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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生病

睡梦缠住了他,直到傍晚才撤离。

这个噩梦般的夜晚终于到了尽头。

他听见外面的工人在修玻璃棚。他想起床但觉得太虚弱。他有点饿了。

他合上了左眼,好吧,尽管视野变小却什么都没有从他眼前消失!物品只是全部堆到了右边。他难以置信地合上了右眼。物品又马上全部堆到了左边。这不可能!他以墙纸上的一个印子作为参照物眨巴起眼睛。但头保持不动的时候他会忘记参照物,而当他记住了参照物第一次的位置时又想不起第二次的位置。他坚持试了一次却是无用功。轮流眨左右眼引起了一阵剧烈头痛。疼痛榨干了他的大脑。他合上眼,房间里的景象没有消失。他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他的眼皮是玻璃做的一样。

孤独让他觉得无比恐惧。

但他的动作引发了新的事件。

没有人来照顾他,来安抚他,来把清凉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测温度。

突然,这现象消失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魔咒被打破了。为了确认,他合上一只眼睛。是的,他能动了。

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就好像他正在死去。如果他真的死了,要过上几天人们才能发现他的尸体?一个星期?一个月?谁会是第一个走进这座坟墓的人?

他就这么被囚禁着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还是睡不着。

也许是邻居,或者是房东。没人关心他,但说到房租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他死了,他也不会被允许免费享用这并不属于他的住所。他想要行动起来。

就好像是水灌满后又结成了冰。物品之间的空间突然就变得像冰山一样伸手可触。而他,特雷尔科夫斯基,则是这些物品之一。他又被囚禁了起来。不再是屋子的束缚,而是虚空的束缚。他试着挪动来打破幻象,却动不了。

“我太夸张了,我并没有这么孤独。我为我的下场哀叹,但好好找找的话,我肯定,瞧瞧吧……”

更确切地说,是家具之间的空间密度。

他寻找,思考,但没有,他就是一个人,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意识到了他生活中的变化。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并不容易!现在屋子不再变大变小。不,轮到它的密度变化了。

答案呼之欲出的感觉让他恼火。为什么?应该有一个答案。他以前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交际甚广,有各种各样的熟人,他热切地和他们保持联系以备不时之需,而现在他却身处沙漠中心的孤岛!

他决定开着灯睡觉。

他是多么大意!他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已经窒息了。幸好在最后一刻,他的手指摸到了开关。解脱来得和第一次一样突然。

工人们的锤击声把他从沮丧中拉回现实。既然没人照顾特雷尔科夫斯基,特雷尔科夫斯基就自己照顾自己。

他关上灯。房间就像是拉紧的橡皮筋被松开了一头,压向特雷尔科夫斯基。它就像个棺材一样包围他,挤着他的胸膛,箍着他的头,掐着他的脖子。

首先,吃饭。

“太蠢了。”他嘀咕起来。

他勉强穿上了衣服。下楼很艰难。一开始他没有觉得困难,但很快木头阶梯就变成了石头阶梯,表面粗糙不平。他跌跌撞撞,狠狠地撞上尖利的边缘。然后,从主楼梯延伸出不计其数的小分叉。那是些蜿蜒扭曲的小楼梯,是些粗笨的原始楼梯,令人无从分辨究竟是在室外还是在室内。在这迷宫中,他很难辨别方向。他经常误入歧途。最后,在走下一段很快就变成上升方向的楼梯以后,他走到了一片天花板下。既没有门也没有活板可以通向别处。除了一片让他不得不低头的光滑的白色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原路返回。但楼梯就好像是安在一根轴上可以转动一样,当他到达一定高度就会转向。这时就变成上楼而不是下楼,然后变成下楼而不是上楼。

他再次睡下,然而当他关上开关、黑暗重新降临的时候,他忽然感觉他所在的房间像是变小了,几乎缩小到刚好能装下他身体的尺寸。他无法呼吸。再开灯,房间又一下子回到了平时的大小。他松了口气,大口喘息着来恢复呼吸。

特雷尔科夫斯基十分疲惫。他究竟在这座可怕的建筑里游荡了几个世纪?他不知道。他只是隐隐感到自己必须前进。

晚上,他的状况变得更糟。他醒的时候被褥浸满了汗。他牙床颤抖。高烧让他头脑迟钝,甚至感觉不到害怕。他裹着一条被子去给自己烧水,那个小电热灶还是前房客留下的。水烧开了以后他简单地给自己泡了茶,用的滤网上还留着许多很久以前泡过又变干的茶叶。茶水伴着两片阿司匹林下肚,让他感觉好了一些。

墙上经常冒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那些脸上没有表情,但他能听见一些笑声和讥讽。那些头从来不会停留很久。它们很快就消失,但更远的地方又有相似的头颅出来跟特雷尔科夫斯基打照面。他想用一把巨大的剃刀贴着墙壁划过,割下所有冒出来的东西。可惜他什么刀都没带。

