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夏后氏忽然道:“启王子,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既然启王子倾慕鱼凫王,我观鱼凫王对启王子也并非完全无情,否则,也不会再每一次关键时刻对启王子伸出援手了。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启王子何不抓紧时间向鱼凫王求亲?”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谈。
涂山侯人一怔,竟无言以对。
相视一笑,涂山侯人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实不相瞒,去年蜀中一行,我亲眼目睹白狼国的小狼王也来到金沙王城,不仅带来大批礼物,而且殷勤备至,很显然是求婚而来。纵当时不成功,可已经折箭为盟,发誓要和鱼凫国结为永远的盟友!小狼王此人野心勃勃,现在不但占据了西北几万里的广袤土地,更是借着华夏混战,无暇他顾,居然以白旗镇为据点,修建了临时的行宫,随即将白旗镇改为了白旗城,对天下号称暂时定都白旗城……”
“这本是我分内事,岂敢居功?”
夏后氏在金沙王城时,因为向鱼凫国讨要粮草,曾遭到小狼王的多番挤兑,对小狼王的印象便特别深刻。
他微微鞠躬:“自从先父王驾崩之后,小子几乎被天下人唾弃,全赖夏后首领信任、厚爱,一直不离不弃。除了云英这件事情,今后但凡夏侯首领有所求,小子定当全力以赴。”
尤其,当小狼王和鬼方女王和鱼凫王举行三方会谈,折箭为盟的消息传出后,他便一直担心小狼王会向鱼凫王求婚。
涂山侯人如释重负。
毕竟,依照小狼王这种野心家的性子,若不是有别的更大的目的,犯的着向鱼凫王献这么大一个殷勤?
毫不夸张地说,求亲者,多得很。
而且,这次钧台之享,小狼王又千里迢迢赶来。
夏后氏的女儿,才貌双全,当然不愁嫁。
他赶来做什么?
夏后氏当然不可能向女儿那样耍小孩子脾气,一得到了启王子肯定的拒绝后,马上着手为女儿选择别的少年。
除了凫风初蕾,还有别的原因吗?
他肃然:“启王子言重了!其实,早在大禹王刚刚驾崩,启王子便表明了态度,只因为当初我没有理解启王子的心思,所以有了错误的坚持。你放心吧,前段时间,已经有不少部族的向我们提亲,其中也有不少相当不错的少年,我让云英自己挑选一个。小孩子嘛,气过这一阵也就好了……”
若是小狼王真的和鱼凫王联姻成功,那这天下,谁还能是他们的对手?
涂山侯人却缓缓地道歉:“夏侯首领,真是抱歉之极,承蒙错爱,我却辜负了这份心意。云英姐弟随我军中几年,吃尽苦头,我都明白,正因此,我更是深感愧疚……”
排除自己女儿的因素,夏后氏也曾多次衡量,若是单纯从一个臣子的角度考虑,他都觉得,启王子若是能和鱼凫王联姻,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一念至此,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之前,一直没开口,是因为还抱着希望。
这天下,又有哪个女子还敢和鱼凫王抗争呢?
但是,被启王子彻底拒绝后,他反而释然了,干脆直言不讳:“大费虽然火烧阳城,远跑三苗,可是,他的根基尚在。而且,三苗地区自来就是他的私人领域,他在那些蛮夷的心目中可是神一般的人物。自舜帝起,三苗就屡次对中原发难,不时酿成大祸,历代王者都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安抚。大费此去三苗,必将利用三苗的人力物力,假以时日,卷土重来,为祸必将更加惨烈。启王子不可不早做准备……”
启王子要联姻,鱼凫王岂不是最好不过的对象?
涂山侯人只静静听着。
纵然夏后氏也不得不承认:鱼凫王对于启王子的重要性,就算是十个夏后部族也比不上的。
“诸侯们提出四个月后举行华夏联盟大会,推举首领。这四个月中,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大费没准会通过他们卷土重来!也许,会有别的战乱出现,可每一种情况,对我们都很不利!”
如果这时候,启王子能得到鱼凫国的绝对支持,那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夏后氏直言不讳。
关键是,现在诸侯们挑明了要启王子自动放弃兵权,放弃苦战获得的一切,再任他们从中挑选合适的人成为大夏之王——所有人都认定,一场苦战,在所难免。
“如果启王子成不了下一任大夏之王,那我们整个夏后部族,就会在大夏举步维艰……”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
因为,他们把所有的身家背景都投入到了帮助启王子起兵的事情上,日后,无论谁登基做了新王,都不可能容下夏后氏一族了。
大费王之所有放弃阳城,火烧阳城,当然不完全是惧怕启王子,而是惧怕杜宇带来的几万蜀中精锐。两相夹击,他当然没有获胜的把握,所以,趁早逃之夭夭了。而且,那么多商队居然奉命到钧台凑热闹,除了鱼凫王,谁能做到?
所以,在他们眼底,让启王子登上宝座,更胜过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启王子。
尤其上一次钧台祈雨,他虽然奉命驻守在外围,可是,也随即得到消息,大费王刚看到鱼凫王露面,便望风而遁了。
“当今天下,鱼凫国可能已经是最富庶的过度,年年丰收,粮草如山,只要启王子和鱼凫王联姻,那么我们就可以借助鱼凫王充足的粮草,径直和一切胆敢反抗的诸侯决战,启王子迅速统一华夏,成为伟大的华夏新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蜀中一行,亲眼见识了金沙王城令人咂舌的繁华富庶,堆积如山的稻谷,花开千里的优雅,文武大臣们的齐心协力,褒斜、熊耳、灵关的大军驻守……隐隐地,鱼凫国又成了当初大禹王极其忌惮的强大之国。
涂山侯人笑起来。
连生气的余地也没有。
夏后氏莫名其妙:“启王子何故发笑?”
可是,因为是鱼凫王,他忽然觉得很茫然。
“夏侯首领的想法很好,可是,这却不太现实。”
若是换了别的任何女子,哪怕是天下任何诸侯强国的女儿,他都会愤怒,觉得受到了轻视和欺骗。
“怎么不现实了?小鱼凫王既然亲自前来,又派杜宇率领精锐支援,怎么可能不同意和启王子结盟?”
直到这一次,在远处目睹启王子和小鱼凫王一起散步,便什么都明白了。
“结盟是可以的。可是,联姻就不一定了!”
以前,夏后氏也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女儿才貌不差,启王子对自己也算是极为器重,联姻难道不是最好的事情吗?可为何启王子偏偏一再拒绝?
“这……鱼凫王对启王子绝不可能没有丝毫情谊……”
在诸侯抗议之前,大家都认定启王子会成为大夏之王,就连夏后氏自己也这么认定,所以,启王子的拒婚,绝对不是疏远。
涂山侯人摇摇头,笑道:“夏后首领的建议很好,小子也可以斗胆一试。但是,至于成不成功,就不敢保证了。”
更主要的是,启王子将他在军中的封号变为了夏后大将军,也就是说,夏后氏的地位,已经隐隐在涂山奉朝之上了。而且,也因为军功,大大提升了他的儿子云逸。
他苦笑一声:“也许,这希望微乎其微。”
对于启王子的拒婚,他当然也心有不满。可是,夜袭有扈氏之后,启王子不但给了他最大的一份奖赏,而且从有扈氏的库存里特意挑选出一批珠宝首饰绸缎,言明是给云英的嫁妆。
这次,轮到夏后氏苦笑了,启王子居然用的是“斗胆一试”!
