呢。你也可以先回家了,我会看着他吃饭,然后把厨房打扫干净的。”

这个该死的老混蛋。

“充满了活力,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

“我知道你的把戏,迈伦!”她在门外喊。“你他妈的太懦弱,根本不敢像个爷们似的面对自己的心,就是这么回事!妥协需要勇气,也很费劲,所以你就干脆把我们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他怎么样?”

还是没有回应。只有门厅里一座爷爷级别的挂钟发出滴答的响声。

女管家把托盘递到她手上。

奥莉薇亚低咒了一声,转身跺着脚下了楼。历经三代洗礼的楼梯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过往的记忆突然涌入了她的脑海。她也离开了她的家庭,她的前夫,还有她过去所接触的生活。现在她只剩下一个她关切至极的垂死的老人,还有艾斯和灵逸,这就是她现在家的全部了。家就是湖边小树林里的那个小小的棚屋,没有电,没有电脑可以和外界联系,甚至就连这座棚屋都不属于她。它迟早会回到柯尔或是简的名下。

“我来吧,”奥莉薇亚说着走了过去,“让我替你把这个送上去。反正我也要找他谈话。”

到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即使已经没有客人住在旅馆里了,旅馆的餐厅也会根据棚屋和营地的客人的需求提供餐点。不过哈利迪医生说过,厨房也许明年夏天不会重新开放了,这很可能是老栅栏牧场的客人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这种预想令人沮丧。

打起精神来,你已经挺过了最坏的时候。你也不能为这个将死的老伙计做更多的了……

“今晚没有。”女管家说,“不过周五和周末都有人预订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拖着脚步走出图书室。还可以为迈伦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可以打电话给他的孩子们,给他们一个回家的借口,一个告别的机会,一种弥补这些空缺的时光中产生的隔阂的方式。她可以给他们一个她曾经梦寐以求机会。

“今晚旅馆里没人订晚餐吗?”奥莉薇亚把她的外套挂在门旁的挂钩上。门厅拱顶上虬曲的树枝形状的灯在墙上投射下小片的灯光,她的右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客厅,客人平时会围坐在炉火边看电视,也可以在这里使用电脑或者是台球桌。客厅旁还有一个会在开饭时间开放的小小的吧台,吧台后面则是厨房和用餐区域。

她可以给迈伦一个释怀的机会。

“哦,是你,”她看起来特别不安地说。“我……我正要把麦克唐纳先生的晚餐送上去,他今晚要在图书室用餐。”

奥莉薇亚从图书室出来,大步走向屋子后面一个迈伦工作用的侧室。柴火快要燃尽了,只剩下灰烬中微微发出的红光,艾斯静静地卧在火堆面前睡得很沉。走进侧室,迈伦的深色木质办公桌上一片狼藉,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放在乱七八糟的文件最上面。文件袋上潦草的写着“最后的遗嘱”,又一个赤裸裸提醒着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的东西。

门廊和房间里洒落出黄色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温暖。她走上木质的台阶,在门垫上蹭了蹭牛仔靴,然后推开了厚重的木门。她穿过铺满石头的门厅时,阿黛尔正托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匆忙地跑过。看到她,阿黛尔在楼梯间的前面一个急停站住了。

她拉开桌子左边最上方的抽屉。她曾经有一次见过迈伦从这个抽屉里拿出他的名片盒。名片盒的旁边有一本硬壳的精装书,书页中间还夹着一个书签。她震惊不已,这居然是柯尔·麦克唐纳最新出版的一本书——一本直白地起名为《生存的叙事散文》。

马棚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火光跳跃发出灼热的光,奥莉薇亚在灯下给灵逸清洗顺毛时显得心事重重。把灵逸牵到过夜的畜栏里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去给艾斯喂食。在去旅馆见迈伦之前,她先冲了个澡,在水流下理了理自己的思绪。艾斯跟在她后面,从小屋到旅馆要经过一片飒飒作响的茂密的白杨林,林间的小道上落满了落叶,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

她翻开封皮看第一页。

“奥莉,总要有人得去通知他们。”

