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速度,也停下来。
脚下,干涸几年的土地,已经被雨水浸湿,很快,便成了泥泞的一片。
大费回头,看着后面气喘吁吁追上来的队伍,除了敖丙等亲信大臣,竟然只有寥寥几十侍卫。
奔逃中,大费已经睁不开眼睛。
其余人等,已经在钧台和阳城彻底溃逃了。
漫天大雨已经让整个天空变成了茫茫的一片白。
他仰着头,比当初在沙漠之中遭遇涂山侯人和小狼王的双重截杀更加恐怖和绝望。
杜宇立即大喊:“穷寇莫追!我们还是赶紧去避避雨,以后,自然有机会收拾他。”
当时,他知道自己还有退路,还有阳城的大军,有诸侯的支持,有整个大夏的权利。
厚普恨恨地:“大费这恶贼倒溜得快,竟然叫他给跑了。不行,我得追上去结果了他……”
可现在,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杜宇也追上来,高喊:“大费呢?”
阳城,再也回不去了。
厚普却顾不得滂沱大雨,骑马狂追,但是,只跑得一阵,便不得不停下来。雨实在是太大了,已经完全分不清楚方向了。
在他答应钧台辩论时,便已经提前进行了种种的推演,也完全考虑了鱼凫国的出兵。但是,权衡双方势力,他有八成的把握应对,至少,足以自保。
阳城的三万兵马,很快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
可是,他千算万算,只算漏了一点。
连大王都不见了,这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涂山侯人真的祈雨成功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发现一个事实:大费王不见了。
他每宣布一条自己的罪行,就砍自己一刀,竟然真的换来了苍天的一场大雨。
大费的军队早已如丧家之犬,此时忽然遇上强敌,顿时失去了方寸,根本顾不上任何战阵,只顾亡命飞奔。
这强烈的苦肉计,不但震动了围观众人,也彻底让他这个大费王心寒胆裂。
厚普本来负责驻守褒斜,但他对大费痛恨以及,便执意率军连夜赶来,此时,正好半路拦截上了逃跑的大费。
更打乱了他精心部署的所有计划——士兵也只是凡夫俗子,一场大雨,让他们全部的意志都被打散了。
尤其是厚普。
加上杜宇用兵的能力,远远超出他的估计,一败涂地,便再也无法挽回了。
很简单,在大夏的士兵看来,无非是王位之争,可在杜宇这一支蜀国军队看来,那便是报亡国之仇。
此时,身后只跟着几名残兵败将。
他对大费的痛恨更胜过涂山侯人的属下。
阳城,从此必将成为过去。
可是,杜宇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大费。
他呆呆地眺望阳城的方向,尽管大雨中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却心胆俱裂——自己少时出征,战功赫赫,也算是大夏的功臣,却为了登上王位,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害死老父亲。
他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只看到前方尸横遍野的大夏士兵,又听得雨中有人大呼大费王被启王子杀死了,很快,便溃不成军,四处奔逃。
只是没想到,这王位不好座。
后援的阳城大军尚未杀到,便遇上了瓢泼大雨。
刚一登基便是蔓延五年的大旱,五年下来,人心散尽,无法挽回。
当大费埋伏的三千精锐,遇上算准时间赶来的杜宇五千大军,一切便没有悬念了。
他忽然跪在地上,绝望地匍匐在泥泞里。
战争,早在大雨降落之前就开始了。
敖丙等追上去的老臣,呆呆地看着大费王,却作声不得。
凫风初蕾仰望天空,呼吸着大雨淹没尘埃时那种特有的土腥味,心想,除了天意,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天意,这都是天意。
没想到,不过三月初,便来了这么一场。
与其说大费王败给了启王子,不如说大费王败给了老天爷。
可是,斗鸡菇雨总是盛夏五六月才会下。
暴雨,转成了大雨。
一个夏天的收获,足以让山民们一家老小丰衣足食一年。
大雨,又慢慢变成了小雨。
这些斗鸡菇,被商贩们集中收购,运到金沙王城,每每成为饕餮们追捧的美食,其价格也并不便宜。
一场转折性的大战,也终于归于平静。
所以,每次斗鸡菇雨之后,山民们都会倾巢出动,漫山遍野寻找,勤快者,一天便足以收获百十来斤。
诸侯国赶来的援军,分别遇上了涂山奉朝和夏后氏率领的大军。但是,刚一短兵相接,便被倾盆大雨所阻止。
斗鸡菇味道鲜美,做汤做菜熬油,都是无上的美味。
一切的纷争,便是源于连年的干旱,既然下雨了,双方士兵就像遇到了大喜事一般,也不等任何人喝止,便各自掉头各奔东西。
蜀中天气异常,每每夏季,在有阳光的时候会伴随着大雨小雨,只要这种雨之后,漫山遍野的斗鸡菇便冒出来,大者如盘口小伞,小者只如戴着一顶小小的菌帽。
诸侯将领们甚至来不及和夏后氏等打个照面,已经随着部下逃之夭夭了。
斗鸡菇,是古蜀国的特产之一。
涂山侯人睁开眼睛时,看到窗外阴沉沉的。
“斗鸡菇雨!”
熟悉的阳光早已不见了。
她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边烈日当空,一边暴雨如注,委蛇,你知道这在蜀国叫什么吗?”
他不知道这是早上还是晚上。
他们连阿尼玛和阿格尼亚都不曾听说过。
大雨早已停止,微风吹来丝丝凉意,他挣扎着坐起来,却听得一个熟悉到了极点的声音:“启王子,躺着吧,别碰到伤口……”
就像百里行暮所说,这几千年的人类,已经是地球上最最落后的人类。
他几乎惊跳起来,哈哈大笑:“委蛇,是你吗?初蕾在哪里?”
更何况,浩渺宇宙,茫茫星空,不知多少神奇的生命,高等的智慧,更加发达的文化。
转眼,看到凫风初蕾。
人,岂能胜过天?
“初蕾……呵……初蕾……”
区区人类,怎能如此狂妄自大?
语不成声,只是傻笑。
她听后,曾经不可思议。
委蛇将涂抹完毕的疮药放下,叹道:“启王子,你可能真的是疯了,怎么会想到这样砍自己呢?难道不疼吗?说真的,启王子,我委蛇很少崇拜什么人,现在我都真的有点崇拜你了,一般人,都干不出这种事儿啊……”
中原人有句话: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
他却死死盯着凫风初蕾,双目灼灼。
她也光头站在雨里,任凭雨点打在头上脸上。
“喂,启王子……”
凫风初蕾没有做声。
他狡黠一笑:“委蛇,你也别崇拜我了,我这不是把握好了分寸吗?我根本不会砍死自己,无非是装装样子而已……”
“天啦,涂山小子竟然来了这么一出,少主,难道真的是天意?难道真的注定了他才是大夏之王?”
委蛇不以为然:“刀刀血肉翻滚,谁敢装这样的样子?”
远远地,有人看着这一幕,内心震动,实难言喻。
“不都是皮外伤吗?”
哪怕自己就此被暴风雨埋葬也无所谓。
凫风初蕾长叹一声:“对付大费这样的小人,你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跟他客气。大不了,跟他真刀真枪厮杀一场!他气数已尽,早已不再是你的对手!”
他只恨不得这场雨更大更猛更长久。
他双眼几乎要发出光来:“初蕾,我真没想到你也会来。”
人类一直畏惧的暴风雨,有时候,又是多么多么可爱。
她微微一笑:“你和大费钧台辩论,天下皆知,我怎会不来看看热闹?”
他闭着眼睛,任凭雨水冲打在脸上,身上,就连剧烈的疼痛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不是来看热闹,她是来替他掠阵的。
好像走这一遭,根本就不是为了厮杀。
委蛇接口:“只是没想到,我们刚一来,就看到你在高台上要自杀。启王子,你这一刀刀的,别说大费,我们都被你给吓死了……实不相瞒,你最后举起斧头时,我都要冲过来夺你的斧头了……”
大费逃窜也好,厮杀也罢,他统统不放在心上。
他哈哈大笑,声音却十分虚弱:“让委蛇担心,真是对不住得很。不过,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做戏吓唬大费而已,我不会真的自杀的……”
雨水,已经将他身上的鲜血彻底冲刷。
凫风初蕾见他轻描淡写,内心不由得暗叹一声。
涂山侯人举着劈天斧,一直站在台上。
要是没有那场大雨,他会怎么收场?
敖丙却一把拉住他:“大王,你根本杀不了启王子……天意……这是天意……这都是天意!快走,大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必须马上离开……”
她想象不出来。
他却一翻身爬起来,嘶声道:“快,快去杀了姒启……快,要是不杀掉姒启,我们就完蛋了……你们快去啊,一个个愣着干什么?快去……”
涂山侯人察言观色,实话实说:“初蕾,我也不知道!真的,要是不下那场大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一刻,其实我没有想过结果,我也无法想象……”
大费身子一歪,也滚落泥土之上。
许多事情,一旦发生了,你就没法想象要是没发生会怎样。
大费举起的玉笛正要落在涂山侯人头上,可是,已经吓破胆的鸾凤翅膀一抖,便栽了下去。
凫风初蕾却笑起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反正这是好事,不是吗?”
凫风初蕾来了!
他听得这话,几乎又跳起来:“天啊,大雨早就停止了吗?是不是根本没怎么下就停了?干旱还是没有缓解?这样,我岂不是白白流血了?”
委蛇!
委蛇一把按住他:“大雨从昨日晌午下到今天早晨才停止,别说干旱缓解了,估计现在大河小河纵不是满了,也装了不少水了。放心吧启王子,这一季的庄稼,保证能种下去了,大丰收也不是什么笑话了……”
这蟒蛇和别的蟒蛇不同,它的双头上,是小孩儿一般天真无邪的童颜。
涂山侯人这才稍稍安心。
东北方向,暴风雨中,一条巨大的双头蟒蛇游弋而来。
此时,已是傍晚。
大费本能地一扭头,不由得胆寒心裂。
没有夕阳,窗外阴沉沉的。
鸾凤的翅膀,忽然发出乱颤。
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有零星的小雨继续洒落。
他飞身上前,决定亲自结果了他的性命。
有通报声传来,都是各路人马风闻启王子受伤,赶来探望。
涂山侯人已经自行挨了七刀,现在还像个血人似的站立在高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可大费不敢抱着丝毫的侥幸。
涂山侯人令人全部谢绝,只称自己需要静养。
等不到援兵,便只能让主帅亲自动手了。
四周,十分安静,空气,也变得湿润。
能被带到这里的侍卫,都是双方精挑细选的勇士,真正是棋逢对手,不分高下,所以,厮杀起来,双方竟然都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深呼吸,觉得前所未有的心醉神迷。
而场中,四百厮杀的敌我双方,尚未分出胜负。
他重伤之下,无人敢轻易搬动,还是凫风初蕾当机立断,将他就近安顿在钧台一间废弃的民房里。
涂山侯人却一直匍匐在高台上,一动不动。
淑均等人本来担心遭到大费的回马枪,毕竟,只有两百侍卫驻守钧台,而且,和大费厮杀之后,侍卫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剩下完好的不足一百人。
大费彻底慌了手脚。
这一百人,如何能对付大费的大军?
而从诸侯国奉命来援助的大军,更是踪影不见。
可是,牟羽私下里告诉他,只要有这个鱼凫王在,一切便不是问题。
三千精锐来不了,后面的大军就更加没有指望。
淑均之前从未见过凫风初蕾,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娇弱女子,哪会有什么滔天本领?可是,他看到委蛇,就不敢多话了。
可是,他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来了,还是不见半点援军的影子。
毕竟,双头巨蟒已经天下罕见了,而且,这双头蛇还能自由变幻体型,笑起来时,便是两个可爱的孩儿面。
三千精锐都是快马,区区十里怎用得了这么久?
更可怕的是,它居然能流利说人话。
可是,信号在大雨之前已经发出,过了这么久,却没有看到任何援兵的影子。
骇然之下,再也不敢做声了。
他多次估算过涂山侯人的兵力以及援手,所以,前后出动了八万兵马。
涂山侯人的伤势也是委蛇亲自处理的。
待得战争打响,后面的大军随即赶来,而且,还通知了特别亲信的几个诸侯国大军。
那些私家药膏,也是委蛇带来的。
他早已下了命令,让三千精锐算准时间埋伏在钧台东北十里之外,一得到进攻的信号就马上赶来。
早年,它为了百里大人,到处去盗取灵药,结果,许多都没派上用场,百里行暮便不幸去世。每每念起,便黯然神伤,可是,当着凫风初蕾,它却从不提这件事情。
大费心急如焚,尤其,他居高临下,却看不到援兵的到来。
“委蛇,谢谢你。”
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之间还需要道谢吗?”
