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跟老刘先打个招呼吗？”见张叶无动于衷，项义又补上一句，“没有他这次现场勘查也做不下来。”
张叶把双手凑到嘴前，专注而有节律地哈气，盯着手套箱里的杂物，好像这个动作会一直持续下去。项义猜她想再去一次302室，检查杨莫留下指纹的地方。但这多半徒劳无获，今天已经去过两次了，第二次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早被发现了。
“跟他说什么？那孩子去过302室，然后呢？”
在刑警队待了两个多小时，车已凉透，像冰窖一样。项义连忙发动引擎打开暖气。
项义无话可说。说白了，目前掌握的信息对找到杨莫没有决定性的帮助。
***
“你现在要告诉他的，是孩子在哪儿，而不是去过哪儿。他大小是个领导，跟领导说过程没用。”
“那么，我就正式开始工作了。”言下之意，刚才为了答复张叶所做的全是额外工作。
项义还是第一次听她把老刘称为领导。张叶可不是深谙职场守则的人，她这句口是心非的话，越发彰显了此刻的姿态：在找到杨莫之前，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她身上那股剑走偏锋的气息完全没有消散的迹象。
“明白了，多谢。”张叶微微颔首。
“走吧，再跑一趟。”
这个家伙倒也精明，万一有什么差池，先把责任推了。
“哪里？”项义明知故问。
“没错。这些地方我特意复查过，包括厨房的几个柜子，还有客厅和书房的抽屉拉手，这些地方都没有。不过为了赶时间，我只是大致凭经验判断。还有，我最多只能保证刚才发现的指纹属于儿童，至于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可不敢打包票。”
“现场。”
“就算是金属表面……”项义指着表单，“这么多把手，只有大门和次卧的把手上有吗？”
这两个字听起来莫名的吓人。
“当然，留在现场的指纹数量应该不止这么多。勘验员会优先选择容易获取样本的表面进行采集，比如金属，打过蜡的木材，高光塑料之类的，因为时间有限，尽可能多的获取样本的做法也没错。”小沈解释道。
“现在去还能做什么？”项义说归说，脚掌已然下意识地踩下油门。
“只有这些？”项义拿起清单仔细核对“位置”一栏。
半路上，张叶打电话将指纹的情况告知杨远。杨远的质问让她很为难，结果她还是没忍住，说出了怀疑许安正父女的缘由。但愿杨远不会因此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就这么多了。”
宁湾派出所的同事受张叶委托，一直盯着许安正。他现在仍在工地干活，至少四十五分钟内不会到家，大可利用这段时间向他女儿问话。许恩怀尚未成年，传唤到派出所必须有监护人陪同，有父亲在身旁，询问的情况会大不一样。
最后一处是餐厅的北窗，窗框上留有儿童左手抓握的痕迹。
关于那四处指纹，有必要听听许恩怀的说法。与杨远一家结识之后，她才是距离杨莫最近的人。
张叶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沉思，仿佛地面上画着启发思路的图案。
“张姐，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项义利用一个红灯的时间整理完思路。
“右手拇指、食指以及中指的印子比较明显，出现在门框木条的同一个高度，拇指在一侧，食指中指在另一侧，这就是打开或关闭横移式柜门留下的。”小沈把几张指纹图片挪到一个屏幕里指指点点。
张叶缓缓转过脸，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居然也会有想法这种东西”。
“奇怪了，许安正的衣柜……”项义困惑不已。那里面会有杨莫感兴趣的东西吗？
“大门把手没什么好说的，用钥匙开锁，拉开门，进屋，关门。只要进入室内就一定会在那上面留下指纹。餐厅窗框上的指纹，应该是杨莫站在窗口向下望的时候留下的。他知道他爸在楼下等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被找到的危险。这样一来，奇怪的只是另外那两处的指纹。
很快发现了第三处指纹：主卧室的衣柜柜门。
