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着点点头,大步进了门。
告别的时候,心情微醺,声音也温柔得出奇:“初蕾,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来看你”。
委蛇十分礼貌地和启王子说再见,它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恭敬有礼,可姒启不知怎地,直觉这小孩表情万年内心的委蛇,其实比往常都冷淡。
姒启不得不留步。
就好像巴不得自己快快离开这里似的。
看到少主,都松一口气。
他很诧异。
委蛇和大熊猫,一左一右,就像两尊护法门神。
可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未打扰他的好心情,他看看天空的月色,又看看已经砰然关闭的大门,这才愉快地离去了。
前面,已经是女王的驿站。
在他身后,是一众护驾的侍卫。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们毕恭毕敬,行的是对大夏王的礼仪。
她微微一笑:“那我可得先谢谢你了。”
仿佛这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果然是事实上的大夏之王了。
姒启见她答应,很是高兴,安慰她道:“初蕾,你也别急,没准是真的找错了地方。不过,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怪事,我也会倾尽全力帮你……”
床榻上铺着最好的丝罗锦缎,那是某富裕的诸侯国供给启王子的,也是钧台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心里却有了决定,这一次,只去姒启上次看到大片木楼民宅的地方看看,绝不上半山腰。
银烛台上,燃烧的蜡烛是用膏粱做成,精致又有淡淡的香味。
她稍稍迟疑,理智上,本该马上拒绝,可是,却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干净柔软的崭新丝绸睡袍,临时的裁剪虽然粗糙,但十分舒服。
他立即道:“过几天,我陪你去有熊国走一趟。”
细心的礼仪官还奉命安排了洗浴的木桶热水。
她点点头,缓缓地:“看来,有熊首领无故失踪这个秘密,比我想象的更可怕。”
这一切,虽然比不上金沙的王宫,可是,在钧台之地,简直就是特别特别奢侈的供应了。
“初蕾,我观你刚来时,神情颇为不安,是不是跟这事有关?”
比起凫风初蕾第一次来这里时居住的土墙烂屋,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她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
这也是姒启的苦心安排,他很早就开始准备,能力范围内,但凡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全部在这里了。
若一般人这么说,他可能当一个故事,可凫风初蕾的本领和性子他是非常清楚的。
饶是如此,躺在这奢华的床榻之上,凫风初蕾却毫无睡意。
要真是这样,那就怪了。
明明已经四个月没有合过眼,可是,她却久久无法入睡。
姒启见她神情肃穆,不似跟自己开玩笑,再联想到她今日现身时的急促和苍茫,以及她这一身尚未换下的春装,不知怎地,竟然微微不安,暗忖,莫不成她这四个月都在有熊国寻找,却一个人、一间房子都找不到?
如果说,当初在金沙王城的藏宝库里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年之后,当时唯一的感觉只是有点诧异之外,现在,她的感觉便是彻头彻尾的惊惧。
她苦笑着摇摇头。
藏宝库里,时光定格,那可能是蚕丛大帝和柏灌王两代古蜀国王的特殊法力,她确信,那是对自己绝对无害的。
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初蕾,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可现在,有熊国的一去四个月,便无法解释了。
姒启大吃一惊,张大嘴巴,不敢置信。
她忽然怀疑,有熊国的地盘,根本和这个世界不在同一个空间。
凫风初蕾忍无可忍,沉声道:“你相不相信,我此行前去,不但没看到任何有熊国之人,就连一栋房子都没看到?甚至断壁残垣都没有!有熊国,只是一片原始山林而已!”
因为,他们地界上的太阳看起来都像是假的。
“按理说,有熊部族的人就算全部彻底,可是,也不会那么迅疾吧?那么多人,岂会短短时间就走得精光?而且没听说有熊国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姒启却说,二月初,他都还看到有熊国大量的百姓和木楼民居。
如果折回去了,没准,就和有熊国那些人一起失踪了。
她辗转反侧,哪里还睡得着?
她想,幸好他没折回去。
迷迷糊糊中,听得有细微的敲门声。
“我那次路过有熊国,本是想请他们给个面子,好歹派个人来参加钧台辩论,可是,我那时候并无什么把握,甚至有点沮丧,担心钧台辩论实际上会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所以,恍恍惚惚中就没有下马。等到走出很远,才想起这事,可已经不愿再折回去……”
可是,不等吩咐,委蛇已经自动挡驾。
它处心积虑,便是为了阻止自己找到有熊国的秘密,或者找到黄帝的秘密?
她根本不管来者是谁,也不在乎,因为,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想见到外人。任何人都不想!
她忽然惊觉:这个敌人,只怕不是自己凫风初蕾的敌人,而是整个黄帝后裔,或者说是颛顼后裔的敌人。
只忽然翻身爬起来,疾步走到外面的房间,大声道:“委蛇!”
痛恨一个人,到彻底抹掉她追溯源头的母族,这得是何等的深仇大恨?
正打盹的委蛇睁开眼睛。
有熊国,千真万确被那个神秘的敌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了。
迷迷糊糊的大熊猫也睁开眼睛。
别说镶嵌了琉璃瓦的木楼,哪怕是断壁残垣也没有看到一星半点。
她低声道:“委蛇,你说,那个神秘的敌人会不会是百里行暮?”
她非常肯定,自己和委蛇走遍了山脚,东南西北,并无遗漏,可是,哪里有半点建筑物的影子?
可怜的委蛇瞪大四只眼睛,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天方夜谭。
可凫风初蕾听得这话,更是遍体生寒。
好一会儿,它才张口结舌:“少主……你……你怎会这么想?”
有熊国的后裔,自然一直保持了这个远古传下来的追思。
“这世界上,只有百里行暮才具有那么大的本事……最初,我以为是白袍怪,可是,后来仔细一想,不会是白袍怪。我在沙漠上和他们交过手,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他们根本不具备彻底用意识前行的本领,他们至少需要顶着个白色袍子……也不会是涯草,涯草也没这么大本事。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是百里行暮……”
黄帝,从太阳中来,又回到太阳中去。
委蛇结结巴巴:“百里大人早就死了!”
“当然是山脚下了!山脚下是大片平地,依山傍水,有许多建筑物。对了,他们的房子也很有特色,全是尖顶的木屋,窗户都开在屋顶,并镶嵌了琉璃的瓦,据说,这是为了每每抬头便可以看到太阳的方向,追思御龙升天的老祖宗黄帝……”
“就因为他早就死了,可能才会用意识前行,彻底隐匿自己的身份。再说,他们那种奇怪的半神人,可能根本死不了。委蛇,你别忘了我们第一面见到他的场景,他那时候已经死了一万年了,却一下又活起来了……唉,要是我能再去周山看看就知道了……”
她心里一动:“有熊国的百姓大致居住在山脚下还是山上?”
“少主想再去周山?”
姒启当即便叫起来:“这怎么可能?今年二月中旬,我曾经路过有熊国的地界,尽管那是夜晚,可我看到炊烟袅袅,点点星火,怎会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一定要再去一趟周山,掀开他的坟墓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委蛇你想,我们一回金沙王城,飞行器就坠毁了,从此,这十万八千里变成了遥不可及的路程。百里行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定有诈……我觉得他根本没死,只是欺骗我们的……”
“有熊部族的人,已经全部撤离了,至于下落,却无人得知。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一无所获。”
“好吧,就算百里大人没死好了!但是,百里大人为何要跟你为敌?他对你那么好……”
姒启一怔:“为什么?”
“除了他,不可能还有什么人那么仇恨四面神一族。炎帝统治地球长达几十万年,如无意外,作为炎帝之子,他便是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可因为四面神一族到来,不但炎帝战败,华族也彻底失败,后来我父王又间接算计了他的王位,气得他把不周山都撞毁了,一怒之下,甚至一天之内让几亿地球人丧生……百里行暮,应该是世界上最恨四面神一族之人,不然,谁会无缘无故去毁掉有熊国?……”
她淡淡地:“此行,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发现。”
委蛇竟无言以驳。
姒启见她沉默不答,低声道:“是不是有熊国出了意外?”
可是,蛇头只是轻轻摇晃,非常明显地对这种奇谈怪论表示不满。
也因此,她决意彻底隐瞒这件事情。
凫风初蕾长叹一声,愤愤地:“除了百里行暮,我还真想不到别人了。恨我之人多的是,可谁也没有那样的本事。而且,自他死后,我每一次想起他,就会做噩梦……”
如此强大的敌人,她想不出任何防备或者援手。
也不知怎地,委蛇听得她声音里大有凄厉悲苦之意,眼里竟然有了泪光,便低声道:“少主,你别胡思乱想。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害你,可是,百里大人绝对不会!无论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害你……”
而且,她也曾反复追问,那敌人尽管口口声声号称“阳谋”,却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凫风初蕾微微闭着眼睛,沮丧得一塌糊涂。
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它为何那么痛恨自己,甚至一定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她内心深处当然知道,敌人不可能是百里行暮。
她根本无法想象它的模样。
但不是百里行暮,又会是别的什么人?
迄今为止,敌人只凭借意识传递声音。
大熊猫只在一边懒洋洋地听着,却不时抬起一只熊掌,仿佛对这段谈话听得非常认真,只是每当听得“有熊国”三个字时,它总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敌人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是老是少,甚至分不清楚是地球人还是外星大神,但是,可以肯定,敌人的厉害,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那是姒启君臣和诸侯们的第一次会议。
连续几次交手,她早已明白,自己在暗中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敌人。
这也是大夏历史上传统的诸侯联盟大会。
她决定不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以往惯例,这样的联盟大会,一般是天子召集召开。
凫风初蕾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靴子,想起一脚脚踏在满地草蛇上的情景,竟有些不寒而栗。
这一次钧台之享,大家都是奔着代天子而来。
他问出了好奇已久的问题:“初蕾,有熊国之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每个人心中都雪亮:这一次会议,最中心的议题便是围绕代天子是否登基的问题进行讨论。
她脚上的靴子,还残留着绿色草叶的痕迹。
临时会议室里,十分寂静。
“初蕾,我一直担心你不来。当看到距离祭祀只有半个时辰时,我差点急坏了,没想到,最后时刻,你居然赶来……”
作为姒启第一次和诸侯大联盟的会谈,这座土屋实在是太简陋了一点。
也许是这样的月色,也许是这样的夜风,也许是这样几乎并肩而行的难得的时光,他竟然觉得一分的酒意,变成了十分的熏熏。
要知道,诸侯们盘踞各地,都出自世家大族,千百年来,早已习惯了大夏服饰精美,气派优雅,富丽堂皇的王者之气,所以,当姒启在这里会见他们时,便隐隐让他们失望了。
凫风初蕾走在前面,涂山侯人微微侧后。
所谓的钧台神圣之地,让饿着肚子的老百姓们瞻仰瞻仰也就罢了,要让这些诸侯们觉得有多么神圣,那就是笑话了。
大夏干旱了五年的木头倒派上了用场,就地取材,加上能工巧匠的打磨,木楼就显得特别雅致。
可阳城已经被大费一把火伤光了,安邑又没有特殊意义,要在这钧台简陋之地短时间内变出什么新花样,一是来不及,一是根本没有那个财力物力。
远远望去,夜色下,那是一座二层的木楼。
而且,干旱刚停,庄稼尚未收获,饥饿的阴影也没走远,这时候再弄得花团锦簇明显不显示。
那是为鱼凫王特意新建的驿站,也是整个钧台最好的驿站,虽远远谈不上豪华,但已经比姒启自身的临时住所强多了。
诸侯们便一个个打量着这屋子里的简陋桌子、凳子、土墙,没有任何的奢华绚丽。
他执意亲自送凫风初蕾去临时的驿站。
昨日盛大的宴席不过是一个昙花一现的虚假繁荣。
尽管宾主尽欢,他也饮酒不少,却毫无醉意,也毫无倦意,只精神抖擞地行走在月色之下。
百姓们饱餐一顿,便耗尽了诸侯们送来的各种牛羊肉。
钧台之享,容不得任何闪失。
在收获之前,便又只剩下一日两餐稀粥勉强度日。
尽管大家都觉得大费不可能这么快卷土重来,可姒启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这钧台,就像一个暴发户。
一队队巡逻的侍卫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在钧台方圆十里的范围内,警惕留意着一切的敌情。
一夜之后,又恢复了昔日的贫穷。
诸侯们也醉醺醺地各自进了营帐安歇。
诸侯们对此心知肚明,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酒足饭饱的老百姓倒头就睡,反正青石板上还有太阳的微微温度。
常规的问题讨论完毕之后,便剩下这次钧台之享最核心的问题了:那就是启王子何时正式加冕,新的都城又选址何处。
列鼎而食的盛大排场,直到月落中天才慢慢结束。
新都也就罢了,可是,启王子何时加冕,却是一个敏感的问题。
姒启当然知道凫风初蕾此番话是替自己解围,而且,鱼凫王当然更加无意于和大夏撕破脸抢夺领土,他好生感激,也不知如何回报,只端起酒樽,大大地喝了一口。
或者,启王子到底加不加冕,更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现在那几万里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他也完全不知,也完全管不了。
德高望重的夏后氏首先打破沉默:“大费残暴不仁,一登基便让整个大夏遭遇了五年大旱,百姓饿死大半,可见,他不但辜负了大禹王的信任,也触怒了上天,现在,他的残暴统治已经彻底结束。我认为,启王子是当之无愧的大夏之王,建议启王子尽快登基加冕……”
之前,偶尔还派兵去看一看,走一走,可后来觉得费时费力,干脆不管了。
有男氏也连连点头:“启王子授天之命,功高盖世,单凭祈雨成功,足矣证明是上天选择了新的大夏之王……”
小狼王本要反驳,可是想起自己占据的几万里西北沙漠之地,的确是毫无用处。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费虽然被赶走,可大夏的王位长久空虚也不是办法,还请启王子早日择定良辰吉日,加冕登基,如此,天下百姓才可安心……”
“我出褒斜道时,曾顺势游历汉中,洛水一带,别说洛水以西了,纵洛水以东以南,也赤地千里,十室九空,有一次,我试着步行,连续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见到一个大活人。这样的一片土地,我拿来干什么?放牧养马?还是开荒种地?我鱼凫国自己的领土都用不完!说真的,小狼王,你该知道,如果没有人民,哪怕全世界的领土全是你的,也无济于事!”
