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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接着另一个女低音毫无表情地唱了一首歌,然后一个男人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格兰特除了小时候在苏格兰跟几位老人学过几句外,根本不懂盖尔语,他就像在听意大利语和泰米尔族语的娱乐节目。除非真的喜欢这里,否则会觉得这聚会真是无聊透顶。这些歌缺乏起码的音乐美感,有些甚至可以说是难听极了。如果说人们来赫布里底群岛“聚会”就是为了听这些,那真是太不值了。即使有个别激励人心的好歌,也像所有那些好曲子一样早传遍世界了,还是让这些拙劣仿作销声匿迹的好。

一个姑娘正用尖细的女高音唱着。她的嗓音虽然甜美真实,脸上却没有表情,那嗓音就像有人在用笛子试音一样。接下来是一个自信满满,很受欢迎的年轻人。他显然对自己的演唱颇为自豪,但那神情看上去很滑稽,就像一只用嘴不停梳理自己的羽毛、期待得到夸奖的小鸟。他好像很受这些从英国大陆流亡到此的盖尔族人的欢迎。看得出,他花在那里表演的时间远超过待在自己小农庄的时间。他用难听、沙哑的男高音为大家唱了一支深情的小调,观众还为他喝彩。这情景让格兰特有点吃惊。看得出,这位歌手以前从未学过演唱的基本知识。在四处漂泊的旅程中,他一定曾遇到过真正的歌手,他们肯定知道使用嗓子的技巧。不过就是有人愿意教,他也未必肯学。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从没动过学点儿唱歌基本技巧的念头。

在整个同乐会进行过程中,站在大厅后面的男人就一直不停地进进出出,格兰特一开始并未留意,直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问:“你要不要喝一点?”他才意识到岛民准备以全岛最稀有的商品来款待他。如果拒绝,会显得有些失礼,因此他谢过对方,跟随那个人来到一个黑暗的角落。会议厅外墙下风处倚着几位格拉达的男士,心满意足地保持缄默。那个人把一个扁平的可盛两吉尔[1]的酒瓶塞到他手上,说了声“干杯!”便一饮而尽。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显然这对眼睛比他更适应这里的黑暗——从他手中拿回瓶子,并祝他身体健康。随后他又跟着这位不认识的朋友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厅。这时他看见又有人神秘地拍拍托德先生的胳膊,托德先生也走进黑暗,和他一样喝了酒。格兰特心想,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除非是在美国禁酒时期。难怪苏格兰人对威士忌酒如此看重,行为这么愚蠢、诡秘。(当然,在生产威士忌酒的史翠斯贝岛就另当别论了。在史翠斯贝岛,人们会像英国人那样把威士忌酒摆在桌子正中,这实际上会令他们增加几分自豪感。)怪不得他们会把喝一杯威士忌看成即使不是胆大妄为,至少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普通的苏格兰人在论及自己的“国酒”时那种或惊讶或狡猾的眼神,正是因为国家对此一直严令禁止:也许是苏格兰教会严令禁酒,也许就是法律不允许。

当他们到达时,同乐会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分钟了。他们和其他男同胞站在后面,妇女和老人们都坐在大厅的椅子上。除了最前面一排坐着男性首领之外,还有一些岛上的重要人物(邓肯·塔维斯,这个商人可称得上是克拉达岛的无冕之王;还有两个教会的主持人和一些次要的角色)。男人们在后面靠墙站着,成群地聚在入口处。格兰特注意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世界性聚会。因为外面的人都纷纷给他们让路;大批拥入的人中有瑞典人,有荷兰人,还有人操着阿伯丁郡沿岸的口音。

喝下这口酒后,格兰特觉得浑身暖烘烘的。他勉强耐着性子听邓肯·塔维斯扬扬自得地用盖尔语作着冗长的讲演。他正介绍一个远道而来要给他们演讲的客人,其实这位客人根本不需要他或任何人作介绍,因为他的成就早就尽人皆知。(尽管如此,邓肯还是做了详尽的介绍。)格兰特没听清这人的盖尔语名字,但他注意到当塔维斯先生的演讲一结束,刚刚还躲在外面的人立刻欢呼着一窝蜂似的往里面挤。他想,要么是人们对讲演者真感兴趣,要么就是威士忌酒已经分光了。

