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不由自主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绿茶。
“不,不,我没想过复婚。袁午他只是……他什么也不懂,他会改过自新的。”赵若玫的眼眸中流光闪动,“婷婷,我的女儿,她还小。我想让她在长大成人之前,看到她爸爸重新做人。”
“这样吧,您不必那么快做决定,可以跟家人商量一下,毕竟事关重大。”
“他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吧,这又何苦呢?你难道还想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吗?”
杨远默然点头,拿起请愿书离开茶室,没有说告别的话。
女人的双手始终放在膝盖上,视线停留在杯口,偶尔会抬起来一些,但也只到杨远胸口的位置。她脸颊消瘦,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为前夫的事奔波所致。
在上午的电话中,钱律师并没有提到袁午的前妻也会介入这次谈话。不得不说,他这张突如其来的感情牌打的很漂亮。但即便如此,杨远还是被赵若玫最后的话打动了,他心底缠绕起另一股难以释怀的情绪。
他这么一退,杨远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想必看得出来,杨远绝非蛮不讲理或是铁石心肠的人,对袁午本人的抵触也没到仇恨的地步。
***
“事实上,”钱律师打断她,“从以往看,请愿书对最终判决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您是受害人的家属,意义自然不同。有没有作用是一说,我们是真心实意请求您的原谅。当然,您别认为我是在施软功,法官能够酌情处理也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伤害罪名的刑期浮动很大,一切要看您自己的意愿。”
过了八点,杨莫堪堪把错题订正完毕,不一会儿电视机传出声响。杨远快步从书房走出来,切断插座电源。杨莫在沙发上跳跃腾挪咯咯大笑,不让杨远抢到遥控器,显然觉得有人跟他嬉闹比看电视更有趣。
“对不起……”女人轻轻地说了三个字,隔了半晌才继续,“我想去医院看望孩子的,但律师劝我别去。后来知道孩子没事,我真的松了口气。哦,您别误会。我不是说这个结果可以逃避责任……”
杨远拦腰抱起他走进卧室,丢给他那本看了小半年的书,他盯着某个短篇书名念了一句,中弹似的倒在床上。
钱律师自觉无趣地用舌尖顶住牙根不说话了。杨远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凌厉,沉默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半个小时后陶芳回来了,与往日的疲惫姿态不同,她一脸好奇地走进书房拍了下丈夫的肩膀。
“一时冲动?”杨远将文件放回桌上,“把一个九岁的孩子绑在椅子上足足十七个小时,律师你对‘一时’两个字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
“唉,楼下亮着灯。”
“归根结底——”钱律师没有放弃,“他只是为了掩盖先前的罪行,一时冲动才会……”
“楼下?”
“这些情况我已经听警察说过了。既然你理由充分,那就去说服法官吧。”
“恩怀家呀。”
“您说的一点没错。被告人的经历也许并不重要,但即便只考虑案件发生当时的情况,也有值得权衡的地方。”钱律师前倾上身打出手势,“警察赶到时,他已经解开了绳子。当时他折断了两根肋骨,颅内严重出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才陷入昏迷,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这种意志力,绝不单单是靠悔恨支撑的,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伤害您的儿子。”
杨远没换拖鞋走到302室门前,猫眼内确实透着白光。杨莫追着陶芳冲下来,看了父母一眼,对着门板满掌拍打。
杨远和赵若玫目光相接,对方向下移开了视线。“每一起犯罪都事出有因,这恐怕不能成为轻判的理由。”
里面的人在门后站定片刻,把门打开了。
“正式审判还没有开始。”钱律师见杨远连续翻页,呷了口茶开始说话,“袁午对于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这份请愿书必然会在判决前交到法官手里。到时内容会缩减到四分之一左右。因为法官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看。这份资料,事实上是写给杨先生您看的,由赵女士口述,我落笔整理完成。”
“姐姐!”
