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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的海岸(四)②

“是我们害了你……”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若玫幽幽地叹了口气,恢复搓洗的动作。

“一起过日子,说不上谁害谁。”若玫的神情平静如水。

直到中介离开,若玫也没有关上水龙头。父亲哽咽了。

父亲走后,袁午默默地拿起堆在水槽边的脏衣服帮忙一块儿洗。若玫没有阻止他,冲干净手上的泡沫,转身走开了。

家里的部分电器和家具已经被上门追债的人搬走了,中介以为他们正为搬家做准备。

袁午草草洗完,回到客厅,看到若玫正踩在凳子上擦拭墙壁。靠近天花板的墙角位置有一片霉点。

“嗯,是已经整理过了吧。”中介笑嘻嘻看着父亲。

“怎么突然干这个?”

若玫一直在水槽前搓袜子,听到中介说出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收拾得干净些,能多卖些钱。”

中介对房子相当满意,松了松领带说,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袁午无言以对。

想起来了。若玫带着女儿离开家是在去年夏天。父亲请中介过来看房子。他让袁午把即将卖掉房子的事提前告诉若玫。但袁午始终难以启齿。

“婷婷的房间,墙纸打卷的那个地方,最好也处理一下。能补就补上,不行的话,整张撕下来重新贴过。”

再休息一会儿吧。贴上冰凉的地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是那么滚烫。

“接下来,我们只能暂时住到乡下了。”

照目前的进度,凿开可放入尸体的缺口至少还需要三天。从在红联大厦梦到父亲那一刻起,袁午便感到体力日渐消散。

若玫没有马上回应,擦干净墙角跨下凳子,拢了拢头发说:“没有我们,只有你。”

但他发现,与之相比更为艰难的进程是摧毁那面墙。一旦用锤子砸,整栋楼都会为止震动,只好用凿子沿着砖缝磨掉水泥。即便如此,到了晚上还是会感到全世界只有他自己在发出声响。

“嗯?”

这三天来,袁午往返于青岚园和红联大厦,瓷砖总算运完,数量较多的水泥砖还剩一大半。

“还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我没办法像你妈那样……把你当成另外一个自己。”

今天必须要做那一步了,令人作呕的气味不再是若有若无。

没错,就是这个时候。若玫的嘴角慢慢挂下来,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把藤椅,昨天已经拖进了卧室里的衣帽间,连同父亲一起。那里还放着一整箱未开封的福尔马林精粉。

若玫的娘家认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得到均分后的财产。除了女儿,若玫离开时没有带走一分一毫,她知道袁午欠了多少钱,如果拿走一半,父亲只能连老家的房子也一并卖掉。

他的耳朵贴住了地面,耳朵里的世界正不断吹着一股奇异的风,轰轰作响。视线沿着地砖的拼缝向前延伸,穿过西餐桌抵达水族箱的底座。

而事实上,最后的结果也正是这样。恢复单身的袁午变本加厉,不出半年便又欠下巨额赌债。

袁午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个屋子开始旋转,瞬间改变的脑压使他一跤摔倒在地。万幸的是没有撞到近在咫尺的玻璃茶几。

母亲去世之后,若玫带着婷婷每周去乡下看望父亲,直至与袁午办完离婚手续为止。无论多么亲如父女,毕竟袁午才是这条纽带的灵魂,而他却偏偏失去了灵魂。

最后那句话,若玫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说失去还不太准确,灵魂这种东西,我可能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吧。

他睁开眼,天已经黑了,窗帘敞开着,水晶吊灯被对面楼的灯光照出暖黄色。

她们母女二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袁午全然不知。父亲却去探望过她们,这是他在喝醉酒后亲口承认的。也许在搬来这里之前,他就一直与她们保持联络。

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又开始有节律地出现,打鼓声,敲门声,木板相互摩擦的声音,还有电视里传来的海浪声。这些声音的频率与心跳产生共振,振幅越来越大,致使身体像在坐船似的摇晃起来。

