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凯蒂·安给他打来的两瓶温水洗漱完,就高高兴兴地下楼吃早饭。他的心情好极了,津津有味地吃着又放了一天的格拉斯哥面包,爱丁堡的燕麦饼,邓迪的果酱和加拿大的黄油,还有苏格兰本地的哈吉斯。他不再期望维持原来所谓的优雅生活,已准备好接受最基本的现实生活考验。
他在反复思索这个问题中慢慢睡着了。等到早上醒来,他才想到自己一直讨厌门窗紧闭是因为房间不通风,并不是因为它密闭。
他高兴地发现,尽管仍然冷风凄凄、阴雨绵绵,自己仍睡在铺盖很薄的硬板床上,可风湿病全好了。他再不需要在潜意识里找什么理由不去钓鱼了。风仍在烟囱里呼啸着,海水仍拍打冲击着防波堤溅起巨大的浪花,但是雨已经停了。他披上雨衣,侧着身子顶着风,沿着海岸线向港口商店走去。在这港湾里有一排房子,只有两家店:一个是邮局,另一个是食品杂货店。这两家店为岛上居民提供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邮局同时也是书报店。食品店也兼做食品杂货、各种铁器工具、药品、窗帘、布匹、鞋子、烟草、瓷器、船具生意。一捆捆可做窗帘、裙子、上衣的小花棉布摆放在架子上,旁边还摆着一排饼干桶;房顶上火腿竟和一排排内衣裤挂在一起。格兰特注意到今天还有一大盘两便士的烤面包,如果确如纸上写的那样,这应该是从奥本运来的。面包上沾着很多面包屑,松松垮垮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是被胡乱扔进纸箱里的。这是岛上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面包有股淡淡的煤油味,但毕竟和格拉斯哥面包不同,可以换换口味。
他再也不在乎这房间空气是否流通,铺盖是不是保暖了。他躺在那儿,看着沉重的玫瑰花图案的壁纸,真希望能带劳拉来看看。他想起直到现在,他还没换到克卢恩新装修好的卧室里去呢。过去每次来,他总是住在那个房间里。难道劳拉在等待另一个访客吗?她为他介绍的新女友会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吗?到目前为止,他远离女性群体一直过得很快活。在克卢恩度过的那些夜晚都是家庭聚会,气氛很平和,让人心情舒畅。难道劳拉是想等到他对新女友有兴趣,并开始关注才会采取行动吗?她对他错过摩伊莫尔新会堂的开幕式一直颇为懊恼,但在通常情况下,劳拉根本不会期望他会参加。难道她在期待一个出席这个开幕式的特殊客人?这间卧室不可能是给肯塔伦夫人准备的,因为她从安格斯过来,当天下午就返回。那么这间卧室是为谁重新装潢、准备的呢?
店里有几个海港渔船上的人,还有一个穿黑色雨衣,身材圆滚滚的小个子,可能就是那位神父。这实在是太幸运了。他觉得即便是长老会那三分之一的人也不可能坚持反对他在商店公共场合与神父偶遇吧。趁这些船员们排队结账的时候,他顺势挤到神父旁边和他一起排队等候。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是神父主动与他搭话的,有五个证人可以证明。
他想,笑一定会对一个人的内分泌产生难以言喻的影响。他感觉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给他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尤其当一个人自嘲地大笑时,可能这种效果就会更明显。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追查什么人,本来就够荒唐的,况且自己还很开心,这更是不可思议。从出发去泰南欧,到在克拉达旅店落脚,整个过程都非常荒唐。尽管岛上只能给他提供这样简陋的条件,他仍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酬劳。
另外,赫斯洛普神父很自然地让店主,一个叫邓肯·塔维斯的人加入到谈话中来。从赫斯洛普神父称他为塔维斯先生,而不是邓肯这一点来看,格兰特推断这个店主和他不是一伙的。这样,他就可以高兴地混在岛民中挑选带煤油味的面包和人造黄油面包,不必担心因自己站在某一方而引起两败俱伤的纷争。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五床薄被,又压上自己的大衣和雨衣,把这些权当是一床完好的英国鸭绒被。当身体慢慢暖和过来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屋子里仍然冷得令人窒息。想到这里,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躺在那儿笑啊笑,好像已有将近一年没这么笑了。他一直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到笑累了,再也笑不动了,才精疲力竭地钻进各式各样的衣被下面躺好,安静、快乐地躺着。
