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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孩子(四)③

“警察那边有消息了吗?”

“在外面。”

“我还在等。”

“你到哪儿去了?”她的语气平和中透着悲凄,刚才的歇斯底里已然了无痕迹。

“回来等吧。”

手机突然响了,是陶芳。

“……嗯。”杨远松了口气。

母亲从小培养孩子坚忍独立,目的竟是为了能够尽早离开。这个想法是否从恩怀降生开始就已经产生?十多年来,从未想过带着女儿一起走,这种向往新生活的决心,真是难以感同身受。

“恩怀跟你在一块儿吗?”

“嗯,我知道的。”恩怀爽快地点了下头。

“在。”

“……换个角度说,她是不舍得在你年纪太小的时候离开你。”杨远忍着内心的酸楚,隔了半晌才想到这句话。说完又后悔,为什么要说“换个角度”。

“你跟她说,我不怪她。”

“我觉得很奇怪,我会做很多事情,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那些事情我天生就会做。长大一点了,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妈走之前跟我说,你早就长大了,以后只需要像从前那样生活。我忽然就明白了。”恩怀鼓着嘴巴耸了耸肩,为这番话加上一点轻描淡写的意味。

“阿远……”岳母接过了电话,“阿芳只是一时气性大,你别往心里去,现在有什么变扭都该放一放,我弄了点吃的,你快回来。”

恩怀低头拨弄着手指。她继承了许安正的基因,十指修长,手背在月光下显现出淡蓝色的静脉。

听筒里传来“嘟嘟”声,另一个电话进线。杨远一看,是公司的同事。他有些顾虑,但还是接通了。

这未免有些残酷了。杨远感到困惑,不知该如何接话。

果然,对方一张口便问杨莫的事。杨远无心陈述,只说可能和同学擅自外出了。

“小时候,别的小孩在幼儿园午睡还要穿纸尿裤,我就自己洗衣服了。后来上了小学,我每天起来做早饭。我妈担心漏煤气,躲在被子里看着我。”恩怀后仰身体,伸直了双腿,“嗯……二年级的时候吧,有一次发烧,我自己去医院挂点滴,然后一个人走回来,后来发现我妈远远跟着在后面。”

“原来是这样啊……”他和杨远的关系一般,就任相当于工会主席的职务。

“你怎么知道?”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事也没发生,争吵也没有。她很早就决定要走了。”

“你没看吗?拾光新媒上有文章,头条。”

杨远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寂寥地看着面前的草地。预期的答案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杨远想起了那位蹲守在派出所门口的女记者,后来采访陶芳的人应该也是她。

“没有。”

“你把链接发我。”

“我是说,当时是不是发生了某件事情,直接导致你妈下决心离开?”

杨远挂断电话,立刻收到了消息。

“嗯?”恩怀露出困惑的眼神。

《消失在楼道中的孩子》,报道的标题十分吸引眼球。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杨莫比划着剪刀手的照片出现在标题下方。他手扶自行车,身着蓝灰相间的羽绒服站在人群稀落广场中央,正是陶芳发送给警方的照片,杨远此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小莫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路灯把头发照成橙黄色,夜色凸显了眉骨的轮廓,眼看着已经是个小伙子了。

长相出众,年纪不大却创办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公司,在外人看来,这已足够吸引人。只不过,如果许安正对待妻子也像现在对待恩怀那样,确实让人难以忍受。夫妻关系相比于父女,要脆弱的多。

正文除了用词略显夸张之外,内容与实际情况没有出入。地址信息只到西城区青岚园为止,并未提及具体楼号和门牌。

“我爸除了长得还行,确实没什么吸引人地方,每天只顾着自己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配图竟然包含了一张302室的照片,拍下的正是上午搜查时的客厅景象。

杨远微微诧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几个邻居出现在边角的位置,面朝阳台的张叶位于画面中央,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恩怀、陶芳和杨远已经闯进许安正的卧室,都不在照片内。

“结婚的时候太年轻了吧,没有考虑清楚。”恩怀蓦然补上一句。

“这是我家吧。”恩怀凑过来指着照片,“看起来好像是五楼的那个阿姨拍的。”

杨远点了点头,想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听她的口气,父母的往事也并非像暗藏心底的伤痛那般不可触碰。

没错,照片里就差501室的女人。媒体采访陶芳时,她也在一旁,于是主动向媒体提供了素材。或许,当时进屋的每个邻居都拍了照片,这个时代的习惯就是这样。博取关注也是人之常情,这和她给予帮助并不矛盾。现在还去在意这些干什么呢。

“嗯。和我爸在一起,她觉得没意思。”

文章的末尾注明了陆警官和陶芳的电话号码,以及呼吁大众提供线索的口号。杨远划到页面底部,文章发布是在一个小时之前,阅读量已经超过三千。还有几十条留言,无一例外都是祝福和祈祷,让人感到空泛而事不关己。

“新的生活……”

“但愿有人会看到小莫……嗯,一定会的。”恩怀鼓舞般点点头。

恩怀把垂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我妈想要新的生活。”

空气越来越冷了,白汽开始在口鼻附近飘动。两人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向停靠在路边的汽车。

“他们为什么分开?你知道吗?”杨远下定决心问道。

手机铃声第三次响起,是张叶。

恩怀的母亲目前住在城东,与现任丈夫一起生活。陶芳只从恩怀口中得知这么多。

“找到小莫的指纹了。”

“没有。”

“真的?!”杨远定住脚步。

“她没来找过你吗?”

