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个对此次旅行毫不在意的恰是哈里本人。7月21日星期一早上,他待在自己的家里,心里焦虑得抓狂:谁知道了他跟诺拉的事情?谁跟着他一直到了卫生间里?谁敢在镜子上写下那么难听的话?既然是用唇膏写的,那肯定是一个女人了。可是究竟是谁呢?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坐到了书桌前面,决定整理一下他的稿纸,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稿纸里缺了一页。关于诺拉的一页,是在她试图自杀的那一天写的。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就放在那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一直都是任由草稿纸堆放在书桌上面,不过为了以后整理方便,他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在每一页上都写下了清晰的页码。所以,现在当他整理这些稿纸的时候,他就发现里面缺了一页。而且这一页还很重要,他记得很清楚。他把稿纸又整理了两遍,还把文件夹清空了再看,但是始终找不到丢失的那一页。这不可能啊。他在离开“克拉克之家”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检查他坐的桌子,以免遗漏任何东西。而在鹅弯,他也只是在书房里写作,即便是偶尔坐到了露台上,他也会把写完的东西收到书桌上。他不可能自己搞丢这张稿纸,那么它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在把整个屋子翻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之后,他开始问自己,会不会有人闯进了这里来寻找对他不利的证据。是不是也是这个人在舞会那天晚上到卫生间里在镜子上写下了那句话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觉得肚子不舒服,甚至有了想呕吐的冲动。
舞会过后第二天,整个欧若拉小城都躁动了起来:哈里·戈贝尔将会带谁去马尔莎葡萄园呢?城里的人从来没有在这里看到他跟任何一个女人来往。他在纽约是不是有一个女朋友呢?说不定是一个电影明星呢。又或者,他会不会带一个欧若拉的年轻女子去那里?在这个城市当中,他是不是有一个极度秘密的交往对象?而在各家报纸关于明星的板块里面,会不会提及这件事情呢?
同一天,诺拉离开了“夏洛特山”诊所。刚一回到欧若拉,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哈里。她在快到黄昏的时候来到了鹅弯,只见他在沙滩上,随身带着那个马口铁盒子。她一看到他,就冲过去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把她举在半空,带着她转了起来。
“晚上好,戈贝尔先生。”那个人讲话很困难,发音很不规范,“我……我叫卢塞·卡勒。”
“哦,哈里,亲爱的哈里!我真是太怀念这里,太想跟你在一起了!”
“我是哈里·戈贝尔。”哈里说。
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她。
在走近那个人的时候,哈里注意到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恐怖:他的身体很壮,肌肉发达,他的脸上都是伤疤,整个都扭曲变形了。两人相互握了握手。
“诺拉!亲爱的诺拉……”
“当然没问题。这是你自己的家啊,艾力雅哈。”
“你过得怎么样啊,哈里?南希告诉我说你赢得了摇彩的大奖啊!”
“哈里,我想向你介绍一个我深深信任的人。这真是一个非凡的家伙。另外,如果你不会觉得不方便的话,我想派他到鹅弯去帮我打理一下那里的玫瑰花。马上就该是时候要对这些花进行修葺了,而他还是一个很出色的园丁,跟中介公司派过来的那些没用的家伙完全不同,那些家伙去年夏天几乎把我全部的植物都给弄死了。”
“是的!你已经知道了?”
他们一直走到了停车场。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等着斯腾。车前面有个人正在抽着烟。斯腾看着他说:
“两个人去马尔莎葡萄园度假啊!那是什么时候呢?”
“谢谢,艾力雅哈,但我有一辆车。”
“日子可以自己选。我只需要在想去的时候给酒店打电话预订就可以了。”
“需要我捎你回家吗?”斯腾问。
“能带我去吗?哦,哈里,带我去吧,在那里我们就不需要躲躲藏藏了,那该有多幸福啊!”