夏后氏松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他暗忖,难道向鱼凫王求婚,有这么困难吗?
涂山侯人叹道:“夏后首领这是哪里话?我岂会和云英生气?在我心目中,她实在是和我的亲妹子一般。”
鱼凫王下榻的临时驿站,还没被拆除,屋子里,丝绸锦绣,软被高榻,诸侯们送来的上等贡品依旧还陈列其间。
夏后氏语无伦次:“启王子,是我没有看顾好小女。你也知道,云英这孩子自幼骄纵,主意大得很,我说了启王子的意思,她总是不信,非要来钧台看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启王子谅解……”
可凫风初蕾非常疲惫。
可还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躺下去,又坐起来。
涂山侯人,更是难堪。
启王子派来的侍女们送来饭菜,她虽然饥肠辘辘,可拿起一个炊饼,又放下,一点胃口也没有。
夏后氏呆在原地,神色十分难堪。
大熊猫也就罢了,它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肚皮朝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色眼圈,睡得正香。
云英一把挣脱父亲,哭着跑远了。
委蛇去无精打采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夏后氏一把拉住女儿:“云英,云英……”
有敲门声。
跑不多远,几乎和夏后氏擦身而过。
这时候,她并不想见任何人。
云英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一跺脚,转身就跑。
可是,那敲门声轻轻地,还在继续。
只能直言不讳。
她缓缓地:“进来吧。”
涂山侯人并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可是,他在军中多年,单独和女性打交道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而且情急之下,哪里想得出什么委婉好听的话?
门被缓缓推开了。
自尊心,被彻底击溃。
一少女急忙走进来,然后,反手就关了门。
他干脆利落:“也许吧。”
她很意外,却还是和颜悦色:“云英,你怎么来了?”
“不就是因为她比我更漂亮吗?”
云英走到她面前,还没开口,已经泪流满面,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委屈:“小鱼凫王,求你了,求你帮帮我吧……”
他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缓缓地:“我能帮你什么?”
她忽然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泪:“启王子,就因为她比我更漂亮吗?”
云英一把拉住她的手,哭道:“小鱼凫王,现在真的只有你才能帮我了,只有你一个人才能帮我了,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云英,回去吧,钧台绝非久留之地。”
她只静静听着,然后,把手抽回来。
没想到,这一趟,得到的结果更令人心碎。
这时候,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听任何别人的事情,可云英很显然,已经打算不说清楚就不走了。
尽管父亲已经告诉了她启王子坚决拒绝联姻的请求,可她还是执意前来走一趟。
“小鱼凫王,你和启王子是最好的朋友,你帮我劝劝他吧……”
来之前,她显然是不死心的。
她缓缓地:“我怎么劝他?”
云英的泪水流得更急了。
“我喜欢启王子,你知道我喜欢启王子。我自从当年在万国大会上远远见他第一面起,就喜欢他了。尽管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我已经把他当做了心目中的第一大英雄,那时候起,就发誓,此生此世,非他不嫁……”
他坦荡荡地将心事一览无余地吐露。
万国大会上,启王子一战成名。
没有任何遮掩,没有任何理由。
那时候,云英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小小的少女,一下就迷恋上了心目中的英雄,一见钟情,从此,他成为了她全部的幻想和渴望。
他点了点头,声音十分温和镇定:“云英,你看,你都知道了,也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直喜欢小鱼凫王,喜欢很久很久了,也许,在汶山见到她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了……所以,除她之外,我不会娶别的任何女子!”
“真的,我发誓,此生此世,非他不嫁……”
“没错,我是喜欢她。”
凫风初蕾暗忖,这么小的年纪,就说此生此世。
“你不就是因为喜欢小鱼凫王才拒绝我的吗?其实,在沙漠上第一次见到小鱼凫王时我就知道了,你喜欢的肯定是她……”
谁能真的此生此世,永不改变呢?
他沉默了。
可是,她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她指着凫风初蕾身影消失的方向,声音里已经多了一丝愤怒:“我知道,你是因为她,你是因为小鱼凫王……启王子,你是不是一直喜欢小鱼凫王?”
“可是,启王子说,只把我当成亲妹妹一般。这怎么可以?小鱼凫王,你说,这怎么可以?我那么喜欢他,怎能做他的妹妹?这是借口,都是借口,对吧?”
“……”
“……”
她擦了擦眼泪,忽然道:“是不是因为她?”
“小鱼凫王,现在只有你才能帮我了……”
“云英,你真的是个小孩子而已,可是,我从来不喜欢小孩子。我说的事情你也听不懂,对于你的事情,我也没兴趣,所以,你千万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去找和你年貌相当的小少年吧。夏后氏的千金,不知多少名门望族的少年等着向你求婚呢……”
云英再次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很少有跟人执手长谈的亲昵时光,纵然是同性也不行,所以,便不经意地避开了。
启王子竟然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云英的声音却更加热切了:“小鱼凫王,真的,我好喜欢启王子,万国大会上,我只把他当成独一无二的大英雄,可跟随他去沙漠一趟之后,我亲眼目睹他九死一生,目睹他大战西北妖魔,目睹他拯救了那些西北的商旅,还有拯救灾民,启王子,他真是一个心地善良,又有大本事的好人,可以说,全大夏的男子,都比不上他,那时候起,我已经彻底把自己当成他的未婚妻了……”
他竟然不喜欢自己。
她泪珠盈余睫毛:“自大禹王起,便定下了我和他的婚事。到我追随他去西北沙漠,更是所有人都认定了我会是他的未婚妻,也是他未来的王后,可是,启王子,他怎么能辜负我呢……”
若是启王子随便找什么理由,她都可以敷衍过去,可是,偏偏这个理由,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汪汪地垂下头去。
“你就算嫁给他,也成不了未来的王后!启王子,很可能成不了大夏之王!”
此言一出,云英彻底傻眼了。
她一怔:“我不管!他就算成不了大夏之王,也不重要,我看中的本就是他这个大英雄,而不是别的什么,哪怕不是王后也没什么……真的,就算他只是一个普通男子,那就更好了,我愿意随着他远走天涯……”
“因为我不喜欢你!”
一把斧头,一支玉笛,一个充满了英雄气概的男人。
“为什么?”
就算跟着他流浪,远方也全是鲜花和传奇。
涂山侯人暗叹一声,却断然道:“云英,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在我心目中,从来只当你是小妹妹一般。我绝不可能娶你。”
云英很固执:“若是启王子对我一点也不好也就罢了,可是,有许多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好。在西北大漠的时候,他怕我们姐弟吃苦,每每军中有一点好的东西,他便总是先让给我,让给我弟弟。每每遇到危险,他会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受到任何的伤害。就算他后来军中严重缺乏粮食,大家都食不果腹了,可他还是尽力把最后一点好的东西留给我们,到坚持不下去了,才送我们回到了夏后部族……”
云英终于哭起来:“不,我不答应。启王子,我喜欢的是你,我怎会嫁给别人?”
她非常肯定:“启王子是我见过最有爱心,也最有魅力的男子。如果说,万国大会上,我只是出于崇拜他,可后来跟随他军中多年,则是深深了解他的为人之后,更加钦慕他,非他不可了……”
“上次我就告诉了你父亲!”