但是他还得再等一等,现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题还为时过早。

他慵懒好奇地看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从前排座位上站起来,在钢琴的伴奏声中爬上讲台,大踏步走到台中央。

格兰特的确想过或许真该坐飞机回去;如果他再等几天,如果能在这新发现的福地再适应一段时间,也许可以坐飞机试试。那将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是自己所能承受的最严峻的考验。对任何一个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来说,想到要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无助地悬在空中,是极其恐怖的事。如果他能毫不畏惧地面对这种情况,平平安安地完成这趟旅程,那么他便可以宣布自己的病已经痊愈了,他又是个正常的人了。

是小个子阿奇。

“最少也要三天,”托德先生说,“但这种情况不多。去年冬天这种强风一直刮了一个月。要是对呼啸的狂风习惯了,一旦风停一会儿,你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呢。这样的天气里如果要出行,最好还是坐飞机,而不要选择渡轮。现在大多数人都坐飞机,就连那些从没见过火车的老人,都认为乘飞机是理所当然的。”

眼前的阿奇比格兰特在克卢恩沼泽看到他时的样子还怪:他的身材显得更矮小,服饰鲜亮得惊人。那苏格兰短裙不是岛上人常穿的那种。他在所有这些穿着色彩暗淡、厚重、呆板服装的男人中显得很另类,活像个旅游纪念品娃娃。缺少华丽的苏格兰帽做点缀,阿奇有点像没穿衣服,就像警察没戴头盔。他头发稀少,细丝般的头发向后梳,盖在头顶,以遮住那块秃头,整个人就像从廉价的圣诞长袜里掏出来的东西。

“这种强风通常会刮多长时间?”吃完晚饭,他和旅店主人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黑暗朝同乐会走时,他问道。

然而,这一切并不影响人们对他的欢迎程度。格兰特认为除了英国王室——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还没有谁能够确保会像小个子阿奇这样受欢迎。甚至就连那些在背风处喝酒的人也被吸引过来,这的确令人惊讶。当阿奇开口讲话时,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这是对人极大的恭维。格兰特真希望能看清人们的面部表情。

他刚一离开自己所处的避风地,风就向他迎面扑来。下山时,他像小时候那样身体前倾,让风支撑着他,他几乎是以最惊人的姿态往山下冲,虽然看似惊险万分,其实安然无恙。

他想起贝拉认为阿奇私自离经叛道是没用的,帕特·兰金认为他根本承担不了这个职位。但是这些岛民长期与外界隔绝,远离其他文化,仅靠一己之力能学会判断是非吗?他们会如何看待阿奇这个人呢?这里是他实现梦想的地方。这里的人单纯无知,贪图既得利益、自我意识强,又信奉利己主义。要让他们推翻现有的一切去屈从于另一种统治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没有人对岛民实行过真正意义上的统治。对这些岛民来说,政府只不过是要从他们那儿获取利益和玩弄征税把戏的机构而已。但由于他们与外界隔绝,很容易被人利用从而转化为同情;他们的投机意识会随着对利益的追逐不断加强。在克拉达,小个子阿奇可不像在德伍湖那样是个生活拮据、让人看不起的小人物;在这里,他代表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粗略估计,克拉达和周围的岛屿包括潜水艇基地、走私交易点、偷渡地点、瞭望塔、机场和巡逻基地。那么岛上的人对吉利斯毕格和他的教义会怎么看呢?格兰特真希望能看清这些人脸上的表情。

格兰特从克拉达的山顶向7B致敬,并送上真诚的祝福。要不是7B的缘故,他此刻不会坐在这被水环绕的世界,感觉自己像个重获新生、可以主宰一切的国王。他觉得自己现在不仅是7B的支持者,而且欠了他的债,是他的仆人。

小个子阿奇用他那尖细、愤怒的嗓音,满怀激情、毫不停顿地给他们讲了半个小时,人们鸦雀无声地听着。这时格兰特扫了一眼前面几排座位,心想这些座位看起来不如晚会开始时坐得满。若不是察觉到这点,格兰特不可能转移对阿奇的注意。他注意到有个人影正沿着第五和第六排间的过道悄悄移动,于是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这人影直到这排的尽头。这时这黑影站起身来,他看出是凯蒂·安。凯蒂·安并没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她一边用谨慎的目光盯着讲演者,一边慢慢向后走,穿过站在那儿的几排男人,转眼就消失在外面,不见了踪影。

是什么念头驱使7B来到这片荒凉的世界?是因为他读了太多派契·马克斯那类人写的书?还是他忘记了那银色的沙滩、野花和蓝色的大海是有严格的季节性的?