“是吧……要说我还差点就没有买抽奖券呢。”
他没有回答,在沙滩上又踱了几步。他们一起注视着海浪,海浪奔腾到沙滩上,陷入沙子里面停了下来。
“摇彩的头奖啊。”斯腾笑了,“必须得说,你真是一个够幸运的人。”
“这些海浪是从哪里来的?”诺拉在问。
当哈里在凌晨两点从舞会离开的时候,他在更衣间里遇到了艾力雅哈·斯腾,他也正好要走。
“很远的地方。”哈里回答,“它们远远地奔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大美利坚的海岸,然后就‘死’了。”
到了晚上九点半,在大家吃完甜品之后,艾米·普拉特宣布幸运大抽奖开始了,一如往年,她的丈夫充当了抽奖嘉宾。普拉特警长把麦克风拿得有点太靠近嘴边了,他一个一个地抽出了中奖的号码。奖品大多数都是由当地的商家提供,并不是很高档。唯有头等大奖,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是到马尔莎葡萄园豪华酒店住一个星期的双人套餐,所有的费用全部不用自理。“请大家注意了。”警长声嘶力竭地喊道,“头等大奖的得主是……注意了……是1385号!”大厅里一片安静。突然,哈里意识到这正是他拥有的一个号码,于是就站了起来,十分惊愕。大厅里响起了雷鸣一般的掌声,无数人拥过来向他表示祝贺。一直到晚会结束,在场的人都一直盯着他看:他就好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可是他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人,因为他的世界的中心——她,还躺在15英里外的医院小病房里睡觉。
他盯着诺拉看,突然愤怒地抓住了她的脸庞。
“听起来,这真的很有意思。”斯腾很热情地说,“我们有必要多碰碰面。”
“该死的,诺拉!为什么要去死?”
“一段不为世人所接受的爱情。”
“这并不是要去死。”诺拉说,“而是再也不能活。”
“说的是哪一种爱情故事呢?”
“可是,你还记得吗,学校期末演出的那一天,就是在这个沙滩上,你对我说不要去想到死,因为你在这里。而你如果是自己先去死了,那还怎么能够守护我呢?”
“我还不知道。”
“我知道了,哈里。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因为好奇。我在想,是不是一定要在恋爱当中,才能写得出爱情小说来。总而言之,我对作家很有好感。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想过要当作家,又或者说是艺术家吧,如果说得更广泛一点的话。我对于绘画有着无条件的热爱。可是很不幸,我在艺术方面真是完全没有一点天赋。你这本书的书名是什么?”
就在这个他们第一次相遇并一见钟情的沙滩上,她跪了下来,请求他的谅解。同时,嘴里还在说:“带我去吧,哈里。带我一起去马尔莎葡萄园。带上我走,我们相爱到永远。”在那一刻欣喜愉快的气氛下,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可是不久之后,当她转身回家,当他看着她在鹅弯的路上远去的时候,他心里面想,还是不能带她去。那是不可能的。已经有人知道他们的事了。如果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的话,整个城市就都会知道了。那样一来,他就肯定是要进监狱了。他不能带她去,而如果她再跟他提这个要求的话,他就干脆把这个不能去的旅行往后推好了。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永远地把这个计划搁置下去。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第二天,他时隔多日第一次回到了“克拉克之家”。就像往常一样,珍妮在里面上班,当她看到哈里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亮了:他又回来了。是因为那次舞会吗?他看到她跟查韦斯在一起是不是心生嫉妒了?他会不会想要带她去马尔莎葡萄园呢?如果他最终没带她去,那就说明他并不爱她。这个想法让她如此困扰,以至于她甚至都没有顾得上给他下单,就直接抛出了这个问题:
“你谈恋爱了?”
“你要带谁去马尔莎葡萄园,哈里?”
“如果去想的话。”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有可能谁都不会带。有可能我一个人到那里去写我的书。”
“这个,这可是一个作家的烦心事。有烦恼吗?”
她撇了撇嘴:
“仅仅是刚开始。老实讲,我有点写不出来。”
“这么好的一次旅行机会,就一个人去?这听起来太糟糕了。”
“你写到哪儿了?”
她其实心里暗暗地希望他会说:“你说得对,珍妮,我的爱人,我们应该一块儿去,一块儿在那里的夕阳下拥吻。”但他只是冷冷地来了一句:“请给我一杯咖啡。”她也只能乖乖地照办了。这时,在里屋办公室里做账的塔玛拉·奎因走了出来。当在哈里常坐的那张桌子边上看到他的时候,她连招呼都不打,就气冲冲地跑上去对他说:
“是的。”
“我现在正在查账,以后你就别想在这里继续赊账了,戈贝尔先生。”
“这里的人是很感性的。只要看一看这场舞会被搞成这么可怜的样子,你就能明白了。那么,是一本爱情小说?”