天意不可违。
就连凫风初蕾都笑起来。
极大的震惊,实在是将他也吓怕了。
他也笑起来。
可是,满头白发的敖丙扬起头,任凭大雨将他雪白的头发胡须彻底淋湿,根本就一言不发。
低头看看身上,居然盖着一条被子,风从开着的窗户吹来,还略略有一些寒意。
如果敖丙发话,他们可能会有所行动。
他缩了缩脖子,叹道:“我已经几年不知道春寒料峭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都看着敖丙。
委蛇笑道:“可能这几天,你天天都要领略春寒料峭了。”
阴阳师本来就特别讲究听天由命,现在亲眼目睹启王子祈雨成功,又惧怕再次惹怒上苍,因此,竟不管大费王的连声仓促,谁也不去做率先动手的第一人。
倒春寒,尽管来得迟了一点,可毕竟还是来了。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一应喧嚣,全部阻隔。
三月惊雷。
住所四周,十分安静。
实在是这连续的惊天霹雳和铺天盖地的大暴雨太让人震惊了。
可是,很快,这平静就会被打破。
可是,他们还是不急于下手。
钧台祈雨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溃逃的诸侯们,早已把这个消息散播天下。
事实上,台上的启王子已经如血人一般,是死是活都无法判断。
尤其,大费王已经彻底溃逃,迄今为止,没人知道他究竟跑到了哪里。
绝非是畏惧启王子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劈天斧。
钧台,从此必将在大夏历史上被浓墨重彩的书写一笔。
可是,他们没有任何人敢于提前动手。
他看着凫风初蕾,又看看窗外吹来的风,忽然很是心醉:“初蕾,我真想出去散散步。”
明明涂山侯人就在台上,就算不用刀砍,也可以发射暗器,或者别的层出不穷的杀招。
“散步?还早着呢!走路可会牵扯伤口。”
他们奔到土台之前,团团包围,不知为何,竟没人主动跳上去。
他满不在乎:“区区外伤,不足为虑。”
可是,原本身手利落,杀气十足的阴阳师们,却让大费失望了。
“纵然只是外伤,也还要静养几天。”
很早大费就下了命令,无论祈雨的结果如何,第一时间杀掉涂山侯人才是这次参加辩论的主要目的。
他双眼一亮:“这几天你会一直呆在这里?”
他们奉命奔向祭祀台。
凫风初蕾长叹一声:“何止几天?我可能要在这里呆十天半月。”
饥民中混着的阴阳师们,却无暇顾及这场战争。
他大感意外:“为什么?”
饥民们忙着奔逃,诸侯们也生怕被殃及池鱼,唯有四百士兵,捉对厮杀,在泥泞里飞溅起一片一片的血花。
“我要去有熊氏部族走一趟。”
无论今天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除掉涂山侯人。
涂山侯人一怔。
大费很清楚,今日不杀掉涂山侯人,自己就算完蛋了。
钧台,距离有熊氏部族,不到一百里。
台下的士兵,却早已激烈厮杀起来。
昔年,那里是一片森林和土地,富庶无比,但五年大旱之后,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长笛一横,鸾凤的翅膀开始煽动。
再者,有熊氏父女游走天下,也很少呆在部族之中,现在他们族中还有多少人,情况如何,凫风初蕾都一无所知。
大费决定自己动手。
前来钧台,除了听从杜宇等人建议,她私下里是另有打算,一定要去有熊部族亲自看一看。
敖丙却惊惧得连连后退。
纵然姬墨等人不予追究,仓皇离去,可是,她本人却无法释怀。
大费终于吐出一个字,咬牙切齿:“快去杀了那逆贼……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所有人一起上,快……”
毕竟,两个大活人就那么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那是一场奇迹。
他缓缓地:“你为何要去有熊氏部族?”
只有大费和敖丙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脸上,飘过一丝阴郁,“有熊首领和有熊姑娘,都在金沙王城离奇失踪了。而且,失踪的地点,正是我父王生前所居住的槐树居……”
他们痛哭失声,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哀。
涂山侯人听得这个消息,惊呆了。
他们都滚在地上,以自己的手、脸,接触大地,接触泥泞,接触雨水,接触久违的这一切……仿佛这时候才和大地真正融为一体了。
有熊氏率众去参加鱼凫王的登基大典,那是天下皆知。
每个人的脸上都分不清楚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可是,有熊氏并非是从有熊部落出发,而是从泰山脚下出发的。
所有诸侯和百姓都跪了下去。
要说有熊氏遭到袭击,被人所害,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居然无缘无故在金沙王城失踪,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淑均不由得跪下去,泪流满面,嘶声道:“老天呀,你终于开眼了……”
而且,失踪的地点居然是老鱼凫王生前起居的槐树居。
大雨,下个不停。
涂山侯人满脸茫然:“两个大活人,岂能无缘无故失踪?”
头顶,烈日还在。
“但他们偏偏就这么失踪了。”
居然是真的大雨!
“会不会是他们有什么事情,临时离开来不及告诉你们?或者,是不是被谁暗中杀害了?”
直到疼痛传来。
以有熊氏父女的身手,摆脱侍卫的目光,轻易溜走绝非什么不可想象之事。
可是,还是没有任何人发出半点声音,他们都再度仰起脸,伸出手,仿佛不敢确信那雨点是真的,要让那大雨再次重重击打在自己身上。
可凫风初蕾还是摇头:“他们就算要走,但是,也不可能不带走他们的一百侍卫。而且,他们也不会为人所害!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主要原因,他们的确是在槐树居失踪的……”
直到所有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她很肯定。
直到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她甚至排除了白袍怪的可能,因为,老鱼凫王居住的地方,一直有金奎砂的痕迹,白袍怪的光影工具都没法起作用。
雨点打在脸上,身上,生生疼痛,可是,没有任何人避雨,没有任何人跑开,所有人都抬起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场久违的不期而至的大雨。
考虑到有熊氏早前告诉自己的那个家族秘密,所以,在安顿有熊氏父女的起居时,她是做过详尽而精心准备的,目的便是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风,没有云,没有任何预兆,只有豆大的雨点倾泻如注。
因为,整个金沙王城,她最熟悉的便是槐树居。
暴雨,是突如其来的。
结果,还是失踪了。
轰隆一声,半空中忽然一声巨响。
涂山侯人没法追问原因,但是,他非常了解凫风初蕾。
就连诸侯们也口干舌燥,一个个只发不出声音来。
若是凫风初蕾以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就表明,有熊氏父女的确是在槐树居凭空消失了。
淑均也跳起来:“启王子,你莫要冲动……”
没有密道,没有别的出口,反正两个大活人就是消失了。
牟羽大吼:“启王子,万万不可……”
事发之后,姬墨率领一百护卫队便离开了金沙王城。
劈天斧已经举过头顶,眼看就要往他自己头上砸下去。
至于他们回到有熊部族到底是怎么说的,或者有熊部族其他主事者到底要怎么办,凫风初蕾一概不知。
可是,他好像等不及流血而死,对着天空厉声道:“上苍,以我一人的性命,换取一场大雨吧,求求你了……”
要是姬墨等人消失了也就罢了,可是,凫风初蕾得到确切消息,他们的确回到了原来的部族。
所有人都不怀疑,他马上就要血流干净,倒地身亡。
可奇异的是,他们居然一点也没有声张这件事情,甚至没有再派任何人到金沙王城前来兴师问罪。
鲜血,顺着斧柄一直往下流。
即使不兴师问罪,至少,该来打探一下消息,寻找一下下落。
他忽然跪下去,高高举起劈天斧:“上苍,请你赶紧为大夏百姓降下一场大雨吧。只要你肯解除大夏的干旱,小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愿以这条性命换取一场甘霖……”
可是,整个部族,就好像这件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似的,甚至,好像大家都忘记了还有有熊氏父女这么两个人物似的。
半晌,他徐徐地:“至于这第六罪,一定是小子德行浅薄,才不足以感召上天,以至于无论小子怎么祈祷,上天也无动于衷,绝不肯下半滴雨……”
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是,有熊氏是首领,有熊女是下一任首领。
所有人等仰起头,竖起耳朵,听他的第六罪是什么。
两个首领都消失了,族人却不闻不理,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这叹息,就像他手里的斧头,重重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底。
他们仿佛在竭力遮掩此事,决不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早就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长长叹息一声。
越是如此,凫风初蕾越是觉得蹊跷。
涂山侯人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所以,她此行到钧台,顺路替涂山侯人掠个阵,但更重要的目的却是去有熊部族一探究竟。
每个人心情,都紧张得出奇。
涂山侯人也对这件怪事百思不得其解,半晌才道:“据我所知,有熊部族十年之前便开始陆陆续续在撤离……”
台下,更是鸦雀无声,就连彼此之间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撤离到哪里去了?”
敖丙已经完全忘记了辱骂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
“泰山周围。”
因为,每个人都看出,不等别人动手,启王子都会血流而尽。
凫风初蕾缓缓地:“上次去泰山之巅,我们碰到有熊首领,可他一点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好几次,面色铁青的大费要冲上去结果了他,可是,也只能一动不动。
“他们撤离的只是一小部分人,据说,是为了去泰山守候黄帝大人当年的封禅之地。不过,他们的大本营还在有熊部族最初的聚居地。他们聚居的地方有一片山林,干旱之前,水草风貌,满山飞禽走兽,山林外则是万亩良田,算是大夏十二部族之外,比较富庶的地方之一。干旱之后,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一身便装的将军,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血人。
委蛇忽然问:“算起来,有熊部族距离阳城的距离也不太远,可为何没成为大夏最亲信的12分支?”
很快,他浑身上下已经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有熊部族是黄帝的直系后裔,别说大禹王时代,就算是尧帝舜帝时期,他们也超然于各部族之上,虽然历代战乱不休,可是,无论各路诸侯也好,反王也罢,从来没有任何人去主动攻击过有熊部族,而且,他们的部族是从来不需要纳税,也不需要进贡的,自给自足之余,历代帝王每每遇到重大节日,还往往会主动赏赐他们,送上丰厚的礼品……”
他每自述一罪,便砍自己一斧。
这是事实。
涂山侯人朗声道:“大夏百姓饿死千千万,小子却无能为力,这深重罪孽,如何能说?”
无论什么民族,想要占领华夏,都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和黄帝挂上钩。
有扈氏,已经被拖下去了。
就连小狼王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异族人,牵强附会,也要把自己弄成黄帝的后裔——哪怕祖先是黄帝门下一条看门狗也没关系。
不拿下启王子的头颅,自己就不离开钧台。
他们洋洋得意,至少,老祖母是黄帝血脉下的女儿。老祖先,则是黄帝后裔下的女婿。
他发誓,今日必将血洗钧台。
作为统治全地球时间最长的唯一霸主,黄帝的威望可不是忽悠人的。
大费坐在鸾凤上,脸上白一阵,又青一阵,拳头几次扬起,可是,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委蛇亲眼所见有熊氏在万国大会上强行出头,大放厥词,纵然大禹王气急败坏,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
大禹王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会去主动招惹有熊部族了。
“大费,你滚出大夏……”
纵大费登基后,也从不去招惹有熊部族。
“从尧帝开始,到大禹王,每遇到洪水,朝廷总会大规模开仓赈灾,从来没有谁像你这么残暴不仁……”
就连涂山侯人选择钧台辩论的时间也是三月初三——黄帝的诞辰。
“大费,我们一家十几口快饿死完了,你竟然藏了那么多粮食也不救济百姓,你这个恶毒的大暴君,哪里配做大夏之王?”
但凡想在中原有所作为的王侯将相,都无法绕过黄帝这个关口。
“大费,你这个伪君子……”
正因此,有熊首领的失踪,本该在天下引起轩然大波,可是,居然被他们族中人深深隐瞒,这就更加令人不安了。
台下的饥民,终于怒了。
小米黄粱,咸水菜浆,外加了一盘炊饼。
……
那是涂山侯人和凫风初蕾在钧台吃的第一顿饭。
到后来,他干脆跪在台上失声痛哭:“求启王子饶了我有扈氏满门,放了我的妻儿老小吧……真的,我只是奉大费王的命令行事而已……那些粮草,并不是我不用来救济灾民,我也是没有办法……大费王要我这么做,我哪里反抗得了?”
大雨之后,是连续几天的阴雨连绵,已经足足消失了五年之久的倒春寒重现人间。
涂山侯人一把提起快摔得半死的有扈氏,他嘴里喷出一口血,朝着台下就嘶声呐喊:“启王子饶命……启王子饶命……那些事情都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我只是奉大费王之命,将他送来的粮草藏在仓库里。大费王说,这干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没了粮食,就没了一切,所以,要我好好保护粮食,其他的什么事情都不用做……真的,我有扈氏一族再是富裕,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粮食?那些全部是阳城仓库里送来的……全是大费王送来的,我只是奉命照管而已……求启王子饶命……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是听从大费王的命令而已……”
泥土变得松软,气候变得潮湿,可是,那些已经彻底枯死的树木再也没有复生的能力,整个天地间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围观众人内心,更加震恐。
令凫风初蕾惊奇的是窗外的一片土地,刚来时还一片荒芜,结果,刚刚一看,居然冒出了一大片的鹅黄色。
云华夫人倏忽消失,快都就像是那个人质从天而降。
野草长出来了。
因为那人的身影来去迅捷,普通人自然来不清楚,可大费却一目了然:居然是云华夫人!
真真是野火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鸾凤的惨呼被一流云水袖说阻隔,烈日下,众人看不清楚人影,只见大费迅速跌落,竟然再也不敢靠近祭祀台。
委蛇看了看饭桌上的菜肴,咸水菜浆的那股酸味实在是不太好闻。而且,小米黄粱的口感也十分粗糙。
大费岂肯罢休?