他和赫斯洛普神父走出小店,迎着寒风和他一起走回家。或者说是他们一起抵御着寒风,一次只能踉跄着往前走几步,讲话必须大声喊叫才能压过强风吹打雨衣的噼啪声。格兰特比同伴占优势的是他没戴帽子。但赫斯洛普神父不仅个子比他矮,身材也是很理想的流线型,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棱角,适于抵御强风。
在客厅里暗淡的灯光下吃饭甚至比在午后灰蒙蒙的天色中进食更让人没有食欲。格兰特匆匆吃上几口,就逃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卧室。他要了两个热水瓶,又向凯蒂·安提议说,既然这旅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不妨把其他房间里的被子都拿过来让他用。她不愧是地道的凯尔特人,竟乐呵呵地做着这不合常规的事。她把各屋的被子通通拿来,满满地堆了一床,还咯咯地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寒风中走入有温暖炉火的安静房间的感觉真好。
令他没想到的是,此次快乐的岛上之行的第一餐是几片来自阿伯丁没腌透的、染了鲜亮橘黄色的熏鲑鱼;格拉斯哥的面包;爱丁堡某家工厂烤的燕麦饼也没给再热一下;邓迪生产的果酱和加拿大生产的黄油。唯一的当地产品是一块哈吉斯[1];还有一块白白脆脆、闻上去和吃起来都没什么味道的东西。
“莫拉格!”赫斯洛普神父朝屋子尽头大声喊着,“给我和我的朋友泡点茶,拿到这儿来,也许再加点儿小圆饼,像个乖巧的姑娘一样稳稳当当的哦。”
等到凯蒂过来说他的茶已经泡好了,放在客厅里时,格兰特那冻僵的身体已经暖和得差不多了,血液也流畅了。他真觉得饿了,因此对在这蛮荒之地、这小小文明绿洲的第一餐充满了期待。他希望这顿饭既不是三文鱼,也不是海鳟鱼。过去这八九天,这两样东西他已经吃够了。如果碰巧又是一块烤鳟鱼他也不会嫌弃。要是用当地的黄油烤的想必也不赖。但他更希望是龙虾——这座岛可是以盛产龙虾而闻名——如果没有龙虾,那么把刚从海里捞上的新鲜青鱼的肚皮剖开,滚上燕麦粉煎一下也不错。
可是莫拉格和凯蒂·安一样没把饼再烘烤一下。由于岛上空气潮湿,她拿来的饼干有点软塌塌的,但茶非常好。
“不会。这个岛上没有人出租房屋。这儿的房子都太小,哪儿有空闲的房屋出租啊。游客要么和赫斯洛普神父住在一起,要么住在牧师家里。”
他知道赫斯洛普神父就像岛上的每个人一样,对自己很好奇,于是主动说起他一直在苏格兰岛和亲戚一起钓鱼,但是由于肩膀疼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并且说因为对苏格兰岛一直很感兴趣,尤其是对克拉达岛上歌唱的沙很着迷,就利用这个机会来这儿看看,这机会恐怕以后不会再有了。他想赫斯洛普神父一定会对这种沙子很熟悉吧?
“如果来旅行的人不住在这儿,还可能住在哪儿呢?会住在私人出租的房里吗?”
哦,是的。赫斯洛普神父当然知道。他在这岛上生活已经十五年了。这种沙就在岛的西边,面对大西洋,离这儿不远。格兰特今天下午可以步行去那儿。
“马丁?我经营的这段时间没有过。但是如果你想查一下,旅客登记簿就在前厅的桌子上。”
“我宁愿等个好天气再去。在灿烂的阳光下看它会更美,不是吗?”
“之前有过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人来这儿住过吗?”
“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你要等上好几个星期才会遇上阳光灿烂的日子。”
“确实是这样。”
“我以为岛上的春天来得很早呢。”
“我觉得神父宁愿看到酒在公开场合正大光明的卖,也不愿让人私下里偷偷摸摸喝得烂醉。”
“哦,我想那只是写书人凭空想象出来的吧。这已是我来克拉达岛的第十六个春天了,还没赶上过一个早到的春天呢。这里的春天也像这儿的岛民一样总是姗姗来迟。”他笑眯眯地补充一句。
“那倒不是,他们在这方面倒是相差无几。只是这岛上的居民三分之二是信天主教的,如果你到神父那儿去求教,你会得罪岛上三分之一的人;反之,你就会得罪那三分之二的人。当然长老会那三分之一的人更难对付些。但是就数量上来说,你最好还是去见见赫斯洛普神父。无论如何,还是去见赫斯洛普神父更好些。我本人是个异教徒,所以对两伙人来说我都是个异类;但赫斯洛普神父赞成发放执照,麦克凯先生则坚决反对。”他笑了笑,并给格兰特的杯子又斟满了酒。
他们谈到天气,谈到冬天的寒风(根据赫斯洛普神父的说法,今天的风和冬天的风比起来只能算是微风),还谈到这浸入骨髓的潮湿,以及偶尔如田园诗般的夏日。
“你认为他更博学一些?”