“以我所见,此事不宜久拖,不妨就在钧台登基,待得明年便可改元,大家意下如何?”
“这……”
……
凫风初蕾斩钉截铁:“土地多而无用,不如不有!”
附和者众,但沉默者,更多。
小狼王不以为然:“一国之王,莫不成还嫌弃土地多了?”
诸侯们来参加钧台之享便有了心理准备,启王子登基,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任何理由都无法阻挡了,所以,谁也不想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即使内心不满,也只是沉默相对。
凫风初蕾哈哈大笑:“想我鱼凫国,以汉中褒斜为门户,以南中为后花园,而汶山岷山更是我们的畜牧场,再西去西方,更有几万里,可以走海路直达西方极西的阿拉伯埃及诸国,自身疆域已经浩渺无边,相比大夏,也绝不逊色,甚至比大夏更大得多!之所以取汉中南中,也只是为了便于流民的管理,免得导致同一个地界有不同种族的纷争。可洛水以西,我们拿来有何用处?”
姒启却看了看众人,一挥手,让整个会场安静下来。
小狼王但见她笑靥如花,悠然道:“鱼凫王是不是也觉得本王的提议非常合情合理?”
他先是长叹一声:“小子起兵西北,原来因为大费勾结西北妖魔残害十万徭役和几万商旅,后来,见天下百姓逃难饿死,更是不忍,所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兵相抗。但是,现在大旱结束,百姓慢慢开始回归,小子却志不在称王,还请诸位按照我大夏的传统,另外推选德高望重之长者,继承大夏的王位……”
姒启也就罢了,凫风初蕾听得此话,呵呵就笑起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现在倒好,小狼王一句话,便将大夏一半甚至一大半的领土全部划给鱼凫国了。
放眼会场,可以说,当今天下重要点的诸侯们都来了。
出兵钧台之前,杜宇提出以汉中秦岭为报酬,蜀中君臣都还很迟疑,怕姒启不肯答应。
可是,无论才德名声,谁也不是顶尖级的,无论推举谁,都不足以服众。
“你这位新的大夏之王,不妨和鱼凫王划地而治,洛水以南你启王子称霸,洛水以西,则鱼凫王称王,如此,均分天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再说,按照几千年来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谁打下天下,谁就是王者。
“哦?”
启王子赶走大费,手握重兵,而且钧台是他的地盘,谁敢贸然出来做下一任的王者?
凫风初蕾尚未回答,小狼王悠然一笑:“要感谢鱼凫王,这还不简单?”
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涂山侯人叹道:“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很长时间的沉默。
凫风初蕾微微一笑:“鱼凫国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连续都有大丰收。从今年的情况来看,也还不错,春小麦已经收获晒干,再有一个月左右就会收割稻谷、豆类、番薯等等,我原本预计五年之内装满金沙王城所有的粮仓,但是,看情况,今年就能实现。所以,大夏今年和明年都不必急着送来粮草,可以稍缓两年,等大夏百姓缓过气来再说……”
姒启也不急着发声。
姒启还是面不改色,只长叹一声:“在下的确亏欠鱼凫国,所以,等来年庄稼丰收,一定尽快将赔偿问题提上日程……”
倒是斟灌氏忍不住了,“启王子大仁大义,本是最好的大夏之王人选。可是,大家别忘了,我们大夏之所以成为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大夏之王也是万王之王,都是因为自古传承尧帝以来的禅让制度。可以说,每一位王都是全国公认的最德高望重,战功赫赫之人。纵大费当年被大禹王钦点,也是因为他的战功和名声。虽然他继位之后表现很差,彻底辜负了大禹王的信任,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中断大夏传承千年的禅让制……”
尽管是意料之中,可小狼王还是很不爽,不由得怪笑一声:“原来居然是鱼凫国的援助。哈,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当年大禹王驾崩之前,曾许诺赔偿鱼凫国三十万担还是多少粮草来着??可这几年下来,大夏不但没有赔偿鱼凫国一点粮草,反而从鱼凫国拿了许多粮草……哈,启王子,这可真有你的……你可真了不起……”
涂山奉朝淡淡地:“斟灌首领的意思是,我们该继续把大费请回来做大王了?”
他举着酒樽,肃然:“若非鱼凫国鼎力援助,我根本就熬不到今天。鱼凫王,我一定要谢谢你!”
“当然不是!大费早已不配为大夏之王。可是,原本最好的人选启王子却是大禹王的儿子。如果启王子做了大夏之王,岂不是开始了家天下这样的制度?这可是从尧帝开始就明令禁止的……”
姒启含笑看着凫风初蕾:“这可就得感谢鱼凫王了。”
斟灌氏干脆直言不讳:“尧帝的儿子丹朱觊觎王位,被尧帝亲自发配;舜帝也有七八个儿子,可舜帝依旧选择了大禹王。到大禹王时,也没辜负诸王的传统,把王位传给了大费。如果启王子登基加冕,岂不让天下人误以为大禹王有私心?或者以为启王子有私心?这对启王子和大禹王的名声,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小狼王也好奇地看着这雪白的大米饭,很是意外:“你哪来这么多大米?大夏不是只有小米黍米高粱什么之类的吗?哪里来这么多大米?”
夏后氏不以为然:“启王子纵然加冕,也不是大禹王禅让王位给他,这有什么私心不私心的?”
挨饿整整五年,此时的一碗白米饭,如何不胜过千两黄金?
“话可不是这么说,外界只知道启王子是大禹王的亲儿子,谁管你是怎么得到王位的?”
……
“你们别忘了,大费也是国师皋陶的儿子。当初大禹王先把王位传给皋陶,然后才传给大费,那时候,你们怎么不站出来说这一套?”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鱼凫国对我们大夏有大恩啊……”
“这有可比性吗?皋陶虽然被定位继承人,可是,他从来没有登基便去世了。也是在他去世之后,大禹王才重新把王位传给大费的,可不是皋陶自己把王位传给儿子,我想,这就不用我多说了,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你们听说了吗?鱼凫国不但援助我们大米,据说,钧台辩论时,大费设下埋伏,想要阴谋伏击启王子,还是鱼凫国派来援军,击败了大费的埋伏……”
大费占据的最大优势,便是并非父子俩都做过大王。
“味道太好了,太香了,真的比炊饼好吃多了……”
皋陶死得早,于是,一切便可既往不咎。
“哇,送这么多给我们?鱼凫王可真是个大好人……”
斟灌氏振振有词:“再说,大夏的千年禅让制就这么终结,这可不太好吧??若是武力便可以夺取天下,这以后,谁还信奉道德仁义?岂不是但凡有点势力者都揭竿而起?大夏还会不会有安宁之日?”
“据说是鱼凫国送给我们大夏的呢!这几年,鱼凫国都在援助启王子呢……”
褒氏也道:“禅让制,乃大夏立国之本,自尧帝以来,从无人敢破坏。如果一国之根本原则也可以随时被废弃,以后,大家还能相信谁?”
“传说中不是鱼凫国才有大米吗?怎么今天钧台有这么多大米?”
此言一出,诸侯们频频点头。
“真的是白米饭?太香了,我从来没有嗅到这么好闻的香气……”
尤其那些内心早就不满的诸侯,更是毫不犹豫表明了态度。
“天啦,哪里来的白米饭?”
“斟灌首领言之有理……”
众人看到了这雪白的米饭,嗅到大米特有的浓郁香味,不由得连声欢呼,一时间,竟比大盆肉类刚端上桌子时更加热闹。
“褒氏首领也说得对,国策根本不能随意破坏,否则,大夏还有什么权威?”
再看外侧,其他诸侯、百姓的桌上,却每一桌一大盆米饭。
“我也觉得暂时不该轻率决定王位的问题……”
他一声令下,便有仆从端上来米饭,三王的座位上,每人一大碗。
神圣的禅让制之所以被一直推崇,是因为它保持了一个道德的标杆:为王者,必须在战功、道德上都没有缺憾,二者差一不可。
姒启笑起来:“抱歉得很,这一点在下疏忽了,来人……”
更关键的是,禅让制和家天下,是一对死敌。
小狼王听得那二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更是无名火起,可还是只能维持风度,却忍不住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喂,你们注意到没?这煮肉神器煮出来的肉味道虽好,可吃多了也腻烦啊。难道启王子你们就天天光吃肉?”
它确保王位不被有私心的大王传给自己的子嗣,如此,其他德才兼备者,才有冲击王位的希望。
……
就算冲着王位,也有无数之人肯于用道德约束自己,提炼自己,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高道德水准。
“身为黄帝后裔,鱼凫王才算是最正统的华夏继承人……”
否则,无论你如何努力,无论你如何杰出,无论你如何战功赫赫,可就因为你的血统和大王的不一样,你便注定永远无法仰望大王的宝座。
“可不是吗?想我鱼凫国,号称开国四万八千年,本以为足以笑傲全世界各国了,可比起华夏历史,可能还是稍有不如……”
这样的制度下,谁还肯坚持不懈地成为一个好人?
“大夏,其实该称为华夏。据说,炎帝代表华族,黄帝代表夏族,所以,合起来就称为炎黄或者华夏,其悠久历史,何止十万百万年?”
谁还肯坚持不懈地争取战功?
可凫风初蕾却丝毫没注意到有什么区别,只是连连点头:“大夏能存在千秋万代,自然有它的道理……”
其中一大半的诸侯,倒都公开赞成斟灌氏了。
小狼王听得他和凫风初蕾讲话的声音都柔和了八个度,不由得更是暗中冷笑。
毕竟,谁也不愿意堵死了自己和后代晋升的道路。
姒启见她吃饭的样子特别特别文雅,尤其她雪白的手拿着小刀,煞是好看,不由得满脸笑容,“鱼凫王远道而来,实是招待不周,说真的,我一直在担心你不来,所以,看到你一露面,我简直高兴坏了……”
姒启是何等样人?
最初的饥饿感消失之后,她便吃得很慢很慢,每一种肉类都用小刀子割一点点下来,仔仔细细品尝。
一见众人的反应,便笑起来,朗声道:“小子早就说了,起兵之初,原本也不是为了王位。事实上,小子的乐趣在于音乐和演奏,本想做个闲散之人,找个幽静美丽的地方,一辈子吹吹笛子,演奏曲子,那才是人生快意之事。可是,现在这个局面,小子也无法立即撒手而去,为天下百姓留下一个烂摊子……”
凫风初蕾听得他满口酸味,也暗暗好笑,便不插嘴,只津津有味地分别品尝陶盘里的各种肉食。
涂山奉朝和夏后氏等人都想阻止他说下去,连声咳嗽,可是,他却听而不闻,反而加大了声音,笑道:“实不相瞒,小子早已多次考虑这个问题,有一个建议,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可是,他尽管憋得内伤,总不能在“列鼎而食”的情况下,和主人为了你嘲我讽而撕破脸。
诸侯们立即道:“启王子请讲。”
说什么老天提前结束干旱,岂不分明是说老天爷看他的面子,提前结束这场灾难?
“今日方七月初,距离来年还有差不多四个月。这四个月的时间里,大家群策群力,推举各方心服口服的王者人选。在新王推举出来的这段空挡里,小子就暂时代为处理一下事情。到新王推举上任之后,小子便立即放下所有这一切,做个闲散快乐人,各位意下如何?”
小狼王听得这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这家伙,表面上谦虚,可言辞之间,那踌躇满志,纵是瞎子也听得出啊。
斟灌氏立即道:“既是如此,不妨就把下一次诸侯联盟会议定在来年正月初。”
姒启还是一本正经:“运气?可能是吧!但是,在下认为,这可不完全是我姒启的运气,而是老天开眼,不忍心再让大夏生灵涂炭,所以,提前结束了干旱……”
“行,就在钧台这里。”
可还是愤愤地,却不动声色:“距离大禹王驾崩,前后也不过五年多时间,纵启王子西北举兵,到现在,也不过三年多,竟然轻易夺取天下。启王子的运气,真是好到本王妒忌不已……”
诸侯们见他如此坦荡利落,一个个倒真的无话可说了。
小狼王:“……”
“至于新的都城选址何处,大家也别着急,等新王上任后,看他怎么做出决定。大家意下如何?”
姒启肃然:“这可不是天子盛宴,而是祭祀天地。别说九鼎了,上天纵然享受更高更大的荣誉,也毫不为过,小狼王,你说不是吗?”
斟灌氏领头,会场顿时掌声如雷。
“启王子,你这是在逗本王吗?要不是大夏之王的身份,你有何资格用这九鼎煮肉神器?你以为本王对你大夏的规矩一点也不懂吗?天子方能九鼎,你若不是大夏之王,岂不是僭越?”
“启王子大仁大义,果然名不虚传……”
“在下岂敢擅自称大夏之王?”
“启王子劳苦功高,义薄云天,一切都为了大夏着想,这可真是我们大夏之福,也是大夏百姓之福……”
“本王哪里心情大悦?是你这位新的大夏之王心情大悦才对。”
“轮到大公无私,比起尧舜大禹王,启王子也真是毫不逊色了……”
姒启和颜悦色:“小狼王心情大悦?”
……
凫风初蕾也就罢了,小狼王喝了一口,却笑起来。
诸侯的赞誉声里,会议结束了。
酒樽也是缩小版的三足铜器,十分古朴雅致。
涂山侯人满脸笑容欢送他们离去。
他不慌不忙就坐,举了酒樽:“二位远道而来,实令在下深感荣幸。”
很快,诺大的会场便冷冷清清了。
“列鼎而食,名不虚传。味道也是名不虚传。”
余者,无非是涂山奉朝,夏后氏,淑均等近臣。
涂山侯人笑着看着凫风初蕾:“鱼凫王可还吃得惯这些肉食?”
姒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甚至于,引以自豪的黄金器皿,也忽然失去了颜色,但觉那满眼的金黄,比起这厚重的古老铜器,真是土的掉渣。
但是,他的神情还是十分平淡,就好像对刚刚的这一切无动于衷似的。
就更别提用这么气派的煮肉神器了!