这对来自金沙王城的人来说,真真是不可忍受。
可是,手中玉笛,在劈天斧的光芒之下,只能迅速后退。
可是,在钧台,这已经是无上奢侈的一顿美味了。
这一次,大费亲自掠起。
钧台,没有一粒粮食。
半空中,一个人忽然掉下来。
还是安邑的军队快马加鞭送来了几百担粮草,暂时驻扎下来。
“是不是污蔑你,我说了不算,他说了才算……”
委蛇叹道:“启王子,你们吃这种东西已经多久了?”
大费冷笑一声:“姒启你真是颠倒黑白,红口白牙也要污蔑本王……”
“自干旱以来,五年中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吃的这种。最初,还能保证每天有一顿干饭,去年开始,小米黄粱都快吃不上了,军营里一日三餐都变成了稀粥……”
“想我华夏,从尧帝以来,已经有了几百年的积累,到万国大会时,更是富甲天下,仓廪满足,历年积存的陈粮如果调配得当,足以让受灾百姓安然度过这五年干旱,可是,你这个伪君子,只假惺惺的弄了几天施粥赈灾,便不了了之,私下里,却将大量粮草转移到了有扈氏和其他亲信大臣的仓库,作为你暗中逃跑退却之路……”
和平年代,美酒佳肴,肉食丰富,人们对主粮的需求量就要小得多。可是,几年干旱之后,别说牛羊肉了,草根树皮都吃完了。纵然是早有准备的军营,那些正当壮年的军人,在缺少肉食油荤的情况下,一顿饭吃几大碗也难以吃饱。
“你放屁!”
粮食的消耗,也就更快。
“那是因为你这个伪君子,将大量的粮草暗中转移到了你的老丈人有扈氏的仓库里……”
一个壮年的军人,每一顿,至少要吃大陶碗满满地三大碗饭。
大费破口大骂:“姒启你含血喷人也要找个好点的借口。众所周知,大旱以来,本王多次开仓赈粮,并捐献出了所有私蓄。现在阳城已经粮草不足,就连王后冰姬也一天只能吃一顿……”
至于稀粥,一顿吃七八碗都不抵事,每每操练一个时辰,士兵们便饥肠辘辘了。
“至于第五罪,就更是无法饶恕了……大费为了追杀我,曾亲自率领一万大军到西北沙漠。本来,我该有机会杀了他,如此,也早几年结束这暴君的统治。可是,因为我本领不济,竟然被他又逃回阳城,继续为非作歹,大夏这几年大旱不止,战乱不休,都怪我没有及时终结这个暴君的性命。更可怕的是,大夏遭遇了长达五年之久的大旱,可是,阳城明明有大量的粮草,大费却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救济百姓……”
到后来,稀粥都无法敞开供应,就更是饥肠辘辘。
“身为大禹王之子,不光羞辱了自己,也羞辱了大禹王的名声!其实,名声这种东西,根本不重要,至少,比起百姓的死生,个人的虚名完全就不重要,只不过,我一直本末倒置……”
这时候,就算想再要吃一顿干稠的小米黄粱饭也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西去沙漠,每一天都有人在我面前惨死,直到十万人死得只剩下十三人!大夏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我却一直畏缩不前,不敢及时站出来为民请命,甚至惧怕背负逆贼的名声,到了今天,还不得不对大费这样人面兽心的家伙俯首称臣……此乃第四大罪……”
没有经受过饥饿的人是很难想象这一点的。
涂山侯人将老管家安顿在自己旁边,这才继续又道:“大费登基后,为讨好西北妖魔,假借为大禹王修建陵墓,发配十万徭役,我本人也被发配充军,却无力阻止十万劳役送命,此乃第三大罪……”
他狡黠一笑:“在夜袭有扈氏之前,我们已经吃光了最后一点存粮,不成功便成仁……”
敖丙等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夜袭有扈氏,本质上几乎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的肚子而战。
此时此刻,老父亲的双目就如芒刺一般盯在他的后背,竟然令他无法再前进半步。
有扈氏平素骄奢淫逸,家里自然有大批猪牛羊等肉食供应,可是,这点在常人看来非常丰盛的肉食,单单供应有扈氏和他的妻儿也算宽裕,可是,让几万大军举行了一场庆功会之后,便一点也不剩了。
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甚至,连那场庆功宴上,每个士兵也只能分得一块还算厚的的肉而已。
他从来不信天意。
就算是他启王子,也照样只领取了一块巴掌大的肥肉块而已。
大费想亲自冲上去,可不知怎地,他两股颤颤,竟然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夺取了有扈氏的存粮之后,但是,谁也无法预料干旱和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以,也无法敞开肚子吃。
又是几名士兵冲上去,可是,劈天斧的光芒一闪,他们就像纸鸢一般横七竖八飞了出去。
必须计算着粮食过日子。
老管家还是颤巍巍的:“皋陶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老奴若是敢冤枉大公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纵然下到九泉之下,也要被国师大人撕为碎片。可是,大公子,你敢和老奴发一样的毒誓吗?你敢吗?”
士兵也罢,百姓也罢,都只能每天靠着粥点度日。
“人在做天在看,大公子,你会遭到报应的,真的……”
就算此时,摆在桌上的一大盆小米黄粱干饭,已经是这一年来的超级破例了——那可是为了招待鱼凫王才特意做的干饭。
敖丙也厉声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老奴才,是不是收受了启王子的好处,却倒头来冤枉大费王?”
而下饭菜咸水菜浆,也是军营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存货了。
“污蔑!这是可耻的污蔑!无耻老奴,姒启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诬陷本王?”
至于炊饼,已经从涂山侯人的军队里断绝了几乎整整两年了。
明知徒劳无功,也得强行辩护。
涂山侯人叹道:“初蕾,真是抱歉,只能用这样粗劣的饭菜招待你……”
可是,他却只好自辩。
话音未落,听得外面脚步声传来:“启王子,启王子……”
皋陶临死之时,喘息得很厉害。明明知道儿子就在外面,却一直不肯拿钱进来,大费也不知道,他死前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居然是牟羽亲自端上来一大盘风干的腊鸡。
大费做梦也没想到会遭遇这一幕,他内心颤栗,冥冥之中,竟觉得父亲绝望的双眼和临死前的惨呼如在耳边。
涂山侯人双眼发亮,哈哈大笑:“牟羽,你们从哪里找来这么稀罕的东西?”
老管家泣不成声,老泪纵横:“皋陶大人有喘息病,每个夜晚都需要服药……那天晚上,大公子回家,说要亲自看守皋陶大人,老奴便将药交给他,提醒他半夜时要让皋陶大人发药……可是,大公子并未按时让大人服药,待得天亮,大公子呼叫老奴时,皋陶大人的尸首已经冰冷了……报应,报应,屠杀父亲是会遭到报应的,老天让大旱肆虐,便是为了不让大公子继续在王位上呆下去啊……”
牟羽气喘吁吁:“士兵们从有扈氏的地窖里反复搜寻,结果在一个石板封存的后面,又找到了一大堆风干的腊鸡和大雁,听说启王子受伤了,便让人快马加鞭送来……”
涂山侯人和颜悦色:“老人家,你且把皋陶国师临死前的情景告诉大家……”
那一点珍惜无比的腊肉,是送给启王子补身体的。
众人见启王子如此声势,竟再也不敢上前了。
他大笑,松一口气的样子:“初蕾,我总算可以有一盘肉招待你了。快吃吧,别客气……”
几名侍卫立即攻上去,只见劈天斧的光芒一闪,几个人横七竖八便倒在地上。
凫风初蕾笑起来。
牟羽和淑均眼明手快,一把便将老管家拖举到了土台之上。
想当年,大禹王之子,骑着五彩鹿蜀走天涯,何等的潇洒不羁?
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熊是只吃四个掌的,骆驼只取驼峰,一只羊,吃了最精华的羊腿,什么都不要了。
老管家一头花白头发披散,骨瘦如柴,如果不是自己开口,他根本就认不出来了。
可现在,他看着一大盘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腊鸡,就像看到了天下最最珍稀的宝物,双眼发亮,喜出望外。
大费自来看不惯父亲身边的老仆,他登基之后,便再也不理睬昔日老仆,任凭其四分五裂。加上几年大旱,他只以为那些老仆纵不是远归故里,也早就饿死了。完全没想到,老管家居然混迹在人群之中。
这可怕的大旱和战乱。
居然正是早前皋陶国师的老管家。
“初蕾,快吃,快吃吧……”
一个老头,颤巍巍地揭下自己的头巾,慢慢地走上前。
那是他主动为一个人夹菜,将大半的腊鸡都快盛在她碗里了。
涂山侯人朗声道:“老人家,你上来……”
她微微一笑,摇头:“我不爱吃这种东西。”
敖丙待要大骂,却被这声势所迫,竟然不敢再骂下去了。
是真的不爱,而不是假装客气。
劈天斧一挥,又是一股血泉涌出。
因为,她发现那些腊鸡上面已经有了发霉的斑点,纵存放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
涂山侯人压根不理他,继续侃侃而谈:“大禹王不敢破坏禅让制传统,也不想成为千古罪人,同样,皋陶大人也不敢。可是,大费太想做大夏之王了,若是皋陶大人登基,他便永远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干脆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我明知大费德行有亏,根本不配做王,却没有及时阻止,只明哲保身,以至于贻害天下人,此乃第二大罪……”
便只拿了一个粗粮的炊饼慢慢吃起来。
他话音未落,敖丙破口大骂:“你这逆贼,竟敢血口喷人!”
涂山侯人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她毕竟刚从富饶的金沙王城而来,对于这些区区小物,绝不会放在眼底。
“第二罪,皋陶大人死因蹊跷,随后我多番查访国师家的老仆,发现皋陶大人是被大费隐藏了救命药,活活害死……”
他一笑,也不再客气,立即开始大快朵颐。
诸侯和百姓也都屏息凝神,仿佛大家都完全没想到这一幕。
凫风初蕾但见他已经彻底褪去了昔日青涩少年的模样,只是,举手投足,还是保持着当年启王子的文雅和高贵。
涂山侯人竟然要当场自残身亡?
他放下碗筷:“初蕾,你什么时候去有熊部族?我和你一起去吧。”
就连敖丙和大费也好生意外。
她略一迟疑:“你伤好最少还需要半个月。”
牟羽嘶喊一声:“启王子……”
他满不在乎:“皮外伤,随时可以行动。再说,有了委蛇的灵药,你看我的伤口早就结疤了。我最多再休息一天,便可以行动自如。”
所有人都惊呆了。
委蛇却笑起来:“启王子别着急,接下来还有大事呢……”
一股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什么大事?”
敖丙正要破口大骂,只见他忽然拿出劈天斧,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
它神秘一笑:“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禹王临终前神志不清,但因为我跟他父子不睦,所以没有尽职尽责提醒他对王位人选的慎重考虑。此第一罪!”
涂山侯人看凫风初蕾,只见她也神秘一笑,便不追问了,立即道:“吃饱喝足,我正好和你们出去散散步!”
敖丙厉声道:“你有哪六罪?”
微风吹走了钧台的小雨淅沥,整条土街上的尘土已经被凝固。
他根本不理睬敖丙,只说:“我有六罪……”
涂山侯人惊奇地发现,街道两岸原本空荡荡的民宅土墙、店铺小馆,居然被打扫干净,摆上了货物。
“既然认罪,就无需多言!”
再看那些忽然现身的商旅,他更是恍如梦中:“天啦,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他从早前的臣下,变成“我”,众人觉得有点奇怪,也没法细查,只以为他人之将死,没有注意细节。
委蛇笑道:“启王子莫奇怪,这些商旅都是从金沙王城离开之后来到这里的。他们奉我家少主之命,赶来助启王子一臂之力……”
他又抬起头,看看天空:“没错,我有罪!正因为我罪无可赦,所以,上天才不理睬我的祈求,滴雨不下!”
凫风初蕾道:“其实,也不全是听命于我,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当年曾经被你救下来的西北商旅,听说你需要帮助,便立即赶来了……”
“姒启你终于认罪了!”
本来,他们原本要去的是安邑,可是,临时得到通知,改成了钧台。
他中气十足,台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改为钧台,也是凫风初蕾私人的意思,因为那天她亲眼目睹涂山侯人祈雨成功,立即意识到,借着这场大雨,钧台在天下人的心中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换而言之,钧台祈雨成功,就意味着涂山侯人在天下诸侯的心目中,变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他长叹一声,居然点点头,镇定自若:“没错,臣下的确该死!”
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利用这个噱头,来制造一场声势?
