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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6 密尔沃顿

“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分上,想想你在干什么吧!”我叫了起来。

“这种天气很适合我办事。华生,我准备今天晚上闯入密尔沃顿的家。”他的这句话是用十分坚决的语气慢慢说出来的,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打战。如同黑夜一道闪电立刻照亮了野外的每一个角落,我一眼就看出了此举可能产生的每一个后果:被发现、被抓住、光荣的事业以不可挽回的失败和耻辱而告终,我朋友将听任这个可恶的密尔沃顿的摆布。

“我亲爱的朋友,所有的一切我都考虑过了。我从不鲁莽行事,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我不会断然采取这种冒险的行动。我们仔细而客观地分析一下。我想你会认为这样做在道义上是无可厚非的,其实,深夜闯入他家和强行拿走他的本子没有区别——拿他的本子你还准备帮我呢。”

“你喜欢这种天气啊?”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我亲爱的华生,这是没办法的事。既然桌上的赌注这么大,你只能尽量出牌了。不过我非常高兴地告诉你,我有一个情敌,我一转身他肯定会把我挤掉。今晚的天气多好啊!”

“是的,”我说道,“只要我们拿走那些用于非法用途的东西,我们的行动在道义上就是正当的。”

他耸耸肩。

“非常正确。既然这在道义上是无可指摘的,那么我只要考虑个人风险问题。假如一位女士迫切需要一位先生的帮助,这位先生是不应该过多地考虑个人安危的。”

“福尔摩斯,可那姑娘呢?”

“你会被人误解的。”

“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我装扮成一个生意很好的管道工,名字叫艾斯柯特。每天晚上我和她一起散步、聊天。天啊,都谈了些什么啊!不过我弄到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情况。我现在对密尔沃顿家已经了如指掌。”

“是的,这是风险的一部分,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拿回那些信件。那位可怜的小姐没有什么钱,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亲人。明天就是最后一天,除非我们今晚能弄到那些信件,否则这个恶棍就会说到做到,使这位小姐身败名裂。因此,我要么让我的当事人听天由命,要么打出这最后一张牌。华生,我跟你说实话,这是我和密尔沃顿之间的生死决斗。你也已经看到了,他赢了第一回合,但是我的自尊和荣誉一定要我战斗到底。”

“可你做得太过头了吧?”

“我真不愿意这样做,可我想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说,“什么时候出发?”

“华生,我需要情报。”

“你不用去了。”

“天啊,福尔摩斯!”

“那你也不能去。”我说道,“我已经说过要去——这一生我还没有说话不算数的。你如果不让我去,我向你发誓,我就立刻坐马车到警察局去告发你。”

“和密尔沃顿的女仆。”

“你帮不了我。”

“亲爱的朋友,祝贺!”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有自尊心、注重声誉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那我让你高兴一下,我订婚了。”

福尔摩斯显得有些不高兴,但是终于还是舒展开了眉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当然不会。”

“好了,好了,我的好伙计,就这么办吧。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如果再蹲在同一座牢房里,那就更有意思了。华生,实话跟你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我如果是罪犯,肯定是很有效率的。这是我在这方面难得的一次机会。你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整洁的皮袋子,打开来亮出里面几件发亮的工具,“这是最高级最上等的盗窃工具,镀镍的撬棒,镶着金刚石的玻璃刀,万能钥匙,以及对付现代文明所需要的各种新东西。我这儿还有在黑暗中使用的灯。一切都准备好了。你有走路不出声的鞋吗?”

“华生,你是否认为我快要结婚了?”

“我有一双橡胶底的网球鞋。”

一连几天,福尔摩斯整天穿着这身衣服进进出出。不用说,他的时光是在罕姆斯德度过的,而且收获很大。可是至于他做了些什么,我却一无所知。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终于回来了。外面狂风呼啸,雨落在窗子上啪啪作响。他卸掉了化装,坐在火炉前,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开心地笑了。

“好极了!有面具吗?”