凫风初蕾苦笑一声。
“启王子,你怎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这样?”
某种意义上,她也赞同,云英其实才是姒启的良配。
云英张着小嘴巴,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毕竟,一个男人,很难找到这么用情至深的女人。
他还是和颜悦色:“鱼凫王和你不同!而且,我早就告诉了你父亲,叫他让你呆在夏后氏的部族,不要再出来流浪。而且,你年龄不小了,该嫁人了。待得忙过这一阵,我会亲自从战利品里挑出一些精美的东西作为嫁妆,就像亲妹妹一样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而且,夏侯部族对于姒启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
她立即道:“鱼凫王不是女孩子吗?她怎么可以呆在军营?”
可是,她还是不吱声,这是他俩自己的事情,不是吗?
他和颜悦色:“钧台简陋,战争也还会继续,女孩子不适应呆在军营……”
她就不明白了,为何自己感情这样的私事,也会倾诉给外人?
“我不爱喝鸡汤,再说,我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就算旁观者清,可旁观者哪里左右得了别人的内心情感?
她嘟起小嘴巴,撒娇:“启王子,人家好不容易赶来,就是为了照顾你。我也不会打扰你,只天天为你炖好鸡汤……”
云英见凫风初蕾苦笑,便收了眼泪,声音很低:“小鱼凫王,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感受,永远也不会知道……你那么美,那么漂亮,所有男人都喜欢你,迷恋你,为你发狂,就连启王子他,就连启王子……”
他还是没有收回目光,只淡淡地:“云英,你回去吧!”
她迟疑着,不说下去了。
她轻轻地咳嗽一声,尽力让语气显得温柔:“启王子……”
凫风初蕾也不问。
她收回目光,可是,启王子的目光还落在道路的尽头——明明人已经走远了,他还看什么呢?
因为,她对这番少女心事,和她可能的争风吃醋,没有丝毫的兴趣。
如果她不是那么美,如果她不是鱼凫王,那该多好?
就算云英把姒启不喜欢她的原因归罪到她的头上,她也无所谓。
就因此,更加惧怕这个鱼凫王。
此时,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只反复想起那个可怕的镜头:干涸的羊皮,咩咩叫的小羊,然后被饿狼一口咬断了喉管……
而且在启王子的军中磨砺两年之后,她更加成熟懂事,小少女的心思已经彻底变成了大姑娘的心思。
可是,云英还是喋喋不休:“小鱼凫王,你可能永远没有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你那么美,本领那么大,又是女王,谁敢拒绝你呢?唉,可是我就不同了!启王子每次都拒绝我……他总说,我是个小孩子。我哪里是小孩子呢……”
云英自幼随着夏后氏东奔西走,自认见多识广,可是,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
她一咬牙:“启王子说,他根本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孩子,只会在我和别的男人成亲时,送我一大笔嫁妆,把我当妹妹一样风光地嫁出去……”
并非是惧怕她那超凡脱俗的本领,而是她的相貌。
每个少女,最怕的便是成为心上人的“妹妹”。
从第一眼起,她对这个小鱼凫王便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实不相瞒,被启王子拒绝后,我也曾经想过,听从他的意思,找别的少年嫁了。也有许多诸侯上门提亲,我也见了起码十几个未来的诸侯人选。可是,那些少年公子们,有的连骑马都骑不好,有的射箭远远不如我和云逸。有的人武功倒还不错,可无非是赳赳武夫,胖得像一头熊,看着就令人害怕。还有一个长相倒不错,可是,我听说,他家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小妾,见了我就跟花痴似的,不停地奉承我,讨好我,居然称赞我为天下第一美人,我看到他的嘴脸就觉得恶心……”
云英顺着他的目光,也看着凫风初蕾的背影。
他们没有原则和诚意地讨好她,奉承她,反倒被她轻视了。
涂山侯人却一直盯着凫风初蕾已经远去的身影。
可启王子就不同了。
云英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启王子,你瘦了好多,也憔悴了,我爹爹说,你早前被大费伤得不轻,这段时间又天天操心国事,唉,你怎么那么傻?身体都没彻底恢复,却一个劲地忙着公事,我可心疼坏了,这次我特意给你带了几只肥鸡,今晚就炖了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启王子骑射功夫一流,一把劈天斧天下无敌。
涂山侯人急了:“初蕾……”
更重要的是,启王子相貌堂堂,英武不凡,单单相貌,也在一众世家子弟中是数一数二的。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加上身为大禹王之子,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王孙气派。
凫风初蕾微微一笑:“没事,你们先聊。”
这一切,令他在少女的心目中成为一座高大的丰碑,也衬得别的男子就跟狗屎似的。
“呀,居然是小鱼凫王……我以前是见过的。对了,小鱼凫王,你怎么来了?对不起呀,我打扰你和启王子聊天了吗?”
“我父侯一再告诫我,不可肆意妄为,就在这些诸侯之子中挑选一个就行了。本来,我也想听从父侯的命令,可是,我越看他们,越觉得讨厌,一想到这么可恶的男子以后要成为我的丈夫,并跟我朝夕相处,我就觉得特别可怕……小鱼凫王,我不能认命,我绝不能就这么认命了……”
她后退一步,看向凫风初蕾。
凫风初蕾还是静静听着。
云英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外人似的。
内心深处,却巴不得这少女快结束这一切。
涂山侯人尴尬地咳嗽一声。
她对她的倾诉真的毫无兴趣。
她一身大夏少女常见的湖绿色罗裙,步履间轻盈如小鹿一般。直到近了,红润白皙的脸蛋上满是笑容,“启王子,听说你受伤了,我急坏了,一直担心你的身体,这不,我一直央着爹爹,他才勉强带我来探望启王子。启王子,你好些了吗?我这次来就绝对不会走了,我一定留下来照顾你,再也不离开你了……”
“小鱼凫王,你帮我吧,你是启王子最好的朋友,启王子一直对你言听计从,只要你帮我求求情,劝说劝说他,他一定会听你的……”
只见前面的小径上,一苗条少女雀跃着奔来。
凫风初蕾终于长嘘一口气。
二人蓦然回头。
少女的眼光却更亮了:“小鱼凫王,你知道我为什么敢于来找你吗?”
凫风初蕾尚未回答,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少女声:“启王子……”
“为什么?”
“这两天好生劳累,你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因为我在沙漠中见过一次百里大人,我知道,他才是你最爱的人……既然你已经爱了他,你就不会爱上启王子……”
凫风初蕾也笑起来:“没错,的确是迷路了。”
有了百里行暮这样的爱人,哪里还会爱上其他的男人?
他低声道:“初蕾,我们真的迷路了。”
“就算百里大人去世了,我想,你也会永远爱他,绝不改变!”
姒启一路上目睹大熊猫和委蛇的奇怪反应,还多少有点不安,但见离开千真万确只有两天,便一下如释重负了。
这少女,可比想象的精明多了。
从出发到返回,居然才两天时间而已。
果然,她的泪眼变成了笑颜,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是,又并不失真诚,只是一个人毫不忌惮敞开了自己的内心而已。
凫风初蕾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不知道百里大人,我就绝不敢来求你。可是,有了百里大人,我便知道,小鱼凫王你并不是我的情敌。百里大人到底多好多好,我不清楚,可是,我相信,就像在我心底,启王子千好万好一般,百里大人在你心目中也该是无可取代的!就算启王子今天拒绝了我,以后他的王后也绝计不会是你……”
众人见启王子这么快就返回,都很意外。
她顿了顿,慎重其事地强调:“因为你是小鱼凫王,你不会答应!你和别的姑娘不同,你看不上王后这个位置!所以,无论如何,你也不是我的敌人!”