涂山奉朝忍无可忍,愤愤道:“这些虚伪到了极点的诸侯,他们倒好,大费横行暴虐时,他们做了什么?大夏干旱五年,他们做了什么?流民四起时,他们又做了些什么?他们什么都没做,一个个牢牢地把粮食藏起来,一粒小米也舍不得分给百姓。是我们流血流汗赶走大费,打开粮仓,平定天下,可现在倒好,他们倒一个个来讲大道理,说漂亮话,做道德楷模了……”
想那中原,花花世界,纵然是大旱之后,竟然也还能维持这样的传统和气派,可白狼国纵然风调雨顺,却连一座像样的都城都没有。
夏后氏也破口大骂:“那些假仁假义的家伙,他们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启王子打下江山,他们去坐王位,去他娘的,他们把我们当傻瓜是不是?”
目中,不由得流露出强烈的艳羡之色。
君臣几人,生死与共,鏖战几年,常年过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无非指望的是跟着新天子,做开国大功臣,荣辱与共。
他啧啧称奇,转向那一排大大小小的铜鼎,可不正是“列鼎而食”?
可流血流汗,最后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又岂能不愤愤不平?
小狼王却好奇地去切了一块鸡胸肉,放进嘴里,果然鲜美绝伦,绝非白狼国那些烧烤水煮的味道。
就连淑均这样深沉持重者也长叹一声:“这些诸侯,出力时,他们鬼影子见不到一个,抢功劳时,倒一个个口若悬河。尧帝传位给舜帝,那是因为舜帝战功赫赫;舜帝传位给大禹王,那是因为大禹王治水有功,不容磨灭!纵然是早前的大费,至少也有评定三苗,消灭鱼凫国的战功加身,而且当时大夏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可现在呢?哪一个诸侯敢说自己德高望重,战功赫赫,能让举国之人心服口服?他们看着我们流血苦战,一个个躲在一边看好戏,现在居然可以厚颜无耻地跳出来,要我们在他们之中挑选王者,难道他们不知道羞耻二字是怎么写的???”
凫风初蕾笑道:“这可算是长见识了。”
牟羽出自大西北,对大夏的历史传统并不那么熟悉,怒道:“启王子何必跟他们啰嗦?不如武力胁迫,直接登上王位……”
他可能是一路走来,已经听到了一点小狼王的话,所以,才侃侃解释了这么一大堆。
淑均连连摇头:“这可万万不行。”
众人都抬起头,看着涂山侯人。
“怎么就不行了?现在我们有近十万大军,诸侯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所谓列鼎而食,作为煮肉神器的铜鼎,其实大有讲究,大的动物如牛、猪等,需要用最大的鼎,小一点的羊、鹿子、麂子等,则需要小一点的鼎,至于更小一些的鸡鸭鹅,则用小鼎就行了。每一种动物对应鼎器的大小,能确保它们的水分和成熟的时间一致,也就能彻底锁住肉类的水分和味道,将肉类特有的香味锁定到最大程度,如此,端上桌的时候,正好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可要是大小动物不对等,比如,用大鼎煮鸡鸭,那就是大材小用,水多了,会让鸡的香味彻底被稀释;水要是少了,鸡就干柴了,更是难吃。只有用小鼎才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夜袭有扈氏,大费溃逃之后,大夏的军队基本上全部归顺了姒启。加上他原有的大军,的确近十万人了。
小狼王:“……”
他的兵力可以说达到了一个顶峰,单凭无力也足以让诸侯们闭嘴。
“所以,一般人只是煮饭,而煮得好的才叫厨师!”
再加上天时地利人和,直接登基也没什么说不过去,毕竟,今天的会议上,也有三分之一的人赞成,三分之一的人沉默,反对者虽然也占据了三分之一,可是,姒启真要动用武力,足以让他们闭嘴。
小狼王瞪眼:“煮个肉而已,还能有这么多讲究?”
可是,淑均却连连摇头:“启王子不可能以这种方式登基,而且,是和天下诸侯为敌……”
凫风初蕾悠悠地:“你们那水煮肉,是从大铁锅里煮的,而且,没有任何讲究,只是煮熟而已,可是,人家是在巨大的青铜器里,封住炭火,慢慢炮制,没有三天三夜,煮不成这样……”
就连夏后氏也摇头:“武力登基为下下策。”
一口吞下肉,立即大赞:“哗,这味道简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鱼凫王,你说,他们怎么能把水煮肉弄成这样?我以前经常吃水煮肉,可是,为何从来没有这样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大费尚未死,有消息传来,他已经在三苗站稳脚跟,虽然他运气不佳,遇上了这场大雨,可是,等他醒悟过来,以他的实力,要对付三苗那些人却是轻而易举。
小狼王见她吃得那么高兴,也拿起一块肉,好奇地咬一口,悻悻地:“有那么好吃吗?真是的……”
就算短期内他无法卷土重来,可是,要是大夏之王的宝座一直空着,他也难免想入非非,而且,他在诸侯中还颇有威望。
虽是水煮肉,可也不是一般的水煮肉,那是铜鼎里煮出来的,厚厚的青铜器锁住了肉的水分和养分,又整整煮了三天三夜,其味道的浓郁,真是难描难绘,远远胜过一般厨艺高手精心烹调出来的美味佳肴。
时间长了,变数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
小狼王见她居然吃得津津有味,叹道:“这有什么好吃的?压根就是水煮肉……”
牟羽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等在这里,维持秩序,然后白白地把王位宝座拱手让给哪一个捡便宜的诸侯?”
实在是她已经饿得太厉害了——所谓的几个月不知肉味了,也没沾过一粒米,此时,早已腹鸣如鼓,也顾不得客气便吃了起来。
众人内心都是怒火中烧。
凫风初蕾却笑着摇头,拿起一块肉便吃了起来。
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这在早已将餐具全部更换成了金器的小狼王看来,就更是简陋寒碜。
涂山奉朝忽然道:“如果迫不得已,那也只好选择武力了!”
相比万国大会上祭祀所用的金银器皿,精美玉盘,这所谓的钧台之享,简直就是在野外弄个便餐而已。
牟羽立即道:“我赞成!”
可是,摆盘的全是简陋的陶盘,而且陶盘许多有了豁口,就算是招待二王的,也无非是豁口小一点而已。
夏后氏稍一迟疑,也道:“我也赞成。”
肉是烂熟的,刀叉一切,便非常方便食用。
淑均虽然犹豫不决,但是,也并未反对,只自言自语道:“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吧。实在不行,也只好选择这条路了……”
而且,牛羊猪什么的也没有经过精心烹制,全都只是在铜鼎里煮熟而已。
一直沉默不语的涂山侯人终于开口了:“散会吧。你们也辛苦了,这几天放个假,你们都好好休息休息。”
肥鸡肥鸭这些寻常货色,在小狼王看来,当然平淡无奇。
众人面面相觑。
旁边的小狼王见她无缘无故大笑,奇道:“鱼凫王何故发笑?莫非是觉得这所谓的钧台之享,实在是太简陋了?”
他们讲了这么久,等待的便是启王子一声令下。
也不知怎地,想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启王子居然说:你们辛苦了,都去歇着吧。
所以,大家必须席地而坐。
凫风初蕾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经历多年战争,大夏的开裆裤,其实许多已经变成了蛮夷一样的简便裤子,不过,据她观察,前来的许多老牌诸侯首领们,还是保持着峨冠博带,开裆裤的装束。
委蛇和大熊猫把门,她也并不理睬,可是,那敲门声最初是一下一下,后来,就变成了砰砰砰擂鼓一般了。
她看到众人都席地而坐,忽然想起当年在白旗镇的边境,百里行暮说:初蕾,你知道大夏那些人为何会席地而坐吗?因为他们都穿的开裆裤,如果岔开双腿,便是所谓的箕踞,除了表示对人极其藐视之外,更怕走光。
“开门,委蛇,开门……”
毕竟,他不可能身穿长大的祭祀服直接来吃饭。
“喂,小狼王,你这么早就来干什么?”
涂山侯人的座位上,还是空的,可能是回后台更换礼服去了。
“早吗?太阳都到头顶了。真是奇了怪了,你家鱼凫王还没起床吗?哇……你们怎么住得这么好?啧啧啧,窗明几净,二层小楼,这陶盘陶碗上居然还有花纹……甚至还有一大盘瓜果……不是吧,本王怎么没有?”
再看居中的涂山侯人主桌上,和自己的菜肴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委蛇懒洋洋地。
她注意到,那两碟新鲜的果子,只有自己和小狼王的桌上才有,很显然是某诸侯带来的贡品。
他转向大熊猫,夸张地叫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熊猫吗?哈哈,太好玩了,委蛇,这家伙是不是成了你的跟班?”
一盘盘的猪、牛、羊肉以及野鸡野鸭、肥鹅、鹿肉、麂子肉等先后端上来,更有两盘新鲜野菜、野果点缀在满桌酒肉中间。
大熊猫躺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地上的青石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众人都按照大夏的习惯席地而坐。
小狼王大叫:“喂,本王跟你讲话,你怎么这么大架子?快快起来拜见本王……”
那是两张长条形的案几,摆放在一颗大树的树荫下面。
抬头,看到凫风初蕾从二楼下来。
她和小狼王的席桌,就真的是席桌了。
他立即嬉皮笑脸的:“鱼凫王早上好。哇,你看看,你这驿站里居然有丝绸锦缎,本王的驿站却寒碜多了。大家都是王,怎么你就比本王高贵一点?姒启这小子也真是太那啥了,看人下菜……”
华夏文明,可见一斑。
她一夜噩梦,可醒来什么都记不得,精神也不太好,所以,语气便有点不耐烦了:“小狼王,这么早找我干什么?”
再看百姓们的衣装,虽然绝大多数人都粗布麻衣,但干净整洁,看得出每个人都尽力换上了最好的衣服。
“早吗?都日上三竿了!鱼凫王,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凫风初蕾不经意地望去,只见成千上万的人,无不喜气洋洋,吃吃喝喝,不过,也许是因为大夏的传统,也许是今天这样盛大的礼仪和欢乐的气氛,百姓们的吃相并不难看,相反,许多人都保持了一点点算得上优雅的姿态。
凫风初蕾走到大门口,只见天空阴沉沉的,根本没有什么太阳。
哪里有今天这样大吃大喝的机会?
小狼王嬉皮笑脸:“烈日当空不宜散步,阴天就最好不过了。”
大雨虽然下了几个月了,可庄稼尚未收获,绝大多数还是只能靠着野菜以及启王子救济的一点稀粥勉强糊口。
四个月前的土街,本来满是泥泞,但铺上了青石板之后,就显得特别洁净。加上昨夜下了一点小雨,勤劳的仆役又早期打扫,长长的一条石板路几乎一尘不染。
他们迫不及待,大吃大喝。
石板路的尽头,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
当一大盘一大盘的肉食、炊饼、浓稠的小米粥端上来时,百姓们高兴得几乎要哭起来了。
大雨之后才播种的二季小麦,长势虽远远谈不上大丰收的气象,就连鼓起的麦穗也显得有点可怜,但是,好歹已经有了庄稼在生长,再过半个多月,也有点贫瘠的收获了。
可是,谁在乎座位如何呢?
但生命力顽强的甘薯、高粱、小米的长势就好多了,尤其是甘薯,藤蔓铺展,一眼看去,几乎用绿色把整个曾经干涸的大地都彻底覆盖了。
所谓的席桌,绝大多数只是就地铺了一张草席而已,纵诸侯王公也慨莫能外。
“鱼凫王,你知不知道,发生大事了?”
一只只的肥猪、肥牛、肥羊、以及各种山珍海味,被装在一只只巨大的陶盘里,分散到了各大席桌上。
小狼王神神秘秘的:“姒启这小子,真是太可笑了,忙来忙去,一场空……”
铜鼎里的肉类早已被厨师队伍分割切开装盘。
凫风初蕾听出他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不经意地:“姒启怎么了?”
可是,她想到白狼国的百姓的确可悲,便不作声了。
“他可能要对你食言了……”
凫风初蕾本想问一句:“你小狼王家天下几百年了,你们白狼国的百姓不可悲吗?”
“……”
可小狼王还是冷笑,悠悠然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涂山侯人运气好是真的好。可是,我倒要看看,他这个伪君子怎么向天下交代呢?当年大禹王在世时,再是假惺惺的,可也不敢公然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可涂山小子倒好,大禹王尸骨未寒,他便公然夺取了王位,把大夏变成了他姒姓的天下!哈哈哈,只怕从他开始,伟大的尧帝流传下来的禅让制便彻底死亡,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了。凫风初蕾,你不觉得大夏百姓特别可悲吗?”
小狼王凑上去,“诸侯们都反对他做大夏之王,哈哈,这个钧台之享,他真是替他人做嫁衣啊。本以为自己能够树立威望,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听说,诸侯们坚决反对他破坏禅让制的传统,不让他们父子相继为王,还说,要在四个月之内另外推举德才兼备者做大夏之王。这四个月,姒启只是负责维持秩序而已,所以,本王才觉得他可笑可怜,机关算尽,还用上了苦肉计,最后,居然两手空空,哈哈哈哈……”
甚至是天下!
凫风初蕾淡淡地:“你怎么知道?”
可别人,轻轻松松,唾手可得。
他满不在乎:“有黄金在手,还怕这世界上有办不到的事情?一个诸侯收了本王一百两黄金,把什么都告诉本王了……”
有些事情,无论你多么努力,你都做不到。
这厮。
你不得不承认,一命二运三风水。
估计不知利用他的黄金优势作为贿赂,在大夏安插了多少眼线了。
真的!
这不,诸侯们前脚一走,后脚他便知道一切了。
小狼王,哑口无言。
“啧啧啧,本王就说嘛,姒启怎会那么痛快许诺你汉中、南中一带的土地,敢情他一直是空口白话,在慷他人之慨啊。哈哈哈,到时候,新的大夏之王登基,立即否则这个条约,而姒启也有理由,反正不是自己毁诺。哈哈,鱼凫王,他们君臣这是耍着你玩呢。可怜你鱼凫国出兵出力,还援助那么多粮草,到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大禹王许诺的三十万担粮草赔偿,就没谱了,新王谁会承认这个要求?”