标题是《关于被告人袁午故意伤害罪从轻量刑的请愿》,A4纸大小文件共有十多页,从性格特点,成长环境,心理障碍,案情细节等方面阐述袁午的犯罪起因,不亚于一部人物纪录片台本,一字不落地看完恐怕午休时间早已过去了。
杨莫既兴奋又紧张,跨进一步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抓住了恩怀的手。
杨远接过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的文件,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但却很难集中精神。女人满怀期待的眼神在安静的空气中干扰他。
“你怎么……回来了?”陶芳也是一脸惊喜。
这种表达方式还真不需要怀疑他的律师身份。
“嗯!”恩怀笑着点了一下头,并未多说什么。
“大致的情况电话里已经说过了,我们的诉求是想让您在这份请愿书上签字,麻烦您先过目。稍后我会说明缘由。”
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天蓝色兜帽卫衣,两条洁白的帽绳挂在胸前,牛仔裤十分贴合腿型,却没有散发出成熟女性的妖娆之感。短短三周不见,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母亲的照料周全与否暂且不论,单就打扮而言,清新细腻的雕琢是一般父亲难以做到的。
包厢内的长形茶几上放满了各类小食,明显地靠近一侧边缘。两人站到另一侧请杨远入座。男人递来名片,他姓钱,职务是二级律师。
杨远的目光落到玄关内的地面,那儿有个硕大的帆布软包,拉链打开了,能看到里面折叠成堆的衣物。
“这位是袁午的妻子,赵若玫。”看到杨远脸上的疑虑,男人又补了一句,“去年因为家庭债务离婚了,准确来说,是前妻。”
“来拿东西?”杨远问。
女人没有说话,两手交叠在小腹的位置,浅浅鞠了一躬。
“不是……我还是想回来住。”
“打扰您工作了,杨先生。”身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伸出手来,展露自信而不失诚恳的微笑。他大约四十岁,寸头的边际和脸型完美衔接,给人以精干强势的印象。
“你一个人?”
赶到茶室的时间比约定提前了四分钟,正在小声对话的一男一女站在走廊内一间包厢门口,看到杨远立刻迎了上来。
恩怀点头。
午休的音乐一响,杨远便跟着人流出门。最近两年这种情况很少见。退回技术执行的岗位后,和从前的下属一起吃饭不免有些尴尬。
陶芳睁大眼睛:“这……你跟妈妈商量过吗?”
今天令他心神不宁的还有一件特别的事。上班路上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某某事务所的律师,在这起案件审理中担任袁午的辩护人。
“嗯,说好了的。周末回我妈那边,平时就住这里,上学也近。”
杨远坐在工位上摆弄一枚回形针,出神良久。直到不经意和隔了三排的一位同事对上眼。在他们看来,他仍在为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苦恼。
上学近可以算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从母亲居住的小区抵达这里,几乎沿东西方向横穿整个市区,而从青岚园去辅城中学,步行只需二十分钟。初中生的到校时间早得离谱,这样可以保证更多的睡眠。
陶芳答不上来,低头喃喃说:“是倒也是。”
但若仅仅如此,一个未成年少女就必须独自居住,杨远从内心还是认为不大妥当。是否别有隐情,现在也不适合问出口。
“我知道啊,但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不起,我爸他……”
“姐姐说不定连学校都要换掉,她爸爸犯了罪,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你不这样想吗?”陶芳说。
“不许再提这个事了,他有错,也不需要你来道歉。忘了吧。”陶芳摩挲着恩怀的肩膀。
他知道姐姐的爸爸因为挖密道偷了邻居家的东西被抓起来了,但要让他接受恩怀从此离开他的生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天晚上,恩怀听见大批警员赶到才惊醒过来。她看到陶芳抱着失去意识的杨莫,在楼梯上跪下来双手撑地,无助的眼神仿佛凝视着悲伤的深渊。一位民警搀她起来,安慰说孩子只是昏迷,她仍然伏在对方的臂弯里哭了很久。恩怀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她对小莫的眷惜令杨远动容不已。
“为什么恩怀姐姐不来了?”杨莫气鼓鼓地用尺子拍打被他折磨的坑坑洼洼的桌面。
“去我家玩会儿吧。”杨莫拽了恩怀的手臂一下。
小莫身上遭人厌烦的部分又开始显现,这次的经历并没有让他沉静下来,医生担忧的心理后遗症怎么也看不出来,面对作业比从前更浮躁,强迫性计算失误和阅读障碍依旧让人头大如斗。三年级加入了英语和科学两门课程,一年时间的知识空白,杨远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现在都几点了,姐姐明天也要上学。”陶芳的语气并不严厉。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回到原先的样子。体制还是那样的体制,生活也还是那样的生活。陶芳在医院把小莫抱在怀里,足足四个小时不愿放开。那一刻,夫妻两人的心意前所未有地统一:今后不管什么要求都答应你,千万别再做傻事了。但一成不变的生活很快会将人们集中爆发的情感慢慢消解。
“是啊,小莫的睡觉时间已经过了。”恩怀在杨莫头顶摸索,“还疼吗?”