为什么那些一心等待别人来拯救的人都死了,但有那么一个人却可以经历种种的磨难还可以奇迹般地生还?在这个有关生存心理的实验中,柯尔·麦克唐纳将会剖析他真实的、令人胆寒的与死亡邂逅的经历,以此来揭露人类一系列令人吃惊的特质,并解释为什么一个特定的个体可以抵抗命中注定的恐惧,从受害者变成一个幸存者……

“我不认识他的儿子,”她轻轻地说。“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

奥莉薇亚的心中充斥着复杂的情绪。她倾向于把自己归类于幸存者——她从怀特湖杀手的手上逃了出来,活得比他更久。但是她真的逃掉了吗?他带来的恐怖依然在她内心深处盘旋。在某些层面上来说,她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挣扎着逃脱出有关他的记忆,逃开她以前的身份。也许奥莉薇亚是一名幸存者,但是萨拉·贝克一定不是。因为他已经杀死了萨拉,而她自己也难逃其咎。

她的思绪飘到了迈伦的图书室里挂着的那张被相框好好地框起来的照片上。那张照片被挂在那里,一定是因为迈伦对他剩下的孩子还有感情。

奥莉薇亚决定把这本书借回去,她相信迈伦不会介意的。

奥莉薇亚轻轻呼了一口气,一想到迈伦有可能会离开他们,她有可能会被迫离开牧场——她现在的家,她的胸口就感到一阵压力。冷风吹来,她又嗅到了一阵阴冷靠近的气息。万物周而复始。

她轻轻打开他的名片盒,找到了简和柯尔的条目,把他们的联系方式抄在一张纸上,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两个电话号码是否还在使用了。把名片盒归回原处,她关上了抽屉,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铜制的小雕像,雕像掉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咒骂了一声,快速地把它捡起来放回去,然后听到图书室外传来一阵响动。她的脉搏加快了。

“我确实和他相识多年,但是我想现在最好不要和他产生隔阂。在他的治疗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的时候我还需要他信任我才行。你知道他不配合治疗的话会怎样的。”

“嘿?”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图书室。“谁在那儿?”

“可是你和他认识更早啊,医生。”

有轻轻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艾斯不在垫子上,奥莉薇亚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像一只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跑过去,利落地抽出一直以来习惯别在腰后的猎刀。

“你是他的朋友。”

她来到走廊,一个身影绕过墙角跑下了楼梯。奥莉薇亚瞥见了一抹淡蓝色的裙角。

“我?”

“阿黛尔?是你吗?”

医生点了点头。“我认识这一家子有些年头了,那场意外改变了一切。迈伦对他儿子的刻薄是他现在的性格所致。但是谁又能知道老天其实也没有给迈伦留下任何一点爱呢?再者说,如果是我的父亲病重,我也会想知道,然后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更不想失去道别的机会。”他迟疑了一下,“如果是你来通知他的孩子们的话迈伦可能更容易接受。”

女管家在楼梯下面站定,艾斯跟在她身后。只见她慌乱地理了理裙子。

“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格蕾丝和吉米的死而责怪柯尔。”她平静地说。

奥莉薇亚感到怒不可遏,她最恨有人这样吓她,恐惧就意味着可能回想起往事。

“越快越好。”他犹豫了一下,“迈伦现在的情况每一秒都可能恶化,也有可能还会再拖久一点。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自己还想坚持多久,还想和病痛抗争多长时间。他的儿女应该知道这些状况,但是我们都知道迈伦绝不会自己去通知他们的。”

“刚刚是你在图书室吗?”她粗暴地问道,心跳如雷。

她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接受治疗?”