在某个告别时刻,父亲会不会这样对若玫说:我们现在住在那里,等你空了,可以带着婷婷一起过来。就像以前一样……

袁午觉得自己能控制什么时候让梦醒来。梦很浅,浅到像是回忆。

她看到开门人的是我,不会进屋来的吧,拉着婷婷掉头就走才对。

“还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我没办法像你妈那样,把你当成另外一个自己。”若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但……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可真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袁午撑起身,不再骤然发力,拉上窗帘后打开灯,慢慢走近父亲的卧室,打开衣帽间的门。

袁午低头看着臂弯。

被毛毯罩住的父亲在藤椅上端坐如常,口鼻处的血印已经干结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母亲笑意盈盈。

他倒退着把藤椅拖到窗口。父亲的双脚在地面上摩擦,膝关节向外打开一定角度,尸僵已经缓解了。

前方的路灯下站着母亲,她的衣服光鲜亮丽,雨不知何时停了。

回到餐厅,袁午卯足力气尝试推动水族箱,合金材质的底面在地砖上吱吱作响。其重量倒没有预想中那么可怕,但就这么直接移动,会把卧室的木地板刮花。

这究竟要去哪儿?我为什么不开口问一句呢?若玫倚靠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肩旁突然酸胀无比,就快支撑不住了。于是袁午把包换到了左手——五块砖还是太重了。

他思考片刻,从阳台上拿来晾衣叉,用螺丝刀卸下金属叉头,使其成为一根细竹棍,再把竹棍折为两段,然后奋力抬起水族箱一端,同时将平放在地上的半根竹棍踢进抬起的间隙中。另一端如法炮制,水族箱就成了一台小车,但还不能拐弯。他又从自己床上扯下绒毯,紧挨着竹棍铺平在地上,借助竹棍的滚动,把水族箱的一部分推到绒毯上,两根竹棍前后交替衔接,反复多次,整个水族箱完全压住了绒毯。

她裸露的小臂上沾了雨水,起初冰凉,稍后渐渐传来体温。袁午从未触碰过异性的身体,撑着伞的右臂不敢再动弹。

袁午拉起绒毯慢慢倒退,像牵着一头倔犟的黄牛一般将水族箱拖进了衣帽间。

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一股并不大的水花。若玫一声惊呼,向伞下靠过来,顺势挽住了袁午的胳膊,就此不再松开。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又马上逼迫自己爬起来。

袁午回头望去,两旁的店面灯火通明,可是街上空无一人。

移动尸体之前,袁午找了根细绳,绕过父亲的颈部,连同盖在上面的毛毯一起扎紧。他害怕毛毯会滑落下来。一旦直视父亲此刻的面容,余生都会在噩梦中度过。

婷婷?婷婷在哪儿?

父亲的身体凉的可怕,关节还有些僵硬,脱去外套用了足足十多分钟。剩下的毛衣袁午不敢再脱。整个尸身除了黑紫色的双手,没有其他皮肤暴露出来。

“换工作也不行吗?要是做什么都一样,你就在家照顾婷婷吧。”

拽进衣帽间,扛上肩膀,搁在水族箱缸沿,调整姿势,轻轻放下,袁午的动作一气呵成。

袁午用力握紧伞柄,风也很大,虎口渐渐发酸。

和预想的一样,父亲侧卧在水族箱内,双腿微曲,几乎没有浪费一点空间。

“啊,我的包淋到了……”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袁午跪在地板上干呕起来,从胃里涌上来的只有酸水。

这是第几次和她见面呢?她在说什么?这是要去哪儿?

再坚持一下,还有最后一步。

袁午诧异地望着她,手里的伞不觉倾斜过来。

没有那么长的管子通到卫生间,水只能一盆一盆地接。午夜时分,水面终于没过了父亲的肩旁,头部的毯子边缘漂浮起来,露出一小片脖子的皮肤。

“你呀,你别再赌了啊。”若玫披在肩膀的发梢已经湿透了。

将一箱黄色的精粉全部倒入之后,袁午从厨房找出一张塑料台布,封住箱口,用绳子扎紧,防止腐气外泄。

雨声不断,黑夜中的水洼宛如淌进了油墨,长街的倒影一片散乱。

在灯光的照射下,水体呈现出金黄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