为什么这个没有什么迷人之处的地方会激发那么多人的想象?格兰特很想知道。
“嗯,倒是有两个这样的权威。一个是神父赫斯洛普,一个是尊敬的牧师麦克凯先生。就整体来说,还是赫斯洛普神父更好些。”
那么,也许部分原因是他们只在夏季来这里。部分原因可能是那些来过这里的人尽管很失望,又不愿意承认,或不愿让没来过的朋友们失望,于是他们就用夸大的方式来补偿自己。但是以赫斯洛普的观点,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都无意识地想逃避现实生活。他们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象中的东西。所以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到的岛屿是美丽的。
“那么我该到哪儿去请教,才能了解这个地方呢?”
格兰特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便问神父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人。这个人对歌唱的沙很感兴趣。
托德先生咧嘴笑了。“从某方面来说,我算是。”他狡黠地笑着说,“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权威。”
不认识。赫斯洛普说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没见过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人。他来过克拉达岛吗?
“那么你不是这岛上说了算的权威人士喽?”他说。
格兰特说不知道。
这间办公室非常小,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格兰特心存感激地尽情享受着这炉火营造的暖洋洋的气氛。因此当店主送上一杯劣质的威士忌时,他也痛快地一饮而尽。他在主人指定的椅子上坐下,并把脚伸到热烘烘的炉火旁。
他离开神父,步入寒风中。他一路像个年长的酒鬼一样,踮着脚一步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被寒风裹挟着回到旅馆。空荡荡的前厅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煮食物的味道。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发出呼呼的尖叫声,像唱诗班在歌唱。但店主在客厅里点燃了炉火,暖烘烘的。伴着走廊里尖厉的风声和烟囱里风的呼啸声,格兰特吃着南美的牛肉,林肯郡的罐装胡萝卜,毛利产的土豆,伦敦北方包装出厂的牛奶布丁,伊威塞姆河谷的瓶装水果。现在他已不再受魔力制约了,他心存感激地用放在面前的食物填饱了肚子。即使克拉达不能赐予他精神上的愉悦,起码让他食欲大开,获得体力上的满足。
“地方官把我前任的执照收走了,我还没有拿回来。我得等下一次颁发执照时才能拿到手,所以我不能卖给你酒。实际上,这岛上根本就没有执照。但如果你愿意到我办公室来,我很愿意请你喝杯威士忌。”
“凯蒂·安,你从不烤小圆饼吗?”他吩咐对方什么时间吃晚茶的时候说。
就在这时凯蒂·安从门口探进头来说,她这壶水烧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把它烧开了。因为刚刚厨房的炉火全灭了。格兰特先生可不可以把这顿茶和下午茶并在一起用。格兰特爽快地同意了。当她离开去准备晚饭时,格兰特想请店主喝一杯。
“你想吃那种小圆饼吗?”她吃惊地说,“如果你真的想吃,好吧,我去给你烤一些。可是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面包店新烤的蛋糕,还有饼干和姜饼。你还是宁愿吃圆饼,不吃这些吗?”