钧台军营的午饭,才刚刚开始。
“……”
好几次,姒启想要逗它讲话,它也只是摇摇头,满腹心事的样子。
“所以,小鱼凫王,帮帮我吧。求你了,虽然我没什么立场求你,可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算是病急乱投医,你已经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了……”
委蛇却一直走在大熊猫的后面,一声不吭。
凫风初蕾长叹一声。
一路上,姒启谈笑风生,凫风初蕾也有问必答,没有露出任何异状。
这少女,绝非是姬真一般的盲目或者伪装,她很聪明,她有一种超越了她这个年龄的成熟——最主要的是,她不像姬真,以为小狼王是天下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
凫风初蕾没有拒绝。
她很清楚,自己对姒启并无别的想法。
此去钧台,不过几十里地而已。
所以,她十分肯定:“小鱼凫王,启王子一定会听你的话,你的劝说,胜过一切,这一次,我才斗胆来求你。如你答应,我会非常非常感激……”
姒启无法挽留,只道:“既是如此,就先回钧台歇歇吧,反正你们回去时,也要路过钧台。”
凫风初蕾盯着她。
纵然有非常信任又忠心的大臣,也该回去看看了。
她垂下眼帘:“若你不肯答应,我也不怪你,因为,你本来就没有答应我的义务,是我自己无法可想,异想天开前来求你……”
身为一国之王,离开自己的国度已经快半年了。
凫风初蕾转眼,只见大熊猫固然正在呼呼大睡,就连委蛇也闭着眼睛,好像睡得不知多么熟,竟然一点也没被这不速之客所打扰。
她还是若无其事:“其实,再去有熊国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们既然已经早就开始着手搬到泰山,那就意味着他们族中的秘密不想被人发现。可能我再去也无法找到什么。既然如此,我不妨先回金沙王城安排一下,然后再去泰山……”
她忽然很羡慕,要是自己也能睡成这样就好了。
“我该回金沙王城了。”
可偏偏,那干涸羊皮的影子,一直在脑海中交织徘徊,以至于头晕脑胀,巴不得云英快快离开。
“为什么?”
“小鱼凫王……”
她摇头:“不用了。”
她终于开口了:“云英,我办不到。”
“走,我们往东去。估计顶多晌午便能赶到。”
云英愕然地看着她,眼里渐渐又有了泪意。
她一笑:“果然!”
她还是和颜悦色:“无论姒启喜不喜欢你,那都是你们俩的事情,或者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他的朋友而已,一切,无权带他做主。我也不擅长在这种事情上做说客,所以,今后你俩到底会如何,那是你俩自己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倒是只有一言相告……”
姒启停在分叉路口,仔细看了看,笑道:“初蕾,你看,我们果然走错了。有熊国的方向应该是往东,可我们昨夜踏上了西边的路……”
云英紧张地问:“鱼凫王有什么忠告要对我说?”
大熊猫撒开了四蹄,忽又恢复了生机,它走路的姿态又变成了懒洋洋、温吞吞,不时伸出一只熊掌捂住自己的半边脸。
“无论何时,求来或者缠来的都不是爱情。如果找一个人,不是非常爱你,只是你一厢情愿地付出,那就没意思了。因为,你可以坚持一年,坚持十年,可你坚持不了一辈子,到后来,你的一厢情愿会变成一厢埋怨……”
那是一个阴天,整个大夏的土地都沉浸在一片阴沉沉的气氛之中,可是,已经能非常清晰地看到通往钧台之路。
“不行,人生苦短,我不能让自己去嫁一个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男人。”
直到出现在来时分岔路,天已经从黎明变成了清晨。
她微微一笑:“正因为人生苦短,就更不能浪费生命给一个一点也不爱自己的男人!”
传说中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四月的怪像并未出现。
云英一怔。
也就是说,从他们进去到出来,不过才一朝一夕的功夫而已。
好像非常认真地在思考这句话。
上弦月。
她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也很伤感,时而又有一种超越她这个年龄段的感伤。
刚过了河,身后忽然一黯,众人回头,只见那血红的夕阳瞬间消失,天空中又换成了一轮弯弯的月亮。
好一会儿,她冲着凫风初蕾鞠了一躬,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感激:“小鱼凫王,无论如何,谢谢你肯听我讲这么多话,还给我这样的忠告。谢谢你。”
众人,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她摇摇头。
只有当路过有熊河时,大熊猫独自停下来,忽然连续发出三声可怕到了极点的嗷叫,然后,一口气便窜了出去。
云英转身离去了。
一路上,众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不时抬头看看天边的夕阳。走了这么久,那夕阳一点也没改变,就像昨夜的月色,从未改变过。
大门一直开着。
回去的路,顺利得出奇。
微风从大门里吹进来。
姒启也笑起来:“走吧。”
那是一个阴天,半空中有一团令人感觉压抑的乌云。
凫风初蕾打断了它,看向姒启,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无其事:“看来,我们真的迷路了。你说得对,可能是昨晚一口气狂奔,所以无意中走错了方向,现在,我们还是按照原路返回吧……”
短短的时光,交织的是永不下沉的月色,和永不坠落的夕阳,现在,又翻转到了阴沉沉的天空——好像进入了三个不同的世界,在体验不同的人生。
“我们真的走错路了!”
凫风初蕾有点恍惚,竟然不知身在何处。
“少主,你知道,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门口的人。
凫风初蕾当机立断:“我们果然走错路了。”
也不知道他已经站在这里多久了。
委蛇的双头早就停止了摇动,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少主……这里……”
就连沉睡的大熊猫都惺忪地睁开眼睛,看到门口有人,又羞答答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正如此,大熊猫才会吓得如此厉害。
委蛇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茫然地伸长了两个脖子,小孩子般的神情带了一点微微的不安,好像梦中也没有什么美梦。
只有委蛇和凫风初蕾心知肚明:众人绝对没有走错地方,这里千真万确便是通往有熊氏山林的道路。
姒启站在门口,神情竟然有点紧张。
没有人能回答他。
凫风初蕾见他这样子,就更是紧张。
姒启也惊呆了:“天啦,大熊猫竟然会吓成这样,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缓缓地:“初蕾,我可不可以单独向你说几句话?”
它匍匐的旁边,正是那张干涸的羊皮。
委蛇看看他的脸色,立即识趣地点头:“好好好,你们先谈谈,我马上出去。”
她蓦然回头,只见大熊猫匍匐在地,浑身剧烈颤抖,那奇怪的声音,竟然是它发出来的,可能是因为太过害怕,它的浑身的毛全部竖立,就像一根根尖刺对着空中颤栗。
委蛇踢了大熊猫一下,大熊猫立即起身,委蛇走出去,还回头很细心地关上了驿站的大门。
凫风初蕾尚未回答,只听得背后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一大片阴沉沉的乌云开始移开,天空中已经有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好像天气终于慢慢地晴朗得很正了。
姒启立即道:“走吧,初蕾,我们可能真的走错了……”
从开着的木窗里望去,大片的土地已经有了即将收获的颜色,山河已经慢慢开始焕发新绿,草已经长出来,偶尔天空居然还有飞鸟的声音。
就连峡谷里的水也彻底虚无,全被茂密生长的荆棘所取代,只残余小小的水洼,水坑。
生命的气息,已经一览无余。
早看峡谷对面,也彻底成了蛮荒丛林。
大夏的土地,已经开始慢慢恢复生机了。
只是,无论藤蔓也好,古木也罢,全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品种,没有一种可以叫得出名字。
可是,她却老是想起有熊国的那片可怕的原始丛林。
再看前方的参天古木,更是不乏需要十几人才能环抱的巨大树木。
她甚至想,金沙王城,会不会也被变成那样可怕的蛮荒丛林?