真是家犀利的媒体,那位被风吹乱长发的女记者在杨远脑海中浮现。经历了十多天的案件追踪,“消失”、“藏尸”、“迷奸”等关键词已经刺激不了读者日新月异的感官,便开始向体制发难。这或许只是他们的惯有套路而已,就像衔接流水线上两道不同的工序那么自然。
“那你明天来我家做作业,一定要来。我爸说热水瓶里冒上来的是水蒸气,他太笨了,这样下去我考试要不及格的。”
“孩子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此成为一台录入知识数据的机器。作为人,作为儿童,家长却对他们的诉求和希冀视而不见,从而抹杀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现今的教育环境,难道没有违背人的成长规律吗?”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其中,媒体起了相当大的诱导作用。《拾光新媒》的延伸报道更是大张旗鼓地表达了中年家庭的事业观,例举多起因家长无法脱身工作而导致悲剧的儿童失踪案,同时将矛头指向教育制度。
***
已经过去三周了,同事们的态度仍是小心翼翼的,温柔的措辞和委婉的要求以前从未感受到。或许在管理层的潜意识里,认为施于杨远的工作压力是这次事故中一个不可回避的因素。老板甚至建议他休假一段时间调整心情。这个社会对于连带责任的恐惧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陶芳洗完澡,用毛巾裹住发梢来回搓,走到杨远身旁说:“你说恩怀……不会是被他妈赶出来的吧?”
他的为难有两层缘由。其一,他的职位原本属于杨远,而且是因为杨远要求降职主动让出来的。不论项目操作还是技术执行,他的能力远在前辈之下。其二,则是同情。
杨远回过神来:“应该不至于,不过她自己不太适应是肯定的。”
“哎。”项目经理心满意足地回办公室去了。
“嗯,这么久没见了,别说还有个陌生男人,就是自己妈妈也不好相处吧,亏她妈还认得她。”
“没事,我懂。”
杨远咂咂嘴:“她这么一个人呆着也不是办法。”
项目经理捧着杯子回到饮水机旁。“我们那几个销售和客户沟通的能力,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多半还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说不定还会改回来。”
“说是这么说。不过,恩怀独立生活一点问题也没有,原先不也这样嘛。不,没有了那个禽兽,反而比原先更好。”陶芳的话里隐含着让人不适的猜测。
参考图固然完美,但客户的要求的造型风格与之大相径庭,如果仍然沿用原先的材质,会出现类似钢制洋娃娃的不协调感。
303室的业主拆掉衣柜,请泥瓦匠修补墙面,好像上周末才完工。或许恩怀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回来住的。
“是嘛,那行,改一下倒也方便。”杨远接水的动作没有停止。
“也就相当于上了寄宿学校,这里就是学校寝室。对吧?只不过……确实有些可怜。”
“对了,那张海报……客户那边的意思,还是希望能接近参考图的质感。”他的口气有些为难。
陶芳的话不无道理,杨远的内心却难以平复。恩怀在他脑海中迅速长大,升入高中,去外省上大学,也许就在留在当地工作,最终拥有自己的家庭。但在那之前,如此漫长的岁月她都要一个人度过吗?父亲的阴影是否会长久地伴随着她?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项目经理从茶水间走出来,叫住杨远。
临睡前,杨远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请愿书,匆匆看了一遍,拿起笔在签名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