福尔摩斯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炉边,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口袋里,下巴垂到胸前,凝视着发光的余烬。整整半个小时,他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然后,他带着主意已定的姿态站了起来,走进他的卧室。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工人,留着山羊胡子,一副潇洒倜傥的样子。下楼前,他在灯上点燃了泥制的烟斗。“华生,我过一会儿回来。”说完他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了与查尔斯·奥古斯特斯·密尔沃顿的较量,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较量竟会采取如此特殊的形式。

“我可以用黑绸布做两个。”

“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翻开上衣的前襟,露出藏在里面口袋里的一把大左轮手枪的枪柄,“我早已经料到你会有这种意外之举。这种情况我常常遇到,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全副武装的,而且完全准备用枪的,因为我知道法律会保护我的。此外,要是你以为我会把全部信件放在笔记本中带来,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先生们,我今天晚上还要见一两个人,而且到罕姆斯德区也很远。”他走过来拿起大衣,手放在枪上,转身朝门口走去。我拿起一把椅子,可见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便又把它放下了。密尔沃顿微笑着鞠了一躬,眨着眼睛,走出了屋子。不一会儿,我们听到马车“砰”的关门声和滚滚的车轮声。

“我看得出来,你做这种事情是很有天赋的。很好,你做假面具。走之前我们吃点现成的东西。现在是九点半,十一点钟我们要赶到教堂区。从那儿走到艾培多尔塔需要一刻钟的时间,我们午夜之前就可以动手。密尔沃顿十点半准时睡觉,而且睡得很熟。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两点之前就可以口袋里装着爱娃小姐的信件回到这里。”

密尔沃顿像老鼠一样蹿到了屋子的一边,背靠墙站着。

福尔摩斯和我穿上夜礼服,看上去像两个看完了戏回家的人。我们在牛津街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去罕姆斯德区的一个地方。到了之后,我们付了车费,扣上外衣的纽扣,因为天很冷,狂风好像要把我们吹透。我们沿着荒地的边缘走着。

“华生,站到他身后去!别让他出去!先生,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那笔记本里的东西。”

“这件事要非常谨慎地对待,”福尔摩斯说道,“这些信放在那家伙书房里的一个保险柜里,书房就在他卧室的外面。不过,和所有会照料自己的壮汉一样,他睡觉睡得很死。我的那位未婚妻阿加莎说,仆人们把叫不醒主人当作笑话讲。他有个忠心耿耿的秘书,白天从不离开书房,这就是我们晚上来的原因。他还有一条凶猛的狗,总在花园里到处转悠。前两天晚上我和阿加莎约会到很晚,她把狗锁了起来,好让我顺利地出去。就是这座房子,院子里的这座大房子。进大门,然后往右穿过月桂树。我们最好在这儿把面具戴上。你看,没有一扇窗子里有灯光,一切都很顺利。”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们戴着黑绸面具,看上去像是伦敦最凶猛好斗的两个歹徒一样。我们悄悄走近这所宁静而又阴森的房子。房子的一侧有一个铺了瓷砖的阳台,沿着阳台有几个窗户和两扇门。

“福尔摩斯先生,这你就错了。事情传出去间接地对我有很大的好处,我还有八九件差不多的事情快要到办理的时间了。要是她们得知我拿爱娃小姐做了反面教材,我想她们应该会更理智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就是他的卧室。”福尔摩斯低声说道,“这扇门正对着书房。这儿对我们最合适,可是门又上着闩又锁着,要进去就会弄出很大的声音。到这边来。这儿有间花房,门对着客厅。”