凫风初蕾不以为然:“纵然全是做戏好了。可是,他能做到让天降大雨,干旱终止,小狼王,你自认能做得到吗?”
凫风初蕾并未出声反驳。
小狼王还是连连冷笑。
就算小狼王满是幸灾乐祸,可是,她知道,这是事实。
“收买人心也好,其他目的也罢,可你该知道,若是他不赈灾,那批粮草足以维持他的大军两三年的用度,开仓之后,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他那时候肯定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停止,可他还是那么做了!”
若是新王登基,姒启根本就只是一个闲杂人等,所签订的合约,岂能作数?新王根本不可能承认。
“那是他故意收买人心!”
按照大夏的传统,那是寸土必争。
“涂山侯人也不完全是运气,至少,他夺取有扈氏的粮仓之后,整整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开仓赈粮!”
“哈哈,鱼凫王,现在傻了吧?做冤大头了吧?”
如果有人认为道德足以治国,或者提倡道德治国,那么,他不是傻子就是伪君子。
小狼王悠然自得:“你登基时,本王就专门跑来看你,劝你和本王合作,这不,和姒启合作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否则,还要法律干什么?
她还是淡淡地:“你怎么就知道最后结局如何?”
凫风初蕾当然也知道,道德是不能治国的。
“这还不简单?四个月后,新王登基,汉中一带,你马上就必须得乖乖归还?”
这是事实。
“他让我还我就还?他算老几?”
小狼王冷笑一声:“你说得倒轻巧。你自己也是国王了,你也不想想,内忧外患之下,战争和干旱都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停止的情况下,你会把全部粮草拿出来救灾吗?给灾民吃完了,用什么供养军队?没了军队,你用什么对付反贼?别说大费了,换了你我,或者任何一个国王处于他当时的位置,也不可能把所有粮食全部耗尽……”
“这……”
凫风初蕾淡淡地:“你可听过中原有一句古话?一命二运三风水!有些事情,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大费冤枉吗?他可一点也不冤枉!储存那么多粮草,为何不及时拿出来救济百姓?他舍不得,所以,遭遇失败有什么奇怪的?”
小狼王一怔。
别说大费自己觉得不公平,就连小狼王也觉得太不公平了:“姒启离开西北大漠时,不过区区十几个随从,可短短五年,他便夺取天下,我真不知道那些中原人到底是什么想的。就这一场大雨,他们便心服口服了?”
她还是淡淡地:“大夏谁做王者,我根本不在乎,可是,谁要是再来抢汉中、南中之地,那就是直接和我鱼凫国开战。我们能赶走大费,也能赶走新王!”
大费不是输给兵力,不是输给势力,仅仅是输给了运气。
无论谁登基做了新王,也得考虑一下这一场战争的后果。
那一场大雨,直接促成了大费的崩溃。
小狼王讪讪地:“这么说来,你是决意不肯归还了?”
小狼王愤愤地低声道:“涂山小子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凫风初蕾,你倒是说说,他怎么就算准那天会下雨了?明明是大旱,明明辩论之前,我也找阴阳师打听过,可所有人都说那天不会下雨……”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干嘛这么关心?”
这一刻,他双手合十,是真心实意感谢上天。
“哈哈,那啥,我这不是支持你吗?好!鱼凫王,我就最是欣赏你这一点!要是新的大夏之王真的赖账,敢于前来攻打你们,那本王绝对出兵相助。”
可短短三个多月,一切便迅速逆转了。
“谢了,不过,我们用不着!”
第一次钧台辩论,他只是一个王子而已,而且,还被配上了“逆贼”的标志。
小狼王笑嘻嘻的:“鱼凫王……”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站在万众瞩目中间。
她打断他:“小狼王你就这么闲吗?钧台之享已经结束了,你还不回你白狼国?”
姒启自己也看着台下欢呼雀跃的百姓。
“那你怎么还不回去?”
诸臣们纵然喜气洋洋,就连诸侯国也绝大多数觉得理所应当,虽然有少数诸侯心存疑虑,可此情此景,谁也不敢贸然多说什么。
“我打个招呼就要走了。好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跟姒启打个招呼,一起离开吧。”
纵然尚未加冕,姒启的新王地位已就此确定。
“这么匆忙?”
一时间“大夏王万岁”的呼声,响彻云霄。
“你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一直在外游山玩水?”
台下众人立即齐声欢呼:“大夏王万岁……”
他不以为然:“我这哪里是游玩?不是忙于公事吗?再说,就钧台这个简陋寒碜之地,有什么好游玩的?”
诸侯们也就罢了,百姓们立即跳起来,不知谁带头高喊一声:“新的大夏王万岁……”
凫风初蕾转身就走。
这真是一句及时而充满人情味的话。
他追上去:“喂……凫风初蕾……凫风初蕾……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启王子朗声道:“祭祀完毕,诸位可以享用老天赐予我们的美味佳肴了……”
她并未放慢脚步。
可百姓诸侯们还是跪着。
他急了:“真的,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直到礼仪官一声“礼毕”,跪在地上的启王子才慢慢站起身。
昨天一见面,他便说有个天大的秘密,凫风初蕾也懒得问他。
冗长的仪式,小狼王都快觉得索然无味了,可是,跪地不起的诸侯百姓居然还是没有发出丝毫杂音,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
他干脆跑步上前,拦在她的面前:“凫风初蕾,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秘密吗?”
青烟袅绕里,他们的祝祷也一起达到上天。
她淡淡地:“你直说不行吗?”
千万人仿佛变成了同一个人,他们追随着启王子的节奏,跟随着他的步伐,或叩拜或匍匐或祝祷上苍……
他听得她终于问了,不由得喜上眉梢,却更是神神秘秘地干咳一声:“这个秘密嘛……这个秘密嘛……”
想当年万国大会,大禹王如何讲得慷慨激昂,如何的侃侃而谈,台下诸侯都各怀鬼胎,可现在启王子这么一番表演,台下无论诸侯和百姓都毕恭毕敬,虔诚无比。
凫风初蕾见他一再卖关子,大是不耐,又要离开。
就连小狼王也不得不承认,人长得好就是占优势。
“我休了姬真,真的……我已经把姬真送回白驼族了,她再也不是白狼国的王后了……”
可能是他善于乐器的缘故,启王子很具有演讲的天赋,无论是言辞语调,都颇能动人心魄,加上他相貌堂堂,器宇不凡,这便和他跛了一足、黝黑丑陋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鸟嘴的父亲大禹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兴高采烈:“凫风初蕾,你知道吗?本王又是单身汉了,这个好消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祭词当然也是早就背熟了,可姒启绝非照本宣科,而是声情并茂,历数大禹王的功绩、大夏这几年的大旱,以及大费的罪状,最后,自己不得不挺身而出,为民请命,然后换来了苍天的开眼和怜悯……
凫风初蕾哑然失笑。
是以,此时姒启慢慢走上祭祀台时,台下诸侯,百姓,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但是,她对小狼王是否休了姬真既无兴趣,也不感意外。
事实证明,启王子就是比大费王得到老天爷的喜爱,不然,你作何解释?
自从小狼王婚礼当晚,姬真当着众人辱骂小狼王之后,她便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了。像小狼王这种人,是不可能忍下这口气的。
纵然是最强烈的反对派,也无可奈何——
只看白驼族对他的利用价值还有多少而已。
启王子,已经成为大夏的一个神话。
不过,小狼王能忍到现在,已经很出乎她的意料了。
更重要的佐证是,自从大费被赶跑之后,这几个月来,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庄稼得以迅猛生长,青草树木也得以复生,真可谓风调雨顺,天随人愿。
小狼王见她无动于衷,大叫:“喂,凫风初蕾,你不为这个秘密赶到高兴吗?”
肆虐大夏五年的旱灾终于彻底被终止。
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高兴?”
七斧之后,天降大暴雨。
“那啥……我……我,我就觉得你非高兴不可……”
正是这把传说中的劈天斧,让他每自述一条罪证,便砍自己一斧——一连七斧,本质上,是对天下宣告了大费的七大罪证!
他干脆理直气壮:“以前你嫌弃我,不就是因为有姬真吗?现在没了姬真这个畔脚石,难道你还不满意?”
只不过,他腰间悬挂的那一把劈天斧,特别引人注目。
凫风初蕾忽然想起当日在白鹿河边的那个噩梦。
当然,他的这一身礼服并非天子礼服,而是王子礼服——他并未以天子自居,还是保持他启王子的身份。
梦中,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丑八怪,小狼王拿着狼牙棒就砸下来“凫风初蕾,本王忍你很久了,早前你长得美也就算了,现在你丑成这样,不杀你都对不起你了……”
他一身隆重的服装:上衣是黑红两色,下裳则是红黄两色,这也是大夏传统的天子颜色。以红黑黄三色象征天地玄黄,受之天命。
这个梦,她其实已经淡忘很久了。
青烟袅绕中,涂山侯人终于走了出来。
而且,这两天被有熊国那一幕震惊,无暇他顾,就更是没想起。
一曲完毕,礼仪官一声高唱,四周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可现在,这梦境忽然清晰如昨,尤其是小狼王举着狼牙棒时的狰狞,简直历历在目。
不过,再外围处,便有许多女性了。
再抬眼一看,只见小狼王凑向自己,眼神色迷迷的,无比的邪恶和不怀好意,她心里一震,忽然后退一步,金杖倏地便到了手中,厉声道:“滚开!”
凫风初蕾甚至注意到,不但祭祀舞蹈者没有女性,就连周围第一排颇有身份地位的诸侯极其亲随中,也没有女眷。
小狼王本来兴高采烈,忽见她翻脸,吓一跳,不由得悻悻地后退一步:“怎么了?凫风初蕾,怎么了?”
和鱼凫国的祭祀不同,大夏的祭祀舞蹈者全为男性,而鱼凫国是男女混杂。
她瞪他一眼,也不知怎地,竟然越看这小子,越是觉得厌憎。
一群黑衣男子赤足跳起来了祭祀的舞蹈,大巫师高高举着象征天地的法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就好像多年之后,他真会那样提着狼牙棒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一般。
正午时,刚刚到来。
她被这个可怕的想法差点击溃了,微微闭了闭眼,又睁开,神情已经平静多了。
此时,太阳刚刚到了正空。
小狼王见她脸色瞬息突变,好像在惧怕什么,可一瞬间又变得平静,隐隐地,甚至还有几分悲哀,也顾不得她之前的斥责翻脸,低声道:“怎么了?凫风初蕾,你怎么了?”
被煮熟的肥甘,盛饭在巨大的青铜盘里,远远望去,真是气势磅礴。
可是,她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拿了金杖,转身就走。
正是大夏祭祀所用的三牲。
小狼王追上去:“喂,凫风初蕾,你怎么无缘无故翻脸?我有没向你求婚,怎么就得罪你了?喂,你该不会是因为姒启做不了王,你得不到汉中的土地而迁怒于我吧?那你也该怪姒启,不该怪我吧?”
一头大猪,一头大牛,一头大羊。
她停下脚步。
一排盛大的祭品也早已被摆好了。
小狼王速度快,没料到她忽然转身,他措手不及,伸手就去抱她——可是,想象中的抱个满怀并未出现,他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祭祀台下面,则是一张巨大的案几,摆放着玉璧、银烛、金膏等等代表天子气派之物。
凫风初蕾已经侧身一边,淡淡地:“小狼王,你来钧台之享的目的早已达成,你笼络的诸侯,大夏的内线,想必都已经布局好了,所以,就不适宜在钧台久留了。以后,也最好少来搅大夏的这趟浑水了……”
自从下山之后,它便觉得,只要看到青绿色的东西就很不舒服,因为,那总令它想起漫山遍野的草蛇。
“什么叫搅浑水?”
可委蛇死死盯着那青绿色的古铜,忽然移开了目光。
“自炎黄二帝起,华夏这片土地一直需要超级强大之人才能慑服。你小狼王虽也可以算是人中龙凤了,可是,你白狼国小国寡民,纵然有无数黄金,但是,自你以下,连华夏的文字都不认识,更不懂华夏的文化民俗,你们岂能凭借区区十来万人统治上千万人?所以,你最好别做梦了……”
几百年下来,铜器特有的声音质感就更加浑厚圆润了。
他悻悻地,很显然,凫风初蕾已经说中了他的心事。
据说,这铜钟的历史已经很长了,还是尧帝时期铸造的唯一一只。
可他面不改色:“鱼凫王这是看不起我了?”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祭祀台左侧约莫二三十丈远处,悬挂了一只青绿色的古老铜钟。
“不是我看不看得起你!任何想要逐鹿中原者,除了实力,有时候还得看天意。你看姒启,他天时地利人和都占据了,可现在,他还不是白辛苦一场。你自忖你还能比他做得更好吗?还是你自以为兵力比他更加强大?”
那是青铜钟发出的响声,厚重,悠扬,就像远古时代走来的一曲神话。
小狼王哑口无言。
话音未落,只听得钟声响了。
别说比姒启做得更好了,他连兵力都不如姒启了。
他洋洋得意,卖了个关子:“这个天大的秘密,一般人我可不会告诉她……”
至少,姒启已经手握十万重兵,可他甚至连武力登基的苗头都还不敢露出来。
“什么秘密?”
如果诸侯们真的在四个月内推举出了新的王者人选,他怎么办?翻脸食言做大夏历史上最卑鄙的一个国王?或者拱手把天下让给别人?
他神秘一笑:“还是鱼凫王你最了解我。实不相瞒,这一次我之所以前来钧台,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要告诉你……”
姒启尚且如此,其他人还有什么办法?
凫风初蕾淡淡地:“你恐怕不纯粹是来捧场的把?”
小狼王忽然心灰意冷,转身就走。
可小狼王感受到这些充满猜忌和忧虑的目光,总是微微不爽,低声道:“本王好心好意来捧个场子,那些人居然以哪种目光看我,真是忍无可忍……”
刚到驿站门口,就看到涂山侯人。
钧台之享,也的确需要这种重量级的嘉宾。
只见他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一见二人前后行来,大笑:“二位真是好兴致,才散步归来?对于钧台的风景,还满意吧?”
