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刚到这里时，每天喝一小碗，可现在，这只装树液的碗，已经是以前的十倍大小。
她端起大碗，慢慢地将一大碗汁液全部喝干。
毒性的蔓延，只能依靠成倍吸取云阳的鲜血才能暂时缓解，否则，便无可控制了。
一棵树，失血过多也会死。
自己要是一直呆在这里，云阳很可能就迎不来他十万岁的生日了。
一个人，失血过多会死。
云阳十分关切：“小姑娘，现在感觉如何了？”
她看到自己面前那一大碗绿色的汁液，再看看云阳，只见苍老的树皮上，云阳的脸苍白得出奇，甚至连他俊美无匹的一双眼睛的眼眶也深深陷落下去了。
她微微一笑，慢慢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云阳的眼睫毛。云阳吓一跳，急忙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云阳的眼中满是不安，可语气却十分温和：“小姑娘，你别急，我会尽力治好你的，大不了，我们先沉睡几年，让病毒冻结，再想办法……现在，你先把这碗药汁喝了吧……”
“云阳，这样下去，你会死掉的……你就算把你身上的树液全部给我喝光，也无法解除我身上的病毒……”
她再次深呼吸，这一次，便明显感觉到五脏六腑之间有一口气卡着，在周身乱窜，怎么也上不来。
树液便是他的血液。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瘦弱的手臂，虽然苍白，但是并不如想象中的乌黑发亮，病毒在全身传播，快要死的样子。相反，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血肉更深了一层，比昏睡之前好多了。
长期吸血延续的生命，有何意义？
“我令你沉睡了三个月，想研究一下解毒的方法。你知道，沉睡之中，人体的肌能运转会变得很慢，就算毒性发作也会缓慢许多……”
云阳急忙道：“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她看看窗外又看看桌上的鲜花：“我怎么一觉醒来就是春天了？”
她凝视他。
一身的困乏顿时便无影无踪了。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笑起来，随手端起苇莆旁边的蜂蜜陶碗，只见那金黄色的蜂蜜看起来真是可口极了，她忍不住喝一口，但觉一股清新香甜，沁人心脾。
唯一的办法便是一天天加倍割掉他自己身上的血，利用十万年古老树木的灵气，让自己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而已。
“小姑娘，你只要好好呆在这里，以后还会见到更多更神奇的东西。”
可是，这种牺牲，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居然这么神奇？”
就像人类的许多牺牲，她都觉得毫无意义——比如，用一个健康人的器官去拯救一个重病人，结果便是，重病人不多久死了，而健康的人也基本上废了。
“哈，这是苇莆，专门用于储存食物。那些容易腐烂的食物，只要放在苇莆旁边，纵然是盛夏季节，也能够两三个月不腐烂变质。”
用一个人的健康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苟延残喘，本质上并不是伟大，而是一种愚昧和残忍。
她指着那从苇莆：“这是什么？”
她只问：“云阳，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云阳的脸再次出现在枯老的树皮上面：“哈罗，小姑娘。”
他叹道：“如果一动不动，也许三五年。”
苇莆四周，很明显有冷冷的空气，令人想起炎炎夏日时，金沙王城的冰窖。
“一动不动？”
令人惊奇的是瓦盘的旁边居然生长了一丛苇莆，就像扇子一般无风摇动，将苍蝇蚊虫驱赶得远远的。
“没错，你就呆在周山，哪里都别去，按照我所说的方法静止不动，你至少还能熬三五年。这三五年之内，我也许能找到别的解药……只要时间足够，这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陶碗旁边甚至还有几只瓦盘，盘子里盛满了蘑菇、松茸、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果。
所谓的静止不动，便是昏睡不醒——
在她的卧榻旁边，有一只古朴的小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野果，新鲜的蜂蜜从陶碗里散发出甘甜而芬芳的气息。
她并不想在周山昏睡三五年，然后迎接不可知的死亡。
云雀和宛雏在树梢上歌唱，红狐狸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就连大熊猫也伸出熊掌追逐着一只五彩的蝴蝶。
“要是离开周山呢？”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洞口，惊奇地看到地上已经是蔓草青青，野花盛开，春天已经来了。