格兰特又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种“融解”进程还在继续。他发现不仅坐在座位上的观众正在偷偷往外溜,那些靠在墙边的男人也在往外溜。这些观众在阿奇的眼皮底下渐渐消失了。这可真有些非同寻常——一般情况下,不管节目有多乏味,乡村的观众总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格兰特转身小声问托德先生:“他们为什么要走?”

带上一箱过夜的衣物用品,匆匆飞到这儿,无非是要实现两个目的中的一个:要么是和什么人会面,要么是来考察。因为还没人来申报他失踪,那么此行的目的不可能是和某人会面,因此他的目的应该是考察。一个人可以去考察很多东西:一所房屋,一处景观,一幅画。但如果这个人一路上忍不住写下这样一首诗,那么这诗句肯定预示着他此次考察的目标。

“他们要去看芭蕾舞。”

然而,他站在那儿兴奋地望着海面不停变幻着色彩,一会儿是紫色,一会儿是灰色,一会儿又变成绿色;看着海鸟在空中盘旋审视他,然后又拍动着翅膀翩然回到它地面上的老巢。他想到麦克凯先生说到的海市蜃楼和会行走的石头,想起了7B,这段时间他一直不停想起这个人。眼前这种种细节不正是7B描述的世界吗?这里有歌唱的沙,说话的兽,行走的石头,以及静止的河流。那么7B打算在这儿做什么呢?就像他自己,仅仅是来这儿看看吗?

“看芭蕾舞?”

格兰特说他会去的,然后就离开旅店,准备用其余的时间去爬克拉达那座孤寂的小山。此时尽管风仍带着很重的湿气,但没有雾。往山上走时,大海就展现在他脚下,四周是散落的小岛和一波波奔涌的海潮。大海上不时会出现一条直线,这并非自然界的安排,而是标志着一艘船刚从这里驶过。从山顶上,他可以看到整个赫布里底群岛。他坐在那儿沉思着。这片贫瘠的被水环绕的世界,对他来说好像是一片荒凉的世界,是从混沌状态刚出现的不成形的空虚的世界。俯瞰克拉达岛,你真说不清这片海洋与陆地的混合体究竟是一片满是湖泊的陆地,还是一片满是岛屿的海洋。最好还是把这地方留给灰雁和海豹享用。

“看电视,这可是他们的一大乐事。电视上的其他节目,像戏剧、唱歌,他们都已经看过了,但是芭蕾舞他们以前从没看过。他们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错过看芭蕾舞的。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芭蕾更有趣呢?”

“这是建这个厅的夫人起的名字。过去夏天的时候她常来岛上。她竭尽全力要促进岛上的贸易,使岛上居民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她在岛上建起一座不错的有大窗户和天窗的长木屋以便大家可以在一起纺线织布,而不会因为待在狭小阴暗的屋子里伤了眼睛。她说大家应该团结一心,把克拉达的斜纹软呢布做出口碑来,使它像哈里岛的东西那样,成为人人争相购买的商品。可怜的夫人,真是白费了这番精力和苦心。岛上没有一个人愿意走一码远的路到那儿去工作,他们宁愿累瞎眼睛也不愿走出自己的小天地。不过这房子现在可以用做岛上居民聚会的场所。今天晚上有聚会,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

可格兰特对克拉达人对芭蕾舞的热情并不感兴趣,他正饶有兴致地欣赏阿奇莫名其妙就溃不成军的窘态。可怜的阿奇。这可怜、迷惑不解的小个子阿奇。他竟被芭蕾舞——一种两腿腾跃交叉、挺背屈膝的舞——打得一败涂地。这招对付阿奇这种人是最合适不过了。

“为什么叫隼厅?”

“他们去了就不回来了吗?”