“不是……我的意思是,是的,”阿黛尔说。“我看到麦克唐纳先生的晚餐托盘还在那里,所以就把它们收拾掉了。就在我刚要走的时候,觉得听到有人进了他的书房。”她的目光落到了奥莉薇亚手中的书和纸片上。

“我今天早上和一位肿瘤医生谈过——他的CT扫描结果出来了,癌细胞已经逐渐扩散开。他的肺部有大片阴影,顺着脊椎一直到肝脏都有。他肯定饱受折磨,奥莉。他需要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纾缓治疗,还有些事情需要决定。”

“是我进去的,”奥莉薇亚没有过多的解释,把记着电话号码的纸片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医生走过来牵起灵逸的缰绳。他轻轻搔了搔灵逸的前额,然后叹息了一声,望向远方。有风轻轻拂过。他盯着跑来跑去嗅着汽车轮胎的艾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视线才转回来对上了奥莉薇亚的眼睛。看到他的目光时,奥莉薇亚的心猛然下沉了。

“额,好吧,很好。我……我以为可能会是个强盗。我还是快点回家好了。”她忙乱地走到门口,从挂钩上抓起自己的外套,把手臂伸到袖子里,然后踌躇了一下。

“真高兴我拦到了你,”她微微喘息着说,“他的情况如何?”

“那么你找到你需要的东西了吗?从麦克唐纳先生的书房里。”

她跳下马,牵着灵逸向他走去。

奥莉薇亚起了一丝疑心。“找到了,谢谢你。”

“奥莉。”

阿黛尔等着她再说些什么,但是奥莉薇亚合上了嘴巴。

医生打开车门,下了车。

“那,晚安。”

用一声清亮的口哨唤回了艾斯,奥莉薇亚让灵逸小跑起来,离开了山顶。在她到达土路边的时候,哈利迪的车已经快开出牧场的边缘了,车后腾起一朵灰云。她快马加鞭想在出口的拱门前拦下他,马蹄声在干燥的路面上踢踏直响。哈利迪注意到她的时候降下了车速,在挂着一个褪色的公麋角的拱门下停了下来。她勒住了马,灵逸在路旁停下,在傍晚凉爽的空气中打着响鼻。

“我和你一起出去,”奥莉薇亚抓起了自己的夹克,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手电筒。

她一般会把来老栅栏牧场的人都安排在营地,如果他们当晚没有自己到办公室来核对信息,她也会在第二天早上第一时间去营地登记。但是现在她可不想错过哈利迪医生,他的SUV已经要从旅馆的停车场开出来了。

她锁上大门的时候,阿黛尔从房子的一侧绕过去找她停在那里的斯巴鲁汽车。奥莉薇亚听到她发动了引擎。站在门廊,她看着女管家的车从尘土飞扬的车道上开出去,车前灯的两束灯光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在她们的上方,穹顶般的深色天幕上点缀着闪闪星光。

她打算在医生离开之前截住他。就在她刚要吹口哨把追着家畜飞奔出去的艾斯呼唤回来的时候,突然从湖面上传来了某种巨大的机械发出的轰鸣声。她斜斜地向远处望去,湖对岸的树林上空像浪花一般腾起了一片烟雾。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柴油发动机的拖车,而且听声音正在向营地驶去。

当斯巴鲁的发动机声消散在了空旷的原野上时,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寂静笼罩了下来,奥莉薇亚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一阵风吹过奥莉薇亚的脸颊。她几乎能在夜晚的空气中尝到雪的味道——一种带着一点微妙的金属气味的味道。而且,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她打开了手电筒,艾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穿过了草坪。当他们走到没有灯光的白杨树林的时候,枯叶和干草都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耳边轻声诉说着午夜微风的故事。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细小的树枝被折断时发出的咔擦声。

如今迈伦病了,他在着手清理牧场和鱼塘生意还剩下来的东西。从去年冬天确诊之后,剩余的牲畜和大部分的马都被陆续卖掉了,旅馆也不再接待要住得更久的游客,只有林间小屋和营地在春天到秋天的时候可以租借。骑马观光的线路在夏天就关闭了,牧马人和马夫也基本都被解雇了,只留下一个人来照顾仅剩的几匹马。现在留下的员工就只有一位管家,一位厨子和一位厨房帮工,几名旅游季才来的服务生、酒保、兼职的清洁工,一位应季来的农场工人,一位马夫,还有她。办公室和商店经理在得到了明年夏天依旧会给她提供工作的许诺之后上周已经离开了,不过问题是迈伦能不能撑到明年夏天。