云阳急了：“这可万万不行。小姑娘，你绝对不能再东奔西走了。如果你再次上路，哪怕是慢慢行走，也必将耗光你全部的元气，要是这样，你很可能活不过两年时间，甚至一年都悬……”
树洞中，已经没有小动物。
两年！
透过树洞明亮的树叶窗户，她看到久违的朝阳一览无余照射着大地，而厚厚的积雪仿佛一夜之间便彻底消融了。
她想，这时间其实已经足够漫长了。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云阳见她的神色，更是不安，“小姑娘，你该不会真的想要离开这里吧？”
这一夜，凫风初蕾居然睡得很熟。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远处追逐蝴蝶的大熊猫，又侧耳听了听在树枝上歌唱的云雀，这才轻轻道：“云阳，谢谢你一直帮助我。可是，我马上就要离开周山了……”
她凝视他，本想说一声谢谢，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
云阳不敢置信：“马上？”
云阳俊秀的双目中满是惊惧和悲哀，好一会儿才道：“我总得试一试，如果能找到解毒的办法就好了……”
她点点头：“我还想回一趟金沙王城。”
她只问：“云阳，我还能活多久？”
云阳欲言又止，却悻悻地：“还回去干吗？你又不是鱼凫王了。小姑娘，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否则，无论你有多少的理由，一旦死去了，你什么都顾不上。什么国家，人民，亲人，朋友，你统统都无能为力了……甚至，你连报仇都没有机会了……”
直到那淤血淋湿了她的脖子，她才伸手擦了擦，可是，呼吸之间却没有任何的感觉，也不觉得痛苦，甚至不觉得恐惧。
她默然片刻，低低的：“其实，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是，临死之前，我还想回去看看我的父王……”
他只是死死盯着凫风初蕾，但见她嘴角的淤血就像一丝细线，一直不断往外流淌，可是，她却浑然不觉。
云阳再也无法做声。
云阳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眼里满是不舍之色，“唉，我总是不明白人类的想法，明明人生苦短，可他们总是浪费在我不可理解的事情上面。小姑娘，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离开为好……”
她伸出手，摸摸云阳的眼皮：“好啦，你别替我操心了。作为一颗活了十万年的树，你早该看淡生死了，何必还对此耿耿于怀？”
她再次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长长的睫毛：“云阳，我真希望还能再见你一面。呵，你知道吗？我常常幻想一个场景：等你十万岁生日的时候我再来看你，好好替你庆祝一下。可是，还有十年，也实在是太漫长了……我可能等不到十年了……云阳，我能不能提前祝你十万岁生日快乐？”
“再高明的名医，自己最后也死了。”
树精的眼睛忘记了转动，死死盯着她，一棵树的眼睛里，竟然慢慢有了泪水。
“话可不是这么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会死的，可是，人类为何一直孜孜以求名医？”
她也凝视他。
“云阳，你不是说了吗？人类只是一阵风，一阵没有停留的血气。就算能解毒，我也充其量多活一段时间而已，迟早都是会死的……”
很多时候，她都忘记了这只是一棵树。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周山的天空一直很美丽。
很多时候，她都误以为这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可是，我要是想不出办法，你就得死。”
许多人，根本不如一棵树，不是吗？
她还是笑眯眯的：“云阳，你也别白忙乎了，你根本想不到办法的。”
云阳却更加悲哀了。
云阳捶胸顿足：“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小姑娘，我看看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他分明从她灰白的脸上看到一种死亡之气，这比起她刚来周山之时，更令人恐惧不安——刚来周山，只是样子丑了点。
大神们随时可以出现在凡人面前，但凡人要刻意寻找神迹，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可现在，那死亡之气已经在她的血脉和五脏六腑之间游走。
她微微一笑，“我曾发誓，今生今世跟他永不相见。再说，就算我没有发誓，我也是无法找到他的。”
那是一种慢性死亡。
云阳慢吞吞的：“小姑娘，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去找白衣天尊……”
一种被人算计好的，到了时间就定时爆炸的死亡。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别说他只是一个树精，只怕大神大仙出手，也不见得有挽救的机会了。