而且,小狼王可是来捧场的。
小狼王见他一副吃饱睡好,不知多么精神的样子,心中暗暗称奇,想他姒启白辛苦几年,到头来什么都不是,胜利果实可谓被诸侯们一席话便篡夺了,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可是,来者是客,总不好在这时候赶出去。
于是,便冷冷地:“你这钧台穷乡僻壤,有什么风景好欣赏的?”
尽管这两年,他早已在大夏边境消停了,但是,非我族内其心必异,就连淑均和牟羽等人都深感诧异。
姒启不以为杵,只看向凫风初蕾:“二位不远千里来这钧台,算是给了我姒启天大一个面子,前两日十分忙碌,也无暇顾及二位,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正好单独设宴,既算是感谢,也算是故人叙叙旧。”
除了一群白狼、一条双头蛇,一只大熊猫之外,小狼王是最引人注目的,当然并不因为他长得帅,而是大家都在狐疑,这个小狼王可是大夏的敌人,当年人人得而诛之的侵略者,现在,他公然来参加钧台之享是什么意思呢?
宴席地点,不再是昨日金碧辉煌的祭祀台,而是姒启临时安顿的住所,你可以叫它临时指挥所、也可以认为那只是一个简陋的土屋。
有些是偷偷摸摸的,有些是不经意的,有些则满是好奇。
昨日的部落联盟会议,便是在这个大厅举行的——青石板铺就的屋子,案几是从昨日的祭祀台直接搬来的。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周围却有无数双目光不停地看向这里。
饭菜更是不复昨日的盛况,只有几小碟风干的腊鸡、鹿肉以及两个新鲜小菜,其中一个还是番薯叶。
他一笑,漫不经意地压低了声音:“我要再不来,等涂山侯人成了大夏之王,可能以后就没我白狼国什么事了。你呢?凫风初蕾,你该不会天真地认为,启王子得到了天下,和你鱼凫国便是天然的盟友了吧?”
就连酒也没有了,每人案几上只有一小盆甜汤,还有一盆米饭。
凫风初蕾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小狼王,你怎么来了?”
姒启叹道:“这顿饭菜招待二位,确实是太寒碜了。不过,我也的确没法了。前日祭祀剩下的酒肉,昨天早上已被百姓们一扫而空。昨天下午的会议结束之后,诸侯们都没有饭吃,自行上路……”
“我们可是老朋友了……”
酩酊大醉,酒足饭饱,只有一顿的光景。
委蛇立即摇头:“谢了,谢了,没事。”
第二天早上醒来,百姓们见剩余的残羹冷炙,立即毫不犹豫地各自打包拿走。
这话,明着是说给委蛇听,实则是告诉凫风初蕾。
他们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就算没妻儿老小的,自己也想再吃一顿。
小狼王忽然有点同情它,便和颜悦色:“老朋友,要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不妨告诉我,我一定助你们一臂之力……”
所有东西都被一扫而光。
明明是几千年的老蛇妖,可它此时就像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就连吃剩下的牛骨头这些也一根不剩。
小狼王捕捉到了这丝惧色,不由得暗暗称奇,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让委蛇吓成这样?
九鼎的炭火尚未彻底冷却,可鼎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可以烹煮的东西了。
委蛇听得这话,立即打起精神,昂起脖子,可是,它小孩似的双目里,还是有一丝惧色一闪而过。
钧台之享的狂欢早已过去。
“老朋友,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作为鱼凫王唯一的随从,不打点精神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吧?也许,会让其他人小瞧你家鱼凫王呢……”
也许,会逐渐地成为历史,慢慢地被人所遗忘。
委蛇破天荒地没有瞪他,只是慢吞吞地缩开了头,还是无精打采。
屋子很大,三张案几就显得空荡荡的。
小狼王好奇地伸出手拍了拍它的头:“喂,亲爱的老朋友,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是不是生病了?”
其实,按照时间来说,这只能算早膳。
委蛇听得他的笑声,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可是,还是没精打采的,双头又垂下去了。
小狼王扫了一眼桌上简陋的饭菜,才抬头打量姒启。
小狼王张大嘴巴,没忍住,笑出来。
他早已不是启王子的打扮,一身便装,就像寻常男子一般。
也许是察觉有陌生人在看自己,居然伸出一只熊掌,羞答答地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而这一顿欢送宴,当然也不是以启王子的身份,只是叙叙旧那么简单而已。
小狼王从未见过熊猫,但见这庞大的家伙,就像一只大棕熊,本该凶相十足,却懒洋洋地,神情十分憨厚。
可是,姒启一直笑嘻嘻的,神情镇定,而且看不出丝毫的沮丧作伪。他暗忖,难道这小子真的那么超凡脱俗?
反而是它旁边的那只巨大熊猫,就像一个保镖似的,忠心耿耿守着。
自己苦苦打下的江山,要拱手让给别人,如果他眉头都不皱一下,那他就是神仙级别了。
昔日老是对自己呼来喝去的老蛇奴,竟如没看到自己似的,一直垂着双头,无精打采的,好像遭遇了什么惊吓,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他意味深长:“启王子今后有什么打算?真的要去流落江湖,一支玉笛,一把斧头走天下?”
于是,转头去看委蛇,这一看,心中的奇怪之感就更强烈了。
姒启大笑:“有何不可?你遇到我时,我便不是这样的吗?”
走神走到这地步,也真是不可思议了。
“启王子可真是高人不露相!原来,你居然有这么高的节操。哈哈,原来你的志向便是打下天下,让与诸侯,然后功成身退。哈哈哈,失敬,失敬,我小狼王以前一直很少敬佩什么人,今天,倒是真有点敬佩你了……”
小狼王发现,她并非故意不回答,竟如没听到一般。
他笑声里的讥讽之意,一览无余。
她不答。
姒启却还是不以为然。
“凫风初蕾,你们究竟去了哪里?这么仓促狼狈?”
小狼王又看了看自己案几上的那盆白米饭:“你这个启王子,可真是大夏的良民。为了获取胜利,你不惜让鱼凫国出钱出粮出兵,让他们买单成全你对大夏的热爱。可是,本王倒想问问你,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那你用什么兑现对鱼凫王当初的承诺?”
小狼王满是好奇地打量她,总觉得她这次看起来特别怪异,可究竟哪里怪异,他又说不上来。
姒启的脸色慢慢沉重起来。
她心事重重,脸上的神色便不是那么好看。
他没有看小狼王,而是看凫风初蕾。
否则,为什么那么巧合,自己一回金沙王城,飞行器就坏了?
凫风初蕾也看着他。
或者百里行暮彻底不愿自己再去周山打扰他,所以,故意在飞行器上做了什么手脚,算准了时间让飞行器自行毁掉?
她当然担心的并不是新的大夏之王和自己争夺汉中南中等地这个问题,她也非常好奇,难道姒启真的就这么把自己手中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
她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姒启摇头,长叹:“有时候,凡事真的身不由己。”
没有飞行器,想也别想。
小狼王冷笑一声:“是身不由己还是虚名所累?”
更何况,周山那么神秘,第一次若非误打误撞,自己根本找不到。此后,再要刻意去找,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二者都有吧。”
十万八千里,说来简单,可就算是委蛇、千里马这种级别,没有一年半载,也不太可能达到。
“这么说来,你真的为了顾全你和大禹王所谓的仁义形象,要彻底投降了?”
更何况,飞行器刚回金沙王城就坠毁了,再要去周山,已经不太可能了。
他还是苦笑不已。
这世界上,已经根本无人能解释这样的怪事了。
凫风初蕾却直奔主题:“以你所见,大夏现在的诸侯中,谁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夏之王?斟灌氏?彤城氏?有男氏?或者夏后氏?”
她对这情景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若是百里行暮还在,一定能给自己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可是,她暗叹一声,内心深处更是忧惧、沮丧。
这才是最现实的问题,四个月之后,再次召开诸侯联盟大会,会议上,将确定新的大王人选。
她忽然想起,当初自己进入古蜀国的藏宝库,也是这样,自以为不过才半夜的功夫,可醒来后,已经是半年过去了。
可是,这个认识是谁?
这是一个真的太阳。
姒启还是苦笑。
依旧是普通的太阳,火辣辣的,却绝对没有有熊氏山林中那种快要涌出血浆的恐怖。
“斟灌氏和大费不清不楚,彤城氏威望不足,至于夏后氏和有男氏,跟你启王子的关系一直太过密切,已经被诸侯们彻底视为了你的心腹,他们再是才德功高,也不可能被众人所推举……就算斟灌氏自己吧,其他人服气,我敢打赌,夏后氏第一个就不服气……”
凫风初蕾也不搭理他,只是抬头又看了看天空那一轮烈日。
小狼王听得这话,眼睛却慢慢亮起来。
小狼王也因此肆无忌惮:“喂,凫风初蕾,我还以为你不来了,结果,你居然以这种方式赶来。可是,不对劲啊,你好歹也是鱼凫国的女王,为何穿得这么简单甚至算得上寒碜了?连王袍也不换一套?啧啧啧,而且你身上这件居然还是春装,你不热吗?”
凫风初蕾还是不紧不慢:“大夏所谓的下一次诸侯会议联盟,与其说是推举新的大夏之王,不如说是一场新的巨大分裂和战争……”
他对此信心十足,所以,也不觉得凫风初蕾的奚落刺耳难听,再加上二王的座位单独在一起,距离诸侯国和礼仪官有点远,而且一群年迈的礼仪官初初见到一群大白狼已经很害怕了,现在又多了一条会讲话的双头蛇,再加上那头一丈多长的大熊猫,一个个深感不安,都有意无意躲得远远的,哪里敢近前听那二王说了些什么?
小狼王哈哈大笑:“没错!说什么才德推举。可是,人无完人,当今世上再无大禹王这种牛人,选其他任何人,别的人都不服气。看来,大夏这是又要走分裂战争之路啊……”
几年下来,白狼国纵然不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但小狼王也得算世界上最有钱的国王了。
以前,只是启王子和大费的战争,偶尔有盗匪乱窜,也只是为了获取粮食,一旦吃饱了肚子,便很容易被扑灭。
西北金矿,彻底沦入小狼王之手。
可现在,整个大夏即将面临的可能是无数诸侯国的混战。
最初一两年,涂山侯人还有余力兼顾,分一杯羹,但是,随着战事扩展,他的占线往往蔓延千里,可军力不足,无法长线作战,便只能彻底撤离西北,固守东南一线和大费对峙。
因为,如果新王人选推举失败,恐怕每个诸侯国都有参战的理由了。
西北金矿,存量惊人。
“哈哈,好玩!真好玩!一个统一的大夏,令全世界都毫无生机,就像一头巨大的猛兽,独自称王,其他人只有远远看着。可是,世界上是变化的,总要有改变才会更精彩,不是吗?”
他悠悠然地:“没错,本王的黄金实在是多得用不完,所以,总要想方设法消耗一些,免得藏宝库都堆不下了……”
小狼王几乎是摩拳擦掌:“真没想到,本王等待了这么多年的好时机,终于来了……”
原本得意洋洋的小狼王听得这奚落,本要恼羞成怒,可看看旁边侍卫的黄金装饰狼牙棒,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姒启还是只能苦笑。
精美虽精美,气派虽气派,可怎么看怎么像暴发户。
他知道,这是事实。
黄金马车,黄金王冠,黄金腰带,黄金靴子,就连袖子上也镶嵌了很大一圈金箔花纹,甚至左右侍卫的狼牙棒上都镶嵌了黄金……
所谓的四个月之后的诸侯联盟会议,本质上是一次分裂的大会。
小狼王:“……”
可能每个诸侯都要觊觎王位。
“小狼王,你是不是把整个西北金矿的黄金都穿在你身上了?”
大旱之后,继续大战,自己这个启王子,恐怕就算就此退出江湖,也要成为大夏的千古罪人了。
他奇道:“鱼凫王笑什么?”
他看着凫风初蕾,凫风初蕾也看着他。
凫风初蕾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狼王却兴致勃勃:“你俩也别相对苦笑了。咱们好歹也是知根知底,就别再装模作样了。大家痛快点吧,启王子,本王先说,本王决定支持你大战各诸侯国,帮助你夺取天下。这也是本王这次前来的目的……”
“鱼凫王,真是久违了……”
姒启淡淡地:“夺取了天下之后呢?”
又见她一直打量自己,他脸上便有了笑意,挺直了腰板,对自己今天的这一身装扮很有自信,而且,也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英俊、更具有王者之气。
“这还不简单?你放心,本王的要求也不高。你只需要再将西北附近的西落鬼戎地盘全部划给我白狼国,然后,在一百年之内,每年再为我白狼国提供10万锦缎布帛,并30万担粮草,你看,这交易可还公平合理?”
饶是如此,她依旧双眸晶莹,面色莹润,一点也不显得狼狈,自有一股高华清丽的气派。
西落鬼戎,千里沃土,虽不是大夏十二部族之一,可也算是大夏富庶的诸侯国之一,而且,在过去的五年大旱之中,它们毫发无损。
可今天,她蓬头垢面,脚上还有泥屑便赶来了。
西落鬼戎更令人称道的是它的原始森林和广袤的草原,有林立的城邦,有繁荣的商业往来,乃大夏通往西方世界重要的交通贸易关口。
明明是他更好奇:毕竟,他曾参加了鱼凫王的登基大典,知道女王在正式的场合,是多么注重仪容的整洁。
再说,白狼国上下不过十几万人口,虽然经历这几年的发展,加上白旗镇远近投奔的流民,充其量也不过二十几万人。
早已在座的小狼王却冷哼一声,旁观涂山侯人走远,又看看凫风初蕾,但见凫风初蕾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这还是往高里估算。
凫风初蕾落落大方地坐了。
就这么区区二十万人,每年居然要向大夏索取30万担粮草,十万布匹,而且,时间长达一百年。
如今,正好全部派上了用场。
也就是说,一百年之内,白狼国的全体人员什么都不干,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享其成。
礼仪官最初只奉命准备了鱼凫王的座位,但为了保险起见,又备用了一个座位。
姒启也就罢了,凫风初蕾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王座很宽,是分开的,足以让两位王者旁边各自有两名仆从伺候。
小狼王不以为然:“鱼凫王,你笑什么?”