她定住了。

这个牧场的主人是老迈伦·麦克唐纳先生。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自从他的祖先在卡里布的土地上定居繁衍,这片土地就一直属于他的家族。据世代以来的管家阿黛尔·卡里克所说,老栅栏一直是个兴旺繁荣的牧场,畜牧业和旅游业十分昌盛,这一派盛况一直持续到二十三年前,一场意外夺走了迈伦的妻子格蕾丝和他们最小的儿子吉米的生命。从那以后迈伦就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变得固执,暴躁易怒,而老栅栏牧场的经营状况也每况愈下。他剩下的两个孩子都离开了他,甚至从未回来探望过。

又是一声,咔擦。

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注意力转向远处的老旅馆烟囱中悠然升起的炊烟。哈利迪医生的黑色SUV还停在旅馆外面。

奥莉薇亚把书用夹克裹在怀里,弯下腰紧紧抓住了艾斯的项圈。她向四下的阴影挥着手电筒,艾斯在低声咆哮。她的心跳加快了,全神贯注地听着,等着。

你到底在哪里,我的宝贝女儿?你过得幸福吗?安全吗?

什么都没有。只有落叶和干树枝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不过那种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注视着的感觉依然很强烈。

曾经每年的这个时节,这个秋季和冬天交替的令人战栗的当口,对她来说都是一场考验。无论是秋天渐渐消散的气味,还是野鹅南迁的叫声,抑或是山野中秋猎的第一声枪响都让她颤抖不已,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层层包裹,只能因为无法忘记的害怕而胡乱呓语。她依旧在每年的这个时间感觉到巨大而尖锐的失落感,丧子之痛萦绕不散,心中的疑问也久久盘旋。

她还是紧紧地拉住艾斯,继续向前小跑着穿过树林,期待着能看到一双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绿眼睛,或者是红眼睛。这取决于那是一只能够夜视的动物还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别的什么东西。

过去受害者的身份几乎害死了她,然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但是她的眼前只能分辨出一片漆黑。继续牢牢地抓住艾斯的项圈,她快步跑回了自己的小木屋。艾斯最终还是没能有机会和一头小狼或是灰熊一决胜负,事实上,和它们对抗,艾斯基本没有胜算。它已经跛足,眼睛也瞎了。

但以后绝不再是。

一进到屋内她就点燃了煤油灯和蜡烛,温暖的光线颤抖着充满了她小小的客厅,这让她放松了不少。

如果这是她的牧场,她会在冬天依然开放接待一些打算在这儿过冬游客,提供雪橇以供通行,开放各个小村落之间的滑雪通道,准备雪鞋和雪上汽车让人们能够深入数百里的林间小道,并且在结冰的湖面上举行溜冰和曲棍球比赛,到了夜晚还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她会提供乡村牛仔式的圣诞晚餐以及农场自己饲养的火鸡烹调而成的美味,配菜是从厨房后的花园里摘来的新鲜蔬果,每夜都将从灶台冲出咆哮的火焰。她会用星点闪烁着的彩灯装饰门前那棵哨兵一样守卫着这幢老旅馆的云杉,整个老栅栏牧场一定会美得像一幅画一样。过去的有关圣诞节和感恩节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让奥莉薇亚心里一痛,她强烈渴望着大家庭欢聚的温暖,渴望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永远也回不去了。她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过去这一系列事情的受害者。

奥莉薇亚走到门闩旁,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手臂。她被锁在屋子里的时候总会感到无法抑制的恐惧,她也不想自己把自己吓得光待在外边。塞巴斯蒂安·乔治已经死了,不锁门也是她的自由,这是她给自己设下的底线。但是现在她却站在这里,抱着自己的肩膀,胃里翻江倒海。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像是黑暗中有什么要来了的感觉?是正在阴森逼近的迈伦的死亡吧——一定是这样的。