只见那些藤蔓,荆棘,最初者,足足有两三尺宽,有的古老的荆棘根部,竟然宽达半丈多,若非经过万年时光的生长,至少也得千年以上。
这一念头一涌上来,她的内心,就更是惶惑。
她前走几步,又停下来。
可是,他并不知道。
可三五天时间,整个山林彻底改变,藤蔓荆棘,已经彻底封堵了所有上山之路。
他一直不清楚她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对某一件事情所深深惧怕——而且,是无能为力地那种惧怕。
严格算来,从离开到重新站在这里,不过三五天的功夫。
他只看到她长长睫毛,雪白脸色,有一种软弱无比的凄清。
是她亲自回头,一下杀死了窜出来的野狼。
那天,她临时换了一件便服。
可现在,小羊当初咩咩叫的惨呼还在耳边。
因为上次离开钧台,去有熊国时返回已经是四个月之后,她来不及准备参加钧台之享的王服,他便临时给她准备了许多便装。
若是没有看见这张羊皮,她也会这么安慰自己。
当然,每个驿站里,都有便装,原是为了提供给诸侯们的方便。
姒启还在连连摇头:“我想,我们真的走错了。这里跟我上山去时的景象完全不同!初蕾,我们可能是在月色里走错了方向,鹿蜀和委蛇的速度又太快,所以,无意中踏入了其他的原始丛林也不知道……”
便装的质量,好坏,精美程度,则就各有区别了。
可现在,这里却真的变成了一片原始荒林。
但是,鱼凫国驿站里提供的,则是一等一的精美丝绸。
否则,就不会撞倒了不周山,还得劳驾娲皇去补天了。
上次她来钧台,正是钧台辩论,他重伤之时,钧台真可谓一贫如洗,根本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但几个月之后,他便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力给她女王一般的排场。
百里行暮,也从未提到过这一点。
所有的服饰,都是远近来投靠的妇女当中的巧手绣娘完成,虽谈不上美轮美奂,可也是非常精致了。
哪里可以大批量使用呢?
但今天,她身上穿的却并非他的提供。
纵涯草这些妖孽,也顶多不过采用寄生的方式,吸取他人的鲜血或者能量,但是,也仅仅只能维持一个人的生存和能力。
那是她自己的随身行装。
若是某一大神一伸手便可以封印时光,让一个族群灭绝,那还需要什么高级的兵器?
委蛇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无论何时,都携带着少主的包袱。
因为,她去过周山的武器库,亲眼见识过。
那是一件便装,雪白的丝绸上只刺绣了一丛红色的芙蓉,青枝绿叶红花,就像意境渺远的水墨山水。
事实上,大神们在地球上打来打去,最后毁天灭地,靠的便是宇宙中各种强大的武器,比如,核武器、战斗飞行器,以及类似的各种武器。
这令她消失了一切的杀伤力,也不再是那个强大无比的鱼凫王。
纵远古那些牛比无比的大神,也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只是一个文弱的少女而已。
因为,那是一般大神办不到的。
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她。
事实上,凫风初蕾也是不信的。
她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卷。
姒启当然不会相信,有人在几个月之内,足以让一片人烟旺盛的聚居地彻底变成需要几千年或者上万年时光才能生长出来的原始丛林。
可是,眼眸每每转动之间,那画卷便流淌起来,无比的活色生香。
“这只是一片原始丛林,没有任何人居的迹象。我记得当时有熊部族的山林有好几条修建得十分宽敞的山路。有一条全青石板铺就的上山路甚至非常气派,每过一段平整地之后,便是一级一级阶梯,为了便于老人出行,都修建得十分平整,少有陡峭。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却没看到任何阶梯,全是荒山野林。他们就算二月份已经离开了,可是,没道理上山的路都看不见了……”
他的心底,砰砰地跳。
凫风初蕾缓缓地:“不是?”
那美,就好像是没有边际的,每一次靠近,分明就感觉比上一次更强烈许多许多。
他眺望峡谷半晌,忽然道:“咦,这真的不像是有熊氏的地界……”
他的呼吸也仿佛停止了。
可现在,他看着西边似永不落幕的夕阳,又想起凫风初蕾说的一日四个月的经历,就更是背心发凉。
而心跳却快撞破胸腔了,一颗滚烫的心就像马上要破壁而出一般。
纵西北历险,九死一生,你还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大费也好,西北妖魔也罢,都还有个固定的指向。
他忽然上前几步。
涂山侯人从未见过她脸上那种惊异之色,就连他自己,也从未察觉过这样的怪异。
距离她一步之遥,他才停下来。
很显然,那神秘的敌人,根本就没打算再让活人踏入那片广场了。
“初蕾!”