敖丙不失时机:“姒启逆贼,快受死吧……”
而且,钧台距离阳城就更近了。
他一挥手,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可以说,这把进攻的锋刃,已经快安插到大费的心脏之中去了,只等用力一捅,便会让大费困死阳城。
涂山侯人却慢慢转身,面向众人。
“很是抱歉,之前你一直在昏迷之中,我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就擅自做主了。你的部下淑均等人曾提出过质疑,可他们也许是碍于我鱼凫王的身份,也没有太过坚持,所以,我就让商旅们全部赶到了这里……”
现在,只等众人一哄而上,将他撕为碎片了。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纵然他劈天斧在手,今天能杀出钧台,这以后,也必将身败名裂,人心丧尽,从此天下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她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启王子,完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将钧台,当做了他的暂时驻军之地。
怒骂声里,大费和敖丙对视一眼,君臣都发出了不经意的会心的笑容。
涂山侯人哈哈大笑:“初蕾,初蕾,真是太好了!你替我做的这个决定,真是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哈哈,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果然,百姓应声怒骂:“逆贼,你快以死谢罪吧……”
凫风初蕾也笑起来。
而且,姒启又作死,偏偏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借口,现在不杀他简直都对不起他了。
做这个决定,当然不是她强行出头,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趁乱杀死姒启,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此时,商旅们见鱼凫王和启王子漫步行来,纷纷出来行礼:“参见鱼凫王……参见启王子……”
大费王前来参加辩论,当然不可能没做准备。
“感谢启王子的救命之恩……”
此时此刻,人群里面的两百侍卫已经靠近高台,而姒启的侍卫都在外面,被混在饥民中的便衣阴阳师所阻挡。
“自从逃离西北妖魔的魔掌之后,我们早就想来感谢启王子,却一直苦无机会,这一次,多亏鱼凫王指点,我们才能汇聚钧台……”
可是,姒启要是不自杀,那大费王就可以名正言顺杀了他。
商旅们带来了粮草、货物、以及各种久违的东西。
当然,他并不认为姒启会自杀,姒启又不是傻瓜。
虽然不多,却热热闹闹。
姒启要是自杀,那当然就更好了,一劳永逸。
他们看中的当然不是钧台有什么商机,事实上,到这里走一趟,纯属就是为了给启王子一个面子,利用从金沙王城赚来的大笔利润,给启王子一点资助而已。
姒启要是不肯自杀,那谋逆坐实,更背上一个不肯替民众着想的名声。
否则,以钧台这条鸟不生蛋的土街,商旅凭什么要来?
大费王祈雨不成功,大家都习以为常。可是,启王子号称替天行事,百姓难免对他期待更高。所以,他一旦祈雨失败,便打破了百姓的心理底线,加上自己这么一引导,百姓的怒火便彻底发卸在了启王子身上。
涂山侯人当然明白这一点,不由得十分感叹,朗声道:“感谢各位在我危难之际伸出援手。待得他日战火停息,我一定热烈欢迎你们到崭新的大夏来从事买卖,今日但凡到过钧台之商队,不但永久免除在大夏经商的赋税,而且都会在他日新的王都获得免费的商铺……”
敖丙人老成精,熟谙群众心理。
商旅们听得这个承诺,无不大喜过望。
“看,这就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也是老天爷对人民的告诫!你若不死,大旱不止,姒启,你身为大禹王之子,若尚有半分怜惜民众之心,就该马上自杀谢天,赎清自己罪孽……”
这些精明之际的商人,自然早就有了自己的判断。
敖丙立即又破口大骂:“姒启逆贼,任你花言巧语,假惺惺地为民请命,也没能让老天爷下一滴雨,可见老天爷根本不认同你的做法,在老天爷眼里,你就是不折不扣的逆贼……”
现在,瞎子都明白了,启王子纵不算十拿九稳成为大夏之王,可是,至少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现在得他许诺如此优惠的条件,真是意外之喜。
这一刻,他忽然很孤独。
涂山侯人和凫风初蕾一边走,一边看。
可是,他完全顾不得保护自己的眼睛,还是仰天看着天空。
短短的一条土街,几十家商队,来往的灾民和逛街的士兵……这一切,组成了大旱、大灾之后的一幕幕奇景。
太阳很大,很刺眼。
他们走在微风里,完全无视微雨将头发淋湿,好像这原本是久违的享受。
他并未看台下,也不看大费,他只是仰起头,久久地仰望天空。
就如他自己,走了几步,又不经意地看向凫风初蕾,只见她也行在微雨里,微雨略略湿润了她的黑发,却让她雪白的脸庞更加美丽,就像春风里摇曳的第一朵花蕾。
他知道劈天斧的厉害,稍一犹豫,便见涂山侯人缓缓站起来。
他忽然听得心跳的声音。
大费心里一动,好几次要令侍卫冲上去,可是,又顾忌着涂山侯人身上的劈天斧。
重重地,就像劈天斧的最后一下,猛烈击中了一个地方。
可是,台上的涂山侯人就好像没有听到台下的喧哗骚乱似的,一直伏在地上,虔诚跪拜。
他停下脚步,忘了前行。
既是如此,又何必专门来受这样一场羞辱?而且受了羞辱之后,死得更惨。
“启王子……启王子……”
难道就是为了向大费认输?
委蛇连叫了几声,他才醒悟过来。
就连牟羽也暗叹,明知是瓮中捉鳖,启王子为何会甘愿走这一趟?
委蛇奇道:“启王子,你怎么了?”
淑均暗叹一声,他早就建议启王子一定要带足侍卫,可是,启王子一意孤行,坚持只身前来,这不,一旦发生变故,两百侍卫尚在外围,根本无法突破大费的兵力。
他下意识地按着心口。
牟羽和淑均大惊失色,赶紧爬起来,却被大费的侍卫团团包围,无法离开半步。
委蛇急忙道:“怎么了?牵扯到伤口了?我就说嘛,虽然是皮外伤,可是,你这么早就出来行走,对伤口的回复是没有好处的,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
冷眼旁观的大费,在众臣簇拥下,大大松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不经意的笑容。
他摇头,笑眯眯的:“没事没事,我是因为高兴坏了……”
整个上空,都回荡着“以死谢罪的呼声”。
“高兴坏了?”
“姒启谋逆,激怒上苍,以死谢罪是你唯一的选择……”
“可不是吗?钧台来了这么多商队,加上杜宇又送来了一大批粮草,小小的钧台,现在恐怕算得上大夏最富足的地方了。也正因为这批粮食,远近的饥民才开始闻风回归……我岂会不因此而高兴?”
百姓们受到这煽动,也一起怒喝:“逆贼,你还不以死谢罪?”
哪里是王都并不重要。
敖丙旁边的大夏臣子立即同声高喝:“姒启逆贼,你赶紧以死谢罪……”
重要的是哪里有粮食。
就在这时候,敖丙破口大骂:“姒启逆贼,正因你野心勃勃,妄图颠覆尧帝舜帝和大禹王坚持几百年的禅让制,才激怒上苍,导致大夏五年大旱,庄稼焦死,河水枯竭,十室九空。万民受难都因你一人之罪过!姒启,你真该被千刀万剐,以谢天下……”
假以时日,钧台可能会成为大都市。
就连恸哭的妇孺也停止了哭声,一起抬头,绝望地看着启王子。
涂山侯人定定神顶顶少女,再看看凫风初蕾,真是百感交集。
四周,一片死寂。
一条土街,很快走完。
没有奇迹,就是没有奇迹。
涂山侯人停下脚步,惊奇地看着前方。
祈雨的时间,早已结束。
那是一片广袤的土地,昔日可能早已荠麦青青,但五年来早已荒芜一片,寸草不生。
上天好像注定要让大夏灭绝,绝不会降下一滴甘霖。
可现在,他居然看到田地里有许多人影,忙着翻松土地,开始播种。
空气了,全是腥臭难闻的尘土气味。
大雨之后,土地变得松软,不怎么费力气便弄得平平整整。
天空中依旧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只有一大团一大团漆黑的苍蝇嘤嘤嗡嗡飞来飞去。
辛勤的农民已经开始播种,除了五谷之外,还大批量种植了极易存活的番薯。
另有牟羽和淑均也跪着,可是,在人群边缘,就像一个笑话。
他惊奇极了:“这是哪里来的种子?”
可是,烈日并不因为他的跪拜而有稍稍的缓解。
委蛇笑道:“杜宇将军带来了大批粮食,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保留了壳了五谷、稻谷、大豆什么的。正好当了种子。不过,这播种的功劳却要归你的谋臣淑均,他当即下令招募闻讯而来的饥民耕种,他的行动能力,真是让人惊叹……”
涂山侯人长跪不起。
他正要道谢,委蛇又笑道:“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谢谢吗?”
几千年来,人类耕种畜牧,靠天吃饭,可是,老天爷一不高兴,他们的庄稼便会枯死,牛羊便会渴死,口粮便会被剥夺。
他大笑起来。
只需要一个季节,便可以解决口粮问题。
放眼望去,尽管种植的规模不大,但是,可以预料,等到秋天,便可以迎来五年之后的第一场收获了。
如果来一场瓢泼大雨,足以让干涸的土地湿润,枯草发芽,枯木逢生,庄稼也能得到收获。
当天下午,涂山侯人在钧台举行了第一次会议,既是欢迎鱼凫王君臣一行,感谢他们的相助之情,也是处理接下来的事宜。
刚刚才是春天,播种在即。
牟羽也就罢了,他在西北沙漠里已经知道凫风初蕾的本领。可淑均却极为惊诧地反复打量这个天下闻名的小鱼凫王。
这一刻,他并非在做一个简单的仪式,而是充满了渴望和虔诚——和所有人一样,他渴望马上来一场大雨。
可是,就连打量也是偷偷的。
他跪在地上,闭着眼睛。
女王身上,有一种莫可逼视的强大气场,他只好趁她不注意时,才能远远地看一眼。
祈雨的,只有涂山侯人一个人而已。
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娇弱美丽的一个女子,居然敢独自行走天下,甚至让不可一世的大费王只窥得一眼她的旗帜便闻风远遁了。
他们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东倒西歪,气息奄奄。
可是,他不敢多话,只是简单汇报了一下招募附近灾民垦荒种地的事情。末了,长叹一声:“大费下落不明,也不知他的势力究竟如何,只怕刚刚播种下去,他又赶来拦截……”
可是,饥民们已经绝望得不愿跟他一起跪拜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门外一声通报,众人从大开的土墙窗户里望出去,只见过道上,快马扬鞭,一名探子飞速赶来,跳下马背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报启王子,我们探得消息,阳城已经彻底空了,大费还是没有任何下落……”
涂山侯人开始祭祀祈雨。
因为大雨,提早结束了战争。
别说启王子,纵然大禹王立即复生,也没法让天空下一场雨。
双方的死伤都不太大。
直到涂山侯人登上祭祀台,大家也都无精打采看他一眼,又看着天空。
但是,除了杜宇一支大军提早下手,俘虏了大费的一万大军,其他大军多半溃逃,无法统计。
诸侯们有的满脸不安,有的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有的甚至觉得真是白跑了一趟……
众人本以为他们是随着大费逃走了,因此,也深感忧惧,那样,大费的损失就还不是那么严重。
只有妇孺的恸哭,撕心裂肺。
可是,听得阳城彻底空了,大费一行人却无影无踪,形势便很明朗了。
如果说,最初众人对于大费王的祈雨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现在,他们看着涂山侯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信心了。
别说几万人的大军,纵然是几千人的大军,也不可能毫无遮掩,到处流窜。这么多天,还打探不到大费的丝毫消息,就表明,大费身边已经根本不剩下什么人了。
大费没有过多伤感,他长叹一声,几步走下祭祀台,淡淡地:“启王子,现在轮到你了。”
只有少数人才能昼伏夜出,悄然远走他乡。
天空中还是没有一丝风,一丝云。
涂山侯人和凫风初蕾对视一眼,只见她微微一笑,好像一切都是在预料之中似的。
阳光,更大,温度,更高。
淑均等人也不由得看着凫风初蕾。
汗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滴,他明知这场祈雨自己必赢,内心还是有些悲怆——如果此刻能下一场大雨,那该多好?
涂山侯人问:“探到大费去了什么地方吗?”
老天爷,已经对人类完全失去了怜悯之心。
“初步判断,大军的方向是往三苗之地而去。不过,整个阳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可能是大费的残军败将放了一把大火,这把大火至今尚未熄灭……”
可是,一切努力在老天爷面前,都显得十分渺小而微弱。
阳城大火,这就表明大费已经彻底放弃阳城了。
身为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不希望遇到这样可怕的干旱——况且这些年来,除了镇压涂山侯人,他还焦头烂额想了无数的办法想要化解灾情,稳固自己的统治。
大费虽败,岂肯甘心就这么把阳城留给涂山侯人?
就连大费也黯然神伤。
临走之前,将所有粮草和一切贵重之物全部带走,就算带不走的,也一把火彻底烧光。
一些绝望的妇孺,不由得痛哭失声。
阳城的熊熊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直到现在,尚未停止。
盛夏,提早来了。
虽然这几年大旱下来,阳城的人口已经急剧减少,富家大族也风闻战争的阴影,早已举家潜逃。
时当正午,温度就更高了。
可是,涂山侯人听得这个消息,还是黯然神伤。
就如阴阳师所说,可能再过一年也不会下一滴雨。
毕竟,自尧帝以来,阳城一直都是华夏的都城,是天下万国向往的中心城市,可现在,他想,纵然自己回去,除了一地的废墟,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风,没有云,没有丝毫会下雨的迹象。
再看凫风初蕾,这时候,他才完全明白凫风初蕾替自己选择钧台作为暂时的栖息之地的原因了。
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是火辣辣的烈日。
凫风初蕾,对大费的手段极其了解。
否则,他们便是下一个无声无息倒地而亡的“大胖子”。
就如当初消灭鱼凫国那样,但凡有机会,绝对是斩草除根。
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祈求,就算是不相信,就算是多次失望,他们也在渴望着最后的奇迹。
他在钧台祈雨失败,吓破了胆之后,绝不会再留在阳城,可是,他也不可能白白放弃阳城。
一整套仪式做完,所有百姓跟着他一起跪在地上,无比虔诚地望着上苍。
所以,阳城变成废墟,在所难免。
祭祀台上,身穿王服的大费虔诚祭祀。
“我们还探到方圆几百里之内,忽然增加了许多流民到处乱窜,原来,他们全是溃逃的阳城军队,大雨一起,他们便逃走了,为怕被启王子捉住,便脱下了盔甲,换了便装,因为无所事事,也找不到吃的,到处流窜,只恐长此下去,成为祸患……”
涂山侯人,依旧面不改色,十分镇定地站在土台之上。
涂山侯人稍一寻思,便当机立断:“立即公告下去,为感谢苍天降雨,大赦天下!无论是大费的逃兵还是大夏流落在外的大臣,都不予追究……”
不止他,就连台下诸侯也窃窃私语,他们都觉得启王子疯了——为何一定要举行一场这样必输无疑的辩论祈雨大会?
