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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反抗

“不,我说了我要一杯咖啡。”

“可是……您不想要巧克力?”

侍者走向收银台处的老板跟他低声说了几句。他完全不知道交谈内容,但他看见他们往自己的方向看了几眼。侍者终于走回特雷尔科夫斯基这边。他看上去有些困扰。

他去了对面的咖啡馆。侍者向他点头致意,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就给他端来了一杯巧克力和两片黄油面包。特雷尔科夫斯基由着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提出异议。然后他说他只想要一杯咖啡。侍者惊愕地看着他。他做了个表示反对的动作。

“其实是,您看,机器坏了。您真的不想要巧克力?”

特雷尔科夫斯基走下楼梯,为自己的巧妙回答而得意。他让他哑口无言了,这房东!他也许会去告诉其他人这个受害者还没到火候。特雷尔科夫斯基成功地拖延了一点时间。

“我想要咖啡,但既然这样那就给我一杯红酒吧。我想您没有高卢烟吧?”

“人都有弄错的时候,齐先生。我绝不会允许我自己带女人回家。我觉得您应该是和其他人搞错了,要么是在楼梯里,要么是在其他公寓里。这种老房子的隔音条件经常会耍这种把戏!”

侍者含糊地说没有。

特雷尔科夫斯基忍着不骂他。这对他来说并不太难,他已经习惯了。

他愉悦地喝下了红酒,然后上楼回家。

“这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第二天第一次送信时他收到了一张警察局的传票通知。他以为是关于他被盗的事,但警察局长很快就向他证明他想错了。

“听我说,齐先生,我家里没有任何女人,您听错了,肯定只是我在唱歌。”

“我收到了好几封关于您的诉状。”他开门见山地咆哮道。

特雷尔科夫斯基非常惊讶。阴谋的目的难道只是把他赶出去?不,这不可能,真是这样就太容易了。那么齐先生想要做什么?

“诉状?”

“胡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刚才我经过您的门前时,清清楚楚听到您跟女人在讲话。怎么样?”

“是的,别给我装出吃惊的样子。人们经常跟我说起您,特雷尔科夫斯基先生。太经常了。您晚上闹得翻天了。”

“可我没有带任何女人回家,齐先生。”

“天哪,局长先生,您太让我吃惊了。没人跟我说过。我没有吵闹的习惯。我要上班,您明白的,所以我必须很早起床。我几乎没朋友,也从来不在家里接待客人。您实在太让我惊讶了。”

“那为什么您把女人带回家?”

“有可能,但我不管。您的这些小事都跟我无关,我呢,有其他事情要做。只不过,我收到了深夜喧嚣的控诉,而我的职责就是维持秩序,所以我明确地告诉您:别再吵闹了。特雷尔科夫斯基。这是个俄国名字吧,这个?”

“自然了,齐先生。”

“我想是的,局长先生。”

“那关于乐器呢?”

“您是俄国人?您入法国籍了吗?”

“当然了,齐先生。”

“不,我是在法国出生的,局长先生。”

“您还记得关于动物,狗、猫或是其他种类,我是怎么说的吗?”

“您服过兵役?”

“我肯定还记得,齐先生,请问是关于什么事的?”

“我复员了,局长先生。”

特雷尔科夫斯基强忍着没有当面对他严加谴责。他只是友好地问:

“让我看看您的身份证。”

“告诉我,特雷尔科夫斯基先生,您还记不记得我关于公寓的嘱咐?”

“给。”

这次他穿上男装,快步下了楼梯。是偶然吗?齐先生在他经过的时候开了门。他严肃地看着他,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

警察局长仔细地查看身份证。归还的时候沮丧地叹了口气,因为没找到任何违法的地方。

他是多么傻!他让他们以为变化已经成功了;而轻信的他们也就这么相信了。他应该反过来让他们看到离成功还很远,他们还要下很多功夫。把特雷尔科夫斯基变成西蒙娜·舒勒没有这么简单!他要证明给他们看。

“身份证太破旧了。”他只好指出这点。

什么时候他会被人从窗口推下去?他之前那样做是危险的。他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他变化得越是快,行刑的时间也越是来得快。不该顺从邻居们的意思,而是应该尽全力阻止。

特雷尔科夫斯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他在床褥和血污中寻找,没有找到。然后,不用再找了。他知道门牙在哪里。他是如此确信,甚至都没有立即去确认。他先是好好地漱了口。漱完口以后,他才挪开衣橱,从洞里拿出两颗门牙,两颗上都沾着血。它们在他的手心里滚动,他徒然无功地久久细看这两颗牙,还是无法分辨出哪颗是他自己的。他不由自主地以手抚颈,留下了红色的印子。

“算了……好,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别人再来抱怨您,小心;我可不能让怪胎扰乱秩序。”

他们是好几个人一起来的吗,也许一个人坐在他胸口,同时其他人在他的嘴里乱翻?或者他们是派出一个刽子手独自完成任务?那颗牙齿,现在又在哪里?

“非常感谢,局长先生。不过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吵闹的习惯。”

是谁?

警察局长十分恼火,他示意他立即离开。他可没有时间可浪费。

喉头发出一阵呜咽,很快就让他作呕。他脑中一片空白地呕吐,一片空白地在公寓里边走边哭。他恐惧不堪。恐惧变得过于庞大,从瓶颈中一涌而出。

特雷尔科夫斯基在门房间止步,看门人看着他走近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认识他的迹象。

当然了!他早该知道的。他嘴里有个洞:一枚上门牙不见了!