“我明白。”哈里不想跟她当众争吵,“我很抱歉,上星期未能赴约……我……”
哈里知道斯腾不是那种容易被糊弄的人。后者听他这样说,就回答道: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你送的花我已经扔到垃圾桶里了。我希望你务必在这一周内把你的账结清。”
“一本爱情小说……其实应该说,我想试着写一下吧。你知道,这里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大作家,但其实这只是一场误会。”
“没问题,请你把账单给我,我马上付钱。”
“那么,哈里,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呢?”
她把账单的明细表给他拿了过来。一看之下,他差点没当场窒息:他足足欠下了500美元。在花钱的时候,他完全没多加考虑,竟然在吃喝上就花了500美元,仅仅为了看到诺拉,500美元就这么轻易地花掉了。除了在餐厅赊的账,第二天早上,他又收到了租房中介的来信。他之前已经支付了在鹅弯暂住期间一半的房租,也就是到7月底。信中说如果他还想住到9月,他就要再支付1000美元,而按照事先的约定,这笔钱应该直接从他的账户上扣除。但是他根本就没有1000美元,他现在几乎已经没钱了。“克拉克之家”的账单让他几近破产,支付这样一幢房子的房租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不能继续住下去,这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反过来想想,其实也没有必要。他根本就没有写出自己期望中的巨著,他只是一个骗子。
他们又点着了第二支烟,然后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一会儿。
在想清楚了整个事情之后,他给马尔莎葡萄园的酒店打了电话。他决定不继续租这幢房子,是时候永远地结束这场骗局了。他会和诺拉一起去马尔莎待一个星期,好好享受他们相爱的最后时光,然后他就会彻底消失。酒店的前台告诉他,从7月28日到8月3日还有一间空房。他很清楚现在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再最后爱诺拉一次,然后永远地离开这座城市。
斯腾还向哈里解释说,他在欧若拉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在这里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舞会和最初的爱情。后来,他就每年回欧若拉一次,都是利用夏日舞会的机会,也算是怀念一下自己的青葱岁月吧。
在订好酒店后,他给租房中介打了电话。他说已经收到了他们的来信,但是出于种种原因,他已经没有钱再继续付鹅弯的房租了。因此他要求从8月1日起终止他的租赁合同,为了更方便一些,他还说服了中介的员工让他把房子留到8月4日星期一,到时候,他会直接在回纽约的路上把钥匙交还到该公司在波士顿的营业点。电话里,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这意味着所谓的大作家哈里·戈贝尔的旅程算是就此结束了,那本他期望写出的大作,连开头三行都没能完成。在他的情绪濒临崩溃的一刻,他说完了下面的一句话,然后就挂了电话:“太好了,先生,那我就在8月4日回纽约的路上把鹅弯房子的钥匙还到你们的营业点去。”在他挂了电话之后,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另一个哽咽的声音:“你要走,哈里?”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诺拉。她没敲门就走进了房间,并且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她的眼里已经泛起了泪光,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当我的父亲看到大洋边的这片土地之后,他就一见钟情,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了下来,建起了屋子。是他自己亲自设计的图纸。我也超喜欢这个地方。我们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夏天。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父亲过世了,我的母亲则去了加利福尼亚定居,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这里住了。我很喜欢这幢屋子,几年前还让人翻修了一次。可是,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因此我也不会有机会来住这个对我来说实在有点太大的房子。于是,我就把它托付给了中介,让他们帮我放租。一想到这个屋子没人居住而荒废,我就感到难以承受。而现在,是像你这样的人在那里居住,我很高兴。”
“你要走了,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大大地吸了一口烟之后,艾力雅哈·斯腾充满怀念之情地回忆起,鹅弯曾经是他们家族度假的屋子,有好多年了:他的母亲有严重的偏头痛,按照医生的说法,海边的空气对她有好处,于是斯腾的父亲就在那里建了这样一幢房子。
“诺拉……我遇到了些麻烦。”
“非常满意,屋子棒极了。”
她朝他跑了过去。
“那幢房子,你住得满意吗?”斯腾问道。
“麻烦?什么麻烦?你不能走啊,哈里,你真的不能走啊!要是你走了,我怎么活下去?”