已经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片草蛇出没的广场。
他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
无路你从哪个方向看去,几乎都是一模一样。
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上山的路,彻底成了一片原始荒林。
他的声音十分急促:“初蕾,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我忍不住了……初蕾,我很喜欢你……我一直很喜欢你……”
因为,无论东南西北,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野生的藤蔓,腐烂的叶子,高大的树木,令人寸步难行的荆棘。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可是,凫风初蕾已经找不到上山的方向。
她猝不及防,也没有反抗。
夕阳,还是一览无余地悬挂在半空中。
他的掌心滚烫,语无伦次:“初蕾,我一直想向你求婚……我知道这不是好时机,可是,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初蕾……”
流淌的大峡谷也失去了声音,好像整个世界到此,就彻底死掉了。
他要求婚,绝非是因为夏后氏、云华夫人等,他们都认为他该向鱼凫王求婚。
就连昔日成群出没的饥肠辘辘的熊群也彻底消失了。
事实上,他求婚,只是出于他内心深处的私念。
可是,没有腐烂,没有苍蝇,没有任何寄生虫围绕着它们的尸体嘤嘤嗡嗡。
哪怕这求婚,对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也必须求婚不可。
小羊羔、饿狼,它们的尸体都在草丛边,已经在烈日的暴晒下干成了一张皮而已。
“初蕾,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那时候,我不敢,也没有勇气……”
然后,它也被一只忽然窜出来的饿狼给杀死了。
他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很长的话,甚至无法准确地表达这种心意,只是如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反反复复就是那么两句:“初蕾,我很喜欢你……真的……初蕾,这是真的……”
那是它的恸哭。
此外,再也说不出任何的甜言蜜语。
妈妈被饿狼吃掉后,小羊羔不肯走,一直嗅着妈妈的气味,睡在妈妈只剩下一张羊皮的怀里咩咩叫着。
在他二十几年单纯而又复杂的人生旅程里,也的确讲不出别的任何甜言蜜语了。
那是小羊羔的妈妈。
她,已经是他少年时代起心仪的第一个女孩。
干涸的土地上,那张羊皮早已残破不堪,渗入泥土,不仔细看,就一脚踏过了。
第一次,标准便达到了至高无上。
峡谷关口,凫风初蕾停下来。
此后,无论什么样的佳丽便再也入不了眼。
大熊猫猛地窜起,一下就追了上去。
可是,这种心事,他从来不敢公然吐露:大禹王刚刚驾崩时,他不敢;在西北沙漠里九死一生时,他不敢;当百里行暮在她身边时,他更是不敢;甚至,在她登基之时,他千里迢迢赶去金沙王城,只为了见她一面……那时候,他还是不敢。
声音尚未远去,委蛇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现在,忽然就不顾一切了。
委蛇已经窜出去十几丈远,又停下来,蛇眼里已经有了泪光:“老伙计,你还是马上回鱼凫国吧,别等我们了。对了,竹林早已长出来了,别留在这可怕的地方吃腥臭难闻的瘦熊了……”
他知道,若是错失机会,以后,恐怕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声音里,全是惊恐。
他的掌心就像他一颗炽烈跳跃的心。
大熊猫的惨叫声更大了:“别去……别去……”
“初蕾,答应我吧……求你了……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心情……可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这话了……真的,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对别的任何女孩子有过这样的心思……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每想起你,总是彻夜难眠……尤其是这一次你来了钧台,我真的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形容……每天我都想来找你,我希望你永远留在钧台再也不要离开……或者,我陪着你去金沙王城,甚至天涯海角……真的,无论去哪里,我都愿意与你同行……”
它长叹一声:“罢了,老伙计,你要是害怕,就在原地等我们吧。要是等久了,我们还没出来,你就循着原路返回吧,别呆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了。”
他急匆匆地:“你知道,诸侯联盟会议很快会召开,我留不留在钧台都不重要了,所以,我随时可以随你离开。真的,天涯海角都行……”
因为太过仓促,他俩竟然忘了等它们。
她静静地听着,竟然恍恍惚惚的。
委蛇抬头,只见少主和启王子已经快走得见不到人影了。
若是换一个人,她一定会觉得可笑。
熊猫还是嘶嘶地重复两个字:“别去……别去……别去……”
这世界上,哪有一个人真的能伴随一个人永远走到天涯海角的?
这时候,委蛇已经十分肯定,便拍了拍大熊猫的头:“老伙计,你是不是亲眼目睹了那里发生的事情?”
这只是一句虚妄之言而已。
很显然,这大熊猫已经被那片草蛇广场吓破了胆。
可因为是涂山侯人,她便笑不出来。
那还是唯有蛇才能听懂的语言。
他,是她少时起唯一的朋友。
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
直到现在,也是唯一的朋友。
委蛇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竟依稀是两个字:“别去……别去……别去……”
忽忽之间,原来认识他已经七八年了。
大熊猫听得“草蛇”二字,忽然跳起来,熊掌疯狂挥舞,熊嘴里嗷嗷地连声怪叫。
两个少年,已经变成了独挑重担的青年。
委蛇长叹一声:“想我蜀中,自来就有广袤的竹林,美味的竹叶,那可是你们万万年栖居的故乡。要是你们能返回故乡,重新过上以前的日子,岂不是很好??可要是少主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样,我们鱼凫国可能就彻底完蛋了,会变得像大夏这样,要不是连绵不断的干旱,就是长满了草蛇那样可怕的广场……”
可是,他脸上的情怀和青涩,居然从未改变。
也许是想起了蜀中竹叶的美味,大熊猫慢慢地动了一下,可头还是不抬起来。
她忽然很感动,再也不觉得他的话有任何可笑之处。
“唉,老伙计,你想想吧,她可是我们的小鱼凫王啊!是蜀中之王。想当年,老鱼凫王在世时,我们的岁月是多么风光、惬意,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悠然度过了万年时光。可老鱼凫王一死,蜀中便灾祸四起,若非如此,你们又岂能流浪到有熊国的地盘,以熊群等为食?”
他的掌心更烫,将她的手也握得更紧。
大熊猫还是一动不动。
“初蕾……初蕾……”
“老伙计,我们现在很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一定知道许多秘密。若是你能告诉我们,我真是感激不尽……”
除了这两个字,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大熊猫的头,还是埋在地上纹丝不动。
沉默。
至少,比人类的语言更能让它们明白。
很长时间的沉默。
它不知道这大熊猫会不会懂得蛇语,可是,在它千年之前的经历中,许多动物是能明白一二的。
沉默得他误以为握在掌心里的那双手,也合着自己心跳的节拍了。
“嗨,老伙计,我知道你害怕,可是,若是不找出这个秘密,可能不止有熊大人他们一国之人全部失踪,只怕,我家少主也有很大的危险……”
慢慢地,竟然有狂喜从心口蔓延。
它的声音也变了,再也不是人语,而是蛇语。
可是,下一刻,手里一空,他心里也忽然一空,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离开自己。
委蛇忽然低下蛇头,当一双手似的,轻轻拍了拍它。
她的距离,已经距离他三步之遥。
很显然,它一步都不愿意多走了。
她的声音也是恍恍惚惚的:“涂山侯人,这不可能……我们之间没可能……”
它转眼看看大熊猫,只见那可怜的庞然大物,一头埋在地上,简直跟瘫了似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傻傻地:“为什么?”
它本能地要劝阻少主,可是,凫风初蕾已经远去,就连启王子也追了上去。
她不知怎么回答。
需知杀人容易,可要让一大片山林迅速成长为万年原始丛林,这怎么可能?
他还是傻傻地,固执地:“为什么?初蕾?为什么?”
可是,到底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短短三个多月,就让一片山林变成洪荒时代的模样?
她慢慢地指着自己的心口:“不行……真的不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百里行暮没有死,我总觉得他藏在某个地方,一直窥视着我……我多次想要忘记他,我也曾痛恨他,诅咒他……可是,没法……无论什么关键的时刻,我都会看到他……我在外游荡……我回到金沙王城……我登基……我去祭拜父王……甚至我做噩梦,他也总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委蛇震骇:如果有什么强有力的妖魔,要灭绝有熊氏全部族人,并非不可想象。
有一个人,他明明已经离去。
可少主说,那是今年二月底之后,才变成那样的。
可是,他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你的生活之中。
那片山林,藤蔓杂生,看上去,是千年万年之前的洪荒。
而且,绝不是只有回忆。
委蛇立即明白过来,少主所说的广场便是那片长满了草蛇的可怕之地。
他会如影随形在你每一次的喜怒哀乐里。
“我明白了!有熊国的人,至少是二月底才失踪的。那片荒芜的广场废墟,也该是二月底之后才变成那个样子的……走,我们再去看看……”
多可怕。
姒启急了:“初蕾,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一个亡魂攫住了心魄,被他捏在手里,就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她拔足就走。
甚至,重新喜欢一个人都不行。
“那是有熊国特有的砖,也不知是用什么烧制的,呈现黄铜色,程亮亮的,每当太阳升起时,就金灿灿的,特别好看,据说,这象征着他们才是正宗太阳的后裔……”
就算要重新开始,也不行。
“黄铜砖?”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眼神凄清,声音里有他从未听过的凄惶,不安:“对不起,涂山侯人……我怕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摆脱他的影子……真的,我曾经试着努力,可是,没有办法……”
“对了,他们的屋子全是用黄铜砖精雕细琢的二层小楼,唯有有熊首领家是三层小楼……”
她举起一只手,随意挥了挥,声音更低了:“就像我这只手,你亲眼所见,一拳足以砸死一个巨人。可是,这元气并非是我自己的,是百里行暮给我的……他临死之前,把他一切的能量全部度给我……现在我都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已经死了,还是变了一种方式,将自己的魂魄寄生在了我的体内……好多时候,午夜梦回,我总分不清楚,我是我自己,还是他……”
“我记得很清楚,有熊首领的居所就在半山腰的正中最好的位置。那是一片巨大的广场,说来奇怪,有熊国的山林也与众不同,别的山都是山脚下平坦,他们则是半山腰一左一右,各自有两大片极其广袤的广场。不过,有熊部族在这里上万年经营,估计是人力平整吧……而有熊首领的居所便是其中最宏大的屋子……”
或者,自己身上,已经一半变成了百里行暮,一半才是凫风初蕾?