委蛇笑道:“这可真是天助启王子也!大费彻底逃出阳城,这就意味着,他的残暴统治已经彻底结束了,这天下,再也没有他大费什么事情了……”
这小子到底有何阴谋?
牟羽接口:“大夏的再次统一,已不久已。”
他还是狐疑,为何涂山侯人明知必输无疑,居然还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淑均也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马上赶去阳城。就算大费把阳城给烧了,可是,基础还在,我们大不了另起炉灶。但是,无论如何,算是占据了王者之地,从此可以以正统自居……”
可以说,这是一场十拿十稳的赌注。
涂山侯人却断然摇头:“万万不可!我们就在钧台安顿下来。”
自己祈雨失败不要紧,只要启王子也失败,那就算是自己赢了。
此时去阳城,名不正言不顺不说,更落人口实。
就连他自己看着这火辣辣的晴空,也确信绝不会下雨。
淑均略一迟疑:“可是,钧台实在是太小了。上下不到一百户民宅,而且都是十分残破的土墙茅草房,就连选择一个像样的临时场所都没有,以后如何召集武将们开会议事?这也完全不符合启王子的身份了,而且,诸侯们自来讲究,若是他们看到启王子呆在这么贫瘠的地方,难免生了轻视之心……”
之所以敢来参加辩论,他是召集了敖丙等近臣,无数次夜观天象,所有巫师都异口同声告诉他,一年之内都不会下雨。
淑均出自名门之家,自来讲究排场和身份,认为,在什么样的阶段,就必须有什么样的条件来匹配。
周围的几名巫师,也都微微点头示意。
启王子起兵之初,军队连饭都吃不饱,自然谈不上要摆什么排场了。
大费听得此言,立即定了心神。
可现在,已经把大费赶走了,阳城也空了出来,再不去占据阳城,就说不过去了。
敖丙见他面色苍白,低声道:“大王且放心,启王子绝对赢不了你!”
再看一看君臣开会的这间屋子,也是启王子的临时栖息之地——无非是三间破旧的土墙房中最大的一间,就连窗户也是破旧的,下一场雨,风一吹,雨就往屋子里飘落。
台下,早有敖丙等近臣焚香供奉,做好了一切祭祀的准备工作。
这么简陋的地方,平素换成乞丐恐怕都不愿意多呆。
可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走向祈雨的祭祀台。
堂堂的启王子,众人心目中以后的大夏之王,岂能呆在这样的地方?
可是,他已经和涂山侯人交手多次,甚至经常吃亏,涂山侯人,绝对不是一个疯子,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有的放矢。
涂山侯人不是不明白他的心理,却还是笑着摇头:“这时候,我们哪里都不去,就呆在钧台。”
粗粗一看,启王子真是疯了。
委蛇哈哈大笑:“钧台虽然破旧,可是,现在已经成了天下人心目中的神圣之地,别说阳城了,以后,这里变成新的大夏之都,也未尝不可。”
他完全不明白涂山侯人的镇定从何而来。
淑均还是面露难色:“可是……可是……就这么几十间土墙茅草房,哪里具有丝毫王者气派?”
大费看他一眼,也不知怎地,竟然心慌意乱,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不安。
涂山侯人若无其事:“现在没有,以后修建不就成了?”
涂山侯人一笑,躬身站在一边。
“但是,有诸侯国送来消息,他们会派使者前来祝贺启王子……难道,我们就在这样的地方接见各诸侯国的使者?”
他只能硬着头皮:“当然是本王先来!”
众人面面相觑。
众目睽睽之下,大费身为大夏之王,岂能示弱?
涂山侯人沉思一下:“这倒是个问题。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初饭都吃不起,现在还会为没有地方接见客人而苦恼吗?”
涂山侯人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的烈日,又低头看了大费一眼,朗声道:“这场祈雨,是大费王先来,还是臣下先来?”
凫风初蕾忽然笑起来。
“一言为定!”
他有点意外:“初蕾,怎么了?”
“一言为定?”
她不慌不忙:“既然你是在钧台祈雨成功的,又彻底赶跑了大费,不如干脆以这个为噱头,在钧台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好高声回答:“要是你姒启祈雨成功,那本王也按照约定,主动退出阳城!”
所有人等睁大眼睛。
大费听得这话,竟然心里一颤。
“阳城已经不合适了,安邑又是之前有扈氏霸占的领地,都非吉祥之地。可钧台就不同了,这场大雨,足以让钧台成为大夏百姓心目中的神圣之地。可是,你身为启王子,祈雨成功了,第一时间,不该是感谢上天吗?”
“可要是臣下祈雨成功,大费王该当如何?”
涂山侯人如梦初醒,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大笑:“可不是吗?祈雨成功,我最该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感谢上苍!”
大费一笑。
所谓天意,所谓顺天二为,所谓真命天子——自古以来,在大夏人民心目中,唯有受到上天厚爱信任之人,才有资格成为大夏之王。
“两人都输,那就算臣下输了!臣下也必将率军退出距离阳城千里之外!”
现在,上天都被启王子感动了。
“若是启王子也祈雨不成功该如何?”
而启王子,不该更加感谢上天吗?
“当然!只要大费王祈雨成功,臣下必将无条件交出所有的兵力,并就地解除兵权,任凭大禹王处置。”
淑均等人恍然大悟:“没错!不但该感谢上天,还应该让诸侯国们一起来感谢上天。”
“启王子可还记得自己的承诺?”
事实上,那是一场变相的公告:启王子,已经合理合法取得了王位。
涂山侯人长叹:“谁能令命令上苍呢?凡夫俗子,唯有祈求上天的怜悯。若是能下一场大雨,让庄家生长,总比大旱战乱好!只要人人安居乐业,百姓丰衣足食,臣下就算从此成为一介庶民,从此浪迹天涯又有何妨?”
连老天爷都首肯了,你等凡夫俗子有什么反对的资格?
“这么说来,启王子是自信有办法让天空下雨了?”
涂山奉朝以及夏后氏等自启王子起兵之初就跟随左右,真是耗尽了全部的身家,甚至会陪上全部族的性命,在多次失败中,也曾恐惧不安,绝望不已,苦战五年,竟然换来这样的局面,一个个真是喜出望外。
涂山侯人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擦了擦满头的汗水,淡淡地:“这不就是我们今天辩论的终极目的吗?”
这时候,大家才终于意识到:江山真的已经打下来了。
别说百姓们愤怒的口水会淹死他们,甚至很可能被一双双饥饿的手撕扯成粉碎。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今日,若谁输了,必将成为所有人谴责和发泄的对象。
在座各位,已经是最大的功臣。
每个人心里都惨惨切切,因为饥饿,因为灼热,又心慌意乱,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无名的怒火。
“没错,启王子,马上在钧台举行祭祀真是太应该了……”
继续下去,真是要灭绝人类了。
“要把这场祭祀办得非常盛大,越大越好,让天下所有诸侯全部赶来参加……”
五年大旱了。
……
半空中,腥臭的尘埃漂浮,苍蝇嗡嗡,大地上到处是裂开的旱口,有些竟然长约两三丈,令人触目惊心。
众人兴高采烈,议论纷纷,这时候,涂山侯人却转向,看着鱼凫王君臣,长叹一声:“初蕾,若不是你们相助,出粮草,军队,我们不见得就能赶走大费……”
恨不得将他们身上最后一滴血也彻底烘干。
“没错,多亏杜宇将军提前赶到,及时拦截了大费的伏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太阳依旧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怜悯。
“是啊,阳城三万大军早就虎视眈眈,可碍于地形,我们就算早有准备,也无法及时赶到。若不是杜宇将军,局面如何真不敢想象……”
整个阳城,几乎没有什么胖子了。
“而且,大战前后,鱼凫王都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粮草,感激之情,真是没齿难忘……”
一张张菜黄的脸,一个个骨瘦如柴的身影。
……
火辣辣的烈日就像一轮圆圆的火圈,灼热地炙烤着众人。
涂山侯人凝视着凫风初蕾:“感激的话,我就不说了。可是,赶走大费,鱼凫王居首功,我总要报答你们……”
可是,老天爷完全不理睬二位的态度。
凫风初蕾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谁祈雨成功,一切罪孽都可以不被追究!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宇却站起来:“臣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们只希望台上这二位唇枪舌战者,赶紧为大夏祈雨成功。
杜宇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他平常极少讲话,纵然之前人人都称赞自己,可是,他也只是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的肚子,谁管谁是天子呢。
可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却越众而出,众人都深感诧异。
饥饿面前,没有道德。
仿佛这时候,他们才开始认真打量这个鱼凫国的将军——那个创造了军事奇迹的年轻人杜宇。
……
他和大夏那些被长年累月的干旱和沧桑折磨得黝黑粗狂的军人截然不同。
“没错,无论战不战争,无论谁当王者,只要不下雨,老百姓都得饿死……”
他具有蜀中男子身上那种最强烈的特点:白皙,文弱,就像一个不谙人事的书生,尤其,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行如妇人好女,可看仔细了,才发现他身材高大,眉目之间有一种特别的刚毅之色。
“是啊,老天爷要是一直不下雨,就算开仓赈粮,也救济不了多久,存粮总会耗光,如此下去,大家都得饿死……”
就连涂山侯人也很意外,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杜宇。
台下不少人应声附和:“干旱不解决,说什么都没用……”
“杜宇,你有话不妨直说。”
大费冷笑一声:“这便是你谋逆的借口?既然你启王子口口声声替天行道,替百姓着想,那本王倒要看看,你启王子今天能不能用你的一片诚心感动上苍,让天降大雨,解决大夏的干旱问题?”
杜宇不卑不亢:“鱼凫王和启王子是多年好友,真可谓患难之交,生死与共,不是盟国胜似盟国。现在,启王子已经彻底赶走大费,可谓大夏真正的主人,登基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臣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望着台下的百姓:“大费王不妨问问天下百姓,是不是宁愿活活被饿死,也不能主动打开为富不仁者多余的仓库?上天有好生之德,损有余而补不足,区区有扈氏却逆天而行,被赶走也是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也不等涂山侯人发问,便径直说了下去:“近月以来,陆续有大批饥民赶到褒斜、南中等地,为了不让流民到处乱窜,酿成匪祸,我鱼凫国不但开关接纳,并提供粮食让他们不至于丧命。可是,这有一个问题,救济灾民也不能是无限期的,必须安顿他们,让他们尽快自力更生。所以,我们反复权衡之后,下令让这些灾民就地安置,开荒种地。但是,长此以往,双方便只能以秦岭为分界线,明明是一衣带水,结果,却是两个不同的国家。臣下曾听闻大夏一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所以有长久的战争,便是因为国界的分歧以及种族的分歧……”
涂山侯人还是不慌不忙:“所谓私蓄军队,无非是灾民们自动聚集而已。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纵然是贵为天子,也不能坐视民众饿死,而民众更加没有义务为了暴君和奸臣白白送命!所谓揭竿而起,原不过是走投无路!既然大费王舍不得开仓赈粮,又无法令老天爷下雨,百姓们总不能一直等死,是吧?自己找一口吃的,也不算是谋逆,对吧?”
他顿了顿:“臣下仔细走访了汉中褒斜一带流民的生活,他们非常希望能取得和鱼凫国人民一样的待遇,同样的获得救济,获得安家的黄金,同样能免除几十年的赋税。所以,为了便于管理,还请启王子登基之后,公告天下,将汉中以及南中等地全部划归鱼凫国,如此,鱼凫国便可以将两地流民一视同仁,也可以在今后彻底消除种族之间的分歧,这也算是杜宇私人斗胆向启王子讨一个人情……”
“私蓄军队,便是铁证如山的谋逆!”
此言一出,屋子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臣下不是说了吗?有扈氏库存实在是惊人,除了救济灾民,还大有剩余,足以供应几万大军一年的口粮,而臣下赶走有扈氏,才不过三个来月……”
涂山奉朝等武夫也就罢了,在他们的印象里,汉中、南中等地早已在几年大旱中成了一片废弃的土地,可有可无。
大费厉声道:“任你巧言令色,也无法掩饰你的逆贼身份。既是将粮草救济了灾民,那你的几万大军吃什么喝什么?”