祭祀台的正中,两张王座。
“占据西落鬼戎,你算扼住了大夏的商业命脉。每年30万担粮草供奉,你则成了大夏之王的太上王。哈哈,小狼王,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敢保证,哪个大夏之王要是答应这样的条件,估计登基不久就会被赶下台来……”
涂山侯人搓着手,眉开眼笑地走了,丝毫也没察觉自己在群臣面前失态了。
小狼王冷冷地:“战争,那可是要流血流汗送命的!如果没有一点像样的回报,本王凭什么让十万狼少年们去卖命?难道他们的命就那么不值钱?难道你以为大家都像你鱼凫王,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狗屁朋友之情,就出卖本国人民的利益?”
“行,你们先坐着,等仪式结束了,我立即来陪你们。”
“汉中和南中的广袤土地,今年便可获得丰收,所得,至少在十万担以上。明年开始,播种会更及时,播种面积也会扩大许多,鳖灵甚至专门派了蜀中善于种植的好手前去帮忙指点,可以肯定,明年这一代的收成会更好,达到三五十万担也不是什么难事。几年下来,汉中南中便可成为我鱼凫国的粮仓之一,我可不认为我是亏本生意。”
“好了,你先去准备准备吧,马上该你上场了。”
小狼王还是冷笑:“鱼凫王既然承认这一点,那本王倒要问问,为何你索取汉中和南中都是理所应当,本王要一个区区西落鬼戎便是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他朗声对礼仪官道:“赶紧请鱼凫王等入座。”
“因为汉中和南中本就是废墟之地,前五年都没有任何收成。直到今年下雨后,才开始耕种,流民们们也是自行投奔。这也就罢了,可流民们是去年便大规模拥挤于褒斜道关口,前期安家,开荒种地,一应全是我鱼凫国垫付。也就是说,一年来,他们在没有任何收获的情况之下,全靠鱼凫国养活!你小狼王倒是说说,你付出什么了不起的代价了?敢这么狮子大开口?再说,就算是交易,也得讲究公平合理不是吗?”
只要来了,他哪里在乎她穿什么衣服,是不是仓促?
小狼王哑口无言。
“没有没有!鱼凫王,你来得正好!”
姒启也淡淡地:“小狼王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根本请不起你。”
她如梦初醒,笑起来:“启王子设宴钧台,我鱼凫国岂能不来观礼?启王子,本王还没错过这场盛会吧?”
小狼王倒也相机行事,笑道:“所谓谈判,就是要谈嘛。如果本王的要求确实高了一点点,那本王可以减少一点……”
他低声道:“初蕾……”
凫风初蕾也看向姒启。
这一切,在在表明,她根本没回金沙王城,是直接从有熊国赶来的。
她也认为,小狼王虽然随时狮子大开口,可绝对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而且他这次不远千里来钧台之享,便表明了他的诚意。
而且,她不可能四个月也不换一件衣服。
更重要的是,姒启现在也的确需要盟友。
再加上她旁边那头巨大的熊猫,是他从未见过的。
小狼王早已权衡利弊多时,侃侃而谈:“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现在的形势,你启王子虽然手握重兵,可是,却不是长久之计。首先,阳城被烧毁,你去不了;其次,你没有天子之名,也没有天子之实,根本无法调动供给十万大军的粮草。诸侯们也不会买你的帐。你表面风光,实则无计可施,纵决心马上起兵,武力夺取王位,那就回到了刚刚鱼凫王所说的关键:你会成为整个大夏诸侯国的公敌,这一场战争,纵然你启王子能打赢,但也可以肯定,那是旷日持久之战,大夏百姓重新生灵涂炭先就不说了,搞不好,你启王子便是下一个大费,运气好,逃得一条性命,运气不好,被抓住五马分尸……”
涂山侯人并不知晓她的经历,可是,他对她颇为了解,但见她满脸茫然之情,委蛇眼中也有惧色闪过,立即意识到她们可能遇到什么古怪的事情了,否则,也不可能如此仓促才赶来。
他干脆站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三方结盟,各取所需?如果有本王和鱼凫王的帮忙,你登上王位,指日可待!”
这几个月,他一直惦记着她,当日她出现时的身影还历历在目,正是这身衣服。
凫风初蕾,也是同样的意思。
他记得她那一身衣服——那是钧台辩论时的春装。
可是,姒启却沉默。
惊喜交加的涂山侯人稍稍冷静下来,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碍于她身边那双头的大蛇和大熊猫,谁也不敢擅自开口。
二人也不追问,只是互视一眼,各怀心事。
再是赶路,也不至于如此仓促吧?
好一会儿,姒启抬起头:“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比起刚才小狼王不可一世的奢华,简直就是鲜明的对比。
小狼王忍无可忍:“启王子的意思是?”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鱼凫王啊!
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满不在乎:“我少时起,最大的心愿便是行走江湖,走到天下最美的地方,创作最美的音乐,甚至按照梦中天帝的指点企图登上九重星寻找遗失的绝美乐章。早几年,我迫不得已,只得揭竿而起。可现在,既然大夏根本就不需要我了,那我何必再把这副重担挑在肩上?”
因为,这位鱼凫王,不但没有如众人想象中一般一身威严隆重的王服,她反而一身便装,头发有些微凌乱,脚下甚至还有青绿色的草汁、泥土……就好像她刚刚从什么深山老林中回来似的。
小狼王不可思议:“姒启,你到底是假仁假义,还是真的这么通透豁达?你以为本王是三岁小孩?”
可是,每个人都感到惊奇和意外。
凫风初蕾却听得他心底颇有灰心丧气之感,便没有做声。
尽管她出场的方式很牛比,她的那条双头蛇很威风,至于那头大熊猫,就更不用说了……
姒启一挥手:“我心意已决,所以,只能感谢二位远道而来给我这个面子。今天,只能以水代酒,聊表心意。”
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鱼凫王。
他端起陶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
小狼王死死瞪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半晌,他才缓缓地:“罢了罢了,就当本王白走了这一趟。”
或者,头顶的太阳才是假的?
言毕,转身就走。
难道有熊氏地界的那个太阳真的是假的?
走到门口,见凫风初蕾还坐在原地,他恨恨地:“鱼凫王,你不走?”
可是,她却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但见快到正午的阳光,十分寻常,就跟每一天所见一模一样。
她和颜悦色:“你走你的,我们又不同路。”
而且,十分焦渴。
小狼王只能含恨离去。
直到此时,直到嗅到铜鼎里散发出的浓郁肉香味,她才顿觉饥肠辘辘。
时间仿佛很慢,饭菜都冰凉了,尚不到晌午。
她和委蛇迷失在有熊氏的山林中长达近四个月,水米未进,自以为只是一天,出来后,却是四个月。
欢送午宴,尚未开动已经成了残羹冷炙。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两位王都对这一顿宴席不感兴趣。
也就是说,她一直觉得所有事情是一天之内完成的,否则,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四个月不吃不喝。
小狼王一走,这简陋的屋子就更显空旷。
凫风初蕾记得很清楚,一路上,很少休息,也从未睡觉,甚至没有停下来喝过水,连吃干粮的时间都很少。
姒启对上凫风初蕾的目光,忽然笑起来:“初蕾,你还记得我们初相识的时候吗?”
更可怕的是,意识中在有熊国地盘最多盘旋了一天,可最后,居然是快四个月。
“……”
也就是说,距离离开钧台时,快四个月过去了。
“我一心要去九重天获取《九韶》的曲谱,却被你从大火里救出来。哈哈,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火浣布虽然能让人的尸体不被烧毁,但是,却不保证不被浓烟呛死。哈哈,如果你当时不拉我出来,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可是,降落时,已经是七月初七的上午了。
她好奇:“通过那个方法,真的能上九重天?”
按推算,最多是黄昏到深夜的功夫。
“这怎么可能?那是我有一天做了一个怪梦,梦中天帝这么告诉我的。”
在委蛇背上睡一觉,便到了。
她心里一动:“你梦中的天帝是什么模样?”
从有熊国的山脚到钧台,无非就是一百多里路。
他摇头:“我只梦见过天帝一次,但是,梦中,他端坐云霄之上,面前雾气缥缈,我根本看不清楚。哈哈,事实上,我每次都把他想象成了黄帝的样子……再后来,我也明白了,九重天,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别说真的存不存在,就是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上不去!”
委蛇纵不能日行千里,但一日几百里毫无问题。
凫风初蕾也笑起来,不经意地:“要上九重天,的确不能用火浣布,但是,如果有合适的飞行器,的确是可以的……”
然后,一直在夕阳西下的天色里前行,遇到大熊猫、踏足满地长满了草蛇的可怕禁地,再然后,冲下山坡……
“飞行器?”
鱼凫王当然不是没有换洗衣服,必须一直穿同一件衣服,事实上,在她的意识和判断里,这件衣服是前天才换上的,昨日一早便开始踏上有熊国的地盘,走啊走啊,走到半山腰,直到夕阳西下……
“当初百里行暮送过我一辆,可惜,我刚刚回到金沙王城,飞行器便被撞毁了。”
正是当初离开钧台前去有熊国时的那件衣裳。
姒启深感兴趣:“这以后,我可算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我早年就一直向往蜀中的风土人情,这以后,可能要去投奔初蕾你了。哈,金沙王城三十里芙蓉花道,十里刺桐花道,还有精美绝伦的蜀锦玉章,如果能在那里做一个富贵闲人,天天歌酒唱和,倒真不啻人间极乐。可能我少时的理想生活,倒真有可能实现了……”
所有人中,只有她一个人还是一身春装。
那是一幅美好的画卷。
可是,她惊异的当然不是这铜鼎,也不是这头顶火辣辣的太阳,以及周围百姓身上的夏日衣衫——
春日,芙蓉花开,香飘十里。
在这盛夏,当然是唯一的办法。
秋日,刺桐花艳,一片嫣红。
铜鼎里的肉早已煮熟,但下面依旧封存了炭火炉灰,保持汁水一直沸腾,如此,肉质当然不会腐坏,香味也一直持续不断。
那是一个没有酷暑和隆冬的世界,只有绵延千里的青青翠竹,茅舍屋檐,有星罗棋布的湖泊水道,有撑着长篙的闲散渔人,弯曲的独木舟上,两排勤劳的鱼凫,每每从水里叼起一串串的小鱼,渔夫懒懒地挤一挤它的脖子,便突出一堆小鱼,不一会儿便满了鱼舱……
凫风初蕾的目光从涂山侯人脸上又转移到小狼王脸上,但是,她只是笑笑,并未开口,又看向祭祀台下面那一只最大最高的铜鼎。
更有懒洋洋的熊猫在竹林里打滚,有成群的大象在草地上散步,偶尔,甚至会有威猛无比的恐龙窜出来大叫一声。
淑均固然暗暗叹息,就连小狼王也忍不住了,干咳一声:“鱼凫王,你怎么比本王还晚来?”
那是一个充满神奇色彩的古老国度。
语音之间,丝毫也没掩饰狂喜之情。
那是大禹王走出的地方,他曾经的家园。
本来,众目睽睽之下,他该称呼她鱼凫王,可情急之下,激动难忍,听得追上来的淑均连声咳嗽,才反应过来,可还是哈哈大笑:“鱼凫王,你终于来了,我一直等你,真是生怕你不来……”
能在那里度过一生,又何尝不可?
别人也就罢了,涂山侯人立即扔了小狼王,跑步上前,哈哈大笑:“初蕾,初蕾……呵,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他脸上便有了笑意,眼神却极其真诚:“初蕾,我真的打算去投奔你了……”
可惊奇劲尚未过去,又听得一声咆哮,只见一头长达丈余的花白大熊猫,从人群里窜进来,所过之处,自动让开一条道路,然后,奔到凫风初蕾脚下,才停了下来。
凫风初蕾沉默了一下,才静静地:“你不可能适应那样的生活。大夏和鱼凫国的生活习惯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这个比小狼王满是黄金的出场方式牛比多了。
他静静地:“大禹王出生于汶山,本质上,我也是一个蜀国人。”
众人被这奇景惊呆了。
她微微一笑:“正因为大禹王出自汶山,所以,你更不能回去。想那大禹王费劲一生心血,才换来天下安定,万国大会。可你这一走,大夏从此分崩离析,日后,你如何向大禹王交代?”
一个人影徐徐飘下来,随即,几丈长的蟒蛇便缩小成了寻常的双头蛇。
他若无其事:“我为何要向他交代?丹朱不需要向尧帝交代,因为那是舜帝的事情。至于大禹王,也不是我的事情,那是下一代大夏之王的事情。而且,这几年流亡沙漠,揭竿而起,纵不算九死一生,也辛苦之际,经常吃不饱也就罢了,每天都疲于奔命……”
天空一黯,仿佛一团黑云兜头罩下,众人来不及反应,只见祭祀台前面的空地上,已经多了一条巨大的双头蛇。
他一指窗外:“初蕾你看,就算播种了庄稼,可庄稼也生长贫瘠。五年大旱,已经让这片土地丑陋不堪。好吧,就算明年土地就能恢复元气,可是,这又如何?明年大规模播种的种子从何而来?从现在起到明年,流民们的生活谁去负责?就算他们省吃俭用,靠着这个秋季收获的一点点粮食勉强维持性命,可是,十万大军的口粮谁去提供?去偷,去抢?还是让诸侯们主动纳贡?”
若是平素,涂山侯人铁定反唇相讥,可此时此刻,他压根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情,只是满脸堆满假笑,正准备随便敷衍几句,忽然听得一声惊呼:“天啦,好大的蟒蛇……”
从有扈氏仓库里收缴的粮草,熬过了大半年之后,已经所剩无几。
他的声音很小,但是,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情:“本王就说嘛,这天下,唯有王和王才匹配,你不过区区一王子而已,她要来了,就是自降身份……”
加上这次钧台之享,又动用了大批存粮。
一看他的表情,小狼王便啧啧地低叹:“怎么?鱼凫王没给你这个面子?”