无非觉得他异想天开而已。
更多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
谁会对他要求见有熊首领放在心上呢?
冷冷地,带着一种审视和监督。
他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懒惰少年而已。
黑暗的时候,行走的时候,沉思的时候,失神的时候……他总是如影随形。
若不知道是启王子的身份,谁会对一个十三岁的流浪少年感兴趣呢?
于每一个月升之时,于每一个日落之时,在雾起和晨曦交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她从来无法摆脱这种无影无踪的困扰。
“当然确定!我十三岁时,曾专门慕名前去有熊国,本想见一见有熊首领,看看传说中的黄帝嫡系后裔到底是何等的气派。可是,恰好那次有熊首领外出了,而且他的族人也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非常冷淡,我就只好离开了……”
就像怀里贴身珍藏的太阳神鸟金箔。
“你确定?”
本以为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王者之物,结果,它不但能开启古蜀国历代王者的藏宝库,居然还在那片可怕的青草蛇广场上救了自己一命。
“半山腰!”
那是百里行暮临死之时,亲手交给自己的。
“不过,他们历代的首领,却一直都住在半山腰!”
这金箔,也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
于是,她只好得出结论。
姒启解释:“有熊国因为富裕,族中人的寿命一般较长,他们认为,年轻的时候住在山脚下,随时可以行走四方,增长见识。但老了,就适合定居在半山腰处,一则空气更好,二则有熊部族的粮库、猎物以及各种珍贵点的东西,好像都保存在半山腰,也方便老年人取用……”
那个人没死。
她有点意外,按照常理,难道不该是长者或者行动不便的居住在山脚下吗?
百里行暮没死。
“有熊国的贫富差距不太大,他们所有人都以黄帝后裔自居,加上物产丰富,部族内十分富裕,所以,在物质的分配上,基本上没多大差别。不过,其中还是有小小的差异,年纪轻一些的基本住在山脚下,但年龄大的,或者行动不便的,则居住在半山腰。”
就算死了,他残余的魂魄也寄生到了金箔上,自己的元气上。
她定了定心神:“有熊国的人,除了居住在山脚之下,还住在别的地方吗?”
因此,竟然觉得欣慰和安全。
和有熊部族一样,都死了!
甚至,惨淡的幸福。
有熊河死了!
……
如果说之前她还抱着一丝幻想,现在却彻彻底底明明:这就是有熊河。
涂山侯人最初只是呆呆地盯着她,到后来,看到她这样的脸色,忽然就绝望了——那是瞎子都知道的情怀——
凫风初蕾静静听着,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了。
如果不是很爱很爱一个人,岂会有这样的凄苦孤独?
他死死盯着河对面,“可这分明又是有熊河……因为有熊国只有这一条河……天啦,我觉得有熊河死了……”
此时的凫风初蕾,软弱得就像是一朵刚刚被人掐断了生命的花。
他连连摇头:“这不对劲!就算干旱,可是,河里还有一小半的水,也不至于把动物们都饿死了,而且,你看,不但河边没有任何野花野草,就连河中的水草都不见了……这不是有熊河……”
而他,却如一个深入沙漠许多天,明明看到了最后一点救命的源泉,结果,奔过去一看,居然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上次我路过时,不但水是满的,而且河边野花盛开,草木葱茏,更有许多动物出没,甚至还看到几只戏水的小灰熊,河里还有一大群野鸭。可现在,这河里什么都没有了……”
许久许久。
“什么意思?”
屋子里只有沉默。
姒启忽然迟疑了,然后,摇摇头,目中满是茫然之色:“不对,这好像不是有熊河……”
好几次,涂山侯人张嘴,可是,他的嘴唇非常干涩,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像一切的言辞已经黔驴技穷。
“你肯定这是有熊河?”
凫风初蕾也一直沉默。
“没错。”
偶尔,她也看他一眼。
凫风初蕾忽然大声道:“你真的二月底见过这条河?”
如果没有百里行暮,她敢肯定,她会喜欢这个人。
不然,要如何才能让这有熊河的河水被蒸发了大半?
可是,一切容不得假设。
姒启忽然失声道:“天啦,该不会这夕阳从二月底就一直悬挂到现在吧?”
那个人已经存在,又岂能假装他从未存在?
也就是说,这条河,最近几个月蒙受了极大的干旱。
又过了许久。
可这条二月底尚满溢的河水,反而干涸了大半。
她凄然一笑:“身为鱼凫国的女王,我原本也该像历代蜀王一样,无论如何,也要留存一个后代,让王位有所传承,毕竟,你也知道,我的父亲,他……他可是极度的看重血脉之人……”
三月初三才下了大雨,这以后,几乎每十天半月又会下一场雨。
男尊女卑,便是从高阳帝开始。
他的声音慢了下来:“上次,我路过时,这河水满溢!我还暗暗羡慕,有熊国可真是山灵水秀,五年大旱居然河水满溢,一定是蒙受了黄帝的庇佑……”
高阳帝颛顼先后有了四个儿子,便有了笑傲天下的本钱,本以为从此,江山会由自己的儿子们千秋万载继承下去。
“是!我认识那条河!那河叫有熊河!上次我路过时,曾在这里短暂停留,喂鹿蜀饮水。只不过……”
可是,不周山之战结束了他的一切幻想。
“这不是有熊国的地界?”
纵然没有不周山之战,他的四个痴傻儿子也没法继承江山——一个痨病鬼、一个小儿鬼、一个魍魉、一个穷鬼……这样的四个白痴,怎么继承江山呢?