她能够依稀分辨出湖面上还有三只小船。湖水慢慢变成青灰色,所以三只船都准备返回了,正缓慢地靠向西岸的营地。延伸向西方的大理石山脉染上了第一抹雪色,山杨树的叶子已然变得金黄。感恩节就要来了。这将是最后一个还能出船捕鱼的周末——总有些不在乎夜间的湖面上能把人冻僵的温度的顽固分子,他们会尽力延长这一年仅剩的一点钓鱼的时间。冬天很快就会从山上来到这里,冰封荒野。不出一个星期,甚至过不了几天,森林就会染上一片白色,树梢上挂满冰霜。到那时,老栅栏牧场将不再对外接待,与世隔绝。

合上百叶窗,她拢了拢发着红光的余灰,然后把一锅汤放到了炉子上。艾斯在火堆前的垫子上蜷缩成一团。她看了看表,算出现在古巴已经将近午夜,而伦敦大概是早上六点。

在她看来,这个山脊正是老栅栏牧场观赏落日的最佳地点。从这里望去,金色的牧场上错落间布着许多小路,最终都延伸到如一块美丽的绿松石一般镶嵌在草甸上的湖泊那里。牧群通常是在这里吃草的,但是最近就连最后一批牲畜也被出售了,大部分的马也被卖掉了——空留这一片失去了生机的牧场。

打电话去古巴太晚,打去伦敦又太早。

她永远不会停止关于森林里类似的夜间剧目的遐想——如同仪式一般,光亮每日遵循时间渐渐消散,林间黯淡下来,有野性的声响四起。巨大的苍穹倒扣着,茂密的森林和被光滑的冰川覆盖着的山脉一直绵延出数百里。这个地方,这个美丽的牧场,终于让她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是家的感觉。

她在开放式的客厅里慢慢踱步,依然抱着自己的手臂,身体忍不住紧张地痉挛。

西方的天空被倒挂金钟和藏红花形状的阴影深深地刻出了条纹,整齐排列的黑色云杉一直雄赳赳的长到了西边蛇形丘的脊背上,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出挺拔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在太阳中燃烧。她看着那个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地平线后,风向突然就变了,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小狼开始低嚎,它们的合唱在远处的大理石山谷中回荡。太阳彻底落下去了,整个世界变成了有着珍珠般光泽的灰色调。狼嚎声突然静了下来,一股寒意像水波一样荡了过来,如同水面点起涟漪,拂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激得她汗毛竖起。

见鬼去吧,迈伦很有可能明天就不在人世了。她从腰带上抽出一部短而粗的手机——一部全球卫星GSP-1700,她为数不多的奢侈品之一。她向来不在穿着上花很多钱,也基本上不买化妆品。除非是有差事在身,不然很少去到镇子上。她的奢侈品一般是昂贵的竹制钓竿和羽毛尾钩,以及价值不菲的鱼线和线轴。她还有一部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不是因为这里的通信塔信号烂的和屎一样,也不是因为她想要和外界联系,而是因为尽管她宣称自己已经向前看,尽管她拒绝成为一名受害者,尽管她不想再害怕已经深深印刻在她灵魂中的黑暗的逃不开的恐惧——她还是想要一个无论在哪里都能求救的方式。虽然对外虚张声势,她也绝不想再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奥莉薇亚挥鞭把马儿赶上山脊,她的头发在身后飞扬,山风吹得她有种流泪的冲动。她应该把手套带来的——手指都要冻僵了。但是她十分享受深秋凛冽的空气接触皮肤的感觉。艾斯,她的德国牧羊犬朋友,跟着灵逸踢踏的马蹄声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登上了山脊的顶峰,奥莉薇亚及时勒住了胯下小母马脖子上的缰绳。

她先拨出了在伦敦的简的号码,电话被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挂断电话,垂下的手臂在听到屋外有声音时猛然顿住了。她小心地听着屋外的动静,那种阴冷的感觉比之前来得更近了。她看向艾斯——她的雷达,可是这个家伙听起来已经坠入了梦乡。她又拨出了柯尔·麦克唐纳的电话。

周四  感恩节前四天

响到第五声的时候,他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