格兰特问起,他说他的确不是本地人,在苏格兰低地开了一家不错的小商务旅馆。但是这家更适合他的品位。看到客人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又补充道:“说实话,格兰特先生,我很讨厌那些对我们吹胡子瞪眼、敲柜台的客人。你知道的,那种家伙一刻也不能等。可在这儿没有人会敲柜台。今天、明天、下星期对岛上的人都一样。有时你想要人家做什么事时,会有点急躁。可大部分时间,都会是心平气和的。我的血压现在已经降下来了。”他注意到炉火,说:“凯蒂·安给你的火实在不行,你最好还是到我办公室来暖和暖和吧。”
想起那个面包店的“蛋糕”,格兰特马上说要吃烤圆饼,他真的很想吃。
当他说到“搜集民歌”时,语气有些特别——是一种超然,近乎评论的语气——这使格兰特确信他不是本地人。
“那好吧。”她和气地说,“我当然会给你烤小圆饼的。”
看火看了将近一个小时,茶还没有来。但是店主托德先生这会儿从港口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穿海军蓝毛衣的男孩,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装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箱。店主一进屋,就对客人表示欢迎,然后说他们没料到这时候还会有客人来。还说看到他从船上下来时,以为他会和岛上的某个人住在一起,是来收集民歌之类的东西的。
他沿着毫无生气的灰土路,穿过荒凉灰蒙蒙的旷野走了一个小时。在他的右边透过迷雾能看出有座小山,依稀能看出它的高度;周围的一切就像潮湿的一月,在沼泽地会引发联想。从左侧刮来的大风时不时会吹得他完全偏离小路,他不得不挣扎着走回来,虽然有些恼火,但觉得还挺有趣的;远处有零星的农舍瑟缩地紧靠在土地上,像顶帽子一样,看不见窗户也没有人居住的痕迹。有些农舍的屋顶用绳子拴上石头使之悬垂下来,以抵御强风的侵袭。所有的房子都没有篱笆,没有车库,也没有花园和树丛。这是最原始的生活方式;四面墙上都钉了板条,所有东西就都堆放在里面。
他坐在那里,看着那团刚放进去的火,当烧到那层土豆皮时火势逐渐减弱。他用尽办法想把那团潮湿的黑糊糊的东西拨出来,让火通通气,好旺起来,但无济于事。这团东西死死地黏在那里,拨也拨不动。他眼看着这点火慢慢消失,直到仅剩下一缕亮光在漆黑的煤火上闪了几闪,又随着流动的风把房间里的空气一起吸进了烟囱。他想披上雨衣出去走走,在雨中漫步可能会愉快的。但一想到还有杯热茶在等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他突然感觉风夹带着咸味。
她说着安慰的话,好像店主一出现,这屋子就会立刻自动变暖了似的。格兰特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在为没有对客人正式表示欢迎而道歉。
没用上半个小时,他就踏上了这片神秘的小岛。他是不知不觉走上这小岛的。当走过一大片潮湿的绿草地,他想,这里夏天时一定繁花似锦。看来这长长的平坦的草地没理由不永远延伸下去,直至地平线尽头。它是这灰色平坦无际的沼泽世界的一部分。他本来准备一直走到地平线尽头的,但走着走着,他吃惊地发现这地平线向海上延伸了有十英里。他前面就是浩瀚的大西洋;虽说算不上美丽,但它的广阔和朴实无华却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那绿色的漂浮着杂物的污浊海水怒吼着不停地冲上海滩,卷起白色的巨浪。环顾左右,目力所及的是长长的海岸线,到处是波涛汹涌的海水和白色的沙。眼前的世界只有绿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沙。
“我去弄些热茶来给你暖暖身子,”她说,“托德先生去码头看船运来的货物去了。他马上就能回来。”
他站在那儿看着大海,想到最近的陆地是美洲。自从站在北非的沙漠里之后,他还从未产生过如此奇异的感觉:这世界真是无限广阔,相比之下人类是多么渺小。突然看到这大海并充分领略它的狂暴与广袤,给他以无比的震撼。他一动不动,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是眼前这片沙子在寒冷的三月把他引到这西方世界的边缘的。这就是那歌唱的沙啊。
她走出去,随后端了一铲子好像是厨房正燃烧着的炭火似的东西回来。还没等他把炉子里那堆残渣蔬菜之类的东西清出来,她就把这堆燃烧着的炭火放在上面了。
今天好像没有什么在歌唱,除了风在呼啸,浩瀚的大西洋海水在咆哮,强风和巨浪合力为他奏响一曲瓦格纳式的异常喧嚣、震人心魄的音乐。
“哦,该死,”她说,“这炉子向来都这样不死不活的。你别发火。我去给你弄点火来。”
这是一个灰绿色和白色的世界。一个满是狂野噪声、无比疯狂躁动的世界。
她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在把他的话翻译成更容易懂的语言,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看那炉火。