在吃完一道主菜之后,两个男人走出去抽烟,顺便在乡村俱乐部的草坪上散了一会儿步。
“不,别这么说。”
“叫我艾力雅哈吧。很高兴能认识你。”
她顿时跪了下来。
“你就是我的业主,斯腾先生?”
“不要走,哈里!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艾力雅哈·斯腾笑着伸出了手,而哈里也笑了起来:
他也一下子跪倒在了她的旁边。
“哈里·戈贝尔。”艾米·普拉特以一种充满仪式感的腔调宣布了哈里的到来,“让我来给你介绍艾力雅哈·斯腾,本次舞会的主要赞助人。正是由于他的帮助,这次舞会的票才会卖得这么好。他同时还是你在鹅弯住的那幢屋子的主人。”
“诺拉……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从一开始就在编造着谎言。我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我说谎了!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撒了谎!我现在没钱了!没有了!我现在没钱再继续住在这所房子里了。我不能在欧若拉再继续待下去了。”
她把他一直领到了一个铺了鲜花的大台子面前。已经有一位40岁出头的男子坐在了那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你会成为一位有名的作家的,对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到时候,你就会挣很多钱!你的第一本书绝对是一部佳作,而你现在倾注全部心血在写的这本书肯定也会大获成功的。我对此确信无疑,这绝对错不了的!”
“你在主桌。来吧,就在那里。”
“诺拉,这本书太可怕了,我写出的都是一些可怕的文字。”
“还好……还好……就是有点热。”
“什么是可怕的文字?”
“还好吗,哈里?”她问道。
“那些关于你的我不应该写出来的文字,但是这些都是源自我的真实情感。”
在大厅里面,晚餐已经开始了,大家都在向餐桌走去。他感到自己简直都快要疯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艾米·普拉特。他汗如雨下。
“你的什么情感,哈里?”
他的心里感到了一丝恐惧。“是谁,谁在这里?”他喊了一句。看了看周围,他又去推开了每一个厕格的门,但里面都没有人,这个厕所里面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急忙扯过了一块布,沾了水,抹去了那一行字,在镜子上留下了长长厚厚的一条红色印迹。然后,他匆匆逃出了卫生间,生怕被人当场撞破。尽管感到恶心不舒服,额头上全都是汗,太阳穴剧烈地跳动,但他回到人群中还是装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究竟是谁知道了他跟诺拉的事情?
“爱,无时无刻不在的爱!”
恋童癖变态狂
“那就把这些感受用最美丽的文字记录下来吧!你快开始工作吧,把那些最优美的文字写出来。”
为了跟诺拉的爱情,他还是去参加了舞会,不情不愿的,一个人去了。刚到那里不久,他就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了:看到那么多人,他感到很不自在。为了故作镇定,他在吧台前面站了一会儿,喝了几杯马提尼克酒,看着众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会场很快就挤满了人,人们谈话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他自己觉得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爱上了一个15岁的小女孩。酒劲有点上来了,他于是就去了卫生间,用水泼了一下脸,然后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厕格里,坐在马桶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必须保持冷静。没有人会知道他跟诺拉的事情。他们一直是那么谨慎、那么小心。没有任何理由为此而担心。一定要显得自然一点。他最终让自己放宽了心,同时感到肚子轻松了很多。于是,他就打开了厕格的门。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面前卫生间的镜子上有一行用红色唇膏写下的字:
她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带他来到了露台。她为他准备好了纸笔和小册子。她冲了些咖啡,放起了歌剧唱片,打开了客厅的窗户,让他在外面也能听到。她很清楚,音乐能让他集中精神。他也开始乖乖地理了理自己的思绪,重新投入到创作当中。他写的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就好像他跟诺拉真的有可能谈情说爱一样。他一连写了两个小时,文字似乎是自己蹦出来的一样,自然而完美,从笔尖流淌出来,又在纸上翩翩起舞。这是他到欧若拉以来,第一次感到他的小说真真正正在一点点诞生。
“没什么,哈里,亲爱的哈里,不要生气。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永远都爱你。”
当他抬起头,眼睛离开稿纸的时候,才发现诺拉在柳条编制的椅子上坐着。为了不打扰哈里,她一个人躲在后面坐着,居然睡着了。突然间,他感到生活里因为有了这部小说,有了诺拉,有了海边的这幢房子而一下子变得无比美好。突然,离开欧若拉对他来说也不再是一件坏事了,他可以在纽约完成他的小说,成为一位著名的作家,然后在那里等着诺拉的到来。事实上,离开并不等于失去诺拉。或许,事情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等诺拉高中一毕业,她就可以到纽约来上大学,从此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在此期间,他们就相互写信,然后在假期的时候相会。时间会一天天过去的,到时候,他们的爱情就将不再是不被允许的爱情了。他轻轻地叫醒了诺拉,她伸了伸懒腰,微微笑了笑。
“怎么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这是什么意思,嗯?”