“我说的是实情,”福尔摩斯回答道,“她没法弄到这笔钱。对你来说,接受我提出的这笔不小的数目,比毁掉这位女人的一生不是更好吗?毁掉她的一生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地方也上了锁,但福尔摩斯割去了一圈玻璃,然后伸手从里面开了锁。我们一进去,他就关上了门,这样我们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已经成了罪犯。花房里温暖的空气和异国花草的浓郁的芳香迎面袭来,弄得我们都喘不过气来。他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带着我穿过一排排的灌木丛。我们的脸擦着灌木的叶子。福尔摩斯精心培养,练就了在黑暗中看清事物的特殊能力。他一只手依旧抓着我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开了一扇门。我好像感到我们进了一间大房间,而且不久前有人还在里面抽过雪茄烟。他在家具之间摸索着往前走,又开了一扇门,我们进去后又把门关上。我伸出手去,摸到墙上挂着几件外衣,我知道我是在过道里。我们穿过这条过道后,福尔摩斯又轻轻打开右手边的一扇门。里面有什么东西向我们扑来,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上。当我察觉到那是一只猫时,我又差点儿笑出声来。屋子里面生着火,而且空气里烟味很重。福尔摩斯踮着脚走了进去,等我跟进去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我们已经进入了密尔沃顿的书房,对面有个门帘,通向他的卧室。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多么不幸啊!”密尔沃顿一面大声说着,一面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女士们要是不做些努力的话,我就不得不感到她们太不明智了。请看这个!”他举起一封便笺,信封上印有家徽,“这封信属于——也许在明天早晨以前我不应该说出这个名字,但到那时这封信就会落到这位女士的丈夫手中,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肯把她的那些钻石换成纸币,拿出其中极少的一部分出来。这实在是太遗憾了!你还记得迈尔丝小姐和多尔金上校突然解除婚约的事吗?就在他们准备举行婚礼的两天前,《晨报》上登出了一小段文字,说婚礼取消了。什么原因呢?听起来可能令人难以相信,只要一千二百镑这么个区区小数,问题本来能够得到圆满解决。这是不是太可惜了?而现在我发现你,一个明晓事理的人,竟然在你委托人的前途和名誉岌岌可危的时候讨价还价。福尔摩斯先生,你真让我吃惊。”

炉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屋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我看见有个发亮的电灯开关,但即使我们开灯安全,现在也没有必要。壁炉的一边有面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我们从外面看见的观景台。壁炉的另一边是通向阳台的门。屋子的中间有一张书桌,桌子旁边是一把闪闪发光的红皮转椅。书桌的对面有一个大书柜,顶上有座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雕像。在书柜和墙中间的角落里,有一个高高的绿色保险柜,擦得发亮的铜把手反射着炉火的光。福尔摩斯悄悄走过去,看了看保险柜。然后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卧室的门口,站在那里侧着头凝神地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时我突然想到,最好从外面的门撤退,便走过去检查这扇门。我惊喜地发现它既没有上锁也没有插门闩。我碰了一下福尔摩斯的胳膊,他把戴着面具的脸转向那个方向。我看到他吓了一跳,显然他和我都没有料到这一点。

“这是办不到的。”福尔摩斯说道。

“这不对劲,”他把嘴贴近我的耳朵说道,“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我们要抓紧时间。”

“我知道,你说的这位小姐的财产情况的确是这样的。”他说道,“但是你也要知道,一位女人结婚的时候也是她的亲朋好友为她效劳的最好时机。他们可能在犹豫该买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好,但我可以保证,买下这一沓信要比买下伦敦所有的美味佳肴给他们带来的快乐还要多。”

“要我做什么?”

密尔沃顿笑得更开心了,并且诙谐地眨着眼睛。

“你守在门边。要是听见有人来,就从里面把门闩上,我们可以顺原路出去。要是他们从另外一边来,假如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就可以从这扇门出去;假如事情还没有办完,我们可以躲在窗帘后。懂了吗?”

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爱娃小姐并不富有。我向你保证,两千英镑就会让她倾家荡产,你开的价钱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因此,我请求你重新考虑你的要求,按我提出的价格把信退还回去。我可以保证你得到她所能支付的最高价钱。”

我点点头,站到了门边。刚才那种害怕的感觉消失了,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激荡着我的心。这种感觉是在我们身为法律的捍卫者的时候,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崇高的,无私而带有骑士意味的感觉,我们的对手则是邪恶的,所有这一切都增加了我们这次冒险的乐趣。我不仅没有任何犯罪的感觉,反而在冒险中感到高兴和振奋。我带着几分羡慕,看着福尔摩斯打开他的工具袋,像正在进行复杂手术的外科大夫那样,冷静、科学、准确地选择他的工具。我知道福尔摩斯有开保险柜的特别爱好,我也理解面对那个绿色怪物时他所感受到的喜悦,正是这条巨龙吞噬了许多美丽女士的名声。福尔摩斯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夜礼服的袖口,拿出两把手钻、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钥匙。我站在中间的门旁,两眼盯着其他的两个门,防备出现紧急情况。尽管如此,万一情况发生时应该做些什么,我并不清楚。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干了半小时,像个熟练的机械师一样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最后,我听到“咔嗒”一声,保险柜宽宽的绿门开了。我一眼看到里面有许多纸包,每一包都捆着,用火漆封着,上面还写着字。福尔摩斯拿出一包来,但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不清上面的字。他掏出在黑暗中使用的小灯,因为密尔沃顿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打开电灯太危险了。突然,我看到他停了下来,凝神倾听,然后眨眼间关上了保险柜门,拿起大衣,把工具塞在口袋里,奔到凸窗的窗帘后,并且做了个手势让我也跟过去。