“嗯,对比还没有全部完成,但门把手和柜子上有他留下的指纹,这点可以确定。”

“她走了之后,就没见过。”她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

“柜子……”

恩怀稍稍抬起头,侧过脸看向杨远的膝盖。

“小莫最近一次去恩怀家是什么时候?”

“想来也是。”杨远润了润嘴唇,“你很久没见妈妈了吧?”

杨远扶住一旁的树干:“应该是在夏天的时候。”

“……挺好的。”

“好,那就不会错。”

“你爸平时对你怎么样?”

“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办?”

“嗯?”

“我正在赶来的路上,你去恩怀家里等我。”

“恩怀。”

杨远走开几步,压低了声音。“张叶你告诉我,是不是许安正把小莫带走了?”

对于恩怀的现状,许安正的态度始终难以捉摸,他的沉默会不会是一种假象?女儿被另一个家庭霸占,由此心生妒狠。这股恨意究竟能有多么强烈,才至于向一个九岁的孩子下手呢?杨远摇了摇头,这太离谱了。

“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我很快就到。”

平常这个时间,恩怀和杨莫正在同一张桌子上埋头写作业,一年以来,除了周末每天如此。如果回到从前的生活,她是否反而不适应了呢?

“不,你现在就告诉我。”

“找不到小莫,我回去也不知道干什么。”

“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不是他。”

“我们这样找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你爸也该回来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怀疑他?”

恩怀从小卖部买回一袋切片吐司,杨远毫无食欲,见她也不吃,才抽出一片嚼了起来。两人坐在长椅上默默无言,冬天的公园里人影稀疏。

听筒里传来张叶的鼻息。“你回想一下小莫和恩怀昨晚写在本子上的对话。”

现在不该想这些,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那段对话浮现在眼前,两种不同的字迹交替排列。杨远曾在电话中一字一句念给张叶听,并向她确证是两个孩子的亲手笔迹。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带走小莫的车能在一个白天开出多远?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莫呢?如果他被拐到了很远的地方,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对话?对话怎么了?”

他的半生平淡无奇,眼看就要迈入不惑之年,年轻时曾拥有的抱负,已从黑夜中的星光转变成白昼下的火苗,微弱而难以分辨,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熄灭。能让他坦然接受这一切的,是现在所拥有的家庭,是他可爱的孩子。现在,这份卑微的寄托也即将被无情地夺走。

“恩怀确实同意了带小莫去民宿。可是,决定今天去民宿的人是小莫自己,对吗?就算有人一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也不可能知道是今天。而如果不是今天,恩怀不会去学校考试,只需要在家打个电话向老师请假,然后等小莫下楼时给他开门就行。这也是这个计划的正常步骤。所以,小莫会在今天早上进入302室并独自等待恩怀这条信息,在他和恩怀写下那段对话之前,是没有人会知道的。明白了吗?只有许安正,才能在昨天晚上从他女儿口中得知这一事实。”

在文化公园里徘徊,看到缠绕在树枝上的灯带亮起时,杨远觉得自己像个心无所属的流浪汉。

杨远感到咽喉干竭无比。这番话难以接受,但他确实听明白了。他偷偷转过脸,发现恩怀已经走出公园,远远站在车门旁等他。

或者……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是说……恩怀也……”

就算不知道小莫现在身处何地,能知道他是什么状态也好啊。是站着还是坐着?是昏睡还是哭泣?有没有吃过东西?还能不能感觉到饥饿?他是不是在想,爸爸什么时候找到自己。他必须这么想,只有这样才能坚持下去。

“不,我不知道。”

杨远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恩怀时刻留意着窗外划过的夜景,每当经过灯火通明的店铺,或是人群拥挤的广场,她便摇下车窗凝望一眼。这么做十分愚蠢,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既然这样,现在就把许安正抓起来啊!”

在家里见到岳母之后,杨远犹豫要不要通知乡下的父母。作为至亲,他们理应知情。但身为质朴的农民,两位老人家帮不上一点忙,一个电话只是徒增痛苦。他决定再缓一缓,等痕迹鉴定的结果出来了再说。

“不行,没有证据,推理是不能成为证据的。我找他问过话,他的口供和行踪吻合,没有破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派人监视许安正,他现在还没回去,你到他家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