“首先是许恩怀的房门把手，我当时第一反应，认为杨莫就是为了进入许恩怀的房间才去302室的。”
张叶望着白墙捏着下巴。项义看了眼小沈的后脑勺，决定一会儿再说出心中的疑问。如果鉴定结果证明杨莫失踪确实和许安正有关，刑警队就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又是交接又是开会，耽误时机不说，他和张叶很可能无法再按自身意愿行动了。
“为什么？等待时百无聊赖，打开房门进去看看，这种纯粹的好奇心也很正常啊，何况是小孩子。”
是这样吗？好像又说不通。
“杨莫走出家门大概是七点四十分。杨远在楼下等到四十六分给妻子打电话，发现孩子不见之后回到自己家里找人，但他妻子一直在楼下，接着夫妻两人就开始向邻居打听。从那以后，十七号楼里里外外全是人，杨莫不可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溜走。所以，他在四十六分之前就已经离开，他留在302室的时间只有六分钟。”为了表达顺畅，项义不得不放慢车速，“那时杨莫正在担心自己是否会被发现，不可能出现百无聊赖的状态，这就开始好奇心泛滥，就算是个小学生，也未免太神经大条了吧。”
项义回想起最初赶到杨远家楼下时一位邻居提出的猜测：杨莫看中了许恩怀的某件物品，许恩怀不愿给，他便进去偷。
“所以呢？”
“这样啊。”
“啊？所、所以，什么来着？所以杨莫是想尽快进入许恩怀的房间，很可能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她十四岁了，这没什么奇怪的。”
“这是你的第一反应？那第二反应呢？”
“上锁了？自己家里也要上锁吗？”
一边开车一边思考果然还是容易逻辑混乱。但现在急着赶去青岚园，又不能把车停下来。
张叶点点头：“她的房间当时上锁了。”
“你看，是这样的。除了许恩怀的房间，其他门把手上都没有指纹。表面上看，好像杨莫只想去她的房间。可实际上，只有进入关着门的房间时才会去抓门把手。其他房门都敞开着，就算进去过也不会在把手上留下指纹。因此，杨莫说不定跑遍了所有房间，他要找的东西不一定在许恩怀的房间里，可以放在任何地方，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次卧室是许恩怀的房间？”项义向张叶求证。
“你这不是废话吗？只有你才会‘表面上看’吧。”
“这个的位置是……次卧室的门把手，对。”
“这……唉呀，总之杨莫其实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放在哪儿，他会打开许安正的衣柜不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吗？”
小沈抬了抬至少有六百度的眼镜，低头用指尖扫过一份手写清单，在上面寻找对应的指纹编号——他又找到了一枚杨莫的指纹。
“好像有道理啊，会是什么东西呢？”
脚印方面，早已完成的足迹鉴定报告异常简洁明了，可辨识的足迹样本数量极少，全部属于许安正。也就是说，他上午在家打扫卫生的说法是成立的。打扫卫生的第一个步骤，通常都是拖地板。
项义心下叫好，问到重点了，确认前方路况畅通之后，忍不住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晃动食指。
他姓沈，跟项义年纪差不多，在鉴定科属于后备力量。若按正常程序，独自一人搞到天亮的说辞绝不是开玩笑。但不能要求更多了，他的同事们围在另一角的桌子旁，正为一桩抢劫杀人案的线索头疼不已。
“刚才小沈的结论你听到了吧，所有的抽屉拉手上都没有杨莫的指纹。既然每个房间都找遍了，为什么他不打开抽屉看一下呢？”
循规蹈矩的对比师咽下一大口唾沫，在电脑上新建一份表格开始统计。
“为什么？”张叶的眼神中出现了真切的疑惑。
“不需要，现在时间比精度更重要。”
“因为放不下啊！能放进衣柜，但却放不进抽屉，他要找的是个很大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塞不进抽屉里。许恩怀的房间也有衣柜吧。”
“我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确实有。”张叶正视前方陷入了沉默。一盏盏街灯在她眼眸中划过。她当前的心思项义不得而知，但刚才那番话似乎给了她某种提示。一丝成就感从项义心底升起。