他踏着细细的白沙朝海边走去,任凭海浪向他怒吼。当接近大海时,他心里突然涌起的一种感觉,化解了他自觉渺小的不安情绪,使他感受到人类优越的一面。他转回身,几乎是轻蔑地背对着大海,就像对待一个正极力表现自己,却不懂礼数的孩子一样。他感到浑身温暖,又充满了活力,又可以主宰自己了;他还是那个自己,拥有令人羡慕的智慧和令人满意的感知力。他走回沙滩,为找回自我和重新焕发活力感到异常的兴奋。当他转回身,背对着从海上吹来的咸咸的海风时,顿时感觉地上冒出的空气都是温暖、柔和的,就像打开了一扇房门。
“没有,我没有吼。你听到的是我牙齿打战的声音。在我们那里,客厅里的炉子是用来发热取暖的,而不是为了焚烧废弃物的。”
他继续头也不回地穿过那片草地向前走。狂风追逐着他走过平坦的沼泽地。但风再也打不到他脸上,鼻孔里不再满是咸味。他闻到的只有潮湿泥土的芬芳,感觉万物在复苏生长。
“你吼什么呀?”她说。
他快活极了。
他下楼来,到客厅拨了拨乌烟瘴气的炉火,想让它旺起来。不知谁把午饭时剥下来的土豆皮扔在炉火里。所以无论他怎么拨弄,炉火就是着不起来,弄得他不禁怒火上涌,气急败坏地去拉铃。墙上的电线疯狂地晃动,可是铃却不响。他跑到前面大厅里。风从前门底下飕飕地灌进来,发出呼呼的响声。看看没人,他便在空旷的大厅里用从没用过的大嗓门拼命地喊。这下还真喊来了人。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后面钻出来,盯着他看,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这姑娘脸长得很像圣母马丽亚,腿和上身一样长。
当顺着山坡回到海港时,他抬头仰望迷雾中的小山,决定明天一定要来爬这座山。
这就是克拉达旅店——通往泰南欧的门户。
他回到旅馆时感到饿极了。所以看到晚茶有两种当地自制的产品时,他感到很满足。一个是一盘凯蒂·安烤的小圆饼,另一个是一种薄饼:据他所知这是一种传统美味。这薄饼是把熟土豆捣成泥,做成小薄饼,再煎一下;它和中午剩的冷牛肉搭配起来有助于增进食欲。但是当他吃第一道菜的时候,一直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这让他想起早年在苏格兰吃的某种东西。那是一种说不清的辛辣气味,一直飘荡环绕在他的脑海里,唤起他缠绵的思乡之情。直到他用刀子切开凯蒂·安做的小圆饼,他才知道那是什么。这圆饼放了很多苏打,颜色黄黄的,根本不能吃。但为她能勾起他这种记忆,他也要抱歉地向她致敬。(那一盘盘黄黄的散发着浓浓苏打味,摆在农场厨房的餐桌上供农场工人作茶点的小圆饼。哦!难忘的泰南欧!)他把凯蒂·安做的圆饼埋到正烧着的煤底下,只吃了些格拉斯哥面包。
他从小窗户向外望去,看到这小小的海港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灰蒙蒙的海边涌起一波波海浪,猛烈地撞击着防波堤。灰蒙蒙的雨不停地拍打着地上的鹅卵石,这让他想起了在克卢恩劳拉家客厅里那温暖的炉火。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会儿要是上床睡觉也许能让他尽快暖和过来。可再瞥一眼那张床,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薄薄的床上铺着白色的蜂巢状的棉布床罩,看上去像碟子一样单薄;床角放着一床鲜红色、像是婴儿摇篮里的那种小被子,折叠得方方正正,上面印着一点儿也不匹配的铜把手图案,这图案倒是格兰特有幸见过的最精致的。
那天晚上,他既没看壁纸,也没去想紧闭的窗子,一躺下就睡着了。
柜子的四个抽屉中有两个还勉强能打开。第三个打不开是因为没有把手;第四个则是完全不想被打开。在黑铁壁炉上方,红色皱纹纸(因年代久远已呈棕黄色)的褶皱边框里镶着一幅雕版画,画上半裸的维纳斯正安慰全身赤裸的丘比特。格兰特想,即便这寒冷没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这幅画也会让他浑身冰凉的。
注释
壁纸上的花架太细,上面垂吊的大朵玫瑰花图案又显得过重,加之这壁纸实际上有一部分已与墙体剥离,风一吹就会上下扇动,增加了整个屋子的不安全感。真弄不清这风究竟从何而来,因为这扇小窗户不仅紧闭着,而且看上去显然自从世纪初这房子建造好,这窗子安装上之后就一直这么锁着。房间里有一个带抽屉的衣柜,上面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小镜子。乍一看还像那么回事,细看则不然。这镜子可以随意转动三百六十度,但已经模糊得照不清任何东西了。镜子后面卡着一张叠成四折的去年的纸板日历,以控制它不要胡乱旋转,但对增加镜子的清晰度自然是无能为力。
[1]哈吉斯,苏格兰传统小吃,作法是将羊的胃掏空,里面塞进燕麦,以及羊的内脏如肝、心、肺、肾,再加上洋葱、动物脂肪油、牛肉、香料等。然后将这一袋羊杂封起来,煮到鼓胀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