密尔沃顿又坐回到椅子上。“我早就知道你会明白的。”他嘀咕道。

我到了他那里,才听到使他警觉起来的声音。房子的什么地方有声音。远处传来“砰”的关门声,然后是迅速走近的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低低的说话声。脚步声是从屋外的走道传来的,到了门口停了下来。门开了。紧接着“咔嗒”一声电灯打开了。门又关上了,刺鼻的雪茄烟味直扑向我们的鼻孔。然后,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有人在不断地走来走去。最后脚步声停了下来,椅子“咯吱”响了一下。随后听到钥匙在锁中“啪嗒”一声,还有纸张的沙沙声。

福尔摩斯又气又恼,脸色发白。“等一下,”他说道,“你的结论下得太快了。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我们当然应该尽力避免丑闻的发生。”

我刚才一直没敢朝外看,现在我轻轻地分开面前的窗帘往外窥探。我感到福尔摩斯的肩膀紧紧地压着我的肩膀,知道他也在看。密尔沃顿又宽又圆的后背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显然我们对他的行动完全判断错误了。他根本就没有在卧室,而是在房子另一侧的吸烟室或是台球室里抽烟,那儿的窗户我们刚才没有看见。他的脑袋又圆又大,就在我们视线的正前方,头发已经灰白,一块秃了的地方在灯光下显得很亮。他仰靠在红漆椅子上,两条腿伸出,一支雪茄烟斜叼在他嘴上。他穿一件紫红色军服式的吸烟服,领子是黑绒的。他手里拿着一沓很厚的法律文件,懒散地读着,嘴里吐着烟圈儿。他这种平静而舒适的姿态看样子不会马上结束。

“危害很大很大。”密尔沃顿回答道,“这位小姐的信写得很讨人喜欢,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多弗考特伯爵是不会欣赏这些信件的。既然你的看法不一样,我们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这只不过是一笔买卖而已。如果你认为把这些信件交给伯爵对你的委托人最为有利,那么付出那样一大笔钱把它们买回去当然是太傻了。”他站起身来去拿他的黑色羊皮大衣。

福尔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握了一下给我信心,好像这种情况他能对付,而且他的心情也很稳定。从我这个角度很容易就能看到保险柜的门没有关好,密尔沃顿随时可能发现,但我不知道福尔摩斯是否也看到了。我心中主意已定,如果我从密尔沃顿凝视的姿态上看出保险柜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就马上跳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按住,其余的事就交给福尔摩斯去办。但是密尔沃顿一直没有抬头。他懒散地拿着文件,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律师的申辩。我想,等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以后,他总会回卧室的。但是,还没等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事态就有了意外的发展,把我们的思路引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从福尔摩斯困惑的表情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确实不了解。“这些信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呢?”他问。

我注意到密尔沃顿有好几次看表,有一次还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又坐下。不过,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会有约会,一直到我听到外面阳台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密尔沃顿放下文件,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那微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接着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密尔沃顿站起来去开门。

密尔沃顿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显然不了解伯爵是什么样的人。”他说道。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哦,你迟到了将近半小时。”

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我觉得,”他终于说道,“你似乎太自以为是了一点。我当然非常清楚这些信的内容,我的当事人一定会按照我的建议去做的。我要劝她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未婚夫,相信他会宽宏大量的。”

原来门没有上锁、密尔沃顿深夜仍然没有入睡就是因为这个。我听到有女人衣服的沙沙声。刚才当密尔沃顿的脸转向我们这边的时候,我已经把窗帘中间的缝合上了,但是这时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把它打开。密尔沃顿已经又坐了下来,嘴角上仍然叼着雪茄烟。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只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那位女士的皮肤黝黑,脸上戴着面纱,下巴上系着斗篷。她呼吸急促,柔软身体的各个部位似乎都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着。

“我的好先生,我真不愿意谈论这一点。如果在十四号我没有收到钱,那么在十八号也就一定不会有婚礼。”他脸上扬扬得意的笑容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我说,”密尔沃顿说道,“亲爱的,你让我一晚上没有好好休息。我希望你没有让我白白等待。你别的时间来不行吗?”

