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你再坐会儿。”杨远连忙跟了出去。
“杨莫家属来一下吧。”把门推开一半的医生撂下一句话又走了。
项义心中一动,磨洋工不是完全没用啊。
“老天爷总喜欢拿人寻开心。”杨远用一种宿命已定般的口吻说,“现在的结果算是他网开一面了。”
“小莫,叔叔问你个事。”他凑过去看着平板电脑上闪转腾挪的小黑人问,“那天你是第一次去恩怀姐姐家吗?”
起初,许安正无论是否在家始终关着卧室门。随着女儿长大,渐渐意识到欲盖弥彰的风险,于是重新加工衣柜,在多块木板夹层中置入隔音棉,将从303室传来的声音阻绝在衣柜之内,也就不再紧闭房门。
“嗯?你说我被打晕那天啊?”这孩子的精神承受能力当真不一般。
陆仕明在幻灯片上轮替展示两个衣柜的照片,与会人员无不伸直脖子看得聚精会神,对巧合发生的偶然性未置一词,因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安正侵犯林楚萍的手段和证据都已明确。三起案件捆绑成串,一经发现便告破在即,这种好事百年难遇,实在大快人心。
“唉,是。”
搬入青岚园后,打扫卫生的工作一直由女儿许恩怀代劳,包括许安正自己的房间。打扫不至于清理衣柜,但出于好奇打开柜门看一眼的情况也不能保证不会发生,因此许安正并未在自己一侧的背板上安装锁扣。
“不是,暑假的时候去过一次,好像是暑假的时候。”杨莫的一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游戏上,这种状态正好。
这是陆仕明结合杨莫口供得出的结论。杨莫的回忆是在多次陈述和诱导之下渐渐清晰起来的,与实际情况必然有所出入,就算让他重回衣柜,也不可能还原每一个动作细节。说白了,究竟如何发现通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会儿他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那次去是做什么?”
关于这一点,陆仕明在昨天的小组会议上作过说明。杨莫钻入衣柜转身之际,后背刮蹭到了竖立在最内侧的木板,导致其横向移动,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形。衣柜的挂衣间一侧还叠放着四个大型收纳箱,剩余的空间不算宽敞,身体与活动木板发生接触几乎难以避免。为了尽可能降低噪音,许安正在木板下端安装了滑轮轨道,极小的横力便可让杨莫感受到背部的异样,从而发现缝隙以及墙体断面上的锁扣。
“……家里有什么东西用完了,去姐姐家借了点。”
“恰好在隔壁,又恰好是那个时候……”项义看了眼沉浸在游戏中的杨莫,压低嗓音说,“时间和地点刚好吻合,发生意外的概率大概和中彩票差不多吧。要我说,小莫一不留神打开了衣柜背板,这是最不凑巧的。”
估计是油盐酱醋之类的吧。
杨远露出不解的神情。
“有没有在姐姐家玩呢?”
“运气这种东西,真的很难琢磨啊。”项义轻轻拍着大腿,觉得自己像个茶馆里磨洋工的老头子。
“没有。”
许安正和袁午同时被捕当晚,许恩怀也被传唤至派出所接受盘问。深夜接到民警电话的母亲匆匆赶到,对于前夫的行为表示完全无法接受。确认过必要信息之后,民警允许她将女儿接回自己家。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将会重新获得女儿的监护权。这些情况项义比杨远更清楚。
“没有去卧室里看看吗?”
“幸好她母亲没有再生育。”
“没有。”
“是啊,换了环境,一下子或许很难适应。”
“那……姐姐有没有说起过,她家里有个秘密基地什么的?”
“确实很难理解,不过嘛,任何事都是由好端端开始的。”项义叹口气,作出惋惜的样子,“恩怀现在一定很不好过吧。”
“秘密基地?”他总算抬头看了一眼项义。
“真是没想到,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就是衣柜里的密道啊。”
“受害人保留着他的DNA信息,铁证如山,他没招了。”
杨莫一脸失望。“没有说过。”
“哦……”杨远心情复杂地点着头。
项义点点头。行了,完成任务。
“许安正已经承认自己的罪行了。”项义决定慢慢把话题引入正轨。
杨远还没回来,就这么贸然走了有些失礼。项义探身看着临床小女孩的作业。“现在的孩子真辛苦啊。”
杨远拉过陪护椅让项义坐下,递来一杯水,自己坐在床沿等项义发话。他大概也能感觉出来,“顺道”这种事对警察来说很少发生。
“没办法,又快考试了。”她母亲打着哈欠说。
“嗯——”张叶抿了抿嘴,“你要这么说,我也就不反驳了。”
“还是身体重要啊,一只手写作业也不方便。”
“我就那么不正经?”