“不行，一定要找到白衣天尊，问问他究竟给你用过什么药。只有找到症结才能根治，否则，你一定会死。”
也正因此，他才绝望得一塌糊涂。
可是，灵药的种类那么多，她在清醒之前，甚至连自己服用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十万年看透红尘的双眼，一颗一颗的泪水涌出来。
在大熊猫到达九黎之前，她已经服用了不知多少种救命药了，要不然，也等不到清醒的一天了。
她呵呵笑起来：“云阳，你可别哭啊。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男人哭泣，在人类的世界，男人是不轻易哭泣的……大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他只是一个树精，他并不是一个男人。
“这就怪了，你们都服用同样的药，为何笨熊毫无问题？是了，一定是你在笨熊之前单独服用了什么救命药……”
“不对，我见过小狼王哭，他哭起来很丑很丑，令人憎恶。呵，你也别哭啦……”
她松一口气。
小狼王哭起来很丑，云阳哭起来却很美。
几条树枝又一起缠在大熊猫的身上，随即，便散开，云阳摇头：“奇怪，这头笨熊居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像……”
但是，再美的哭泣也不如丑陋的微笑。
凫风初蕾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只问：“大熊猫也中毒了吗？它也服用了许多灵药……”
她伸出手，柔声道：“云阳，笑一下吧。笑着告别才是对我最好的鼓励。”
可是，他是一颗不会撒谎的大树，眼神便无可避免地露出一丝悲哀。
一阵风来，树的眼泪就像雾气一样被很快吹干了。
云阳没有回答。
树精又恢复了平静，却从胸口——粗大的古老年轮里裂出一个珠子。
“这病毒爆发了会如何？我一定会死吗？”
那墨绿色的珠子如鸡蛋般大小，正好落在凫风初蕾的掌心里。
“哎，他也有可能是真不知道。从你中毒的情况来看，敌人对于药理特别精通，并且把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必须是在你离开九黎一段时间之后才会爆发……”
“云阳，这是什么？”
“会不会白衣天尊根本不知道？”
“小姑娘，你拿着吧，当死亡无可避免时，你就吞下这颗珠子。”
可云阳还是愤愤的：“下毒的人好歹毒，这样混合起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白衣天尊也是糊涂了吗？他难道从不过问一下灵药的来源？”
她并不问吞下这颗珠子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一反手，将珠子退回去，语气十分坚决：“云阳，这珠子我不能要！”
而且，她绝不相信白衣天尊会毒害自己——他要杀自己，易如反掌，有什么必要做这种麻烦事情？
“为什么？”
按理说，这些灵药都不可能是毒药。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人类有一种很可怕的习俗吗？”
那些灵药全部是各路大神们送给白衣天尊的贺礼，小部分她自己服用，大部分则喂给了大熊猫。
“哦？”
离开有熊山林时，她一直昏迷不醒，在九黎期间到底用过什么药也实在是说不上来。直到清醒之后，所知道的药物便是青元夫人赠送的续命药以及各路大神送来的灵药。
“人类有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习俗，比如，一个人的肾坏了快死了，如果换上另一个人的肾能活，那么，这个病人会争着抢着去换走别人的肾。最后的结果便是，得到了别人的肾脏的病人最多只能延续几年的生命，而被迫摘下自己肾脏的健康人，也从此变成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病人……用两个人的衰竭去换取一个人的半条命，你觉得这种行为可取吗？”
一颗温顺的十万年古树也发怒了：“我要是知道这敌人是谁，我一定杀了他。小姑娘，你快告诉我，到底是谁给你用的这些怪药？赶紧把你这一年之内服用过的药物全部说给我听听……”
树精凝视她：“你以为，我送了你这颗珠子，我自己就会死？”
“好毒的敌人！这可恶的敌人给你用的并不是什么毒药，但是，几种药物混合起来，便相生相克，过一段时间就会爆发病毒，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了你的命……”
她和颜悦色：“云阳，你并不是神仙。你也没有灵药，你所能提供给我的，无非是你自身十万年积累的元气和能量。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就算吸取了你的能量，也无非只是多苟延残喘几年，最后还是会死掉！而你，就再也迎不来你十万年的生日了。这可不是双赢，这是两败俱伤，毫无意义的牺牲啊……”
“哦？”
云阳再次将珠子塞在她手里，十分固执：“我一定会迎来自己十万岁的生日，可是，你若是没有苟延残喘的等待，就不会等到奇迹的出现！”
“这是你体内的原毒，潜伏一段时间之后才爆发了。”