“有别的选择吗?”

这个女人摇了摇头。

“七千英镑。”

“好吧,你不能来就不能来吧。要是伯爵夫人是个不好对付的女主人,那么你现在有机会报复她了。上帝祝福你。你为什么颤抖?对了,振作一点。我们现在来谈正事吧。”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笔记本,“你说你有五封信,其中包括达尔波特伯爵夫人的。你想卖,我想买,这很好。现在只剩下价钱要谈了。当然我得先看看这些信。假如真是好东西——我的天啊,是你?”

“你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女人没有说一句话,她揭开了面纱,解开了斗篷。出现在密尔沃顿面前的是一张美丽、清秀、黝黑的脸庞,曲鼻梁,又浓又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坚定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危险的微笑。

“那我们就谈正事吧。你说你代表爱娃小姐,那么她是否已经授权你接受我的条件呢?”

“是我,”她说,“一个被你毁掉了一生的女人。”

“华生医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密尔沃顿大笑了起来,但是恐惧使他的笑声发抖。他说:“你太固执了。你为什么要逼我走极端呢?我向你保证,我甚至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我也没有办法啊。我要的价钱是你完全能付得起的,然而你却不愿意付。”

“太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为了你的当事人才这样问的。这件事情实在太微妙了……”

“于是你就把那些信送给了我丈夫,一个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那些信伤透了他那高贵的心,他死了。你记得最后那个晚上,我从那扇门进来,恳求你发发慈悲,而你却只是当面讥笑我,就和现在一样。你那颗懦弱的心却让你的嘴唇发抖。是的,你绝没有想到会在这儿再看到我,但正是那天晚上教会了我怎样单独面对面地见你。好了,查尔斯·密尔沃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别以为你可以吓唬我。”他站起来说,“我只要喊叫一声,就能把我的仆人叫来把你抓起来,但是我可以宽恕你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这位先生是谁?”他用手朝我的方向一指,说道,“这样做谨慎吗?合适吗?”

这个女人把手放在胸前站在那里,薄薄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可怕的笑容。

查尔斯·奥古斯特斯·密尔沃顿大约五十岁,一个显得很聪明的大脑袋,一张光滑的圆鼓鼓的脸上始终挂着冷笑,两只灵活的灰眼睛在金边大眼镜后面闪闪发亮,脸上带点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种仁慈,但是那虚伪的假笑,以及眼里射出的锐利而又不安分的寒光却让这种印象不攻自破。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表情那样,既温和又稳重。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伸出又小又胖的手,口里低声说他第一次来没有见到我们很感遗憾。福尔摩斯没有理睬那只伸出来的手,并且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密尔沃顿的微笑着的嘴咧开了一些。他脱下他的大衣,放在一个椅子背上精心叠好,然后坐了下来。

“你再也不能像毁了我的一生那样去毁掉别人的生活了,你也不能像绞杀我的心一样去绞杀更多人的心了。我将为这世界除掉你这头毒兽!你这恶狗,吃这一枪,一枪,一枪,一枪,再一枪。”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我朝楼下望去,看见一辆气派非凡的双驾马车在楼前停了下来,车上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对栗色骏马的光润腰身。仆人打开车门,一个矮小强壮、身上穿着粗糙的黑色羊皮大衣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很快这个人就来到了我们的屋里。

她掏出一把发亮的小手枪,子弹一颗颗地打进密尔沃顿的身体,枪口离他的前胸不到两英尺。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向前倒在了桌子上。他猛烈地咳嗽着,伸手去抓桌上的文件。然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又中了一枪,便滚倒在地上了。“你把我打死了。”他大叫了一声,然后躺着就一动不动了。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用她的脚跟向他朝上的脸上踢了一下,见他没有任何动静了,响起了一阵沙沙的衣服摩擦声,接着夜晚的冷空气吹进这间闷热的屋子,复仇者已经走了。