“是啊,我都急死了。要是这次平均分到不了九十七,保送卓才可就悬了。”
“这几天记者和警察轮番骚扰,他们估计很心烦。你就说顺道过来看看,再找机会切入话题。我去了就显得太正经,会给他们压力。”
卓才高级中学是本市的精英教育机构,每年从各所初中选拔生源。“对班级排名进不了前五的同学而言,卓才只是水中月”这样的说辞,项义也是早有耳闻。
“有这回事?”想象一下张叶撑着膝盖和小孩逗趣的样子,确实有些怪异。
这位女孩上体育课时从单杠上摔下来折断了小臂。住院五天,其中两天都有考试,她照样挂着绷带走进考场。
“我不太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
“这么说,卓才的选拔标准就是平时的考试成绩?”项义问。
“你转的快,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是啊,从初一开始就统计了。”这位貌不惊人的母亲用力甩出食指表示“一”的重要性,“虽然最后计算的是平均分,但也有最少考试次数的要求,所以每次都很关键哦。”
“只不过,接收完信息到达这里以后……”张叶伸出食指在太阳穴附近画圈,“就运转的比较慢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把头转向女儿。女孩涨红了脸,握笔的指关节绷得发白。
“真的吗?”
项义忽然想起黄老师对许恩怀的评价。
“有区别。陆仕明的眼里只有逻辑,没有对方的眼神。在这方面,你比他要好的多。”
——不错,这次也是最高分。影响还是有的,这份试卷,按她平时的水准应该会接近满分。
“你可以去问陆仕明。我去问了也还是转述给你,这有什么区别?”
提前保送名牌学校,对她来说十拿九稳吧。
杨莫入院的第二天,陆仕明协助负责侦办此案的刑警在病房内完成了问询工作,以他细致严谨的行事作风,不会遗漏这一点。
杨远拿着出院小结走回病房,项义起身告辞。
“这还有必要问吗?”项义并非不乐意被支使,只是觉得多此一举。
“替我向张警官表示感谢。”
张叶此刻正在下面院子里游荡。她交给项义的任务,是从杨莫口中寻求一个答案——是否在事发前就已经知道衣柜通道的存在。
医院门口的书店照样生意冷清,如今一个手机足以排遣看护病人的无聊。
“是。呃不,也不太忙。”
“问到什么了?”张叶手里捧着一本厚如砖块的硬皮书。
“张警官……在忙别的案子吧。”
“该问的都问了。”
“你们也太讲究了。”项义摆摆手,“我也就凑个热闹而已。”
项义耸耸肩,转述刚才和杨莫的对话。几句话就说完了,也确实没有值得探讨的内容。
“头上缝了四针,其他倒也还好。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们。我这两天正琢磨写感谢信呢。”
张叶眉毛一抬,了无生趣地将书塞回书架。“我算了一下,杨莫发现衣柜通道的概率是万分之三点五。”
“叫我小项就行了。”项义摘掉帽子,“办事回来经过这里,顺道上来看看。小莫没事了吧,我看他动作挺利索的。”
项义看了眼书脊,是一本关于统计学的工具书。“这也能算出来?你开玩笑的吧?”
“项警官来了啊。”杨远从阳台上返回,扑面一股烟草味。
“是的。”
杨莫翻下床打开柜子一阵倒腾,经过比较之后递过来一包薯片。仔细看,他手腕上还留着淡紫色的印痕,是被绑了十多个小时导致的淤血不畅。
“……无聊透顶。”
病房很宽敞,另一张床上坐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左手打了石膏,仍然坚持在矮桌上写作业。对邻床访客漠不关心的母亲躺在折叠椅里仰头打瞌睡。
“无聊才是真相啊。”
朴实无华,却也有些小小的感动。此外,床尾还立着两棵塑料制的小型圣诞树,上面挂有彩纸条和金色的铃铛。
张叶走到阅读区的落地玻璃前,玻璃上立刻起雾了。
床边堆了半圈慰问品,大多是水果篮和鲜花。最大的一束像是菖蒲,其间插着一张贺卡。项义取出来翻开——“杨莫同学,我们想念你。祝你早日康复。东源小学三(5)班全体师生。”
“概率小不等于零。就算是万分之三点五吧,这世上每个角落时刻都在发生着危机四伏的事情,总有那么几件运气不好让我们撞上。身为警察,这是没办法的事。假设另外有人知道许安正的秘密,也只能是他的女儿,既然许恩怀没说,总不至于是许安正自己告诉杨莫的吧。”
“这么多好吃的啊,送我一点呗。”
张叶望着草坪上休息的人群默不作声,或许她仍在为自己把杨莫赶进衣柜感到自责。再者,她的思路虽然一度逼近真相,可最后的行动却无关痛痒。袁午会把杨莫送回家然后自首。案子虽然破了却无法体现价值,这个女人会因此耿耿于怀一点也不奇怪。
杨莫低下头害羞的笑了起来。他的脑袋上扣了一个白色的网帽,伤口位置有一块厚纱布。
“现在还早,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怎么样?应应景。”项义故作轻松地伸个懒腰。
项义弯腰凑近平板电脑:“呀!死了。”
张叶一脸怪异地看过来。
杨莫盘腿坐在病床上玩平板电脑,一看项义身穿警服,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今天可是圣诞节啊,有没有人送你礼物?”
“哟呵!”身材滚圆的护士拍着胸脯打量他,嘴里啧啧有声,“这可受不了,不是记者就是警察,这还有完没完了……”
“没有怎么了?你送?”
项义推开粉红色的病房门,差点和手捧药皿的护士装个满怀。
“倒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