可以说,十万大军的口粮,再怎么筹划,也最多只能维持一两个月了。
涂山侯人苦笑一声。
一两个月之后呢?
可小狼王的目光却敏锐地在人群中反复搜索,直到确信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也顾不得周围的目光,立即问:“怎么?启王子难道不觉得今天少了一位嘉宾吗?”
怎么办?
谈笑之间,二人简直如多年好友。
要知道,就算这片干旱的国土能最快程度恢复元气,也能最大程度播种收获,可粮草要到大军手里,也得是明年秋天了。
“欢迎之至!”
中间差别的几个月时间怎么熬?
小狼王倒也不摆谱,立即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哈哈大笑:“启王子果然了不起,才不过区区五年,便击溃大费成了大夏之王。今日之盛会,本王不来参加也说不过去。”
他的语气疲惫至极:“不是诸侯们反对我做大夏之王,事实上,我自己也真的不想干了。每每午夜梦回,我多次醒过来的感觉都是饥肠辘辘。我曾反复追问自己,这十万大军,我拿什么养活?就算我做了大夏之王,又能如何?定都哪里?如何重建?阳城一片废墟,安邑满是颓废,钧台就别提了,如何大兴土木?没有五七年,这个大夏之王根本就是一个空架子……”
彼时,他尚未正式登基,还是启王子的身份,而小狼王可是不折不扣的国王,这一应对,便是恰到好处。
而且,就连西北金矿也彻底沦入小狼王之手,现在再要去虎口夺食,岂不是几面作战?
直到涂山侯人闻声前来,一看那辆金色的马车,本要笑,可是,却肃穆了一张脸,径直上前,朗声道:“小狼王不远千里前来出席钧台之享,我姒启真是深感荣幸!”
就连买粮食的钱都没了。
尤其那八只巨大的白狼,又将所有围观的群众自动震慑在外,一时间,竟然谁也不敢造次。
姒启喃喃地:“初蕾,我是真的不想做什么大夏之王,更不想再管大夏这个烂摊子。如果就此罢手,我的后半生还有点指望。可要是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我很可能就如小狼王所说,会成为下一个大费……”
敬畏艳羡之情,不由而生。
那是事实。
饿了几年的百姓,哪里见过这等的奢华?
现在的大夏,就是一个烂摊子。
甚至拉车的白狼,每一只的脖子间也悬挂着一明晃晃的纯金项圈。
所以,那些精明的诸侯,尽管在诸侯联盟会议上一个个振振有词,可到底,谁也没有站出来,强行出头。
就连马车上的旗杆也是纯金。
说,总是比做容易多了。
小狼王头上也是纯金王冠,纯金腰带。
许久,凫风初蕾才叹道:“无论如何,你总不可能就这么把那十万大军扔了不管。”
马车,是全纯金打造。
这也是事实。
近了,看得更加清楚。
姒启愁眉不展:“真要如此,我也不等什么四个月之后,干脆通知诸侯们下个月就召开联盟会议,无论他们推举谁我都管不了。只要有人站出来,我立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小狼王倒也不慌不忙,只气定神闲在王车里坐着。
“那你也至少得再等一个月。”
因此,当马车缓缓停下时,负责礼仪的官员竟然手足无措,彼此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没有人迎上去招呼。
姒启愁眉顿展,忽然站起来:“对了,初蕾,我们也别管什么一个月之后了,我先陪你去有熊国走一趟。”
大夏君臣完全没想到小狼王会来参加钧台之享,而且,他们也从来没有邀请过小狼王。
她一怔。
在他身后,则是整齐划一的狼少年,他们举着明晃晃的狼牙棒,铜头铁额,威风凛凛,看人数,当在千人上下。
缓缓地:“你这里杂事一堆,你能走开?”
此时,小狼王端坐马车上,他一身金色的王者之袍,头戴王冠,令众人还来不及分辨他到底长相如何,先被他的气势所折服了。
“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钧台之享后,诸侯们谁也不会抢先动手。大费远在三苗之地,也没法奔赴几千里地赶来。再说,大军也需要修整,我已经传令下去,军中集体放假半月,各行其是。”
来者,便是小狼王。
他狡黠一笑:“我们收编的有扈氏和大费几万残兵败将中,许多都是阳城、钧台、安邑等地之人。钧台也就罢了,可阳城和安邑一直有水源灌溉,庄稼勉勉强强有一点点收获。趁这段时间,他们回去探望家人,也可以让军中几万人节省半月粮食……”
竟然是白狼国的旗帜。
凫风初蕾愕然:“你不怕他们一走就不回来了?”
马车上,飘扬着高高的旗帜。
姒启哈哈大笑:“我还真巴不得他们就地解散,再也不回来了。只可惜,我一表达这个意思,他们都不肯,说是离开了军营得饿死,呆在这里好歹能吃口饱饭,可出去就不好说了。若是这一走,那几万人再也不回来了,对我来说,可真是求之不得……”
那是八头雪白的巨狼,一字排开,训练有素,就这么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缓缓而来。
反正他志在隐退,大军在不在手,有何意义?
令人吃惊的并不是这辆马车,而是拉马车的——并不是马。
再说,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是大费和有扈氏的残军,忠诚度也不见得那么牢靠,如果他们真的就地解散,那才真是最妥善的安置。
车辙在早已被诸侯们踏平的马道上行使平稳,十分优雅。
凫风初蕾叹道:“别人是巴不得兵力多多益善,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一辆金色的马车,不疾不徐而来。
他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我也不是那么大公无私啦。新的大夏之王一起来,我手里的军队就得自行解散。我做来做去都是替他人做嫁衣,又何必?”
此时,这排山倒海的咆哮,完全压倒了流民们的议论纷纷,诺大的广场也不由得安静下来。
她一笑,竟无言以对。
而且是一群巨狼发出的声音。
他大笑:“择日不如撞日,走,我们马上启程去有熊国走走,权当度假了。”
那是巨狼发出的声音。
凫风初蕾还是犹豫不决,不敢轻易点头。
就在这时候,却听得西北方向传来一阵长啸。
她担心的倒不是涂山侯人发现有熊国的什么秘密,而是生怕再次进入时间隧道,又像上次那样,本以为是一两天,结果一出来就是四个月之后或者半年之后。
不少人大声吞咽,喉头间肆无忌惮发散出口水的声音。
那样的话,钧台的大军早就散了。
这些几年都见不到的美味佳肴被统统炖了,整个世界都快散发出酒肉的香味了。
只怕大家都以为姒启死了,后果不堪设想。
每一口大锅里都盛满整只的肥猪、肥牛、肥羊以及獐子、鹿子、野鸡野鸭等等。
甚至,会彻底葬送他的大夏之王之路。
流民们却没有这么大的奢望,他们眼巴巴地盯着旁边一大排土灶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锅。
一念至此,她当机立断:“不必了。”
当然,还有好不容易寻来的各种美酒。
姒启很意外。
九只大鼎里用于祭祀的最上等肉食,当然是属于启王子君臣和远道而来的诸侯国首领的。
她和颜悦色:“钧台现在还离不开你。再说,有熊国也查不出什么来,我回去的路上顺道再去看看就行了。”
此时,这几万人便兴高采烈地围在祭祀台周围,期待着最最令人激动人心的一刻——祭祀之后,便要大口吃肉了。
姒启明明听得她的这个借口十分牵强,就更是失望。
祭祀台下面的土场也被彻底平整,向四周扩展,铺上了就近挖来的青石板,足以容纳好几万人。
凫风初蕾也有点尴尬,因为这理由实在是不堪一击,她平素极少撒谎,尤其是对唯一的朋友撒谎。可是,她又无法解释有熊国那骇人听闻的秘密,只好硬着头皮:“报歉得很,我还是自己去有熊国一趟吧,我先走了……”
那是天子的气象。
“咳咳咳……咳咳咳……”
当初钧台辩论和祈雨的土台得到保留,但是,被极大加宽、加高,并且做了很大的装饰,显出堂皇的气派盛大气象。
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委蛇忽然出声了。
诺大的广场已经被拥挤得水泄不通。
它顾不得少主反对,抢先道:“少主,反正我们也不着急,启王子也有假期,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让启王子跟我们走一趟有熊国?”
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正午了。
委蛇当然知道凫风初蕾的顾虑,可是,它却有自己的想法。姒启是大禹王之子,而且有钧台祈雨的上天眷顾,再者,还有神出鬼没的云华夫人随时帮他一把,在千年老蛇的判断里,启王子可能是当今天下运气最好,命最硬,也是阳气最足之人了。
牟羽大是不以为然,却不敢说什么了。
有熊国半山腰回来之后,它固然每每想起那草蛇遍地的场景就不寒而栗,更对少主的境况极其担忧。
涂山侯人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罢了,罢了,明日我必须亲自去蜀中走一趟……”
自从少主登基之后,它便察觉少主有些古怪,经常对着空气叱骂。
他一怔,“鱼凫国能出什么事情?而且,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
它不知道是半空中真有什么自己看不见的妖孽,还是少主中邪了。如果是妖孽,一般的妖孽岂能躲过一条老蛇妖的法眼?可要是少主中邪了,这就大大不妙了。
涂山侯人沉声道:“鱼凫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再加上有熊国那么诡异的经历,它想,估计是自己和少主阳气不足,蛇乃天下至阴体质,少主乃女帝,也是阴气十足。
他口口声声责怪鱼凫国,可却是愤愤地指向凫风初蕾,但觉凫风初蕾真是忘恩负义。
可启王子就不同了,他的劈天斧和热血,都是天下至阳之物,没准,能克制那些草蛇的邪气。
牟羽从西北沙漠就跟随他出生入死,自然比别的大臣知晓他的心思,就连他也频频看着同一个地方,没忍住,愤愤地:“鱼凫国真是太奇怪了,居然到现在也不派遣使节团来。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日子对于启王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吗?想当年鱼凫王登基,启王子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都派去三千精锐掠阵,又派遣夏后首领做使节团成员,可他们倒好,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不来了,真真是……”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邪气,而是少主有了一个极其厉害的敌人,那放眼当今天下,唯一能伸出援手的,也只有启王子了。
可走了几步,还是不死心,又频频回头,却还是不见那熟悉的人影。
所以,它当然希望姒启跟着一起去看看。
涂山侯人尽管失望,却还是不得不转身回去。
“少主,就让启王子随我们一起吧。”
许多繁杂的事情,必须马上开始。
可凫风初蕾还是摇头:“不行!委蛇,你知道不行!”
虽然朝阳才刚刚升起,可距离正午也不过两个时辰了。
“少主,就让启王子跟我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反正启王子也不是外人。”
他闷闷不乐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知道牟羽匆忙赶来:“启王子,时辰不早了,该做祭祀之前的准备工作了……”
姒启见委蛇居然第一次跟主人意见相反,也深感奇怪。要知道,委蛇对凫风初蕾一直忠心耿耿,从无半点违逆,可今天,却坚持己见。
凫风初蕾不来,他的失望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
尤其,什么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难道有熊国是什么龙潭虎穴了?
这样的场景,涂山侯人已经在心底描绘了千百次,可到现在,居然忧心忡忡。
而且,当今世上,有什么龙潭虎穴可以难倒凫风初蕾的?
马上就要到来的钧台之享,本质上便是向天下百姓展现自己的胜利,总结过去的苦难,描绘未来的美好生活。
他的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干脆道:“初蕾,就让我一起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秘密,我也一定守口如瓶。”
大夏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了。
凫风初蕾叹道:“不是我不让你去,是我怕出意外。”
再加上战争的停止,交通开始恢复畅通,没有遭受旱灾的诸侯国们判断形势,纷纷同意收取黄金,将大量的粮食送到钧台。
“什么意外?”
这对于伤痕累累的大夏来说,已经不啻一场奇迹了。
她顿了顿,还是直言道:“你知道我为何那么仓促才能赶到钧台之享吗?”
这一年秋天,纵谈不上大丰收,可周围的农民,已经不至于挨饿了。
“我也早想知道原因了。”
因为播种及时,春小麦赶上了最后一茬生长,而异域传来的番薯更是具有强健的生命力,它们的叶子可以食用,等不及的农民便先采摘叶子,摘了一茬又一茬,它不停生长,取之不尽,只等秋天,还会收获累累的地下块筋果实。
“我们上次去有熊国,慢悠悠地,路上也只用了一天多时间,然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有熊国的山林里转悠,可待得下山,居然是四个月之后了。差点连钧台之享也错过了……”
上天神奇的魔手,一夜之间可以让大地寸草不生,可是,一夜之间,也可以让翠绿的原野一望无际。
涂山侯人张口结舌。
此时,远方的大片土地上早已荠麦青青,五谷庄稼开始生长,蔬菜杂草十分茂盛。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反应过来,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你们自以为是一天,结果是四个月?”
这就更说不通了,就算她忙碌来不了,也不可能不派遣使节团前来。
“可不是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四月。”
难道是已经回了金沙王城?
“初蕾,这下我再也找不到不去的理由了!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
可是,快四个月过去了,她居然没有任何音讯。
她缓缓地:“如果我们再次下山又是三四个月之后,那你在钧台的这支军队怎么办?”
就算需要时间查访探索,一个月之内足矣来回。
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基础,当然不可能真的就地解散了。
当时,她说得明白,此去有熊国,不过两三百里路程,以委蛇的脚程,一天便能达到。
而且,若是被其他觊觎的诸侯取得了这强大兵力,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了。
这里,便是当初凫风初蕾离开的方向。
他一怔,可随机便道:“这有何难?我立即向他们交代一下就行了。初蕾,你们稍稍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他独自站在土街的尽头,眺望东南方向。
委蛇目送他转身出去,低声道:“少主,委蛇这次僭越了。”
涂山侯人非常失望。
她叹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直到晚饭结束,直到就寝,直到第二天早上,凫风初蕾还是不见踪影,鱼凫国也没有派来任何使节。
不一会儿,姒启便回来了。
眼看天色越晚,涂山侯人的焦虑就更深。
主仆也不知道他到底对他的近臣亲信们交代了一些什么,也没有问,只见他已经牵了鹿蜀,手里提着劈天斧。
可是,这些平淡无奇的常见蛇类,哪里比得上会说话的委蛇?