当他问旅馆店主“同乐会”的事以及它在哪儿举行时,托德先生说这是一种歌唱和谈话综合的娱乐活动。通常会以大家一起跳舞的形式结束。它会在岛上唯一适合这种大型聚会的地方举行——隼厅。

“哦,不是的。他们会回来跳舞。”

格兰特感兴趣地想着这些,根本没听见麦克凯都说了些什么。当他们走到高特博旁的安·洛斯特旁边要分手时,麦克凯先生说希望他今天晚上能来“同乐会”,并说岛上的人都会去,在那儿可以听到一些很美的歌声。

他们果然又成群结队地回来了,而且岛上所有的人都来了。老人们坐在四周,那些活跃分子们疯狂地喊叫着,几乎把屋顶掀翻了。这种舞蹈不像格兰特在英格兰高地看到的舞蹈那么灵活,那么优雅;在英格兰高地,舞者要穿那种格子短裙,柔软的皮鞋踏在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声响。男人跳起舞,像在箭峰上跳动的火焰般轻盈。岛上的舞倒有些爱尔兰舞的味道,有爱尔兰舞忧伤、庄重的特质。这舞蹈跳起来上身挺直,只有脚下在舞动,不会让人体验到举起双手尽情地舞蹈所带来的那种畅快淋漓的愉悦感。尽管这舞蹈本身缺乏美感又不能给人以快感,但这的确是一种让大家聚在一起放松身心的娱乐形式。虽然这样的空间要容纳三个八人一组的舞者显得有点拥挤,但是每个人迟早都会被拉进去一起狂欢共舞的,也包括那几个瑞典人和荷兰人。一把小提琴和一架钢琴奏出欢快、流畅的旋律。(格兰特一边把凯蒂·安送到一个兴致颇高的瑞典人手上,一边想,在他们那儿应该有军乐队伴奏的;需要有双重的鼓重奏,然后停顿片刻;这里的音乐虽然算不上完美,不过效果不错。)那些没跳舞的人随音乐的节奏用手打着拍子。风在屋顶天窗上呼啸着,舞者们欢快地吼叫着,小提琴吱吱嘎嘎地伴奏,这些和钢琴的猛烈敲击声响成了一片,所有的人都玩得非常开心。

“哦!是的。”麦克凯先生随苏格兰军队在北非待过一阵子,“格兰特先生,请相信我的话,我从自家窗子看到的怪现象比我在阿拉摩到黎波里看到的还要怪异呢。我看见过高悬在空中的灯塔。真的,它就悬在半空中。我还看见那儿的山慢慢改变形状,直到最后变得像一个巨大的蘑菇。还有那海边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柱,它们变得发光、透明,而且会四处移动,好像一个正在行进的骑兵方阵。”

当然也包括阿伦·格兰特。

“你以前在北非待过?”

冒着无情的西南风带来的打得人生疼的冰雹,他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一阵狂欢,又呼吸了新鲜空气,一回到家他就扑到床上倒头便睡。这是令他身心愉悦的一天。

“你以前没来过这儿。格兰特先生,如果你看到这岛上六月时是什么样子,一定会吃惊的。六月里这儿的天空总是万里无云,每天都是如此。空气是那么热,你甚至可以看到蒸腾的热气在你面前飞舞,而且还能看到沙漠中那种奇妙的海市蜃楼呢。”

这也是令他收获不小的一天。等回到城里,他一定要告诉泰德·汉纳一件事,现在他知道阿奇·布朗这个“大乌鸦”究竟是何许人了。

格兰特说他不是老师,而是公务员。当人们问他职业时,他通常都这样回答。人们一般认为公务员比较有人情味,对警察大都没什么好感。他们虽然都穿着带银纽扣的制服,夹着公文包,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今天晚上,他没有再忧心忡忡地看那紧闭的窗子,也没有完全忘记它的存在。他看着这紧闭的窗户,心里很高兴。他接受了岛上人的观点,窗子就是为了抵御恶劣的天气而存在的。

“格兰特先生,你可能是学校老师吧。”

他钻进棉被,管他什么风雨天气,那些都通通与他无关,他很快就睡熟了,连梦都没做。

他就这恶劣的天气对格兰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说岛上初春的天气总是如此,但是他认为如果只能在这时候度假,那就该尽情享受这份快乐。

注释

早上,格兰特在邮局遇到了牧师麦克凯先生。麦克凯先生正在传播他的教义,而且看上去颇有成果。他此刻正要去海港拜访停泊在那儿的瑞典渔船,想看看他们如果后天不离开的话,是不是愿意到教堂来。他知道还有一艘荷兰船,据猜测他们很可能是长老会的信徒。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他准备用英语为他们布一次道。

[1]吉尔,容积液体单位,1吉尔=0.142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