“报告你尽可以按正常流程出，在那之前，麻烦你先告诉我那孩子的指纹出现在哪几个地方。”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到。要带着这么大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那是难上加难，这也是个问题。但如果没有找到东西，杨莫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
对比师沉吟片刻，挤出了双下巴。“行倒是行，但是这样光看一眼没法出报告。”
项义大幅度右转方向盘，穿过青岚园大门，沿车行环道向东行驶，再拐入铺着鳞片形石砖的小路，十七号楼一单元就在尽头。
“可是小孩的指纹只属于一个人。”
“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吗？”车子熄火后，张叶突然开口说。
“这不稳妥吧……”
“不然呢？”项义一只脚已经跨出车门。
“直接看一眼，判断不出来吗？”
“打开柜子，是为了把东西从里面拿出来。但也可以是反过来，把东西放进去。”
果不其然，张叶耐不住了。
“放进去？书包是杨远拿的，杨莫是空手出门的吧，没有东西可放啊。”
对比师不厌其烦地用使用软件工具在白底黑条上标记各种符号，面对洋流般密集的纹理，项义全然看不出所谓的特征在哪里。
“有的，把他自己放进去。”
录进电脑放大之后就清楚多了。要让计算机完成对比，必须先把杨莫十个手指的指纹完整提取出来，并对其进行特征编辑。
“啊？”
杨莫还不到十岁，指腹较小，但也不会比成年人小太多，而且指案范围主要取决于按压力度，因此在采集时无法通过肉眼判断指纹所有者是否是儿童，只得老老实实一个个印下来。
“他想躲起来。抽屉里当然躲不进，许安正的衣柜是唯一的选择。”
带回来的指纹样本共计一百五十五枚。整个室内具有采集价值的指纹数量至少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但没办法，能争取到两个小时的勘查时间，老刘也不容易。
“……为什么要这么做？”
项义也暗自叫好，这下不欠老刘了，张叶还是自由身。还有，杨莫这小子真的去过302室！他究竟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呢？
张叶转过脸直视项义：“因为那时，房子里还有别人。”
“那拜托了。”张叶说完仰起脸，舒展肩膀深吸一口气。
“你说什么？！”项义只觉汗毛倒竖，左脚迅速收了回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这才刚开始啊，要不是小孩的指纹好辨识，天亮都出不来结果。”
“我瞎猜的。”
“其他地方呢？”
“搞什么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里外都有。”身穿白大褂的对比师稀松平常地打开下一枚指纹图案。
“杨莫进入302室之后，首先来到餐厅的窗口，确认楼下的状况，如果爸妈去了别的地方找，说明自己暂时安全了。他用左手扶住窗框向下望，在那上面留下了指纹。”张叶抬起左手作出相应的动作，“但是，楼下的状况要在六分钟之后才有变化，杨莫能看到的只是一成不变的车顶。而你刚才说了，他离开这栋楼是在这六分钟之内。”
“里面的还是外面的？”
“对。”
“对。”
“也就是说，他必须在杨远有所反应之前，完成触摸许恩怀的房门把手以及许安正的衣柜柜门这两件事。为什么在窗口看得好好的，突然要做这两件事呢？”
“是大门的把手？”一旁的张叶抢先问道。
项义的觉得自己的嘴巴正在凭自己意愿越张越大，他差点喊出声来：“因为许恩怀的房间里有声音！”
正趴在空桌上打瞌睡的项义朦胧间听到这句话，立马弹起来凑到指纹对比师背后。视线一对上屏幕，只觉眼珠子生疼。这个办公室里的显示器无一例外都将对比度拉到满格。
那阵声音起先很微弱，当杨莫试图打开房门时却骤然变样。杨莫吓得魂不附体，冲进主卧室躲入衣柜之中，是这样吗？
“门把手上有。”
“上去问问就知道了。”张叶竖起修长的食指指向30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