夏后氏去年才蜀中一行,也曾路过这片土地,当时所见,千里干旱,大地裂开,十室九空,很难见到人烟,根本不是什么好的地盘。
而且,众所周知,启王子劳师袭远,千里奔波,没可能自己携带那么多粮食,再说,在这个粮食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年代,能自带那么多粮食去有扈氏的仓库,分明就是傻瓜。
可是,淑均却不同了。
尤其是饥饿的百姓更是喜出望外,前去参观,至少可以混一顿饱饭啊。
他出身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是涂山侯人军中的第一谋士,就比其他人更加清楚杜宇这番话的意义。
众人听得这话,一个个不由得双目放光。
杜宇,这分明是在讨要原本属于大夏的沃野千里。
涂山侯人只看着台下:“有扈氏有没有那么多存粮,大费王心里应该最是清楚。如果大费王不清楚的话,待这场辩论会之后,臣下欢迎大费王和在座诸侯们一起前去安邑府库参观。自从臣下赶走有扈氏之后,已经连续三个月开仓赈粮,施粥救济,远近饥民,闻风而至,多者时,竟然聚集了上十万灾民在安邑。竟然到现在,存粮尚且剩下三分之二……”
南中也就罢了,自来就是三苗流窜的领域,原住民也全是所谓的蛮夷,名义上是大夏的领土,可实际上,从来都没完全在大夏的掌控之中,三苗更是随时作乱,令历代帝王头疼不已。
大费厉声道:“启王子信口胡诌,有扈氏虽然私德有亏,可是,何来你说那么多存粮?还不是你偷袭他之后,他连夜脱逃,根本无法自辩,现在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汉中就不同了。
大旱五年,饿殍遍地,百姓更是易子相食,可有扈氏居然用几百石粮食去纳妾,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汉中历来便是大夏的领土,也在大夏的统领之下。
台下百姓,你看我,我看你。
若是换一个人,他当场就反唇相讥了,可是,一来杜宇的确刚刚为启王子做出了突出贡献,一来杜宇言辞之中非常清楚。是他“私人”有个不情之请,而不是代表了鱼凫国。
大费:“……”
所以,他便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只是看着启王子,想要先看看启王子的态度。
“国难当头,天下一大半的粮草居然全部藏在有扈氏的私人仓库,有扈氏一家老小醉生梦死,奢华无比,有扈氏在花甲之年,居然还舍得花高价纳小妾,据说,纳小妾的代价是几百石精粮,以至于小妾一家人就此富贵,骄奢于乡里。有扈氏为了保护小妾家的粮草,还特意派遣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守卫,请问大费王,你知道你的国丈大人所作所为吗?请问节衣缩食的王后娘娘,知道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吗?有扈氏的仓库距离阳城不过三百多里,说是天子脚下也不过分!有扈氏的骄奢天下闻名,大费王若是对此毫无所知,岂不是有失明君之道?若是知道了,却不制止,请问,这又算是什么意思?”
毕竟,国之王者,不可能轻易让掉自己手中的每一寸土地。
大费:“……”
大夏之所以成为天下共主,最主要的便是因为大夏具有天下最为广泛的领土和疆域。若是随便大手一挥,就割让大片土地,这岂是一个真正的王者所为?
“众所周知,大费王已经多次开仓赈粮,导致阳城王宫都已经粮草不足,甚至贵为王后娘娘也得节衣缩食,一天只吃一顿,可是,有扈氏身为国丈,居然囤积居奇,惘顾天下百姓的苦难,任凭粮食烂在粮仓也不开仓赈粮,请问大费王对此是知还是不知?”
所有人都看着启王子的反应。
“你夜袭有扈氏,便正好说明你的谋逆罪证。”
就连凫风初蕾也看向涂山侯人。
“因为解散之后,臣下便无法替天行道,比如,讨伐为富不仁的有扈氏了!军队,更多的只是一种手段和工具,而非一种目的!天下太平之后,臣下自然会随时解散军队。”
涂山侯人却笑起来,他并没有立即回答杜宇的问题,只道:“去年,我曾路过汉中一代,但见赤地千里,渺无人烟,所谓十室九空根本不足以形容其惨景,几乎根本看不到人影,许多阖家满门都被彻底饿死了……”
“既不是为了谋逆,你何不在粮食分发完毕之后,立即将军队解散?”
他长叹一声:“何止汉中?事实上,这五年大旱下来,整个大夏的人民,纵不说饿死完了,可饿死了七成是有的……”
涂山侯人直言不讳:“起兵之初,我的目的只在于自保。可饥民闻风而来,都是为了一口活命之粮,许多人拿到了粮食转身就走,我也没有丝毫挽留,更不用说借此扩大兵力了,可以说,谋逆之说并不存在……”
大夏人口,从鼎盛时期的几千万,到现在可能都不足几百万了。
大费也很意外。
说饿死七成人,都是保守估计了。
众人都不做声了。
“对于人民来说,土地再是广袤,领域再是宽广,可是,若是这土地不能出产粮食,不能蓄养牛羊,不能安居乐业,又有什么意义?比如,你们都知道小狼王吧……”
待得众人的哄闹声稍稍平息,涂山侯人才挥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看着台下:“我今天前来参加辩论,便是为了解散大军……”
小狼王得大费许之以西北几万里的广袤土地,可是,戈壁沙漠,草原干旱,他拿了根本没什么用处,白狼国人口虽然大大增加,可由于不耕不种,千百年一直维持放牧生活,逐水草而居,因此,那几万里土地形同虚设,根本就没人居住,而小狼王,更不可能为了维持所谓的领土,派军队去把守。
二人心里更是凉了大半截。
那基本上是一片荒地。
再看大费王,更是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仿佛公理全在他的一边,占据了道德上的制高点。
一如大夏,人民都快死绝了,哪里管得了那些干了大裂口的广袤土地。
其实自取其辱?
如果拿出土地可以换取一家大小活命的粮食,保证所有人举双手赞成。
既是如此,启王子何苦一定要弄个什么辩论会?
“在钧台祭祀之前,我曾亲眼看到台下饥民,有许多因为长久的饥饿而变得浮肿不堪者,甚至有人当即倒下,无声无息就死掉了……”
牟羽和淑均,并未想到启王子一开场就如此狼狈,纵不是一败涂地,也十分被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土地,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是兵家必争,可许多时候,它就只是土地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是!准确地说,土地,某种意义上,更代表了一个国家的面子而已!此外,还能算什么呢?”
“启王子,你赶紧解散大军吧……”
淑均几番要插嘴,可是,听得这话,又无法反驳。
“没错!与其奉养大军,不如将粮食剩下供给我们……”
他只好沉默。
他转向台下大众:“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大军不生不产,却要消耗大量粮草。若是没有几万大军,省下的粮食足够让你们生活一两年……”
涂山侯人终于看向杜宇:“杜宇刚刚提出的一个问题,非常好。那就是,不过一个秦岭的阻隔,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可能习惯相同,口音相同,风俗什么的也完全接近。可只因为一个属于大夏,一个属于鱼凫国,日后,便可能隔绝成不同的世界,甚至会有无数的纷争。既然大批流民已经依照鱼凫国的方式安顿下来,且接受了鱼凫国的安家费和各种救济,那么,他们心理上必将更加倾向于鱼凫国,如此,我们又何必剥夺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生活?”
大费见他无法自辩,又是轻蔑一笑:“启王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若不是谋逆,那谁才是谋逆?启王子麾下已经有了几万大军,一个普通人,拿几万大军做什么呢?你这几万大军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天子的声势,你说你不是谋逆,自己会相信吗?你当天下人都是三岁小儿,随你欺瞒?”
他朗声道:“杜宇,我完全答应你的请求!”
涂山侯人却还是面不改色。
杜宇喜出望外,躬身行大礼:“启王子大仁大义,杜宇好生感激!”
……
“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启王子,你还不认罪?你还有脸面跑来辩论?”
“启王子请讲……”
“谁挑起战争,谁就是祸首……”
“那就是你必须按照诺言,在汉中、南中一带大量接纳流民,只要他们投奔,便不可拒绝,并给予和鱼凫国人民完全一样的待遇!”
“若非战乱四起,我们也可以凿井取水,培养庄稼……”
“启王子放心!但凡鱼凫国的百姓,自然享受一样的待遇。”
有人大声呐喊:“没错,要不是战争阻断交通,东南方的粮食便可以运过来……”
淑均等人好几次张嘴欲言,可是,涂山侯人却一挥手,断然道:“五年大旱,大夏却拿不出好的救济之道,已经非常愧对天下百姓了。如今,再要强行剥夺他们投奔富足之地的权利,岂不是和大费一般残暴不仁?假以时日,大夏重新富庶繁华,自然有远近的百姓前来投靠。但是现在,就算下了大雨,可能几十年之内,连大夏自己广袤的土地都还找不到足够的人手耕种,又何必拘泥于区区面子虚荣,而不顾百姓的死活?”
台下百姓受到煽动,都纷纷愤怒地盯着涂山侯人。
淑均只好沉默了。
大费少年英才,雄辩滔滔,一张利嘴更是巧舌如簧,三几下,居然将整个大旱大灾的苦难后果全部归罪到了涂山侯人的头上。
牟羽却开口了:“这一点,臣下很赞同启王子。想那西北大漠,何等广袤无边?整个面积,纵然比不上大夏,也有大夏的一半了。可是,何止千里无人烟?那简直是万里、十万里无人烟。这几年,我们从西北杀到东北,又从东北杀到安邑、再到今天的钧台,所过之处,真可谓饿殍遍野,白骨累累,纵不是几十年内无法找到足够耕种土地的人手,起码十年之内,大夏也无法彻底恢复元气。幸得鱼凫国对我们强力援手,才能屡次熬过难关,取得今日之胜利,纵以汉中等地作为酬谢,也毫不为过!”
他提高了声音:“华夏百姓之苦,岂不是你姒启一个人造成的??”
就连夏后氏也连连点头:“去年臣下也曾路过汉中一带,但见昔日沃野,已经白骨累累,纵大白天也有秦岭中的猛虎窜出来到处跑。还在感叹,不知几何时,老天才会停止这场对全大夏百姓的折磨。既然战争初定,人民最需要的便是安居乐业,不打扰他们才是上策。”
他冲着台下,朗声道:“如果启王子不知道,那本王就告诉你吧,百姓的心愿非常简单,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百姓需要的是安安稳稳的生活,是上下一心的团结,是永远和平的环境。大夏纵有大旱大灾,可并非全大夏都遭遇了旱灾,还有三分之一的国土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只要君臣一心,上下一体,便可以同甘共苦,互相救援,总会熬过这场天灾。可是,你启王子倒好,居然趁机作乱,招兵买马,不惜以一己之私,造成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而本王迫于剿匪的压力,根本没有更多精力来拯救灾民。加上战争,中断了南北的交通,纵其他诸侯国想要送来粮草解决饥荒,也被战火所阻止……”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大费干脆随手一指台下大门处的两百名随从:“启王子口口声声为民众着想,绝非叛逆,可是,你身为大禹王之子,难道不知道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涂山侯人这才看向凫风初蕾:“这次钧台祭祀,我再蒙委蛇救命之恩,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我在此立下盟誓,自我开始,大夏和鱼凫王永结同好,绝不背弃,只要我姒姓子孙不灭绝,此盟誓便永远有效!”
是啊,西北妖魔便是出自启王子之口,但真相如何,谁也没有亲眼目睹,没准真如大费王所说,是启王子痛下杀手,借此起兵呢?
众人听得这样慎重其事的盟誓,均感诧异,杜宇连声道:“多谢启王子,多谢启王子。”
敖丙等大臣固然拈须微笑,台下诸侯也纷纷盯着启王子。
就连凫风初蕾也动容:“鱼凫王也必将永不背弃盟国誓言,和大夏永结同好。”
此言一出,真真是石破天惊。
涂山侯人一笑,心底竟然如释重负。
“可是,姒启你却打着这个借口,造谣污蔑本王声誉,将所有脏水泼在本王身上。殊不知,沙漠中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加入了你的谋反队伍。现在,本王倒要问问,那十万徭役到底是怎么死的?真有西北妖魔?还是你启王子中途下了杀手?为了污蔑本王,不惜以十万人的性命为代价?”
牟羽等人也和杜宇谈笑风生。
现在听大费王这么一说,都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
唯有淑均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心中却暗叹:这些赳赳武夫,他们可倒好,就这么几句话,便让大夏丧失了千百年来的大片良土。
台下诸侯自然都听过西北妖魔的故事,可是,活人的确没有谁亲眼见过西北妖魔。
可是,他也很清楚,钧台的胜利,很大程度上仰仗了鱼凫国的帮助,而且,五年大旱让大夏元气大伤,就算启王子登基称王,以后也必然还有许多需要鱼凫国帮助的地方。
大费断然道:“所谓西北妖魔,乃你信口胡诌,谁亲眼所见了?你借此造谣生事,无非是为了破坏本王的声誉!再说,征调十万徭役为大禹王修建陵墓,这是本王登基之初,阴阳师们占卜得出的结论,曾公告天下,经过所有朝臣讨论才定下来的,绝非出于本王的私心。如果非说本王有错,那只错在本王登基之初,经验不足,所以,导致十万徭役丧生在沙漠,这的确是本王之错,所以后来,本王再也没有征调过任何徭役……”
所以,他并不贸然开口得罪鱼凫王,当然,也不敢。
涂山侯人并不接口,只继续道:“臣下一直恪守人臣之道,无论是当初大费王把臣下和十万徭役发配西北沙漠送给妖魔,还是暗中派遣杀手追杀臣下,臣下都不敢有任何反叛之举。纵当年从西北妖魔手上得到大批粮草,也都分给西北灾民,不敢有任何藏私,何来叛逆之说?”