她呵呵大笑：“我不再需要任何的奇迹了。”
“毒发？”
言毕，强行将珠子还给云阳，转身就走。
云阳的神情很不好看，声音也是尖的：“不是中毒，是毒发了。”
几条柔软的树枝垂下来，轻轻拉着她，好像要挽留那时日无多的脚步。
几条树枝一起垂下来，分别贴在她的眼耳口鼻，就像一位诊断的医生。
可是，凫风初蕾离去的脚步已经彻底坚定，她背对着云阳，声音很轻：“云阳，再见吧。”
“云阳，我中毒了吗？”
有露珠飞溅，就像是一个人的眼泪。
本来，这段时间，她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皮肤也慢慢地恢复了一点点弹性——外表看来，那骷髅般的身躯已经慢慢开始长出血肉，至少，再也不吓人了，她也以为慢慢地会痊愈了，却不料，脸色一瞬间又变成了死灰一般。
头发，肩头，都慢慢地被濡湿，就像一颗已经潮湿的心。
脸色也是苍白的。
她吹了声口哨，嬉戏的大熊猫立即飞奔过来。
凫风初蕾低下头，从那碧绿的水碗里看到自己满嘴的鲜血——那些从嘴角渗透出来的淤血有淡淡的黑色，已经将她的半边脸颊甚至脖子附近的衣服都浸湿了，而她自己，竟浑然不觉。
她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老伙计，你还记得回金沙王城的路吗？”
一条柔软的树枝慢慢垂下，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在她的嘴角，云阳的声音满是惊惶：“小姑娘，你看看你自己……”
走出三百里地，凫风初蕾还清晰地听得云阳的叹息。
她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云阳的目光，微微不安：“怎么了？云阳，我变成一个怪物了吗？”
整个周山，全是他的惆怅。
只见宛雏、狐狸、猫头鹰等等，全部围成一圈，好奇地盯着自己。
大熊猫驻足，她回头，看到那颗十万年的古树已经快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了。她想，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云阳了。
她吓一跳，立即坐起来。
就连大熊猫也嗷叫一声，很显然，它是不愿意离开周山的，在这猛兽眼里，周山是天下少见的乐土。
大熊猫也沉沉地嗷叫一声。
可是，它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
慢慢地，睡意袭来，她闭着眼睛，非常惬意地打算睡觉了，忽然，所有的乐章全部中断，她听得云阳焦虑到了极点的声音：“小姑娘……小姑娘……”
它只是频频回头，嗷叫着向树精、火红的狐狸、松鼠以及各种小伙伴说再见。
要是一直能这样舒适地生活在云阳的世界里，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再见，很可能是再也不见。
她干脆躺下去，双臂交叉放在脑后，十分舒服地枕着，懒洋洋地睡觉。
凫风初蕾不知道这树精还能活多少年——可是，纵然是树精，也会死掉。
不再是鱼凫王，也不需要再去思考鱼凫国，肩头上也不再有任何的责任——当你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时，一切的压力也就不再是压力了。
纵然有十万年的寿命，还是回死掉。
可现在，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就像那颗活了五千万年的桃树，最后，也会死掉。
自从十八岁起，她再也没有过如此安闲的日子——那一天起，她被确立为未来的女王，每一天都想着要如何把一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一棵树尚且如此，何况一个人。
凫风初蕾静静坐在地上，恍如梦中。
人类，只是一阵风，一股无影无踪的血气而已。
狐狸的大尾巴蓬松如一只红色的火把，宛雏开着的屏风就像一朵绿色的云彩，甚至于粗苯的大熊猫，竟然也随着节拍扭动庞大的身躯，模样十分憨笨可爱。
在宇宙一百多亿年的历史中，一个人，简直比尘埃更加渺小。
就像在这个独立的世界里，干果成堆，温暖安全，小动物们随着节拍轻盈舞蹈。
天地万物，最后，没有任何一个种类能逃过死亡的法则——就连那些所谓的正神、第一代大神，也在浩瀚的宇宙时空里，不得不改变生存的载体——也就是某种程度上的死亡。
欢快，雀跃，律动，轻盈，就好像远古时代的一副画卷——彼时，人类还没有进入战争时期，地球上的物质非常丰裕，四季如春，树木上满是果子，溪水十分甘甜，渴了饿了随意采集，饱足了便嬉戏玩耍，任何人都不劳而获，任何人都活得轻松惬意。
死亡的本质，其实是不再相见。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乐曲。
所以，就算人类真的有灵魂，灵魂真的去了别的地方，可人类还是害怕死亡——害怕那种不再相见的离别。
刑天，才是这世界上第一位原创音乐家。
也因此，对于自己只剩下两年的生命，凫风初蕾并不觉得太过惶恐。
那是刑天的《丰年词》，接着，还是刑天的《扶犁曲》。
当你完全看到最后的结局时，反而如释重负了。