“你写得怎么样?”
听到她这么说,他发怒了:
“非常好。”
“你不会是一个人,哈里。我也会在那里,在你的脑袋里跟你一起去。我们一起跳舞!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一直都会在你的脑袋里!”
“太棒了!我能看看吗?”
“我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
“很快就可以了,我保证。”
“哦,我想你还是去吧!我好想去那里。一直以来,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有个人带我去参加那个舞会。可是,我永远都别想去……妈妈不愿意。”
一群海鸥在这时飞过了海面。
“我不知道。我答应了艾米·普拉特要去的,不过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把海鸥加进去吧,把海鸥加进你的书里面。”
“你去吗?”
“在每一页都会有,诺拉。我们几天后能一起去马尔莎葡萄园岛度假吗?下个星期,那里会有一间空的客房。”
“是的。”
“嗯,我去,我们一起去。”
“今天晚上,就是夏日舞会了。”她说。
“那你怎么跟你的父母说呢?”
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每一次她靠近他,他都会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不用担心,亲爱的哈里,我来想办法去跟我的父母说,你只用专心写好你的小说,然后爱我就够了。那这样的话,你愿意留下来了?”
“是的,很幸福!”
“不,诺拉,我月底之前就得离开,因为我没有钱再继续付房租了。”
“很远。我们将会幸福的。”
“月底?那不等于就是现在吗?”
“真的?你会把我远远地带走?”
“我知道。”
她的脸上放出了光芒。
她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别走,哈里。”
“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的。”
“纽约其实并不远,你可以来找我,我们可以写信,可以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来纽约上大学呢?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一直梦想去看看纽约的样子。”
“什么,‘总有一天’?”
“大学?那可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要我度过三年没有你的生活,我做不到,这样的日子,我撑不下去。”
“总有一天。”
“别这样,时间会很快过去的。当我们相爱的时候,时间会飞快地流逝。”
他回答道:
“不要离开我,哈里,我不想让马尔莎葡萄园成为我们的永别之旅。”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想离开欧若拉。跟你一起走。在这里,我们永远都不会快乐。”
“诺拉,我已经没钱了,我没办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医生说,再过几天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不,哈里,可怜可怜我吧。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你爱我吗?”
“哈里,我想离开这里……”
“是的。”
他来到诊所之后,他们就去了旁边的公园里散步。在一个小树林里,她抱住了他。
“那既然我们彼此相爱,就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相爱的人总能找到办法继续相爱下去,至少你应该答应我再考虑考虑,好吗?”