他一心想要避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而头以一定姿势搁在枕头上时他就能听到。他来回翻转了十次才终于找到一个完全听不见的好姿势。因为他无法忍受听到这种证明他生命脆弱的声音。他经常寻思每个人一生心跳的次数是否是限定的。尽管他作了各种尝试,还是能听见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于是他干脆躲进了被子里。他把头缩进被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被阴影覆盖的身躯。这样看的时候,他仿佛变得高大威猛。野兽般刺鼻而诱人的气味让他入迷,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抚慰。他需要自己的气味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他挤出一个屁好让这种气味更强烈,更难以忍受。他在被子里尽可能待得久些,几乎要窒息了,但当他回到自由的空气里时,他变得更加强大。他不再那么害怕这场病的结局,一种新的平静代替了焦虑。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底楼。他还在原地打转,走上走下。最后,他终于发现了洞开的拱门。光明让他一阵踉跄。

他在被褥下蜷曲着身体。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知到自身。他熟悉它的尺寸,他曾经花了那么多时间观察和重绘自己的身体,以至于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一个朋友,另一个倒霉鬼。他尽量把自己缩紧,不让虚弱抓住把柄。小腿肚贴着大腿,膝盖几乎抵到头,手肘紧贴身体。

现在他已经记不起他出发的目的。饥饿感已经过去。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到床上去。他一定病得比他认为的更严重。他没有脱下衣服的勇气。他穿着鞋钻进被窝。就算这样他还是冷得牙床发抖。

他上了床。他很热,但觉得还不够暖和。一直拉到鼻子上的被单在嘴的地方被口水弄湿了。他没有力气合上眼皮。他要么睁着眼,却不看任何具象的东西,要么觉得痒的时候就在眼睛上拉下皮肤的铁幕,于是当他往窗户看去时,那一片黑暗变得偏紫红。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并没有好起来,但高烧已经不再让他思维迟钝,现在他觉得无比清醒。他毫无障碍地起了床。他迟疑地试着走了几步,但没有丝毫晕眩感。不如说他觉得没有碰到地面。这样一好转他就能脱下衣服了。他走到窗前把衣服放在椅背上。他无意识地看了看对面的气窗。他看见,在厕所的洞上,蹲着一个他一眼就能认出的女人。西蒙娜·舒勒。

一到家,他就打开盒子拿出说明书。他有条不紊地读着。给他开的药的确有些非凡的品质。但第二天晚上他并没有好起来。模糊的乐观被阴郁的绝望代替了。他现在明白药并不是万灵的,而那些小小的说明书只是些广告宣传册。说真的,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只要没什么能证明事情是相反的,他就没法不让自己遵守规则。

他把脸贴到窗玻璃上。这时,她仿佛察觉到他的存在,慢慢地把脸转向他。她开始用一只手解开脸上包着的绷带。她只露出了下面半张脸,直到鼻下。她的嘴咧出一个可怕的笑。她停住了。

特雷尔科夫斯基回家前先去了药店。他出来时口袋里装着几个小纸盒,这让他已经隐约感到了安慰。

特雷尔科夫斯基以手抚额。他很想远离气窗的景象。但他没有力气。

“可是,这的确是必要的;我向您保证,多吃酸奶,您能重建肠道菌群。过一个星期再来找我。”

西蒙娜·舒勒又开始动了。她擦拭的动作、拉链子冲水的动作,特雷尔科夫斯基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看着她整理衣着然后出去。计时灯自动灭掉。

他去附近看医生,医生没有告诉他故障的原因。他仅仅给他开了预防用的小剂量抗生素,以及一些黄色的糖衣小药丸,每天吃两颗。他还建议他多吃酸奶。这听上去像是开玩笑。

直到这时他才得以转身。他继续脱下衣服,但解扣子的手指在颤抖。他为了脱下衬衫只好拉扯起来。衬衫发出悲惨的声音被扯破了。他没有发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有个不知名的脏东西侵入了他的机体,让他的生存受到威胁。是什么?一根羽毛阻碍了两个齿轮的咬合?传动系统失调?或者是细菌?

看到西蒙娜·舒勒的鬼魂并没有吓到他,因为他觉得是高烧造成了幻觉,让他不安的是在看到她时的一种奇怪感觉。

他病倒了。连续几天,他都觉得不舒服。他脊背发冷,牙齿咯咯作响,前额滚烫,覆着一层冷汗。一开始他不想被人发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在办公室,他两手捂着头好让它不再嗡嗡作响。只要爬一点点楼梯,他就会陷入糟糕的状态。不,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病了,他坏了。

有那么几秒,他觉得自己瞬移到了厕所,并从那里看着自己公寓的窗户。他在那里看到,有个面容和他相像得真假莫辨的男人,鼻子贴着窗玻璃,眼睛因为惊恐而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