歌声，是从云阳的嘴里出来的，随即，九万九千年大树的枝条随风舞动，整个周山便奏响了一曲盛大的华丽乐章。
只是，当大熊猫的双足踏在九黎和鱼凫国的分岔路口时，她还是呆了一下，只见遥远的九黎河两岸，早已红叶满山。
凫风初蕾也睁大眼睛。
从冬天到夏天，很快，又是一个秋天到了。
现在，大熊猫也睁开了眼睛。
曾经热闹非凡的九黎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事实上，它一直闭着眼睛，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白衣天尊和青元夫人是否早已成亲，现在还在九黎悠然度过他们的新婚岁月？或者早已离开了地球，去天穆之野或者任何美丽的地方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熊猫并不是熊，它不需要冬眠。
她不知道。
反倒是大熊猫自从来了这里，就十分安静，好像终于进入了一个安全的世界，每天吃得很少，开始冬眠似的。
其他凡人也不知道。
几只灰色的兔子、猫头鹰、松鼠则围成一个圆圈，好像马上要手拉手跳一曲舞蹈。
她记得昔日的九黎河附近人山人海，临时客栈营帐很多，因为九黎广场的过度繁华膨胀，导致那些原住民高价售出了自己的房子或者其他产业，搬迁到了九黎河附近。
至于红色的狐狸，它简直就像一位老派资深贵族，安静的时候不言不动，却不时巡逻一下，双眼机警地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情况。
渐渐地，无数建筑物从九黎广场开始延伸到外围，一个城市的扩展就是这么来的。
宛雏头上有一颗红宝石般的亮点，展开的尾巴胜过开屏的孔雀；树懒躺在苔藓上，舒舒服服地最大程度减少能量的损耗。
可现在，建筑还在，那些临时的营帐却早就撤销了。
那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万神大会的第二天，诸神便彻底在地球上销声匿迹了。
云阳神秘一笑：“我其实是很了解人类的。人类的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所以，他们总是喜欢热闹，害怕孤独。这不，既然我诚意留你在这里，那么，我也得为你创造稍微热闹一点的生活，不是吗？”
这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神迹显现。
她惊奇：“庆祝晚会？”
曾经让九黎广场仙风玉骨的九韶华章，跳舞的仙女，西王母的传说……统统都不见了。
云阳高兴得出奇：“那我们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来来来，小姑娘，今晚我给你举办一场庆祝晚会……”
就连曾经亲眼目睹的人，每每想起来，也总觉得是一场梦而已。
她苦笑：“我根本就是无处可去，你能收留我，还是我的幸运呢。”
更打击人类信心的是，曾经被白衣天尊召见的一百诸侯中，竟然有两个人死了。
云阳大喜过望：“那我可真是太欢迎了。小姑娘，就这么说好了，你要一直待在这里陪着我，以后可不许反悔了。”
那是两个老者，他们本来岁数已经很大了，早前身体也很不好，无非是因为德高望重，才位列一百诸侯之中。
“云阳，你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如果我能一直呆在这里就好了……”
按理说，他们都得到了白衣天尊的长寿果，再活五十年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就在诸神离开的一个月之后，他俩便先后去世了。
想想看，它在十万年的漫长岁月里，一直生长在周山之巅，将无数的岁月尽收眼底。
彼时，两个老者的属下、子女以及在九黎新娶的小妾，无不嚎啕大哭，一时间，悲痛之情直冲九黎上空。
凫风初蕾并不震惊于一颗五千万年的树，毕竟，五千万年的桃树早已成为过去，可自己眼前就有一颗快十万年的大树。
这也令其他得到消息的诸侯，无不震惊不已。
“我可不是寿命最长的树。活得最久的是桃都山那颗桃树，它可活了足足五千万年，一度成为我们植物界的王者传说，也是我们向往的目标。可现在，我们要活五千万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她狐疑：“一棵树，能有这么长的寿命吗？”
白衣天尊赏赐的长生果根本就没用。
十万年风云岁月，他该见证了多少的悲欢离合？多少的兴衰更替？多少的野心沦落？
原来，大神也是骗人的？
可这棵树，悄无声息地在这里快十万年了。
只是，谁也不清楚，那两个老头根本没有遵守白衣天尊的命令——服下长寿果之后，半个月之内不要吃任何东西，无论是饮水还是食物，统统都不要吃。
人类的帝王天天梦想万万岁，可事实上，他们往往活不到一百岁。
事实上，绝大部分诸侯都没有遵守这个命令。
十万岁的一棵树。
有的是因为忘记了，毕竟，能被白衣天尊召见的人，一定是有权有势者，有权有势者，当然就有很多朋友，亲戚，属下什么的。在九黎，当然就有很多饭局。今天这个宴请，明天那个宴请，所以，早已将白衣天尊的命令忘到了九霄云外。
好震惊。