“因为一位当事人把她不幸的案子交给了我。这个人就是有名的贵族小姐爱娃·布莱克威尔,上个季度进入社交界的最美丽的女士。她两个星期后就要嫁给多弗考特伯爵。这个恶魔弄到了几封轻率的信——轻率的,华生,仅仅如此——信是写给一个年轻的穷乡绅的。但是,这些信足以破坏这个婚姻。如果不给他一大笔钱,密尔沃顿就会把信送给伯爵。我受委托见他,并且尽我的能力把价钱压低。”

我们当时即使出面干涉,也挽救不了密尔沃顿的性命。不过,当那女人把子弹一颗一颗地射进密尔沃顿蜷缩的身体里时,我是打算跳出去的,但福尔摩斯冰凉的手把我的手腕紧紧地抓住了。我很清楚他的意思:这事与我们没有关系,正义惩罚一个恶棍,我们不应忘记自己的责任和目的。那个女人刚一出屋,福尔摩斯就以极快的速度轻轻地走到另一扇门边。他把锁上面的钥匙转了一下。就在这时,房子里传来说话声和匆匆的脚步声。枪声已经惊醒了房子里所有的人。福尔摩斯非常冷静地走到保险柜前,抱起一大捆扎好的信件,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壁炉。他抱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保险柜空了为止。这时有人转动门把手并且敲门。福尔摩斯迅速地回头看了一下,那封预报密尔沃顿末日来临的信,仍然摆在桌子上,信上溅满了他的血迹。福尔摩斯把它也扔进了熊熊的火焰中。他拔下通到外面的一扇门上的钥匙,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然后从外面把门锁上了。他说:“华生,这边走。我们可以翻过花园的围墙。”

“那他来这儿干吗?”

我真不敢相信警报会传得这么快。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整栋房子已经是灯火通明。前面的大门开了,人们正沿着马车道跑过去。整个花园里吵吵嚷嚷的全都是人。当我们从阳台上出来的时候,有个家伙喊了一声“抓人”,并且紧紧地跟随着我们。福尔摩斯看起来对这里非常熟悉,迅速地穿过小树丛。我紧跟在他身后,追赶我们最紧的一个家伙的喘息声我都能听见。挡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堵六英尺高的墙,但福尔摩斯一下就跳了过去。正当我跳上去要翻墙时,追在我后面的家伙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我踢开他的手,爬过扎满玻璃片的墙头。我脸朝下跌在矮树丛中,福尔摩斯立刻把我扶了起来。我们一起飞快地跑过宽阔的罕姆斯德荒地。

“理论上说有,但是实际上却做不到。比方说,要是一个女人控告他,让他蹲几个月的监牢,而她自己的名誉紧接着就被毁掉,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那些受害者都不敢反击。要是他敲诈一个无辜的人,我们一定可以把他抓住,可他狡猾得像个魔鬼。不,不,我们必须另想些办法来对付他。”

一直跑了大概有两英里的路程,福尔摩斯才停了下来,仔细地听了一下。我们身后一片寂静。我们已经把追赶我们的人甩掉了,终于平安了。

我说:“可是总有什么法律能制裁这家伙吧?”

上面这段不同寻常的冒险发生后的第二天,我们刚刚吃过早饭,正在抽烟,就见苏格兰场脸色严肃的雷斯垂德先生被仆人引进了我们小小的客厅。

我很少听见我朋友如此激动地说话。

“早上好,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忙?”

“告诉你,华生,他是敲诈勒索这一行首屈一指的人物。男人,特别是女人,一旦有隐私和牵涉到名誉的事情落到了他的手中,那就只有请上帝帮忙了!他带着一张笑脸,却有着一副铁石般的心肠,对他们无情地敲骨吸髓,直到把他们全部榨干。这个人有几分天才,本可以在某个更体面的行业中大展拳脚的。他的方法是这样的:让人们知道,他愿意出高价钱买下可以要挟有钱有势的人的信件。他不仅从不可靠的男女仆人手里得到这些东西,而且更多地从上流社会的流氓手里弄到,这些人常常能骗得轻信女人的感情和信任。他做买卖绝不小气,我偶然听说他付给一个仆人七百英镑,只是为了买一张有两行字的便条,结局是导致了一个贵族家庭的毁灭。市面上的一切都会传到密尔沃顿那里。我们这座大城市里有几百个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吓得面无血色。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下手,因为他太有钱了,也太狡猾了,决不属于那种见好就收的人。他会把一张王牌留在手中好多年,目的是在能赢到最大赌注时把它打出去。我刚才说他是伦敦最坏的人,那么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发脾气时打老婆的暴徒怎么能跟这个人相提并论呢?为了往自己早已鼓囊囊的钱袋里再塞点钱,他可以有条不紊而又从容不迫地去折磨人的心灵。”