“我想知道谁去告我了,您知道吗?”

一阵剧烈的疼痛把他惊醒。他想要大喊,但喊声变成了血泡。血,到处都是血。床褥上浸满了口水和血液。他感到嘴里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他不敢用舌头探寻疼痛的来源。他勇敢地走向镜子。

她抿了一下嘴唇。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特雷尔科夫斯基赞叹不已。要创造一个女人并没有那么难!他扭着胯满屋子走。他从肩头看自己背后,这个角度更让人难以区分。他模仿起他以前看到过的杂耍艺人的一个节目。他双臂在身前交叉,手叉着自己的腰,这样从他背后看起来就像是拥抱在一起的一对儿。这景象本已无比真切,而男扮女装则令它更上一层楼。是他的手,他自己的手在抚摸这陌生的女人。他用左手撩起裙子。右手从领口伸进去解开胸罩。他像是真的抱着一个女人一般兴奋起来。渐渐地,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他只穿着丝袜和吊袜带上了床……

“如果您不吵闹的话,也没有人会去告您。您只能怨您自己。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取下镜子以便更好地看着自己逐步改变。他脱光了衣服。他现在赤身裸体,除了头上还戴着的假发。他一把拿过剃须刀和剃须沫,有条不紊地剃光了双腿,从大腿直到脚踝。他把吊袜带在腰间束紧,然后穿上丝袜,用吊袜带上的橡胶装置夹好,丝袜紧绷而光滑。镜子里映出了他的大腿以及中间挂着的阳具。这让他觉得尴尬。他把它夹在大腿中间藏起来。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幻觉,可惜他必须紧紧夹着大腿,走动时只能迈出很小的步子。不过他得以穿上了蕾丝做的透明小内裤,穿上的感觉比起他平时穿的男式衬裤简直舒服极了。然后,他戴上塞了假乳房的胸罩,然后是衬裙,再是连衣裙。最后是高跟鞋。

“有过请愿吧?也许是上次来找过我的那个老女人?您也签了?”

“高兴……不高兴……好看……存在……幸福……”

看门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对他,就好像看着他令人作呕一样。

然后他试了些别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也别问我了,我没什么可跟您说的。晚安。”

“怀孕……怀孕……”

如果想要从邻居们那里逃离的话,他必须赶快行动。网也许很快就会收紧。这并不容易。他试着保持平常的举止,像以前那样,但他马上就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举动。他已经不全是特雷尔科夫斯基了。谁是特雷尔科夫斯基?怎么才能知道?他必须知道,才能不远离原来的自己,怎么做?

他忽然觉得使用女性的修饰词[1]是一种非凡的性感权利。他念道:

他不再去找以前的朋友,他再也不去以前喜欢去的地方。他在消失,一点一点地,被邻居们擦除。他们在他原有人格的位置画上的,是西蒙娜·舒勒鬼魂般的身影。

“可不是吗,亲爱的,她可不像她说的那么年轻,她和我是同龄的。我想我是怀孕了。”

“我必须找回自己!”

他几乎在楼梯上跑了起来。关上门的时候他无法克制地放声大笑。但他的声音太低沉。他用假声说话玩。他一开始低声说着些好笑的话,然后大声说起来。

什么是他,仅仅是他而不是别人?是什么让他与别人不同?什么是他的参照,他的标签?是什么能让他说:这是我,或者这不是我?他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回想起了童年。受到的侮辱还有想到的主意,但他没有找到独特的地方。他找到的最重要的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他想起来的时候如在梦中。

“再快点,”他不断对自己说,“让他们看到因为他们的错我都变成了什么样。让他们惊恐羞愧。让他们再也不敢面对我。”

有一次,在学校上课时,他请求上厕所,因为他在厕所待了太久,别人让一个小女孩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回到教室的时候,女老师无礼地问:“好啊,特雷尔科夫斯基,你没有掉到洞里去!”所有学生都嘘他。他,则是羞得满脸通红。

他买了连衣裙、内衣、丝袜和一双高跟鞋。他赶快回到公寓去装扮起来。

这足够定义他这个人吗?他回想起他的痛苦和耻辱。但他不再完全明白其中缘由。

商店里满是灰尘和脏衣物的气味。那里的老女人对特雷尔科夫斯基的形象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应该是习惯了。他在她推荐的假发里慢慢地挑选着。价钱比他想象的要贵。尽管如此,他还是选了一顶最贵的。他试戴的时候,发丝把他包裹起来,有如裘皮。很舒服。他戴着假发走出了小店。头发像旗帜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脸。和他预料的相反,经过的路人并没有转身看他。他没有在他们眼里找到敌意。不,他们漠不关心。其实他们又有什么理由采取别的态度呢?他凭什么阻碍他们生活?阻碍他们按自己的习惯举手投足?他这样奇装异服便能少妨碍他们一点,因为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公民。他放弃了话语权。他的意见不再重要。他头上的并不是一面旗帜,而是一个罩子。一个怀着羞耻心将他可耻的存在遮盖起来的罩子。那好,既然事情是这样,他就干脆好事做到底,把全身都用绷带裹起来,好让他们再也看不见他这条疮疤。

[1] 法语的形容词会根据主语进行阴性和阳性配合。

自从特雷尔科夫斯基获知了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阴谋,他就尽可能装作已经被改变了的样子,既痛苦又乐此不疲。既然人们想要强迫他改变,那他就将一己之力展现给他们看。他要在他们的地盘上打败他们。他用他的残忍来回应他们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