更多的人则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半个月不吃不喝，这真的可以吗？要知道，一个人三天不喝水就得死，七天不吃饭也得死。半个月不吃不喝，可能早就升天了吧？
“再有十年，我就十万岁了！”
白衣天尊会不会是开玩笑的？
凫风初蕾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半空之中：“这么说来，你快有十万年的寿命了？”
所以，他们无论饿不饿，都在两三天后开始尝试吃饭——吃喝下去，也没有发现什么副作用。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年？”
而且，第一次破戒之后，以后就不用再遵守了，大吃大喝就成了常态。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年了！”
当然，也有少数人发现了一点：在服用了长寿果的前几天，如果坚持不吃不喝，是真的感觉不到任何饥渴的。可是，一旦你开始吃第一顿，哪怕是一点点清水下去，那种饱足的感觉就消失了，你就会变成正常人的需求，必须一日三餐吃下去了。
“到底几万年？”
于是，在整整一百诸侯之中，竟然只有极其个别的人坚持了白衣天尊的法则。
“几万年。”
绝大多数人有意无意的违背，自然就导致长寿果彻底失去了效力，而两个老年诸侯的去世，就彻底瓦解了这份信任——他们并不觉得是自己违背了命令，提前吃饭的原因，反而认为是被白衣天尊欺骗了。
“云阳，你到底活了多久了？”
于是，许多人便愤愤地：“神怎么能欺骗我们呢？说了增加五十年的寿命，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这算什么？”
云阳笑容满面：“作为一颗已经有几万年寿命的老树，别说你区区一个小姑娘，就算十个百个人类，也无法吸干我的鲜血。”
“可能是我们想多了？神怎么会允许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和他们一样长寿呢？这不，是耍弄我们的吧？”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但觉甘甜美味，不由得叹道：“云阳，我要是一直呆在这里，只怕会把你的鲜血都喝干……”
“真是太可恶了，搞不好给我们服用的不但不是长寿果，反而是什么毒药吧？要不然，那两个老头怎会死得那么快？”
凫风初蕾原路返回树洞中央时，惊奇地发现地面上竟然铺了一张三丈多宽的拼接毛毯，毛毯上摆满了各种干果：松子、榛子等等，还有一大杯绿色的汁液，盛在一个通体透明的水晶杯里，显得非常美丽。
……
很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神奇的世界里有人类，它们也不害怕，纷纷好奇地看着凫风初蕾。
种种流言蜚语之下，没有服用长寿果的围观者固然看好戏似的津津乐道，而作为当事人的一百诸侯，却无不战战兢兢，当日的庆幸和欢乐早已成为过去，总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毒药。
沿途还有各种动物，它们躲在里面，就像呆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度假似的——舒舒服服过完这个寒冬，到了春天才出去唱歌跳舞。
诸神在他们心目中的神通，便慢慢地减少了——可是，因为畏惧，他们倒一时不敢发作，反而暗暗思索，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天尊，而自己却不知道？
树洞里，绝非现象的漆黑一团，事实上，沿途都有各种夜明珠，它们散发出温润的光芒，将周围的草木照得纤毫毕现，更让各种苔藓野草散发出绿油油的光芒。
要不然，怎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呢？
这一日，凫风初蕾兴致勃勃沿着树洞漫步。
于是，这些人便开始想方设法找大将军布布打探消息，希望能让他在白衣天尊面前说说好话，或者看看大将军手里有没有诸神留下的灵药。
树洞里到处生长了密密麻麻的苔藓、避光的野草，有青绿色的小花常年盛开。
于是，布布大将军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各种求他办事之人几乎踏破了他家的门槛。
这巨大的范围体现在它的树洞里——树洞蜿蜒曲折，竟然长达十几里地，在周山的中心地带，恍如一个独立的小小的世界。
布布，已经成了天下真正最有权势的第一人！
而云阳的范围虽然没有三千多里，可是，覆盖周山四周三百多里也是有的。
他，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据说，那颗桃树绵延覆盖了三千多里，树上栖息着一只金鸡，每每金鸡发出叫声，全世界就天亮了。
但是，凫风初蕾并不知道这些详情，也无意于去九黎广场打探。
世界上最大的树生长在东海桃都山。
事实上，她此生一步也不想再踏入九黎了。
云阳并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