诸侯们,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不是逆贼,你的几万兵马从何而来?
不到半个月,附近诸侯,陆续赶来,纵然千里之外的各大诸侯国,也纷纷送来消息,无不是恭贺启王子取得胜利。
“大费王此言差矣。臣下绝非谋逆,更不是逆贼!”
阳城大火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启王子,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下一任王者。
他也看一眼台下,缓缓地,但是,声音足以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启王子何时登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所有目光都转向他,现在,启王子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新的大夏之王,实质上已经诞生。
可是,他擦也不擦一下,还是面不改色。
就算少数诸侯心存疑虑,可是,也不敢公然表达。
口水几乎喷在涂山侯人面上。
因为,这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启王子更合适的人选了。
大费激动之下,干脆站起来:“姒启逆贼,若大禹王泉下有知,也会跳起来大骂你……”
加上启王子借口天降大雨,公告大赦天下,不但不追究大费王余下的任何士兵,就连昔日严重反对他的大臣都不追究。
无论姒启有什么理由,占据了什么道德高点,都无法逃脱“谋逆”的罪名——何况,迄今为止,他们并未觉得姒启有什么超级高尚的谋反理由。
一句话,只要归顺启王子,大家都可以抹去昔日的一切,重新开始。
大费登上王位,那是大禹王的钦点。
当然,启王子不是空口白话,他做的第一个举动,便是赦免了有扈氏全家。
大费王的确是合理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大家一看,有扈氏这样原本是启王子死敌的角色都被赦免了,自己算啥啊?一时间,诸侯们悬着的心,便彻底放了下来。
他们纷纷摇头,对启王子是不以为然的。
所以,为了表达心意,诸侯们不是在赶来的路上,便是在准备赶来的路上。
他又居高临下,中气十足,所有诸侯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使者当然不是空手而来,他们多多少少都带来了一些礼物,借口是为启王子补养身体。
大费的声音,慷慨激昂。
可是,当他们看到启王子居然住在钧台的一所小小的土房子里,屋顶上是茅草,而屋子里仅有的几样家具也是非常简陋的木桌、木几,以及十分粗陋的陶瓷大碗,都感到吃惊。
他毫不客气指着涂山侯人的鼻子:“敢问启王子你趁火打劫,居心何在?大禹王功在天下,生前也珍惜名声,并未传位于你,而是昭告天下,选了本王做他的合法继承人!可你却对此耿耿于怀,妄图家天下!大禹王甚至尸骨未寒,你已经不顾他的命令,妄图谋反作乱!难道你要让几千年的禅让制美德在你手上终结?难道你要把整个大夏变成你一家一姓的大夏?”
这一切,和万国大会上阳城的奢华,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大旱天灾,本该君臣同心,共渡难关。岂料你姒启包藏祸心,仗着启王子的身份,利用大禹王生前的威望,竟趁着国家有难,揭竿而起,举兵谋反,还煽动那些同样心怀不轨的诸侯夏后氏,有男氏等支持,导致整个大夏兵戈四起,雪上加霜,让本王的抗旱工作难上加难……”
诸侯们深感诧异,纷纷担忧,难道启王子会一辈子呆在这个简陋之极的土街上吗?
这也为大费增加了不少的同情分,大大提高了他在民众和诸侯中的威望。
可是,他们又深深为钧台的好运而震撼。
王后的美德,天下闻名。
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哪里才有大雨。
这几个月,连续有消息传出,冰姬将自己的所有私人珍宝,甚至连当初嫁入王宫的陪嫁都捐献出来,用于购买粮食赈灾。
既然启王子选择了钧台这块福地,他们便什么也不敢说了。
王后冰姬节衣缩食也是事实。
只是,还是十分狐疑: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地方,启王子要举行盛大的拜谢上天仪式,这仪式该如何举行法?
大费声音沉痛:“就连王后冰姬也开始节衣缩食,为了筹备粮草,将自己的所有私人积蓄和首饰都献出来,三个月之前,她已经每天只用一顿膳食,饿得骨瘦如柴。可是,也许这就是上苍对本王的考验,就像当年尧帝时期的大洪水一样,本王相信,只要本王和天下诸侯,天下百姓齐心协力,一定能战胜干旱,很快换来甘霖的降临……”
或者,启王子到底要借口感谢上天,还是借这次祭祀,正式宣布自己的王者地位?
某种意义上来说,大费王的确为了这场大旱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代价。
随即,诸侯们得到消息,祭拜上天的活动安排在七月初七。
诸侯们也都知道。
至于祭祀的名称也很有意思,叫做:钧台之享。
现在阳城粮食不多,也是事实。
取其意为:天降甘露,天下人分享。
大费王多次开仓赈粮是事实。
又是一个黄昏。
他声情并茂:“本王继位以来,也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无奈遭遇连年大旱。本王曾多次开仓赈粮,救济百姓,几年下来,甚至让阳城王宫的粮食也难以为继,自认无愧于天下百姓的信赖……”
天气已经慢慢放晴了。
大费先声夺人:“本王少时战功赫赫,得大禹王信任,禅让以王位,是大夏合理合法的王者……”
涂山侯人望着西边那一圈金色的晚霞,但觉阴沉了许久的天空,豁然开朗。
二人一坐下,便有了君臣之别。
他举起双臂,深呼吸,微风送来的气息再也不是满含尘土味的腥臊,反而清新到了极点。
涂山侯人的石凳子矮小,毫无装饰。
“哈,初蕾,我从未觉得空气这么新鲜干净过。你知道吗?这几年,我无论去哪里,都看到一大团一大团的苍蝇飞来飞去,恶心到了极点。我是多么希望它们变成一群群的野猪野羊,甚至是野鸟也好啊。可是,它们就只是苍蝇,连猎下来吃都不可能……”
大费王的石凳子高大,略有装饰。
她微微一笑,看到他的伤势已经彻底好起来了。
座位也有区别,大费王面南背北,居上首,涂山侯人居下首。
果然只是皮外伤而已。
土台上,二人对坐。
她都不得不佩服,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之下,纵然是用苦肉计,可是,要控制好力道,掌握好分寸,实在是极其不容易。
他旁边的太史敖丙却不无担忧地看了看西边的天空,依旧没有一丝云彩,无论辩论怎么进行,反正都没法令老天下一滴雨。
毕竟一刀一刀下去,全是砍的自己的肉。
大费一时语塞,闷哼一声,便大步往台上走去。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疼痛之下,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
涂山侯人顿了顿,缓缓地:“几代人合力,才让滔天的洪水停止了肆虐。可是,大禹王刚一去世,便开始了长达五年之久的大旱,实让人痛心疾首……”
所谓成大事者,原本就该是有这样的魄力?
这时候,诸侯们仿佛才重新审视他的身份——也许,别的人不配和大费王辩论,但身为大禹王之子,大鲧的孙子,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初蕾,我已经痊愈了,明天就可以陪你去有熊部族走一趟……”
所有人都盯着启王子。
她笑着摇头:“你走不开!”
这段传说,人人皆知。
“我走得开,真的……”
他是上古史结束之后,男人生子的第一个先例。
她还是笑眯眯的:“钧台之享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三个月之内,足以让远近诸侯赶来。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接待诸侯国,笼络人心,倾听他们的诉求,取得他们的支持,而且还要防止大费卷土重来……”
所以,大禹王是没有母亲的。
大费虽然逃跑了,可是,有消息显示,大费很可能逃到了三苗之地。
大鲧偷窃中央天帝的息壤,被处死之后葬在羽山,尸体三年不曾腐坏,而且肚子越来越大,天帝派人查看,砍开大鲧尸体,才有了大禹王的诞生。
三苗对大夏的态度自来就是打一阵停一阵,每每你刚刚放松戒备,他们立即杀一个回马枪。
涂山侯人还是不慌不忙:“上古大洪水早在尧帝之前就开始了。所以,历代王者的候选人,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便是必须具有治水的能力。尧帝也好,舜帝也罢,都是治水能手。直到大禹王时期,治水才全面成功,可是,这也不是大禹王一个人的功劳,而是承继了尧帝舜帝积累的所有治水的成功经验,真可谓水到渠成。再说,在大禹王之前,还有我的祖父大鲧,为了治水,不惜甘冒风险,上天庭偷了天帝的息壤,为此,被天帝下令处死……”
当年尧帝和舜帝曾被折磨得头疼不已,干脆将三苗列为三凶。到大禹王时期,大费一战击败了三苗,可是,也并未消灭掉他们的主力,相反,大费很快和他们结盟,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众人都盯着涂山侯人,没想到这场辩论赛还没开始,双方已经激烈交战了。
当年的东眷女,便是出自三苗之一的东夷族。
说是,那就是对大禹王的否认,可要是说否,那就是对舜帝的不敬。
大费既然敢在走投无路之下直奔三苗,就证明他在三苗有很强大的根基。
这个问题倒不好回答。
凫风初蕾直言不讳:“现在起,你已经不是启王子,而是大夏之王。你一天也不能擅自离开了!”
大费反唇相讥:“大禹王登基之初,倒是没有大旱,可洪水遍天下,同样十室九空,人民牲畜皆被洪水冲走,依照启王子的意思,也是大禹王的才德出了问题?”
涂山侯人苦笑一声。
“臣下岂敢?无非是天下者,乃全体百姓的天下。而王,只是百姓推举的代表而已。大王在位期间,久旱无雨,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天下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这就证明,我们早前推举的代表出了问题。所以,臣下万不得已,才代表天下百姓问问大王,这久旱的局面何时才能终止?”
“有熊部族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去看看再说。”
大费道:“启王子这是自比舜帝了?”
“什么时候走?”
涂山侯人却不慌不忙:“昔年尧帝施行仁政,广召天下英豪,曾经举行多达九场公开的辩论,商讨国家大事,才有了后来的百年仁政。众所周知,舜帝便是参加辩论赛脱颖而出,获得尧帝欣赏……”
“明天就走。”
诸侯们纷纷暗忖,第一回合启王子就落了下风,这辩论还该怎么辩下去?
事实上,若非因为他的伤势,她早就走了。
臣子,是没有资格和国王公开辩论的。
可他听得她还有一夜的停留,心情便好得出奇。
他要是称臣,那就是对大王的冒犯。
第二天一早,涂山侯人起得很早。
他要不称臣,就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土街尽头,七八间茅草房。
所有目光立即转向涂山侯人。
这是鱼凫国君臣的临时“驿站”。
第一面就给启王子来了个下马威。
纵身为鱼凫王,也只能占据其中最好的一间土房——所谓最好,便是房间地面最平整,最安静,窗户还算完好,茅草屋顶也没有漏雨。
大费有点意外,立即朗声道:“姒启既然对本王称臣,有何资格和本王辩论?”
当然,那张饭桌也是最好的:四肢齐全,没有任何断裂修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涂山侯人也行臣子之礼:“参见大费王。”
这已经是涂山侯人集中全钧台之力,找到的最好的屋子和最好的家具了。
那是臣子对国王的行礼。
此时,他慢慢走到门口,看到凫风初蕾坐在粗糙的木凳子上,用同样粗劣的陶瓷土碗喝水,也不由得暗暗称奇。
众人齐声欢呼:“大费王!”
自从第一面起,他便知道这个鱼凫国的公主自幼娇生惯养,纵然游历在外,也有别人没有的神奇东西,从未栉风沐雨。
相形之下,启王子简直就是一个路人甲了。
可是,身为鱼凫王,她身在金沙王城繁华旖旎的气氛里怡然自得,可此时坐在这简陋不堪的土屋里,也气定神闲。
这才是国王登场的正确方式。
钧台贫困,庄稼刚刚播种,青菜尚未生长,更别说早已绝迹的飞禽走兽了。
他头戴王冠,一身王袍,精神抖擞,英俊不凡,一直是大夏无数少女的梦中人。
他能为她奉上的最好的饭菜,充其量也只是从有扈氏仓库收集来的各种腊鸡腊鱼。
火红的鸾凤一声悠扬的鸣叫,大费王从天而降。
可是,她每顿津津有味,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大费王不在马背上。
见他站在门口,她旁边的委蛇笑起来:“启王子来了。”
先是威风凛凛的獬豸开道,紧接着是皇家的八匹雪白战马,踢踏踢踏的声音里,跟着大夏的文武大臣。
她放下粗陶土碗,也微微一笑。
这一次,阵容就强大多了。
这一笑,整个土屋忽然蓬荜生辉,涂山侯人心里一抖,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叫嚣:这样的人儿,我竟然只能让她喝这样粗劣的水,用这样粗劣的餐。
随即,又传来一声吆喝:“大费王驾到……”
他冲口而出:“初蕾,真是委屈你了。等这一阵过去,我一定亲自下厨为你做几个最好的饭菜。”
诸侯们不由得心里嘀咕:启王子这是什么打算?他竟敢只身前来和大费王辩论?难道不怕大费王骤然发难,将他拿下?
她摇头:“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委屈了?”
