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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请愿

她从特雷尔科夫斯基手里抢过那张宝贝纸。她没有道别,出去后在背后狠狠地关上门。

“她的理由!啊!瞧啊!瞧啊!您让我觉得好笑。她就是这样的人,仅此而已。是个讨厌鬼。总是有些人想招人嫌。如果其他人不自我保护的话,他们就被别人骑到头上了。我可不想让别人骑到我头上,我啊,才不会允许。我去找该负责的人。如果您不想帮我们,您请便,但以后别来抱怨。把那个还给我。”

“混蛋!混蛋!”特雷尔科夫斯基咬着牙骂,“混蛋!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其他人都死翘翘好让他们高兴。也许即使这样,他们这些混蛋都嫌不够呢,这些混蛋!”

老女人带着厌恶冷笑起来。

愤怒让他发抖。他下楼去餐馆吃饭,但回来的时候他还是气得发抖。他咬牙切齿地睡了。

“请您理解,太太。您也许有您的道理,我不想错怪您,但我不想签名。她发出噪音也许也有她的理由。”

第二天晚上,是跟残疾女儿在一起的女人来敲门,就在快要到十点的时候。她不再哭了。她的眼神凶狠无情,但看到特雷尔科夫斯基时却变柔和了一点。

“随您便。我不逼您。不过今后,如果她夜里把您吵醒,您可别来找我。那是您的错。”

“啊!先生,您看到了!她让人签了一份请愿书。她成功了。我会被赶走的。多么坏心肠的女人!而且他们都签名了!除了您,先生。我来跟您说声谢谢。您是好人。”

老女人回避了最后的问题。

年轻女孩紧紧盯着特雷尔科夫斯基。女人也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他。他被这两双眼睛看得发窘。

“我很抱歉,我不签任何请愿书。此外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打扰到我,我从来没听到过她。她具体住在哪儿?”

“真心说,”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喜欢这种事,也不想掺和进去。”

特雷尔科夫斯基一鼓作气说下去。

“不,不,”女人摇摇头,像是突然变得很疲倦,“不,您是好人,从您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那肯定。去问看门人。谁都会跟您这么说。”

她突然又紧绷起来。

“您确定?不,我是想说,您绝对确认她不是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起生活?”

“但我报了仇!看门人也是个坏心肠的女人,这对她正好!”

“完全不是这样,她有个十四岁的儿子。一个整天喜欢单腿跳的捣蛋鬼!”

她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能听到她的话,然后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

“她是不是有个残疾女儿?”

“她的申诉和请愿给我惹了大麻烦。您知道我干了什么吗?”

“十点以后听见的净是她!她走来走去,她发出声响,她大半夜洗碗。她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吵醒。她让房客过得痛苦。”

年轻的残疾人紧紧盯着特雷尔科夫斯基。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知道。

老女人生气地呼了口气。

“我在楼梯上拉了!”

“这个嘉代利昂太太是谁?”他艰难地说,“我不认识她。”

她放声大笑。

向他作此提议是多么讽刺!也许是为了让他看看等着他的是什么!有人想用无耻的要挟来逼迫他。先是嘉代利昂,然后是他,如果他不愿签名,那么他就将首当其冲地遭受因为拒绝引来的报复。他在列表上找齐先生的签名。它在一个很好的位置,周围有一圈留白,以示尊敬。

“对,我在整条楼梯上都拉了屎。”

特雷尔科夫斯基觉得脸色唰地变白了,就像门牙滑过丝绒布的感觉一样。

她狡黠的双眼像是小女孩的眼睛一样。

“怎样?您签吗?”

“每层都有,整条楼梯上都有。这是他们的错,总而言之,他们不该给我惹麻烦。但我没有在您门前拉,”她补充道,“我不想打扰您。”

她毫无顾忌地直走到第二间房的门前,鬼鬼祟祟地往里瞟了几眼。她看也不看特雷尔科夫斯基就递给他一张方格纸。他接过来看到上面有许多签名。纸的另一面上紫色墨水工整地写着几行字。是一份签名人针对一位嘉代利昂太太在十点以后发出噪音的抗议书。老女人把注意力转移回特雷尔科夫斯基身上,观察着他脸上的反应。

特雷尔科夫斯基吓呆了。他猛地意识到,他的门前没有污物远远不能让他脱罪,只会令他的罪责更确凿。他用嘶哑的嗓音问:

“请进,女士。”

“很……很久以前吗?”

“我要跟您谈谈。”她用一种令人惊讶的清脆嗓音说道。

她咯咯笑。

楼道里站着的那个老女人让他一惊。她的眼睛周围是两个红眼圈,没嘴唇,鼻子几乎能碰到下巴尖。

“现在。就现在。他们明天看到的时候,脸色可不会好看!看门人还要全部打扫干净!对他们再合适不过,再合适不过。”

一定是那个神秘的迪奥斯太太。

她拍拍手。他能听见她一边小心地走下楼梯一边还在咯咯笑。他靠在扶手上察看。她没说谎。一条黄色的拖痕在台阶上蜿蜒。他以手抚额。

有人敲门吗?是的,有人敲门。

“他们一定会说是我!我必须想个办法,必须。”