“还没有忙到没有时间听你说话。”

“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我想如果你手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也许愿意帮助我们解决昨天晚上发生在罕姆斯德区的一桩非常奇特的案子。”

“哼!那他就要来了。华生,当你在动物园中站在蛇的面前,看着这种蜿蜒爬行的带毒动物,看着它吓人的眼睛和邪恶的扁脸,你一定会有一种皮肤发紧、全身不自在的感觉吧?密尔沃顿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干这一行以来和五十多个杀人犯有过来往,可其中最坏的一个也没有像他那样让我有这么厌恶。然而我又不得不跟他打交道,事实上,今天就是我邀请他来的。”

“喔,”福尔摩斯说,“是什么样的案子呢?”

我把名片翻过来,念道:“六点半来访——查·奥·密。”

“谋杀——一起最惊心动魄、最不同寻常的谋杀案。我知道你对这类案件很感兴趣,要是你能到艾培多尔塔去一下,给我们提些建议,我将感激不尽。这不是件普通的案子。我们监视密尔沃顿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说实话,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人们都知道他拿些文字材料敲诈勒索。这些文字材料已经全部被杀人犯烧掉了。屋里贵重物品一件也没有动,因此凶手们一定是有地位的人,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这些材料传到社会上去。”

“伦敦最坏的人,”福尔摩斯回答说,一面坐下来把腿伸到壁炉前,“名片背后写了什么吗?”

“凶手们?”福尔摩斯问道,“不止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我问道。

“是的,凶手有两个人,他们差一点被当场抓住。我们有他们的脚印,知道他们的外貌特征,十有八九能把他们查出来。第一个家伙动作敏捷,第二个家伙被花匠的学徒抓住后才挣脱的。此人中等身材,身体健壮,方下巴,粗脖子,留着胡子,戴着面具。”

罕姆斯德区

“这太含糊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说,“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描述华生!”

艾培多尔塔

“是的,”警长打趣地说道,“这真有点像是在描述华生。”

代理人

“雷斯垂德,我恐怕是帮不了你。”福尔摩斯说道,“事实上,我知道密尔沃顿这个家伙,而且认为他是伦敦最危险的人物之一。我认为有些犯罪是法律无法管辖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私人报复是正当的。不,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同情是在犯人的一面,而不是在被害者的一面,所以我不会去办理这个案子。”

查尔斯·奥古斯特斯·密尔沃顿

对于我们亲眼所见的这起杀人惨案,福尔摩斯没有再向我提起过,但我发现他一上午都在沉思。他那空洞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像是在竭力回忆什么。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说道:“天啊!华生,我想起来了!戴上帽子!我们一起去!”

一个冬日的傍晚,天寒地冻。我和福尔摩斯按照惯例出去散了会儿步,六点左右才回到寓所。福尔摩斯打开灯,灯光照出桌上有一张名片。他瞥了一眼,厌恶地哼了一声,把它扔到了地板上。我把名片捡起来,看到上面写着:

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出贝克街,沿牛津街一直走到快到摄政广场的地方。左手边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当时著名人物和美人的照片。福尔摩斯凝视着其中的一张,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穿着朝服的、庄严的王室妇女,头上戴着高高的镶着钻石的冕状头饰。我看着那微微弯曲的鼻子,那浓浓的眉毛,端正的嘴巴,以及刚毅的小小的下巴。当我读到她丈夫——一位伟大的贵族和政治家——古老而高贵的头衔时,我屏住了呼吸。我的目光和福尔摩斯的相遇,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示意,要我保持沉默。

我现在所讲的事情发生在很多年以前,尽管如此,我提起来还是战战兢兢。因为在很长时间里,哪怕是最小心谨慎、非常有分寸地把事实讲出来,都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本案所涉及的主要人物已经不再受人间法律的制裁,我只要做一些适当的保留,就能把这个案件讲述出来,而不至于伤害到什么人。这个案件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我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可称得上是最独特的一个。如果我略去了日期和其他能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节,敬请读者原谅。