跟在他后面的,只有他的两名近臣:牟羽、淑均。
“你来了这么久,我竟然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就连协议上说明可以带的两百侍卫也全部留在人群的外围值守。
她微微一笑,目光从开着的大门望向前面的土街,再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土地,黄色的山丘……纵然大雨之后,这片土地要重新披上绿装,也得需要一段时间。
他没有带任何侍卫。
动物、蔬菜,不可能快速自己生长出来的。
他一身便装,步履从容,边走边对众人挥手。
她笑眯眯的:“放心吧,顶多再过一年,明年春天,这片土地便会彻底换发生机。以前,我也曾经认为,世界毁灭了便是毁灭了,可是,后来才明白,大地具有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生机和活力,它们自我痊愈的能力,远远超越我们的想象……”
涂山侯人大步前来。
委蛇也笑道:“对啊,就像金沙王城,当初我们都以为被洪水彻底毁灭了,结果,不过三五年,便重新活了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富饶……启王子,你放心吧,等战争一结束,大夏又会成为第一流的强国……”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人高呼一声:“启王子来了……”
他搓着手:“但愿如此吧。”
所有人,都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任何人相信奇迹。
他看一眼凫风初蕾:“对了,初蕾,我真的已经痊愈了,正好可以陪你去有熊部族走一趟了,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祈望下雨,无异于痴人说梦。
凫风初蕾笑道:“我正要说这事呢。在钧台呆了快半个月了,我该启程去有熊部族了。本打算明天再走,可是,现在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多此一举去向你辞别了,我马上就走……”
烈日当头,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
涂山侯人很是意外:“这么匆忙?”
……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早点上路。”
有人嗤之以鼻:“你以为祈雨就会下雨?若是祈求有用,我长跪不起都行,可是,祈雨不过是做做样子,我就不信他们真的能祈来大雨……”
涂山侯人一看,只见角落里已经放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裹,很显然,她们的东西都早已收拾好了。
“正因不下雨才需要祈雨啊,否则,祈雨干什么?”
他也不挽留,爽朗一笑:“既然如此,还请初蕾稍等我片刻,我马上向牟羽等交代一声,立即随你上路……”
“你开什么玩笑?你看看天空,像要下雨的样子吗?别做梦了,再过一年恐怕也不会下一滴雨……”
凫风初蕾却摇摇头:“不用了。”
“大费王和启王子不是要祈雨吗?如果真能下一场雨就好了……”
他一怔。
胖子的死,令所有人无动于衷。
“钧台祈雨的消息,可能这段时间才彻底扩散出去。算一算时间,接下来,应该会陆陆续续有诸侯国前来拜会。所以,你绝不能离开钧台……”
能活到今天,他们已经是属于幸运者了。
委蛇借口:“启王子,你现在可能已经是神一般的存在了。想想看,你居然祈雨成功,结束了困扰大夏五年之久的大旱,这份功绩和威望,可能是十场大战也换不来的。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和我家少主到处闲逛,有些时候也走出去很远,路上但凡听到的议论,都是把你奉为神明,说你大仁大义,具有真正的天子之相,所以才能感动上苍,结束大夏人民的灾难……”
他们的妻儿、父母、手足,早就这样一个个倒下去了。
涂山侯人却凝视凫风初蕾。
这两年来,这种情况随时可见。
她非常坚决:“这时候,你绝不能离开钧台。再说,我也不需要有人陪我。”
周围,没有引起任何骚乱,也没有任何人感到惊诧。
他无可奈何,也没法再坚持。
话音未落,大胖子咕咚一声便倒在地上,没有了气息。
他只是微微紧张:“初蕾,你来参加钧台之享吗?”
有人开玩笑:“你已经这么胖了,你还吃什么饭?你看你的衣服都被你撑破了……”
她笑起来:“你已经是我最重要的盟友,你说,我会不会来参加?”
那是一个“大胖子”,他胖得就像一个充气的南瓜,可是,那是假的,那是饿得太狠了,全身开始浮肿了。
他大喜过望:“那我等你。”
就连抱怨也是有气无力的。
她飘然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涂山侯人,多谢你答应杜宇的请求。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在我们出兵钧台之前,就在金沙王城商定了这个结果。呵呵,你看,你以前帮我许多次,从未提过什么要求。可是,我帮你一次,便索取了丰厚的回报。所以,你根本不必感谢我。”
“什么这么下去?我要是再不吃饭,可能两三天就要饿死了……”
他双眼发亮,哈哈大笑:“别说区区汉中之地,初蕾,整个江山,我都愿意与你共享。”
“已经整整五年颗粒无收了,这么下去,我们全部都要饿死。”
她微微一笑,“那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这该死的鬼天气,才三月初就要热死人了,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完蛋……”
涂山侯人一直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有些人甚至牵起破烂的衣衫下摆充作扇子,露出的勒骨一根根,瘦弱得令人触目惊心。
直到她彻底消失不见,一个人才慢慢走出来。
一轮红日挂在天空,还是上午,已经烈日炙烤,众人但觉汗流浃背,不堪其热,纷纷开始拿了各种蒲扇或者手掌扇风。
其实,她已经在附近站了好一会儿,只是,他的注意力太过集中到凫风初蕾一个人的身上,所以才未察觉。
既是争霸天下,当然还得依照老习惯,先把黄帝大人抬出来。
直到现在,他依旧满脸笑容,眉宇之间,真比登基成了国王更加的欢乐满足。
因为,那天是黄帝的诞生日。
“启王子……”
之所以选择三月初三这个日子,还是老规矩。
他蓦然回头,立即俯身下拜:“小子见过云华夫人。感谢夫人多次无私援手……小子……小子真的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现在的简陋土堆,才是历史的真实吧。
他行大礼,是儿子跪拜母亲一样的礼节。
它真的发生过吗?
她不闪不避,坦然受之。
大家甚至怀疑,这场盛会或许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
“启王子可是答应了鱼凫国关于汉中一带领土的请求?”
不到十年的时间,万国大会就已经遥远得像一场久远的梦。
他一怔,立即坦然道:“没错。”
万国大会时,用汉白玉、纯金以及各种昂贵珠宝装饰的祭祀台,已经一去不复返。
云华夫人似在自言自语:“当年洪水未褪,天下未定,汉中一带曾屡次遭受洪涝灾害,许多年的时间也是荒无人烟。直到大禹王斩杀黑龙,平定天下,汉中才渐渐成为沃野。”
石台左右,还有一个临时堆积的大土堆,勉强算是祈雨的祭祀台。
涂山侯人缓缓地:“夫人可是在责备小子太过轻率?”
半丈高的石台上,摆着两个石台,算是椅子。
“我只是没料到,凫风初蕾竟然每一次都出手助你。”
因为大旱,钧台辩论的会场也没怎么布置,无非是找了一个平整的空地,打扫干净,在中间堆了一堆大石头,权且充作高台。
云华夫人一字一句:“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但凡得人恩惠,必然等量报答。公正地说,单凭鱼凫国这一年多援助你的粮草和杜宇这一次的功劳,你许以汉中的土地,绝不为过!何况,之前大夏还严重亏欠鱼凫国。严格算来,是大夏还欠了鱼凫国很大的人情!”
饥民们没有看到一滴粮食。
他还是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多谢夫人理解!”
武器,是不能吃的。
她还是淡淡地:“我西王母一族,自来被人间视为不死不灭的一族。在我的漫长生涯里,我曾见识无数江山更替,土地易主,有没有汉中这片地,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想,既是如此,启王子何不干脆人情做到底,让鱼凫王彻底和你共享大夏江山?”
当然,他们都佩戴了刀剑等武器。
涂山侯人一怔。
充其量自行揣着一点干粮。
“他日你俩生下孩子,便是血脉上的彻底连接。别说区区汉中之地,纵整个天下,也都是姒姓血脉之传承,启王子又何乐而不为?”
所有来宾,都是双手空空,捏着一副拳头而已。
涂山侯人但觉口干舌燥,竟无言以答。
因为,没有看到他们想象中的粮食、货物——甚至商队都没有。
“我话已至此,以后,也不会再对启王子的事情有任何关注。今后,还望启王子好自为之,也多自珍重。”
但是,热闹归热闹,饥民们却非常失望。
涂山侯人这才急了,仓促爬起来:“夫人,你要去哪里?”
这也让籍籍无名的钧台变得非常热闹,甚至可能由此登上历史的舞台,被浓墨重彩写上一笔。
云华夫人长叹一声,目光遥遥望着涂山的方向,那里,大禹王已经千秋万代和他的发妻涂山氏长眠于地。
毕竟,大夏已经好几年时间没有出现过盛大的聚会,哪怕现在这一千来人,也已经算是最大的排场了。
“大禹王临终之前,我曾答应他照顾于你。这些年,虽谈不上对你有太大的帮助,可是,好歹也算是看到你终于击溃大费,假以时日,必将登上王座,成为真正的大夏之王。我算是偷懒,勉强应付了对你父王的承诺。可是,我已经累了,已经对中原极其厌恶,所以,我可能再也不会踏足大夏之地了……”
饶是如此,钧台也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涂山侯人大急:“夫人要回西王母一族了?”
加上双方各自携带的两百侍卫,也不足一千人。
她凄然一笑:“我是西王母一族的罪人,也是西王母一族的耻辱,哪里还有面目回归族群?她们早已将我从族中除名了……”
公告天下的辩论会,最后其实只有几百人参加。
涂山侯人煞白了脸色。
启王子也罢,大费王也罢,他们都只是坐山观虎斗,只等谁最后胜利,他们再做打算。
“启王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比起你大禹王,你这个儿子也并不见得逊色。我想,大禹王在天之灵也会深感欣慰……”
至于其他没有遭受干旱的诸侯国,则没有任何一个前来凑热闹。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虽不是我的儿子,可是,我也深深为你感到骄傲。”
诸侯们之所以前来参加,无非是苦旱久已,而且战乱频繁,难免被波及,都希望尽快停战或者下一场大雨。
“夫人……我……我……”
为了节省开支,每个诸侯国的使者,多者不过三四人,少者甚至只有一个人而已。
涂山侯人声音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夏号称万国诸侯,可应邀前来的不足五十诸侯国,且都不是诸侯亲自前来,只是派遣的使者而已。
云华夫人微笑,和颜悦色:“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启王子,你好好保重。”
可是,来的诸侯国也远远没有想象的多。
话音结束,她的身影已经飘然远去。
他们只好把希望放在即将到来的诸侯们身上。
涂山侯人喉头一紧,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夫人……夫人……母亲……”
新来的饥民,找不到任何一点足以充饥的食物。
远去的云华夫人忽然停下脚步,背影显得有点僵硬。
钧台的百姓,已经全部饿死或者逃难去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己“母亲”!
随便踹门进去,会发现每一间土屋里都布满尘埃和蜘蛛网。
在这以前,天下人都是叫她夫人或者云华夫人!
小镇本来就小,从头到尾就一条破败不堪的土街,昔日可能也有几家店铺,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空的。
她缓缓地,回头。
钧台整个都空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更是痛哭失声:“母亲……母亲……”
可是,他们一来,就失望了。
恍恍惚惚的,他一直是那个叛逆的少年,那个曾让大禹王头疼不已的启王子。
少数几百人闻风前来,也只是走投无路,碰碰运气而已。
内心深处,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柔软被彻底击中了。
加上失望太多,已经很少有饥民相信,这世界上会主动有人拿出粮食赈灾,纵然是启王子或者大费王,都无济于事。
可是,她仅仅只是短暂的停留,很快,回转身子,顷刻之间便彻底远去。
幸存者也早就远走天涯,寻找别的活路。
“母亲……母亲……”
干旱日久,周围大部分人早就饿死了。
只有涂山侯人还一直跪在原地,泪如雨下。
饶是如此,饥民的总数其实也不算多,远未达到人山人海的地步。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生母临死前的惨状,他早已忘记了她拥抱时的双手,带着体温的怀抱。
饥民们认为,既然诸侯国到来,那就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吃的,哪怕是残羹冷炙。
可是,云华夫人的关爱,却是真真切切。
启王子和大费王在钧台展开辩论,天下诸侯都会参加。
她为他安排商旅们造势,散播大费的罪孽,多次暗中阻止大费加害于他,更在钧台祭祀的关键时刻,为他抓来潜逃在外的有扈氏,从而上大费的罪孽彻底大白于天下……
他们成群结队,早早赶到钧台,原是为了得到一点粮食。
那是一种无声无息的爱。
就连幸存的一些百姓也衣衫褴褛,满脸菜色。
是一种母亲才会有的爱。
已经整整五年的干旱,牛羊狗甚至野兔野鸡等等,几乎彻底饿死绝迹了。
而绝非她轻描淡写,只是出于对大禹王的承诺。
它们已经是周围唯一的活物。
可是,他很清楚,此后,自己必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太阳每天早早地出来,火辣辣的,照得整个大地寸草不生,土地干涸,几乎一切绿色都失去了生机,唯有生命力极其强悍的苍蝇成群结队飞来飞去。
纵不能回到西王母一族,她也必将飘然天下,永远不会再回到大夏。
一开春,便好似进入了夏天。
没错,这世界上的确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可是,至少,她从来没有要求回报,也没得到任何回报。
没有盛开的桃花,也没有轻垂的拂柳,天空中全是漂浮的干燥的黑乎乎的悬浮颗粒和尘埃。
他伏在地上,哭了许久。
三月的钧台。
比当初目睹大禹王驾崩更悲伤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