他的神情也十分豪迈:“哈,既是如此,我倒要去体验体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奇景。哈哈,没准我们因此就成仙了……”
那些青蛇有着翠竹一般的颜色,远远望去,晶莹剔透,十分好看,就像悬挂的耳环。
凫风初蕾苦笑,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草蛇的可怕,而且,她也没提。
诸侯中,不少人带着器重的儿子、孙子、女儿等等。那些未来的爵位继承人,那些新潮的少年,各种奇装异服就不说了,不少人耳朵上悬挂着细细的青蛇作为装饰。
她只是再次提醒他:“若真的回来时已经几个月或者几十年过去了,我岂不成了大夏的大罪人?”
他还希望看到委蛇那醒目的双头,可是,他还是失望了。
他爽朗大笑:“初蕾,你这就错了。我本就苦于找不到摆脱的办法。如果真的一如山林,便世上千年,那还有什么钧台之享?还有什么诸侯纷争?没准整个大夏都不存在了。我们又何必再为千年之前的事情担忧?就像当年炎帝黄帝,现在谁还可惜他们是不是错失了天下?”
便伸长脖子,一次次看向通往有熊部族的方向,可是,拥挤不堪的钧台人潮里,哪里有凫风初蕾半点身影?
凫风初蕾一拍脑袋:“果然是这个道理。”
一念至此,就更是心慌:莫非她此去有熊部族,遭遇了什么意外?
委蛇也大笑:“还是启王子豁达。”
他担心的当然并非面子问题,而是觉得奇怪:凫风初蕾临别之前,明明亲口承诺一定会赶来参加钧台之享,可现在还没赶到,就意味着她可能出了什么事情。
就连懒洋洋的大熊猫也很认真地看了姒启一眼,仿佛对他的这番话深表赞同。
可眼看已经夕阳西下,她居然踪影全无。
鹿蜀日行千里。
鱼凫王,当然就是当今天下最重量级的嘉宾。
委蛇服用不周山之果后,也功力大增,纵谈不上日行千里,七八百里也总是有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的第一次国宴,当然必须宴请诸侯之外的一些重量级的嘉宾。
就连大熊猫也速度迅捷。
距离明日正午的钧台之享大祭祀,已经不足一天了,可是,鱼凫王居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不但凫风初蕾没来,金沙王城也没有派出任何使节团。
从钧台到有熊国,理论上,也不到两百里地。
唯有涂山侯人,忧心忡忡。
凫风初蕾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和委蛇因不想天晚到达,有所不便,是以特意在钧台外一百多里停下,第二天一早才上路的。
所有人,皆大欢喜。
剩下的几十里路程,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而且,之所以这么慢,还是因为她特意步行,想先了解有熊国周围的情况再说。
至于淑均、牟羽等等,也全部得到了应有的赏赐,尤其淑均,成了大夏名副其实的第一国师,第一谋臣。
当时,到达有熊国时,正是早晨,太阳初升。
尽管夏后氏再三推脱,十分谦虚,可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实至名归。
她记得非常清楚,山脚下的太阳真的是朝阳,直到上了半山腰,才变成了夕阳。当时以为是时间流逝的缘故。可从此后,直到离开,那夕阳也再也没有变化过。
因此,夏后氏居首功,就连涂山奉朝也没有任何不满。
今天,鹿蜀和委蛇都加快了脚步,目的是想要在天黑前达到有熊国。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夏后氏当初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倾其整个部族之力,支持启王子,而且,多次代表启王子出使谈判,从鱼凫王带回来大批粮草,缓解了许多本质上的生存问题。
可是,走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从晌午,到黄昏,居然一直看不到有熊国的边境。
也就是说,夏后氏,在启王子的眼中才是第一大超级功臣。
七月初,天气还很长。
只令人不解的是,在启王子分封功臣的内部会议上,夏后氏成了第一大将军,而涂山奉朝居他之后。
可是,直到一轮月亮升上天空,众人还在茫茫无际的道路上徘徊。
可以说,启王子得天下,他居首功。
鹿蜀早已汗流浃背,就连委蛇的冷血也开始发热,大熊猫就不用说了,它速度再快,也赶不上二位,一直落在后面气喘吁吁,要拼尽了老命才能勉强追上。
苦战五年,几度差点全军覆没,好不容易获得了胜利,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尤其是涂山奉朝,他自大禹王时代起,便韬光养晦,低调潜伏,以2000兵力作为启王子的复出之本,终于取得了天下,又如何不能激动雀跃?
可是,居然还是没有赶到有熊国。
但是,这个小小的插曲,当然不足以打扰君臣的好心情。
上弦月,就像一轮蛊惑的鬼眼,慢慢地开始转向半圆了。
各有各的理由,一时间,启王子也委决不下,只等钧台之享之后再说。
这时候,就连姒启也觉得很不对劲了。
更何况,大禹王选择阳城作为万国大会的地点,新王如果就这么放弃,实在是说不过去。
他看看月亮,又看看凫风初蕾:“真是邪门了。不到两百里地,我们从晌午跑到天黑居然也没赶到。”
再说,君臣已经微服前去阳城探望过,大费逃跑时的那一把大火,虽然将阳城烧毁大半,可毕竟还剩下小部分依然完好的建筑物,而且,不少废墟也可以就地重修,添加屋檐窗户等,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迅捷的复原。
靠两条腿跑不到那是正常,可鹿蜀和委蛇也办不到,那就不一般了。
哪怕需要大规模重建,也最好选择阳城。
来时的路,一览无余。
他说,阳城最具王者之气。
干涸的平地早已被野草取代。零星的播种也还算长势茂盛。
只有淑均坚持选择阳城。
可前面的路,影影绰绰,山林起伏,压根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
君臣内部有过多次反复激烈的讨论,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定都安邑,毕竟是现成的。
姒启忽然道:“我就不信邪了,走,我们继续往前!”
钧台之享之后,启王子便是大夏之王,至于新都到底是去阳城,还是以安邑为临时陪都,还没定下来。
凫风初蕾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声道:“不必继续往前了。涂山侯人,你还是回去吧。”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断然摇头:“如此诡异的情形,我若不去亲眼看看,只怕这一辈子也寝食难安。初蕾,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去了。”
夏后氏、淑均、涂山奉朝、牟羽等等大臣,跟所左右,在沿途的欢呼声里,不由得欣欣然,飘飘然。
凫风初蕾叹道:“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你?”
他们来了钧台,每天都有粥点供应,每人有一个炊饼,比起多年食不果腹的流亡生涯,钧台简直就像天堂一般了。
“意外就意外呗。大不了就是大军走散,一无所有。可我以前一直都是一无所有。”
只要能填饱肚子,百姓从来不在乎到底谁做大王。
她盯着他:“你现在可不是以前的涂山侯人!现在,你是姒启!你若真的消失了几个月,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我和你不同,我出来之前,已经把一切事务安排好了,金沙王城有鳖灵和卢相主理,边境有杜宇和厚普驻守。而且,鱼凫国和大夏不同,鱼凫国民风淳朴,国情简单,杜宇等人足以掌控全局,任何时候不至于发生太大意外。可你们大夏就不同了,诸侯林立,战乱未平,你若失踪几个月,可能结果就大不同了……”
“伟大的启王子……”
如果姒启消失的时间在四个月以上,那么,就算他日后能安全回归,诸侯们也早已选好新王,一切跟他没关系了。
“启王子英明……”
凫风初蕾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本是坚决不愿让他同行的。
“启王子……启王子……”
他也盯着她,忽然笑起来:“初蕾,你信不信,现在我是真的不那么想再和他们啰嗦有关大夏之王的问题了?”
沿途都是流民的欢呼声:
她略一迟疑。
此时,涂山侯人君臣刚刚从土街的临时指挥所漫步而来。
“斟灌氏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姒启也不敢主动成为破坏禅让制的第一人,从此,遗臭万年。后人可不管我是如何登上王位的,他们只会说,我是借了大禹王的光。这样,大禹王都会因我而遗臭万年!如果我真的会在有熊国遇到什么奇迹,真的如你所说会无缘无故失踪几个月,那便是上天注定,我根本不配成为大夏之王!”
忽忽之间,钧台这个小镇,便有了一座小城的气象。
她缓缓地:“涂山侯人……”
整个钧台已经被拥挤得水泄不通,临时赶制的草棚也供应不足,诸侯们索性随便找一块空地搭建帐篷,各自为阵。
他还是若无其事,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一轮诡异的月亮:“这一次,就让上天为我做个决定吧。如果我真的消失了几个月,那我正好没有任何遗憾的退出大夏之王的争夺。否则,我要是手握重兵,又天天看他们坐享胜利果实,心理多少会有点不平……”
相比三月初三时的钧台辩论,人数多了何止十倍百倍?
这是他的真心话。
就连各地的流民也闻风前来,指望能分一杯残羹冷炙。
在她面前,他一直没有任何伪装。
所谓钧台之享,不止能让中断五年之年的供奉重新达到天听,让天神们享受享受,也足以让前来参加祭祀的所有人大快朵颐。
凫风初蕾一咬牙:“既然如此,我们就继续往前。”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成群的猪牛羊、甚至消失已久的野猪、野鸡、獐子、孢子、鹿子等山珍海味纷纷重现人间。
这一次,鹿蜀和委蛇都放慢了脚步。
诸侯们都知道,在这个年代,进贡猪牛羊,远远比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更能讨得启王子的欢心。
大熊猫也能得以从容地跑在后面。
野猪,是一个小的诸侯国送来的贡礼。
月亮,慢慢地升上了半空,可是,月色十分黯淡。
这只大鼎足足有一人多高,粗大的三足支撑着上面一丈方圆的巨大圆形口径,此时,这巨大的鼎器里,煮的便是一只巨大的野猪。
周围的星光反而十分明亮,平素肉眼看不到的许多星辰,都一闪一闪地冒了出来。
其中最大的一只鼎器,是从有扈氏的仓库里搜出来,就近押送来的。
凫风初蕾很注意看了看东井星的方向。
否则,为什么遥远天际的大神们会喜欢肉的味道?牛肉羊肉等等,甚至整只整只的家养猪……它们成了最最常见的祭祀品,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时代,成为供桌上最常见之物。
事到如今,她还是难免猜测,会不会跟白袍怪有关?
或者,这香味能让诸神们提高元气增加功力?
可是,立即又意识到不对劲:上次自己很快就到达了,这一次却怎么都找不到,难道是因为姒启在身边的缘故?
莫非是诸神喜欢嗅肉类或者香火特有的清香?
姒启提着劈天斧,全神贯注看着前方。
已经没有人知道,为何祭祀总是用肉类了。
他本来对凫风初蕾讲的这个怪事不以为意,可现在,已经有了巨大的警惕。。
此时,那些整只整只的猪牛羊被轮番丢进大鼎里,任凭肉类特有的香味直冲云霄,上达天听。
凫风初蕾也就罢了,她本是鱼凫国人,不了解有熊国地形很自然。
诸侯们也并不觉得可笑——事实上,任何人祈雨成功,又赶走了大费,那么,他别说用鼎器煮肉了,就算用瓦罐煮肉,都不会让人觉得可笑。
可自己就不同了,他自幼在阳城长大,对阳城方圆几百里地的范围非常熟悉。
因为,他已经反复检查了九鼎,至少,能确保这九鼎完好无损,煮熟肉是毫无问题的。
而有熊国的地界距离阳城也不过几百里地,他从小就知道那是黄帝后裔的聚居地,非常好奇,少时起,曾多次路过有熊国,也熟悉有熊国的风土人情。
但是,涂山侯人却并不觉得可笑。
而且,今年二月他才路过此地。
只不过,这九鼎大小不一,工艺不一,有一只甚至很小,只是勉强凑个数而已,看起来,就显得十分可笑。
这么熟悉的地方,自己不可能走错路。
倒真的也找出了九鼎出来。
如果说晚上迷路了,可出发时才刚到中午,保守估计,在天彻底黑之前,也有三四个时辰。
所以,只好四处拼凑,寻找现成的。
而且为赶路,一直都是快马加鞭,从未停歇。
再说,临时赶制也来不及了。
按理说,早就到了。
因为常年战乱,珍贵的青铜器和铁器早已被诸侯们收藏,纷纷用于打造兵器铠甲,能用来铸造大鼎的便少之又少。
甚至按照常理推算,至少已经跑出去五六百里了。
现在,启王子举行钧台之享,祭祀上天,震慑诸侯,自然再次运用到了九鼎这个器具。
可是,直到现在,有熊国依旧遥遥无期,甚至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
只可惜,九鼎未成,因为大费的监工不利,火候不够,又被防风氏那么一搅合,九鼎破裂,几乎在诸侯国中成为一个笑话。
难道迷路了?
这也是当年万国大会上,大禹王令大费铸造九鼎的缘故。
再者,委蛇和鹿蜀可都是嗅觉灵敏之物,而大熊猫更是在有熊国的山林中生活多年,还称霸多年。难道它们也都迷路了?
此时,钧台几乎已经集中了周围但凡能找到的鼎器,不多不少,正好9只。
回头,只见凫风初蕾一直低着头,神情很奇怪。
三足鼎,便是其中最常见的铜器。
他顺着她的目光,只见大熊猫匍匐在地,头却对着月亮的方向,好像浑身在瑟瑟发抖。
每每到了重要的祭祀场合,便会将所有能找到的最大的青铜器一字摆开,盛煮肉食,祭祀上天。
动物的感觉,比人类灵敏多了。
最珍贵的,也是青铜铸造的大鼎。
大熊猫怕成这样,肯定是它察觉了前方有什么危险。
大夏,最讲究的食器便是鼎器。
他心里一沉,上前一步。
几只巨大的三足大鼎里,整只的猪牛羊已经炖好,浓郁的肉香味冲天而起。
凫风初蕾却压低了声音:“别动,我们就在原地休息,等天亮再出发。”
钧台。
此情此景太过怪异,他也不反对,立即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