“我骑在马上,率领着上万狂热的扎波罗热哥萨克骑兵。连续三天,我们的马用疯狂的铁蹄叩击着大草原。地平线的另一边,敌军的上万骑兵闪电般向我们冲来。我们没有作丝毫迂回,两军对击,场面骇人。只有我还坐于鞍上。我抽出弧形军刀向地面的人群挥砍。我甚至不去看所杀何人。我挥砍斩削。很快平原上只剩残肢断臂、一片血海。我用靴跟踢了踢马的侧腹,它吃痛地嘶叫。风像登山帽一样紧紧缠着我的头。在我背后,我听见我的一万名哥萨克骑兵在嘶吼……不,在我背后我听见……不。我走在一座城市的马路上,正是夜晚。一阵脚步声让我转过身。我看见一个女人正设法躲避醉酒的水手。他抓住她的上衣,上衣应声撕裂。那女人半裸着。我冲向那个野蛮人将他一把推倒,他在地上打滚,没再站起来。女人向我走来……不,女人逃走了……不。六点的地铁。挤满了人。到站时人们试着挤进车厢。他们用臀部推挤里面的人,手撑在门的高处。我到了,用力一推。车厢里的人群挤破围着他们的壁板倾倒在轨道上。对面开来的列车碾过蠢动的乘客人群。它在鲜血的河流中前进……”

但他不会现在就去全部打扫干净。他随时可能被人看见。他想到在自家门口解手,但他现在并不需要解手,而且他觉得颜色和质感的区别会让他被揭穿。他找到了解决方法。

他编了个故事。

他回家拿了一张卡纸,忍着恶心用它从楼上的台阶上铲起一点粪便。途中他的心狂跳不止,恐惧和恶心淹没了他。他把卡纸上的东西倒在自家门前楼道上。然后他去厕所扔掉了卡纸。

他漫不经心地按了按额头上的几个黑头,但他对这些不怎么关心。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回来的时候,他像是丢了半条命。他把闹钟设得比平时更早。他不想参与人们发现这一切之后的那一幕。

然后,他站起来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直到他忽然想去洗手池上挂着的那面小镜子前站站。他盯着自己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头向左歪了歪,向右歪了歪,又抬起来看那两个大鼻孔,然后他用手缓缓抚过自己的脸。他的指头感觉到鼻尖上面有一根小小的汗毛。他把鼻子贴到镜前仔细观察。从一个毛孔中钻出一根细小的棕色汗毛。他回到床边从华达呢外套里拿出一盒火柴。他从中仔细挑选了两根尾部切面整齐的火柴。他回到镜子前,拿这两根火柴当作镊子,开始拔那根汗毛。要么是火柴打滑,要么是他没有好好夹住,汗毛总是在最后一刻滑脱。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做成了这件事。汗毛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但是到了早晨,昨夜发生的那些事的痕迹已经全部消失。一股强烈的漂白水的气味从依旧潮湿的木质台阶上散发出来。

特雷尔科夫斯基有些好奇,他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把华达呢外套扔到床上,拉过一把椅子到窗前坐下。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半个小时。他什么都没干,没想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回忆起一天里几个无关紧要的片段,任由它们在脑中回放着。只言片语,无甚意义的举动,地铁里瞥见的脸。

特雷尔科夫斯基到对面的咖啡馆去享用了他的热巧克力和两片黄油面包。

她放下玻璃板结束交谈。她仅仅把头从高到低晃了晃表示告别,然后就不再管他,转过去照管炉子上的饭食。

时间还早。他慢悠悠地步行去上班。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行人。在他眼前络绎不绝的脸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顶着这些脸的人们都站在传送带上一样。有着蛤蟆一样突出的大眼睛的脸,刻薄的人那瘦削的脸,畸形婴儿一样硕大柔软的脸,公牛般的脖子,鱼鼻,兔唇。眨眨眼睛就能想象眼前只是同一张脸在慢慢变形。特雷尔科夫斯基对这些脸如此地奇形怪状感到惊讶。火星人,他们都是火星人。但他们对此感到羞耻,所以他们就想掩盖事实。他们将自己骇人听闻的怪异比例一劳永逸地命名为匀称,将他们不可想象的丑陋命名为美丽。他们从别处来,却不想承认。他们装作天生在此。一面橱窗玻璃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也没什么不同。一模一样,就和那些怪物完全相同。他和他们是同一物种,但不知为什么他被撇在一旁。人们不信任他。他们要的,是他服从于他们的荒唐规则和可笑法律。仅仅对他是荒唐可笑的,因为他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和深意。

“您会知道的,会知道的。”

三个年轻人尝试和他前面的女子搭讪。她丢下一句简短的话以后以不太优雅的步伐大步走远。他们一边大声笑着一边互相大力拍着背。

“为什么事?”

男子气概也让他反感。他从来不喜欢这种认同自己的身体、性别并引以为豪的方式。他们像猪一样打滚,尽管穿着人的裤子,他们还是猪。他们又为什么要乔装打扮,他们又有什么穿戴的必要,既然他们所有的行事方式都是为了让下腹和那上面连着的腺体分泌液体?他笑了。

“那我去告诉她您回来了。她会来找您说话的。”

“如果我边上有个心灵感应者,他会怎么想?”

“没有,为什么?”

这是个他经常想到的问题。有时候,他甚至会玩起心灵感应的游戏,或许有不相识的人正在探测他的心灵呢。他对他说各种话,从忏悔到辱骂都有,然后,就像打电话时一样,他停止思考,集中精力倾听对方的回应。当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您见过迪奥斯太太了吗?”

“他也许觉得我是同性恋。”

她读不出“夫”和“基”之间的“斯”,读成了“特雷尔科夫基”。他走近她,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

但他不是同性恋,他没有足够的宗教精神来成为同性恋。每个同性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不成功的基督。而基督,特雷尔科夫斯基想,则是个眼大肚小的同性恋。所有这些人都有人情味得令人恶心。

“特雷尔科夫斯基先生!”

“不过我会这么思考是因为不管怎样我是个男人。天知道如果我是女人的话会有怎样的观点……”

看门人一定是等着他回来,她在门房间的玻璃后面向他打手势。她抬起一块活动的玻璃板提高嗓门叫他:

他放声大笑。但西蒙娜·舒勒在病床上的景象让他的笑凝固在了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