姒启却异常肯定地摇头:“不,上次我路过的不是这里。”
他用了足足几万年的时光才明白——原来,天下如何,真的和男女无关,只跟本事有关。
许久许久,久得她口干舌燥了,她才开口:“你上次看到的人都不见了……就连房子也都不见了,废墟也没留下一星半点……”
于是,他的女儿终于继承了王位。
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这该死的太阳——她甚至忘了,那可能是假的。
于是,他开始盼望女儿的孩子能千秋万代继承江山。
只有那该死的夕阳,永永远远悬挂天空。
“我十五岁生日那一年,我父王把象征着鱼凫国王权的金杖拿给我看。我一直记得他当天的笑容,他非常高兴,他说,女儿,你就快成年了,再有几年,你就会结婚生子,鱼凫国的王位,便会一代代由你的孩子继承下去,就像父王把王位传给你一样……”
目力所及处,没有木楼、瓦屋,也没有茅舍炊烟,更别提人影了。
老鱼凫王生前,一直渴望着儿孙满堂。
可是,奇迹没有出现。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等到这一幕,便不幸丧生在大费的有毒茇花之下。
可是,她一直极目远眺,想要凭借侥幸,看看能否找到有熊氏残存的民居、木楼。就如姒启所说:二月底时,有熊国的山脚下,还有炊烟袅绕,行人熙熙。
“登基后,我也曾试图寻找门户相当的王族,或者特别优秀的青年才俊,甚至于任何平凡男人,只要他能让我完成任务就行……”
凫风初蕾一震,原来,不止自己才有这样的感觉。
她摇摇头,神情已经慢慢变得平静了。
这时,就连姒启也觉得不可思议,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老天!这夕阳竟然像是假的……”
“包括你,涂山侯人,真的,包括你,我也曾认真考虑……”
那夕阳还是一尘不变,就连周围的霞光、云彩,都纹丝不动。
他,其实已经是最好最优的选择。
又过了不知多久。
也曾是她心目中的第一人选。
可是,它没法开口。
可是,她还是摇头。
它的恐惧表明了一切。
“我每每有所思虑,必然心神不定,甚至噩梦连连。我觉得百里行暮已经彻底控制了我的感情,他呆在我不明白的一个神秘的地方,在监督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根本就不希望我完成什么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他是一个豪放不羁之人,他自己断绝了炎帝一派的血脉,也肆无忌惮,他觉得,这个地球上的人类早被毁灭了好几次了,重生下来的人类,早就不知道是谁的后裔了,所谓血脉传承什么的,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很可能,这头大熊猫,是唯一的知情者。
就连他自己,明明重生醒来之后,只有一次留存后代的机会,他也彻底放弃了,而且毫不在乎。
而鹿蜀和委蛇一样,茫然没有任何表情。
她凄然一笑:“他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所以,我恐怕此生此世,也没法令我父亲的血脉被流传下去了……”
就连发狂嗷叫的大熊猫也再次匍匐在地,头藏在熊掌里,仿佛它根本不敢看西边的那一轮红日。
鱼凫一族,也许,从她这一代,就彻底断绝了。
众人置身于这死寂的世界里,许久许久,无法做声。
可是,她不在乎。
有熊国全部的地界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生灵。
她想,自己也许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得自己都厌倦人世了,还是不死。
甚至没有任何鱼类、水中生物的影子。
她想,自己也许早点死了最好,活很长很长的时间,不光别人厌弃,自己也觉得毫无乐趣。
河面不过七八丈宽,而且已经干涸了一大半,裸露的河滩上,全是黑色的石头,寸草不生。
可是,她已经不考虑这一点了。
地下,是野草遍布的平原,对面,是平静无波的河流。
自从看到大夏众多的人口迅速消减,几年大旱,数百万,上千万的人口被活活饿死,你就会对生命重新开始审视。
他们并非身在山脚,也不是在半山腰,更非闻名于世的大峡谷。
在不请自来的死亡面前,有时候,传宗接代真的是一件可笑而愚昧的事情。
脚下,便是有熊国的地界。
就像一只蜉蝣,朝生暮死,最长的生命不过一天十二个时辰,可是,赶在死之前,蜉蝣也会拼命产卵,留存后代。
因为,谁也没有合过眼,甚至没有打过盹。
这何尝不是蜉蝣的传宗接代?
谁也不知道黎明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如果蜉蝣能说话,能骄傲地告诉人类,它们把传宗接代这事儿看得很神圣——人类,一定会哈哈大笑,并嗤之以鼻。
他们,直接从黑夜进入了夕阳西下。
不过区区一天的生命,你谈什么传宗接代?
凫风初蕾怀疑,自从离开后,那夕阳一直在那里,从未改变。
就算你的后代,也不过十二个时辰的活命而已,你传不传承,有意义吗?
血红的夕阳就像奸计得逞似的,也好像自来就在哪里似的,傲然,自大,无视任何人类的惊恐。
人类嗤笑蜉蝣,可是,在漫长的宇宙浩渺里,在九重天那些动辄以亿万年为计量单位寿命的大神们看来,人类岂不是如蜉蝣一般?
西边的天空,霞光万道。
人类区区几十年,顶多一百来年的寿命,在茫茫宇宙中,岂不是如蜉蝣一般短暂可笑?
它挂在西方。
甚至连朝生暮死都谈不上。
那一轮红日,没有出现在东方。
可能就在某个大神眨一眼的功夫,人类已经死亡了百代千代了。
就连委蛇的双头,也停止了颤动,死死盯着那轮红日,仿佛被定住了身形。
又谈何传宗接代?
在他旁边,凫风初蕾更是面色如土。
凫风初蕾很淡然,也很镇定:“涂山侯人,别再惦记我了,我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
可是,他话音未落,面色就变了。
她做事,向来干脆利落。
姒启大喜:“天亮了……原来是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就连拒绝,也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
眼前,豁然开朗,一轮红日已然照亮了半边天空。
他却一直恍恍惚惚的盯着她,就像人生旅途上最大的一次失败。
二人本能地追了上去。
战场上的一时失败,你可以考虑如何卷土重来,大不了重振旗鼓,总结经验教训,一遇到机会,便会彻底大翻身。
可大熊猫又是震天价的一声咆哮。
可是,他很清楚,在她的情感世界里,自己已经永远无法翻身了。
凫风初蕾和姒启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纵然已经死去多时,也是一个永远的大赢家。
蛊惑的月色瞬间消失在了乌云中,一闪一闪的星辰也无影无踪,天空一片漆黑,所有的活物仿佛到此停止了声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委蛇和鹿蜀几乎同时驮着主人追上去。
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他才如梦初醒,茫然回头。
“快追……”
驿站的大门已经大开。
与此同时,瑟缩的大熊猫忽然窜起来,对着月色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长啸,疯狂地便奔向前方那片树林。
他忽然奔回去。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饶是姒启胆大包天,也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忽然跳起来,举起劈天斧,猛地便砸了出去。
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这一轮诡异的上弦月,会不会让这一夜,变成了一千年?
凫风初蕾,委蛇,大熊猫……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他忽然也发现,也许,这月色也不会变了。
唯有空空的木桌上,尚剩了一点点清水的陶碗旁边,安安静静躺着一支精美的玉笛。
姒启也微微紧张。
那是她登基之后,他赶到金沙王城送给她的礼物。
她指着月亮,低声道:“那天我们到了半山腰时,就如现在这样,夕阳一直不曾改变,也不落下去,我们觉得只行走了一天,可下山时,那夕阳还挂在天空……”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话语:初蕾,请你帮我保管,我一定活着回来取回此物。
凫风初蕾不由得又想起那山中的夕阳。
其实,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物。
已经无法凭借月色判断时间的流逝了。
后来,他果然活着回来。
偏偏天空中的月亮又一尘不变地眨着鬼眼,好像停留在半空,就再也不动了。
她却归还了信物,飘然远去了。
众人更察觉一阵阴森的寒意。
他拿起玉笛,追出门,张皇大叫:“初蕾,初蕾……”
夜风,从远处的树林里穿行而来。
可是,茫茫田野,昏黄山林,哪里还有凫风初蕾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