那一天晚一些时候,他去诊所看了诺拉。在前往诊所的路上,他又到蒙特贝利的一个商店里买了一些歌剧碟片。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因为他知道音乐能让她感到非常快乐。可是,他花了太多的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已经不敢再去想自己现在的银行账户状况,他甚至都不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还剩下多少钱。他的积蓄已经如烟飘逝,按照这个趋势,很快他就再也没有钱去支付那幢屋子直到这个夏天结束之前的租金了。
“我答应你。”
哈里起初并不打算去参加舞会。尽管他早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买了票,但是现在他可没有什么心情出去参加这样的活动:诺拉还一直待在诊所,而他心里面很不痛快。他就想一个人待着。可是,就在那天早上,艾米·普拉特过来敲了他家的门,因为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在城里看到他,他也不再去“克拉克之家”了。她来是想确认他这一次不会“放她的鸽子”。他必须出现在舞会上,因为她已经向所有人宣布了他会来的。第一次有一个纽约的大明星将会出席她的舞会,谁知道呢,或许在明年,哈里就会带着影剧业的名流回到这里。然后再过几年,说不定整个好莱坞,以及整个百老汇的人都会来新罕布什尔参加这个未来东岸最摩登的盛会。“哈里,今天晚上你会来吗?嗯,你会来的吧?”她在门前扭来扭去,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她不停地求他,而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他是一个不懂得怎么说不的人。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成功地让他再买了50美元的抽奖券。
一星期之后的某个清晨,他们出发了,那天是1975年7月28日星期一。对于哈里此次无法避免的别离,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他很懊悔自己被不切实际的抱负和一心成名的美梦所驱使:他怎么就天真地以为,在短短的一个夏天里自己能写出一部巨著呢?
早在舞会开始之前一个月,人们就经常看见艾米·普拉特大步穿行在城市里,高价售卖她的那些抽奖券。没有一个人敢对这些抽奖券说不,因为生怕就此受到报复,在舞会上被安排到角落里。有些人认为,卖抽奖券颇有油水,这些钱都直接跑到她的口袋里去了。可是,没有哪个人敢公开抱怨:跟她保持好关系很重要。据说有一年,她跟另外一个女人吵了架之后,就故意假装忘记了,而没有给人家安排就餐的座位。于是,在吃饭的时候,整个会场就只有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直站着。
他们凌晨四点钟在码头停车场上碰了面,欧若拉还在沉睡,天还黑着。他飞快地开着车,来到了波士顿,并在那里吃了早餐。吃完之后,他一口气把车开到了法尔茅斯,在那儿,他们上了游艇。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马尔莎葡萄园。自从上岛了之后,他们就好像活在了梦里面一样,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在酒店偌大的餐厅里,面对面共进晚餐,没有人看他们,也没有人问他们问题。在马尔莎葡萄园,他们终于能真正地开始生活了。
传统的夏日舞会是在7月19日星期六那一天举办的。连续三年了,夏日舞会不是在欧若拉,而是在蒙特贝利的乡村俱乐部进行。自从艾米·普拉特主持这个舞会以来,她就努力地想要把它搞成一个高档次的派对。在她看来,也只有蒙特贝利的乡村俱乐部够资格来承办这种规模的活动了,因此她就把原本在欧若拉中学体操馆里进行的夏日舞会转移到了这个俱乐部。而原本舞会上大家吃的是自助餐,来到这里之后,就变成了大家正襟危坐,每个人都安排了座位的正餐了。此外,艾米·普拉特还要求参加舞会的男士全部都要打领带,并且还在晚餐结束之后,舞会开始之前,安排了抽奖活动来为大家助兴。
到现在,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四天了,躺在温热的沙滩上,在这个小港湾中,没有其他人注视的目光,他们心里只有彼此,感受到的只有彼此在一起的快乐。她不停地把玩着相机,而他一直在构思着创作。
两个星期之前
她告诉哈里,她的父母以为她去了她的一位朋友家里,但其实她对哈里撒了谎,她没告诉任何人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要找理由离开整整一个星期,这实在是太难了。于是,她没有说什么就走了。清晨时分,她从她房里的窗子上翻了出来。当她和哈里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的时候,凯尔甘牧师在欧若拉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星期一的早上,他发现她的房间是空的,但是他没有马上报警。一开始是闹自杀,现在又离家出走。如果他把这件事跟警察说的话,那么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了。他给了自己七天的时间来找她,七天,一个星期,也就是天主创造世界所用的时间。他整天都开着车,在这个地区里到处寻找他的女儿。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七天之后还是找不到,他就报警。
他们在那里已经待了四天了。
哈里完全没有任何的怀疑,他已经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就在那天出发去马尔莎葡萄园的早上,当诺拉凌晨和他在码头停车场碰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发现一个黑影就藏在黑暗之中注视着他们。
“一辈子。这张照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他们在1975年8月3日星期天的下午返回了欧若拉。当车子穿过马萨诸塞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时,诺拉哭了出来。她对哈里说,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他不能走,而像她和哈里之间的这种爱情,她一辈子只会有一次。她央求道:“不要离开我,哈里,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她对他说,这几天他的小说进展得很顺利,现在他可不能冒丢失她这个灵感源泉的风险。她恳求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而你只需要专心写作。你现在正在创作一部精彩无比的小说,怎么能现在就把一切都毁了呢?”她说得有道理,她是他的缪斯女神,是他的灵感来源。完全是因为她,他才能突然下笔如有神。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现在他已经没有钱再交房租了,他不得不选择离开。
“我想,这张照片一定很棒。”她说,“你一定要一辈子都留着它。”
他在她家附近的一个街角把她放下,然后他们最后拥抱了一次。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紧紧抓住他不放,想要留住不让他走。
他从口袋里掏出相机,递给了她。她紧紧贴着他,用手抓住相机的机身尽量离远一点,镜头对着他们两个,拍了一张照片。就在摁下快门之前,她转过头在他的面颊上久久地吻了一下。然后,他们都笑了。
“告诉我,你明天早上还在那里!”
“我们来照相吧!我们来照相,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了!你带了相机吗?”
“诺拉,我……”
诺拉的脸上放出了光芒:
“我给你带热乎乎的奶油蛋糕,我给你泡咖啡。我什么都为你做。我将会是你的女人,而你将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告诉我,你会在那里……”
“这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假期。”哈里说道。
“我会在那里。”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她的脸上有了光芒。
“我爱你,哈里……我爱你,从来就没有这样爱过。”
“真的吗?”
他抱住了她,而她则揽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着。然后,他们一起浸入海水中,欢快地互相泼着水,接着又睡到了属于酒店的白色大躺椅上面晒太阳,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胸脯上。
“我会在那里的,我保证。”
“抱我吧,亲爱的哈里。”当其他人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时候,她对他说道。
“保证还不足够,哈里,发誓,以我们的爱情发誓,你不会留下我一个人。”
“哈里。”她喊道,“休息一下!来游泳吧!”他于是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回到房间里面,把手稿放回到手提箱里,然后换上了他的游泳衣。他在沙滩上找到了她,两人沿着海岸线往前走,离开了酒店,离开了露台,离开了其他的客人和那些游泳的人。他们经过岩石群,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港湾。在那里,他们就可以自由地恋爱了。
“我发誓,诺拉。”
她在沙滩上跳舞。她在跟海浪嬉戏,在沙滩上奔跑,秀发随风舞动。她在欢笑,活得如此幸福。在酒店的露台上,哈里凝视了她一阵子,然后他就继续埋头于身前的桌子上铺满的纸页中。他写得很快,而且很好。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以后,他已经写了几十页,写作的速度堪称疯狂。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诺拉,亲爱的诺拉,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灵感源泉。“诺-拉”。他终于开始写他的长篇巨作了,这将是一部爱情小说。
他撒了谎,因为这简直是太难了。她刚在街角消失,他就赶快回到了鹅弯。他得赶紧行动了:万一她一会儿又跑过来,他可不想在溜走的时候被逮个正着。今天晚上,他就会去波士顿了。在屋子里面,他飞快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他把行李箱塞到了汽车的后备厢里,并且把其余能带走的东西全部都堆到了后排座位上。然后,他关上了百叶窗,关掉了煤气、水和电。就这样逃走了,他逃离了自己的爱情。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马库斯,人们最崇拜的是那些建立起桥梁、摩天大楼和商业帝国的人。可是实际上,最值得自豪和最值得敬仰的应该是那些成功地建立爱情的人。因为,这个世上就没有比爱情更伟大更困难的事业了。”
他想给她留言,于是就草草写下了几句话:“亲爱的诺拉,我不得不离开。我会给你写信的,我永远都爱你。”他匆匆忙忙地在一小片纸上写完之后,把纸片塞到了门缝里,但马上又拿了下来——万一其他人发现了这张字条怎么办?没有留言,这恐怕更保险。他用钥匙锁上门,上了车就赶忙发动起来,然后全速逃离了这个地方。永别了鹅弯,永别了新罕布什尔,永别了诺拉。
(马萨诸塞州,1975年7月底)
这下子一切都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